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一通電話吵醒了向來淺眠的逢明。
逢明看了時鐘后,皺起眉頭。“媽的,才六點,哪個不想活的打電話來?”他起身到桌旁抓起電話,床上有個身影動了動。
“喂?”逢明口氣不好地說。他渾身痛得不得了,身上的熱度好象更高了,腦袋昏沉沉地,頭痛欲裂。
‘麻煩你,我找方曉羲。’電話那頭是個女孩子的聲音,她吸了吸鼻涕,話里有着濃厚的鼻音。
“死麻雀,這麼早打電話來幹嘛?我哥他不在!”逢明氣憤地掛上電話,就要爬上床繼續睡。但膝蓋才上了床墊,便聽見了長長的嘆氣聲。
逢明皺了眉,把床上那坨卷着他被子的不明物體掀開,然後小羲的頭和裸肩露了出來。
“你怎麼睡在這裏?”說話的同時,逢明見着滿室凌亂隨處丟的衣服,而小羲那條搶眼的米奇老鼠內褲,就被擱在自己的枕頭旁。
逢明深吸了一口氣,昨夜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回來。他想起關上燈后,自己是怎麼大逞獸慾‘凌虐’小羲,還記起小羲在他耳邊喊出他名字時,自己還忍不住‘早泄’了!雖然後來有扳回幾成,不過還是有夠丟臉。
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逢明退退退,退到浴室裏面,關上門,坐在冰涼的馬桶蓋上獃著。
等會兒小羲醒了要怎麼跟他解釋這個情況?其實也不用解釋吧,成年人發生關係很正常啊!
但想想,逢明又覺得不對,昨晚小羲好象是半推半就被自己給強上了的,他什麼時候哈上小羲的,怎麼會連自己也不知道?
用發燒這個借口可以唬弄得過嗎?
如果發燒不行,酒後亂性總可以了吧!
只是,他不知自己究竟着了什麼魔,身上仍殘留着小羲的味道,讓他一閉上眼,就想起昨夜的情景。
逢明頭都快痛裂了,高燒和由骨頭裏傳出來的鈍疼令他萬分不舒服。
電話鈴聲又響了。坐在馬桶上的他赤裸着身體,連內褲也沒穿,沒打算出去。於是電話在響了將近十分鐘后,吵醒了床上的小羲。
“喂?”小羲睜着惺忪的眼拿起話筒,另一手抓了抓屁股。後來發現全身光溜溜地,才把逢明枕頭上那條四角褲拿過來穿上。
‘我啦,你要回來了嗎?’雀如在電話那頭問道。
“怎麼了?”小羲聽見雀如哽咽的聲音。
‘你走了以後,我跟阿保他們打了幾天幾夜的麻將,然後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醫院。’雀如又吸了吸鼻涕,聲音裝得楚楚可憐。‘可是他們沒有付錢就跑了,我身上半毛錢都沒有。’
“你啊……”小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等一下去接妳。”
掛上電話后,小羲走到浴室想要梳洗后外出,但沒走路幾步路就發覺屁股疼得很,讓他舉步維艱。
努力地來到廁所外,小羲打開門,沒想到坐在馬桶上的逢明就這麼和他正面相對。
“啊,你在上廁所嗎?不好意思。”小羲要把門關上。
“你要用你用吧,我只是在想些事情。”逢明急忙地由馬桶上站起來,但還沒站穩,卻一陣頭暈讓他眼前黑暗。
逢明往前倒去,意識沒有維持超過三秒的清晰,他像虛脫了一樣失去所有力氣,陷入昏迷。
“哇!”小羲嚇了一跳,連忙接住逢明。
“……”半晌后,小羲看着懷裏頭動也不動的男人,心裏頭想着,這下該怎麼辦。打電話叫救護車嗎?那救護車來之前得先幫逢明把衣服穿上去吧!
