第七章

第七章

那個晚上,我又失眠。

我坐在窗台上,外面是一個清朗的夜晚。淡白的月色灑在黑暗的庭園中,風中傳來淺淺的茶香味。

生活要得過起來,也就是這麼回事。

我想起了姚曦曾問我的一個問題。他問我:

“小帆,如果有一天,你得到很多很多的錢,之後你還想要什麼?”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說:“如果我得到很多很多的錢,之後我要這些很多很多的錢變成更多更多的錢。”

姚曦絕倒,他說:“小帆,你還真不是一般的愛錢。”

“是。”我說:“只要你給得起錢,貝文帆願為奴為婢,隨時候命任閣下差遣。”

姚曦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不為意,反正旁人如何看,我都不會在乎。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沒有什麼關係,陽光底下人們各自在忙,根本沒有人關心你會幹出什麼事來。管你大把大把的把錢丟進江河,也不過聽得見那叮咚一聲。

仿似得到信息,我來到花園的中庭。姚曦坐在那裏等我。我們並沒有相約,一切僅憑一種默契。

“小帆,今晚為你而制的是淺秀媚。”姚曦說著我連聽都沒有聽過的花名,把茶送到我的面前。

老實說,剛認識姚曦的時候,我不認為他會是個這麼風雅的人,但人總不能輕易憑外表判斷,象我自己,還不是偽裝得無懈可擊,數十年如一日。

我端起茶來輕啜了一口,一股苦澀味迅速漫過口腔。我皺着眉,把它推了回去。

“不好喝。”我說。

姚曦微微一笑:“小帆,那是因為你心情不好。”

我驚訝,這姚曦比常人更為敏感。

“那麼請讓我嘗喝了心情會變好的飲品。”

“小帆,你該知道這個世界不會有這樣如意的東西。”

“是嗎?真讓人失望。”

“如果你曾期望。”

我噤聲,對話變得越來越玄。但我不是來告解的。

天空裏掛着一輪彎月,孤零零地散落着幾顆小星星。

我指着漆黑的天際,對面前的人說:“姚曦,你可知道,牛郎會愛上織女,全因那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倘若織女降為凡人,日日得與牛郎相對,假以時日,二人必成怨偶。”

姚曦不作聲,他耐心地聽我說。

“幸福是什麼?”我問。

姚曦說:“各人定義不同,小帆,只要你認為值得。”

我點頭:“對我來說,只要得到錢就是得到幸福。”

“貝文帆,你真會破壞氣氛。”姚曦不滿。

我笑。姚曦永遠無法接受我的市井之氣。

我從來不隱藏自己對錢的態度,姚曦不明白,那是因為他不曾親眼目睹錢的魔力。

事實上我對自己小時候的印象並不模糊,生活處處受到現實的壓逼,於是每個鏡頭都是清晰的,沒有什麼人真正可以依賴,也沒有什麼人真正可以信任。

他沒有這樣的經驗吧。小時候沒有多餘的錢可買古靈精怪的零食,經過禮堂的小路上有一間裝潢精緻麵包店,裏面經常飄來濃濃的麵包香味。每次放學回家,我最大的樂趣是站在人家的玻璃櫥窗前,看裏面的師傅做出一個又一個好看的蛋糕。

漸漸地,麵包店裏的人都認得我。有一次,麵包店的老闆看見我又站在那裏看,於是隨手拿了一個剛做起的蛋糕遞給我,我不敢接,後退幾步,飛也似地跑走了。

那次之後,我沒有再去過那家麵包店。

有錢的話,就能換取想要的東西。那是我對錢最直接的概念。那時我努力地想着,到底有什麼方法,才可以得到更多的錢。

但一個小孩能得到錢的手段並不多,除非遇上了奇迹。

奇迹。我不覺笑了起來。姚曦看了看我,問:

“小帆,你笑什麼?”

“我看見自己在街上撿到很多錢,每張都是美金,所以忍不住笑。”

姚曦問:“小帆,到底是什麼刺激讓你這樣愛錢?”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刺激,我喜歡錢是一種本能。就象有人會喜歡戀愛,錢能給我安全感。

如果我這樣說出來,姚曦大概又會擺出受不了的表情。

“姚曦,你喜歡錢嗎?”我問。

“貝文帆,你以為全世界都象你一樣?”

