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在那個酒吧里遇見凌嘉賢。

他並沒有招呼我,遠遠地看見我,他對我微笑。

“你一個人?”我問。

他喝一口酒,說:“我一個人來,但從不一個人離開。”

我點頭,我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

“我知道。”他回答。

“有些事我不知該對誰說。”

“那也不要對我說。”

“凌嘉賢你怎麼這樣。”

“晨旭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

我忍不住笑起來。

凌嘉賢遞給我一杯酒,他說:“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浪費美麗的夜晚,屬於狂歡的時間請狂歡。”

酒吧的光線暗下來,外面響起人們高呼作樂的叫囂。

“節目開始了。”凌嘉賢說。

“什麼節目?”我問。

凌嘉賢看我一眼,似笑非笑。

答案馬上揭曉,台上跳上一位眉貌出眾的男子,身穿緊身黑衣,神情挑逗,惹得台下一片瘋狂尖叫。

我皺起眉頭,因為我不習慣這麼大聲的音樂和節奏。

凌嘉賢一邊喝酒一邊欣賞,我看着台上的男孩表演得投入,動作越來越不堪入目。

觀眾看得痴迷,裏面混雜着男人和女人的喝彩聲。

男孩把整晚的氣氛推至最高峰,我看見有人衝上台去把他抱起來。

場面混亂之至,我和凌嘉賢坐在角落裏,凌嘉賢細心地觀察我的表情。

“覺得興奮,還是不適?”他問。

“你常來這種地方?”我反問。

凌嘉賢笑而不答,我顯然問了個白痴的問題,我如何曉得來此地找他,自是因為知道他是這裏常客。

“晨旭你應該快快熟悉自己的喜好。”

“凌嘉賢你不要拉人下水。”

“咦,奇怪,不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嗎?”

“我來找你談正經事。”

“正經的事在正經的地方談,我現在沒空。”

“凌嘉賢,你不可以抽點時候聽我說話嗎?”

“晨旭你怎麼象個小孩子。”凌嘉賢嘆氣:“自己的感情煩惱自己解決呀。”

我也不明白,但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他,只好死抓住他不放。

音樂響起,剛才瘋狂的表演不知何時已經結束,台上的男孩也不知被人擄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根本沒有人關心這種事。

燈光明暗之間閃爍着一種令人迷惑的眩暈,凌嘉賢一直盯着我看。

“你看什麼?”我問。

“看你。”

“那你看見了什麼?”

“看見你在情海驚濤裏面翻了船。”

“凌嘉賢!”我又好氣又好笑。

他一點也不在意,說:“我看曉也不是沒有感覺,他不說,只是不想輸。”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人。”我不悅。

“呵,因愛成恨。”

“凌嘉賢,我不是找你來談這些的。”

“那麼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張開口,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只好又噤聲。

凌嘉賢點點頭,他說:“不要緊,慢慢來。”

為什麼他會是這種人呢?我想着,為什麼小湯也是這種人?為什麼全世界都變成這種人?連我自己,都快要以為這才是正常。

音樂不經意之間已經換成柔和的舞曲,凌嘉賢取走我手中的酒杯,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說:“來,陪我跳一隻舞。”

我沒有拒絕,在今天以前,我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一個男人跳舞。

但我覺得這再自然不過,好象一切本應就該這樣發生。

我對凌嘉賢沒有感覺,凌嘉賢也不見得會對我有感覺,但我們卻那般有默契。

我覺得不可思議。

“凌嘉賢,你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我問。

他並沒有回答,我和他的距離這麼近,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晨旭,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傾盡所有的感情,就可以得到一個人所愛。”

這怎麼可能。我沒有回答。

凌嘉賢自嘲地笑了起來。

愛一個人多麼難。他說。

象我們這種人,總不可能對每個人都付出真心。他重複地說著,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值得你為他付出超過三分之一的自己。

凌嘉賢把頭枕在我的肩上,我聽着耳邊淺淺的呼吸聲,音樂有點遙遠,這個人如此無力。

我無語。與他跳了一夜的舞。

在黑暗之中,誰需要救贖,誰又需要被救贖,愛與恨實在模糊不清。

或許凌嘉賢是對的,這個世上還有誰沒有了誰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呢,說出來你也不要相信。

曉之於我,我之於小湯,都是一樣的吧。何必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

小湯發現我每晚行蹤不明,終於按耐不住地來問。

“小旭,有人看見你夜夜出入藍天酒吧,這可是真的?”