還是開車送逢明去醫院比較快?不過他沒有駕照。
“先穿衣服吧!”小羲用力將逢明由廁所往外拉。
開車到了醫院,小羲第一時間幫逢明辦好入院手續,接着再替雀如辦出院。
事情都弄妥,時間也已經接近中午,他在逢明病床旁看顧了一會兒,聽到雀如問着:“你弟怎麼了?”
“醫生說是感冒併發的肺炎。”他忘了逢明生病通常都會拖很久才好,他昨天不應該跟逢明上床,他後悔了。
逢明身上插着點滴,睡得有些熟,或許是病得太厲害了,他和雀如間的談話也吵不醒他。
“那你要在這裏照顧他嗎?”雀如倚在病房門口,大口大口吃着洋芋片。
“我先送你回家,等一下會再過來。”再看了逢明一眼,小羲有些不舍的攜着雀如離開。
“明天的期末考你準備了嗎?”雀如滿不在意地問着。
“我好象很久沒去上課了。”小羲搔搔頭,自從和逢明相逢以來,很多安排好的計劃都給打亂了。
“不怕,我有做筆記,借你抄。你一定會順利畢業的,我姐美國那邊的學校都安排好了,研究所的申請批了,去那邊玩個幾年,回來會像鍍金一樣,工作很好找。”雀如邊吃着零食邊講話。
“妳姐知道妳昏倒的事情嗎?”小羲問着。
“要是讓我姐知道我熬夜打麻將,她一定會殺了我。”雀如吐了吐舌頭。
他也跟着笑了。
“對了小羲,你跟你弟弟還有爸爸相認了,那還陪我一起去美國嗎?”雀如突然這麼問。“其實我一個人也可以。”
“嗯。”小羲頓了頓。“我再和他們說說看。”這是他和雀如很早以前就約定好的事情。因為左眼在小時候受過傷,即便動過手術也無法完全恢復視力。因此被評斷不用當兵的他,準備大學畢業就和雀如去美國,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幾年後再回到台灣來找工作。
這是沒遇見逢明以前的計劃,只是遇上了逢明之後,所有原本的構想卻被打亂了。
他也在疑惑着該不該離開逢明。
或許他該考慮的是逢明究竟喜不喜歡他。
他們之間存在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是同情、是憐憫、是不舍、是兄弟間的羈絆、抑或只是單純的情慾宣洩?最不可能的,就是愛情。
逢明愛的只有那個女人,逢明昨天自己也親口說了,是因為自己被甩,無法回到她身邊,所以才決定和他在一起。
越是在乎的問題,揭曉前的答案越是令人害怕。
小羲覺得自己似乎又要鑽進死胡同里,反覆猜測着逢明到底愛不愛他這樣的結果。那便和當年愛上林央時很像。疑惑彷徨和無助悲哀累積到最後,他傷了自己也傷了林央。
下午再回到醫院時,小羲並沒有在病房內見到逢明的身影。他沿着走到往外找去,在投幣式公共電話旁見到逢明。
小羲慢慢往逢明靠近,而後聽見逢明對着電話那頭說:“等等,你說慢點,穗清的住址是哪裏?什麼?為什麼她都沒有跟我說,這女人以為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獨立嗎?我要控告她謀殺!”
逢明急忙忙地將鉛筆字跡寫在一張撕來的海報背面,然後卷了卷,放進口袋裏。氣呼呼的他,手上還掛着點滴。
逢明掛上電話抬起頭,剛好看見小羲。“你來啦!”