是,擁有的人不會有渴望。我說:“姚曦,你有沒有算過,自己一個月內用了多少錢,每一筆錢又是用在什麼地方?”

姚曦呆了一下,看見我臉上那抹諷刺的表情,他馬上明白。

“貝文帆,就算你有千百樣看不過去的人和事,他們還是會存在。為什麼你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

我並不認為自己憤世嫉俗,但姚曦誤會我看不起他,我不想解釋。

在我有記憶的年紀開始,我與外婆住在小小的屋子裏。

我問她:為什麼我的母親總不來看我?

外婆是個慈祥人物,她微笑地避開我的問題。“她總有一天會來接你回去。”她只這樣說。

我點頭,每次詢問總無結果,於是後來乾脆不問。

有與沒有都一樣,如果不曾得到,就不會害怕失去。

新學期開始,外婆帶我去街口的裁縫店做新制服,店裏收下布料和訂金,一個星期後,外婆帶我去取貨,店裏的老闆對外婆說:實在對不起,店裏幾天前接到大生意,一直空不出人手來,可不可以麻煩你再多等幾天。

我坐在一旁,看見那個貴婦人在鏡前試完一件又一件,指點着說這裏不行,那裏要改。店裏的老闆唯唯諾諾,細心地把婦人的要求逐樣記下。

外婆帶我離開,我問:明天就是新生入學奠禮,怎麼辦?

風迎面吹過來,外婆無言,她覺得對我不起。

夜裏,外婆淺濁的咳聲傳來,我一直無法成眠。外婆的病已不是一朝一夕,但她總不肯去看,那時做醫生敢情好,看一次病收百元以上。她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買個葯吃下去,一樣好得起來,不過時間或許長一點。

我以為是真的,現在想起來都覺自己愚蠢。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我睜開眼睛,姚曦淺淺的聲音就在耳邊:

“小帆,我以為你睡著了。”

睡著了?怎麼可能睡得着。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有失眠的習慣。在那些漆黑的夜裏,總會聽得到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我的外婆,在她六十四歲的晚年,死於肺癌。

住在姚家的那一段日子,每天上下學都有專車接送,我坐在豪華的車子裏,哇哇哇地叫,姚曦僵着一張臉看着窗外,扮作不認識我。

我在學校又遇上了那個煩人的學長。

他對我說:“小帆,有人看見你自姚家自由出入,這可是真的?”

“自然自然,”我說:“姚家八人大轎,重金禮聘,我便嫁過去了。”

“嘖嘖嘖,小帆,那個姓姚的小子高傲得很,你如何擺平他?”學長問。

我瞪着面前的人,說:“這還不容易,把他壓倒一次,他就會對你死心塌地。”

純情的學長未聽過這樣刺激的笑話,他嚇得說不出話來。

“小帆,你不是說真的吧?!”

“是不是真的,你試一試就知道。”我轉頭走開,與這個人說話簡直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走出數步遠的距離,我回過頭去,看見那個學長還站在原地苦惱地思考着,他大概還在想,應不應該相信我。

真好笑,他要是敢動姚家大少爺半條頭髮,不被姚曦打飛才怪。

天下無奇不有,這等蠢人我還是頭一次看見。

因為不同系,在學校里見到姚曦的機會很少。

偶爾在走廊里碰上了,姚曦會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有時我會裝作看不見他,直走過去。那種時候,姚曦就會很生氣地攔着我說:“貝文帆,你好大的架子!”

我笑,問他:“咦,閣下好面熟,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姚曦不悅:“貝文帆,你到底睡醒了沒有?”

我斂起臉色說:“姚曦,你真沒禮貌。”

姚曦對我冷笑:“真不知道失禮的是誰。”

我嘖嘖稱奇,我對他說:

“姚曦,以前你住在我家的時候,是可愛得多。”

“哼。”姚曦不屑。

有時我很懷疑,象姚曦這種習慣把人呼來喚去的少爺,為什麼會成為我的朋友。不過世上無法理解事情太多,總不能每個問題都要求有答案。

與以前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我繼續在學校里上課,繼續在趙老先生說書的時候睡覺。

