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相處是種學問,一半出自本能,一半依靠緣份,絲毫強求不得半分。

我與我的新房客維繫着一種奇妙的氣氛,互相牽制,互相影響。

至今回想起來,姚曦會來租我的房子,我會搬進姚家,其實都是在計劃之內。因為有人看中姚家獨子剛好與我同校,近水樓台,方便作二十四小時的說客。

那個人算準我對陌生人並不設防。

我一向只對認識的人冷酷,這是不好的習慣。

姚曦奉命前來與我開戰,橫掃千軍。

他成功地打進我的生活,他們期望我會慢慢地習慣這個人,最好當然是能被這個人改變我頑固的思想。

我從未被人騙得如此徹底,由頭到尾,我看不出一點破綻。

嚴重的失落感,無法形容。

我離開姚家之後,也無法對姚曦避而不見。因為我們同在一個學校,除非我不去上課,否則與他碰面是無可避名免的事實。尤其這個人還異常地積極和主動。

姚曦在學校裏面抓住我,我們坐在校園的餐廳里,他顯然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詞,來解釋自己的逼不得矣。我說:

“姚曦,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請盡量精簡。”

姚曦訝異,雖然我一直對他微笑,但我語氣中的冷淡顯而易見。

“小帆,你對我有所誤會,我不得不來解釋清楚。”姚曦說。

“誤會,是,我有什麼誤會呢?”我問。

“小帆,我承認,我受殷女士所託而結識你。但我並沒有後悔,請你相信,我一直是在用我的心,來與你交往。”

我點頭,一臉同意地說:“姚曦,我很感動。還有沒有?”

姚曦緊緊看進我的眼睛裏面,他知道,我根本不打算與他認真地說話。

“小帆,你總無法輕易原諒別人,情況真的有那麼壞嗎?”姚曦問:“多少人希望得到的都得不到,為何你總是那樣隨便地就可以捨棄掉?殷女士對你處處遷就,百般忍耐,卻成為被你打擊的目標,貝文帆,你的心裏到底有多少感情?你太殘忍。”

他的語氣象誰?我突然想起了京。

每個人都義正嚴詞地來指責我,他們並不身歷其中,所以看不過眼。他們最是同情弱者,我大逆不道,於是被聲討。

每年的冬天都那樣地冷,外婆積下所有零錢,為我添置冬裝。因為買不起名貴的禮物,所以外婆總喜歡在明朗的夜裏,指着遙遠的天際對我說:小帆,你看不看得見?

我抬頭,我問:看見什麼呢?

外婆笑了笑:小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願望?

我點了點頭。外婆臉上有一閃而過的無奈,她說:小帆,只要你誠心地對星星許願,在不久的將來,你的願望就會變成事實。

我笑,外婆怎麼這樣天真。但我並沒有說出來,我對她說:是的,我每天都許一個願望,希望外婆長命百歲。

我是一個狡猾的人,但在外婆的心目中,小帆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我從來不對星星許願,那實在太荒謬。自己想要的就要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取,沒有人會平白地來打救你。小小的年紀,已經懂得偽裝,人因為有感情,所以才會受傷。我太明白,於是從不對人施予。同樣地,我也不祈求得到施予。

姚曦問我,貝文帆,你的心裏到底有多少感情?

我也不知道。

兩天後,我終於和她見面。

那天晚上,她按響我家的門鈴,我去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外,表情惶恐。

“找誰?”我問。

她馬上哭出來,說:“小帆,我想見你。”

我不語,由她把我抱得喘不過氣來。她說:“小帆,求你回去,求你回去……”

我有點想笑,數個月前,姚曦站在同樣的地方,上演同樣的戲碼,現在輪到我。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她說,令你不快是我不對,但請你相信我,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用錢來買你的感情,從來沒有。

我抬起頭來看向天空,那個夜晚十分晴朗,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很多很多的願望。

沒有一個實現過。

我回到以前的生活模式。我重新張貼出租告示。

在學校里,姚曦對我糾纏不清,他追着我說教,我聽得快要抓狂。

他身負神聖的職責,要把迷途的我帶返天國。

可惜我冥頑不寧,食古不化。

“小帆,你為什麼要避開我?”

“我哪裏有避開你,每天二十四小時,我起碼有二十三個半小時對着你,已經覺得很煩。”

“小帆,你不肯面對自己的感情,總有一天會後悔莫及!”

“多謝提醒,我會記得在那一天寫悔過書。”

“貝文帆,你不可理喻!”

“姚曦,你多管閑事!”

我們談判破裂,於是戰況持續。

早上的戰場是學校,到了夜晚又轉移到家裏來。姚曦對這個地方太熟悉,一點也不客氣。

“小帆,你什麼時候屈服?”

“姚曦,你什麼時候放棄?”

“小帆,人有好生之德,你為什麼就是無法對自己的母親好一點?”

姚曦的母親很早的時候就去世,所以他特別同情殷女士,義不容辭。

“姚曦,不如你過繼給她,遂了大家的心愿。”

姚曦見我出言不遜,氣得握緊雙拳。我馬上警覺,指着他說:

“姚曦,有事好商量,我反對暴力!”