“是。”我沒有一點掩飾的意思。

“有人看見你與某人一起。”

“是。”我笑,我想不是有人看見,是你親眼目睹吧。

為什麼把責任推向他人身上,凌嘉賢當初一口咬定小湯身份,想必也是在那裏見過小湯出入自如。

“我不知道你還和凌家的人有來往。”小湯說,他有點不高興。

“你放心,上過一次當,怎樣也不會再錯第二次。”我說。

“我不是不相信你。”

“那我與誰交往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知道小湯擔心的是什麼,他怕我會成為凌嘉賢的目標。

“小湯,有些人你永遠也不必要等,有些事情永遠也不會發生。”我說。

小湯何其敏感,他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晨旭,你無需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比你更加曉得。”

“是,小湯,你是對的。”我說:“我相信你。”

小湯抬頭看我,情緒有些不穩。但我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心軟。

“小湯,我一直視你為兄弟,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一樣。”

“晨旭你不用再說,我什麼都明白了。”小湯說。

我只好不再作聲。

小湯靜靜地離開,我坐在那裏,繼續看着二十六樓外面不變的天空。

有些問題不能不解決,我身邊所得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麼。小湯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是這不可能用愛情來回報。

我曾對凌曉說過,若想成功,先要六親不認,切勿讓對手挑穿弱點,看出破綻。

人非草木,我終究做不到。

所以慘敗。

日子平淡下來之後,與以前無異。

名都各項事務,依然繁瑣。

小湯給我看當日的報紙,上面有恆星最新向外界發佈的消息,凌氏退居二線,本地所有事務正式交予獨子凌曉接管。

“你的對手終於加冕。”小湯說:“今天是否值得紀念?”

我合起報紙,轉向小湯。

“凌曉精心佈置,也不過為這一天,他可滿意?”我問。

“小旭,你以後將會有很多機會重新認識此人。”

“是,我以前一直小看他,才會讓敵人有機可乘,他讓我上了昂貴的一課。”

“你打算報復他?”

我抬起頭,突然笑了起來。

“你覺得我會報復他?”我問。

小湯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覺得我開始有點看不懂你。”小湯說:“你變了,小旭。”

與我相識十八年的小湯對我說他看不懂我。他說我變了。

我不置可否。

跌得越重,得到的教訓會越深刻。

就算我真的變了,也是因為時勢所逼,非我所願。

你可以選擇征服,也可以選擇被征服,不會有第三條路。

凌曉精於算計,我不過是輸了第一回合。

一切才剛剛開始,勝負未定,現在尚且言之過早。

我仍出入藍天酒吧。如果是夜寂寞,或會見到凌嘉賢。

“晨老闆,你真閑。”凌嘉賢每次看見我,總不忘調侃一句。

“我專程來見你。”我說。

他恍然大悟,以手撫着心口,扮作感動莫名。然後微笑地喝下一杯酒。

“晨旭,你在打什麼主意?”凌嘉賢說:“你放時間在我身上,也不見得能聽見精彩的情報。”

我不說話,對他微笑。

凌嘉賢在藍天似乎十分自如,總不停有人前來邀約,但他十分挑剔,所有不合意的對象,他拿我來擋掉。

有時他會很主動,我也沒有看見凌嘉賢被誰拒絕過。

他和別人離去的話,我就繼續坐在場內看錶演。

當你慢慢熟悉一個地方,就不會再對什麼覺得驚訝。

以前看不慣的人和事,突然變得理所當然。

角度不同而已。

最近天氣很壞,連下了幾場雨。

我回到名都的時候,剛好看見那個穿得一身名貴的女客。

她從酒店內走出來,站在名都門外,似乎在等車子。

雨下得很大,她並沒有帶傘,一邊用雪白的紙巾擦着隨風飄打過來的雨水,一邊焦急地兩頭張望。

我認得她,她曾租下名都最貴的房間,卻讓房間空置一個星期。美麗的女孩遇上麻煩,我默不作聲,已經走到她的身邊。

女孩發覺有人接近,抬起頭來,看見了我。

我把手中的傘遞給她,她有點茫然,下意識地接過。

直到我離開,她仍未完全曉得作出反應。

一年一度的金融慈善晚宴,每年都由名都作主場,每到這個季節,名都之內,出入的皆是各界名流。

小湯早在一個月前準備好一切,晚宴之上,每位客人都得到完善而殷勤的服務,名都口碑一向勝於同行,風頭不減。

此時也是一個好時機,你若想在商場上大展拳腳,先要為自己鋪好穩健的基石,籠絡應酬,必不可少,這裏名人名商數以百千計,只要有膽量,不怕沒有人賞識。

我站在場內一角,一邊喝着冰水,一邊聽小湯在耳邊指點,此人是什麼什麼來頭,彼人又是什麼什麼身份。

“瞧,一次名都晚宴,已經可看盡商場百態,人性虛假。”小湯嘆氣。

我轉過頭去,不由得嘻笑起來。

名都年中舉行這種舞會不在少數,不知為何小湯今晚特別感慨。

“小湯你開始對人性不滿,這將是你事業上的危機。”我說。

不湯看着我,他說:“這不可能。”

此時正有相熟的人上前與小湯打招呼,小湯馬上換上一副職業式笑容,速度之快,令人佩服。

商場百態,人性虛假,小湯剛才所感所嘆,可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笑。

不經意之間,感覺那邊有人在看我。

凌曉倚在窗旁,遠遠地向我舉了舉杯,我看着他,於是他便向這邊走過來。

真是冤家路窄。

“晨老闆,好久不見。”

“凌少爺新任恆星總裁,可喜可賀。”

“不過是家族生意而已。怎及得晨老闆當年力挽狂瀾,令名都起死回生。”

“那些舊事,提來做什麼。”我敬凌曉一杯:“祝凌少爺前途似錦,無可限量。”

“多謝。”凌曉喝盡杯中的酒,心照不渲地對我微笑。

“不知恆星年後打算如何發展?”