姚曦整天來找我,慢慢地與我的朋友混得比我還熟。他如此主動,大家開始習慣地相信,貝文帆與姚家少爺交情非淺。

有其它系的女孩子開始與我親近,說來可笑,她們接近我的目的竟是為了打探姚曦,我不介意,我對她們說:大家請排隊,保持良好秩序。

想我當信差?不難。但不要以為是女孩子我就不收錢。

姚曦不知就裏,見我身邊總有美女相伴,十分不齒。他說:

“小帆,看不出來,你還真有點本事。”

我對他笑得曖昧,我說:“是是是,多得姚少爺成全。”

他聽不明白,以為我又在發什麼神經。

一天,我發現自己的書里夾着一張便箋,上面寫着:六時正,舊圖書館,等你。

字是打印出來的,筆跡無法辯認。我奇怪,到底是誰,如此神秘?

校園七大怪事,件件新奇有趣,我有冒險精神,於是準時應約。諾大的舊圖書館,因為新樓興建而備受冷落。六時過後,根本無人過問,十分安靜。

窗前站着一個人,嬌小玲瓏,長發飄飛。

夕陽之下,女孩子被金色的光線層層包得嚴密,如此神聖。青春無敵,今天終於見識到何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不過此女子眼神清澈,目光銳利,活脫脫是現代社會激進人士的翻版,她並不多廢話,一上來就問我:

“閣下貝文帆?”

“正是。”瞧她一副模樣,莫非是來尋仇?

“你與姚曦是什麼關係?”

“什麼什麼關係?”我聽得一頭霧水。

“貝文帆,你可知我是誰?”

“敢問小姐芳名。”

“我姓柳,柳喬。”原來如此,怪不得語不驚人死不休。說起柳喬,在本校即便是未見過也曾聽過。名門千金,出落得天人美貌,她是全校所有正常男生獰獵的目標。

但身份歸身份,氣質歸氣質,如果她不出聲站在那裏的話,可以瞞過一村人,可惜她說話毫無藝術,一開口就得罪我。

“原來是柳大小姐,久仰大名。”我說得心不在焉,言不由衷:“小姐召我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貝文帆,給我帶個口訊,叫姚曦別太張狂。”

咦,原來是姚曦的仇家。

“為什麼要我來幫你帶口訊,”我問:“現在科技如此昌榮,如果你怕當面說會不好意思,可以寫信,發E-MAIL,或是打電話。”

柳小姐想必也是經常被旁人捧在天上的,見我違逆她的意思,一張臉馬上變得難看起來。

“貝文帆,原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按我所說的傳達。”

真是厲害得要緊,她當自己是什麼人。

“小姐,我也有我為難的地方,你瞧我住在姚家,吃好的住好的,怎麼可以對主人不敬呢?”

柳喬一聽,擺出厭惡的表情,她大概最最看不起的就是我這種白吃白喝,還大言不慚的人。她坦白得可愛,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早就知道姚曦平時壞事做盡,但千不該萬不該,招惹上柳大小姐。

柳喬的難纏,在本校與她的美貌同樣出名。留得在她身邊的男生,相信都練就一身千刀不穿的好本領,不然誰受得了柳大小姐這種脾氣。她要的不是情人,而是忠心的奴僕。柳大小姐媚眼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哪個敢不臣服,她就跟他沒完沒了。氣勢之盛,令人惶恐。

我是下一個受害者,這還是拜姚曦所賜。

“姓貝的,不要跟我說些有的沒有的,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

我受不了這種搞笑的氣氛,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個不停。

柳喬氣得不得了,她指着我問:“你笑什麼?!”

“咦,不好意思,現在不是在拍戲?不打緊,我們重新來過。”

柳喬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被這樣戲弄過,她的忍耐力也從來未曾遭遇過這種考驗,我讓她情緒失控,理智崩潰。

“貝文帆,你!你給我記着!”柳小姐發下狠話,我笑得更加厲害,根本直不起腰來。

我不敢相信這個世上真還有這種人。真是大開眼界。

她如何看上姚曦我倒是不知道,但姚曦本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物,怎麼可能會聽她隨意指使,結果一目了然,兩人性格太相似,火星撞地球。

為什麼我要做炮灰?簡直豈有此理。

柳小姐果然沒有放過我,她在學校門口等我,旁邊停着她家裏那輛擦得閃亮的豪華房車,她明目張胆,惟恐天下不亂。

我心中暗叫不妙,但柳小姐發現了我,她的司機為她打開車門,順便擋我去路。

“上車。”柳小姐命令我。

“綁架?”我問。

“上車!”柳小姐脾氣十分差。

“小姐莫生氣,”我笑着說:“起碼告訴我你打算把我賣給誰。”