“貝文帆,你覺悟吧!”姚曦伸手過來就要抓住我,我哪裏肯輕易就範,連忙跳開避過。

為什麼我非得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教訓,真是好笑。

但姚曦不知收了人家多少錢,誓死要為對方討個公道,他見我逃跑,馬上追過來。我不知他竟還跟我來真的,嚇得趕忙大叫起來:

“姚曦!你不要亂來!”

姚曦一手就把我制住,力道驚人。

我怕他一時失控真會把我怎麼樣,於是我說:

“姚曦,你也說過人有好生之德,千萬不要欺負弱者。”

“弱者?誰是弱者?你?”姚曦諷刺地問。

“怎麼不是,”我說:“姚曦,不如大家冷靜下來,慢慢研究解決問題的方法。”

“貝文帆,和你這個人根本就是有理說不清,除非你答應以後會對殷女士好一點,否則我不放手!”

這算是哪門子的威脅?我看着姚曦問:“閣下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在這種時候激怒姚曦實在不智,下一秒我就後悔了。

姚曦用力地把我推到後面的牆上,我痛得嚙牙咧嘴,象被人打散了骨頭。

“姚曦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大叫。

姚曦看着我,突然低下頭來,在我的身上嗅來嗅去。

“小帆,這是什麼味道?你怎麼這麼香?”

“香你個死人頭!”我破口大罵:“快放開我!”

我身上殘留的不過是洗髮精的味道,姚曦出其不意,突然之間離題十萬八千丈。

“小帆,我記得我以前就已經說過,我很喜歡你。”

“你想怎麼樣?!”

“但是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你想怎麼樣?!”

“貝文帆,今天我就要親手撕毀你這張驕傲的皮!”姚曦說。

“你敢!!”我氣得渾身發抖。

你看我敢不敢。姚曦對我冷笑。

小帆,我有三個與錢無關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你能盡情去愛。

第二個願望,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些恨。

第三個願望,希望你會快樂。

凌晨十二點,鈴聲大作。

我去開門,門外站着一位年輕的男孩子。

“找誰?”我問。

“這裏不是出租房間嗎?我來看房子。”姚曦給我看從街上撕下來的告示,推開我走進來。

“我不租給你。”我說。

“不可以。”姚曦說:“我已經交了半年的租。”

“姚曦,錢不是萬能的,我拒租。”

“是嗎?我還以為錢是萬惡的。”姚曦笑了笑。

我想起了那個幾乎遺忘了的賭局,我問:

“姚曦,你那時是想要我證明給誰看?”

姚曦看着我,好一會兒才說:“小帆,其實那個人一直都知道,是我多此一舉。”

我並沒有追問下去,因為已經沒有意義。

“小帆,你聽我說……”姚曦還未說完,我馬上捂起耳朵,尖叫起來。

早知他是來念緊箍咒的話,打死我也不會開門給他。

姚曦神色堅定,他十分冷靜。

我不知道為何他會如此護着殷氏,而且不遺餘力,或許他感情太豐富,所以看不慣人間慘劇。

“小帆,你逃避不過是因為你在乎,除非你面對,否則你這一輩子都休想從過去走出來。”

或許是,但那又怎樣,時間自會把一切還原。

小帆,每個愛你的人自然會希望得到你的回報,殷女士一直如此寂寞。

沒有人要你忘記過去,但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受了委屈。

小帆,請你給自己機會,學習如何原諒一個愛你的人。

那一夜,姚曦如是說。

我坐在黑暗的客廳里,看着窗外隱隱閃動的螢火。姚曦默默地坐在旁邊,不發一言。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情還剩下多少,可以分給別人的又有多少。一整晚,我都想着已故的外婆,想着小屋子裏度過的歲月。

數十年來,我的身邊一直沒有別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接受別人。因為自己無法完全投入地去愛一個人,所以也不相信有人可以那樣完全投入地來愛我。

姚曦說殷氏一直如此寂寞。但姚曦並不知道,殷氏有多寂寞,我也一樣有多寂寞。

但她起碼還有京。我呢?我有誰?

有誰願意陪我。

我失眠,在每個漆黑的夜裏。沒有人知道。

我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我以為我根本不需要其他人。

日積月累,臉上只得一個表情,凡事滿不在乎,久而久之,人家全部相信,就連自己都佩服自己虛偽的瀟洒。

苦苦維繫的一個假象,一旦破碎起來,原來也只是這般容易,刺痛人心。

我把頭埋進雙手,幾乎忘記如何呼吸。那一晚,姚曦陪我枯坐,直至黎明。

在我徹底清醒之前,姚曦不會離開。

姚曦說:小帆,愛一個人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只要你願意嘗試。

我不敢說,其實是因為害怕。已經遺忘了這麼多年的本能,一旦做起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做得好。

小帆,請你對自己更坦白一點,更誠實一點。

你必需學會如何去愛。

就從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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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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