“同行之內,哪位不是唯名都馬首是瞻,名都決策影響之大,應該是由晚輩來討教才真。”

凌曉伶牙利齒,本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今天對弈,才驚覺比想像中更難應付。

我對他笑了笑,說:“凌少爺抬舉了,晨旭何德何能影響他人,凌少爺既是新登龍門,必有創意之舉令同行大開眼界。”

“讓晨老闆見笑了,凌曉初出茅廬,想要有所作為,還得前輩多多指教。”

我真是對這種談話厭倦之極,只得說:“凌少爺何必妄自菲薄,你有多少本事,各人心中有數,沒有哪位前輩會敢對恆星有半點微言。”

凌曉挑一挑眉,不作反駁。

現在的曉態度十分囂張,當初那個靈氣逼人的少年已經消失無蹤。

我不禁失望。

“曉,你終於得到所有,你可快樂?”我問。

凌曉呆了一下,他沒料到我會問出這種問題。

“晨旭,只要我認為自己是快樂的,那麼我就是快樂的。”

“是,你一向自信。”

“我對自己做過的一切從不後悔,即使再給我十次回頭的機會,我依然會作出相同的選擇。”

凌曉目光堅定,似肩負一種使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我無言,以前我看不見曉的野心。

他的執着,到底是源於哪個他非要完成不可的願望?

曉畢竟還太年輕,他不懂得什麼時候應該掩蓋自己刺眼的鋒茫。

這不打緊,來日方長,終有一天,他也會自某人身上得到教訓。

我倚在窗旁目送凌曉離去的身影,舞會在輝煌的燈光之下顯得華麗。

有位漂亮的小姐頻頻向這邊張望,她身穿直身黑色長裙,簡潔而精緻的髮飾束起她柔軟的頭髮,白皙的頸上戴一串閃閃發亮的鑽石鏈子。

音樂響起的時候她步向前來。

“可不可以請我跳一隻舞?”她的手指纖長幼細,上面並沒有塗上任何不當的顏色。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她把手放在我的掌握之中,在旖旎纏綿的旋律裏面我們走進人影流動的舞池。

這位小姐顯然視交際應酬於家常,她所有禮儀皆得體,舞步嫻熟,動態自然。

“希望我的邀請不至令先生的女伴不快。”她說。

“並不,”我說:“我正愁長夜寂寞,不知與誰共舞。”

“先生貴姓?”

“敝姓晨,早晨的晨。”

“姓晨,”她思索一陣,眼前一亮:“名都晨老闆?”

我笑而不答,反問:“敢問小姐芳名?”

“我姓苗,苗芷君。”

“小姐好生面熟。”

“先生莫要見怪,我冒昧茲擾,其實是為了向先生道謝。”

“道謝?”

“是,那日我身負重要的約會,被大雨擋在名都門外,幸有先生借我雨具解我困境,免我於狼狽。”

“那日小姐想必是時間緊逼一時忘記了準備,那場雨可是已經下了足足一個星期。”

她低下頭去靦腆一笑:“想是近來工作太過繁忙,天氣瑣事都不曾放在心上,以至有所誤失。”

沒想到苗小姐看似千嬌百媚,竟還是個女強人。

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苗小姐巧笑倩兮,與我舞罷一曲,留下名片,翩然離去。

我把名片翻過來細細觀看,上面由淺紫的暗紋作底,鍍着金邊的黑色字體玲瓏地排列開來,仿如那身穿黑裙的年輕女孩。

小湯找到我的時候剛好看見苗芷君在我身邊走開去,他停步注視良久,然後轉過頭來問我:“小旭,你認識她?”

“剛認識。”我說。

“你可知道她是誰。”

“諾迪臣銀行行政主管,金融界才女。”

小湯有點意外,他對我說:“晨旭,我一直以為你閉關自守,苗芷君一直在國外任職,上星期才調回總部,沒想到你消息倒是比我還快。”

我呵呵笑,把苗芷君給我的名片遞給他,說:“何必調查,瞧這上面不是已經寫得清清楚楚。”

小湯接過,然後對我詭異地笑起來。

“這苗芷君一向自恃才貌過人,態度飄忽,小旭你可要加多幾分誠意,先下手為強。”

說得我好象準備了什麼驚世大陰謀一般,想當初我在名都之外見到苗芷君,還不知她原有這麼大的來頭。

早知那時不要送她雨傘,堅持送她一程就好了。

過猶不及,會不會被以為是登徒浪子,反而被倒扣分數?

看來苗小姐對名都印象還不錯,這當是一個難逢的機會。

得好好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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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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