柳喬已經氣得準備發作,我嚇一跳,連忙鑽進車裏去。算了,對方也不過是個女孩子,我開始後悔,早知當初答應她也就罷了,省得麻煩。

車子啟動,主子性格怪異,就連司機也怪異。他穿着嚴謹的制服,不苟言笑,就算目擊案發經過,大概也作不了證人。

“柳小姐要帶我去什麼地方?”我問。

“貝文帆,現在才害怕不覺太遲?”柳喬嘲諷我。

害怕?難道我的樣子看起來很害怕?我突然拉扯着柳喬說:

“柳小姐,求你不要傷害我!”

柳喬再笨也知道我又開始戲弄她,她料不到我會裝瘋賣傻,只好一邊奮力擋開我的拉扯,一邊驚恐地叫:“貝文帆,你快放手!”

這個姓柳的平日被嬌慣得受不了一絲閑氣,我突然想替天行道,代那些被她踩在腳下隨意踐踏的男生討個公道。

“柳小姐!你不可以這樣對我!姚曦不會放過你的!”我一邊說一邊把她打壓下去,一聽到姚曦的名字,柳喬明顯地一震。我繼續說:

“柳喬,你要是想姚曦更討厭你的話,你就儘管隨心所欲,胡作非為下去吧!”

沒想到我說得亂七八糟,這柳喬卻聽得明白,她突然安靜下來,獃獃地望着我。

“女孩子要溫柔才顯得可愛,你瞧你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哪個男生受得了自己的女朋友有這種氣勢。”

柳喬不作聲,她其實不是不明白,只是習慣成自然,一時改不過來。

“對我溫柔一點,”我說:“或許我可以在姚曦面前為你美言幾句。”

柳喬從未試過跟人做過交易,她半信半疑。

我說:“柳喬,我肚子餓了,請我吃飯。”

雖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但柳喬前所未有的聽話,她態度有一百八十度轉變,似乎我說什麼,姚曦就真的會做什麼。而她那樣急於抓住姚曦。

她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上,我自然不與她客氣。我對她諸多要求,永無了期。柳小姐資產豐盈,並不怕我需索無度。無論我問她要什麼,她都二話不說,差人去買了來。

姚曦見我與柳喬相走甚密,起了疑心。

他問我:“小帆,你認識柳喬?”

“本校名人誰不認識。”我含糊其詞。

“你與她有來往?”

“算是吧。”還不是為了你。

“小帆,你……”姚曦不知想對我說什麼,卻又開不了口。

他到底在意什麼,莫非他也對柳喬有意?

“姚曦,你妒忌?”我問。

姚曦馬上跳起來,反應異常:“貝文帆!你胡說什麼?!”

擺明就是心裏有鬼,我故意調侃他:“死心吧,姚曦,柳喬已經是我的人了。”

姚曦呆了呆,他問:“小帆,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不懷好意,把姚曦推向牆邊,我說:“就是這個意思。”

豈料我想做的還未來得及做,姚曦卻出其不意,激動地把我推開,還將我壓在對面的牆上。形勢大逆轉,我莫名其妙,姚曦卻用想殺人的眼光看我。

“貝文帆,你到底對柳喬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我馬上澄清,棄械投降。我怕他真以為我褻瀆了他的女神,會對我不利。

“你騙我!”

“我為什麼要騙你。”

“貝文帆,你不可以!”姚曦大叫。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大叫。

對話變得越來越奇怪,姚曦放開我,他很生氣。我覺得無法理解,照看姚曦對柳喬也不是沒有感覺,為什麼柳喬卻覺得自己不被喜歡?

那天放學,我走到學校門口,外面停着兩輛顯眼的車子,一邊是柳喬,一邊是姚曦。

我呆在當場,這樣矚目,全校學生都站在那裏看戲。我的心直沉下去,不用說,這場鬧劇的主角就是我。

大家都很好奇,不知我會上哪輛車子。

一定是我玩得太過份,現在遭到報應。

無論我作出什麼選擇,明天在學校里都必會傳出奇怪的遙言,讓人煩不勝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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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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