“嗯……”小羲覺得自己有些使不上力,話快說不出口了。
“我有點事情要出去,你先去幫我辦出院。”逢明拔掉手上的點滴,筆直走回病房內,迅速地換下身上的衣服。雖然逢明的步伐仍不平穩,但逢明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沒事一樣。
“醫生說你是肺炎……”
“我沒時間跟你窮耗,車子的鑰匙呢?給我。”換好衣服的逢明向小羲伸出手。
“你早上還燒到四十度……”
“把車鑰匙給我!”逢明生氣地喊着。
“我送你去好了。”小羲說著,眼眶有些紅。“那個住址在我學校附近,我認得路。”
逢明明白小羲聽見他剛才與同事的對話。“我好不容易才透過關係找到她的地址,你別來鬧。”
“怎麼會呢?”小羲淺淺笑着。“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罷了,你的狀況不適合開車。”明明,就是妒忌得要發狂,明明,就是傷痛到極點,但小羲心裏眼裏,仍是只有逢明。
他知道逢明愛着那個女人……很愛……很愛……
在停車場取了車,他載着逢明去到學校附近一條小巷子裏,尋着地址停下車來。
逢明的腳步有些不穩,小羲本來想放任逢明獨自前往,但見他連爬個樓梯到二樓都喘到不行時,立即下車攙扶他。
逢明只看了小羲一眼,雖然感到抱歉,但在自己最愛的女人面前,他無暇顧及小羲感受。
到了二樓,對照同事所給的地址,逢明死命按起電鈴來。
“你要不要先走?”在這期間,逢明不只一次問小羲。
小羲總是笑着搖頭。
下一刻,門開啟了。那個習慣穿紅洋裝的女人皺着眉,看了看突來到訪的不速之客。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柳穗清問。
“別忘了我的人脈很廣。”逢明咬牙切齒地說著。
“哇,麻煩滾遠點,見到你就覺得很礙眼。”穗清哼了聲。
“要不是妳同事告訴我妳懷孕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裏。你為什麼說你打算把孩子打掉?妳不知道這很不應該嗎?”逢明下意識掙脫了小羲的手,往女友靠近。他臉都猙獰了起來,不懂得這女人腦袋裏想些什麼。
“孩子我也有份,柳穗清,妳這樣會不會過分了點?”
“你有份?你的份只不過是一隻顯微鏡下才看得到的精子,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以這麼理直氣壯的跑到我家來吵鬧,你以為你是誰啊?”穗清氣得想把門關上,但逢明卻早一步卡進門裏。
“把孩子生下來。”逢明的姿態,幾乎是命令的。
“我幹嘛要生你的孩子?”
“生下來,一切花費都我來負擔。我會供他上學讀書直到他娶老婆生兒子。”
“生了孩子我變醜怎麼辦?身材會垮掉的!”兩個人吼得面紅耳赤,逢明更跨進了穗清屋裏,門板砰地聲被大力關上。
“我娶妳——”怒吼聲從門後傳來。“我給你錢讓你上美容院換膚抽脂,你想幹什麼都行,只要把我的孩子生下來——”
門外的小羲靠着微微震動的門板,滑坐到地上。
他咳笑了一聲、兩聲,然後掩住了臉,臉頰上有咸苦的淚水,沾濕了他的手掌、也沾濕了他的嘴唇。
畢竟在逢明的心裏,自己始終只是第二順位。逢明所愛的人不愛他了,逢明才退而求其次和自己這個男人佯裝戀愛。
其實早該知道答案的,明白逢明為什麼靠近自己,為什麼親吻自己,為什麼擁抱自己。只是答案太殘忍,殘忍得叫人不想去面對。
很愛很愛啊……
他也能明白逢明的。
逢明愛着那個女人,就像自己愛着逢明一般,要改變,真的很難。
於是,留下了那串車鑰匙,故意忽視門內越來越小的爭吵聲,越來越多的輕聲蜜語,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打擾屋裏頭的人了。
由始至終,他都是那個莫名闖入,而被視作多餘的。
回到和雀如共同居住的屋子,小羲放了滿滿的熱水,躲進了浴缸裏頭,讓水漫過他的膝、他的胸、他的喉,然後點起一隻久違的煙,在濕熱的蒸氣中,慢慢地抽着。
眼前有些模糊了,是向來不肯輕易落下的眼淚,向來不肯示人的悲傷,失去阻攔,潰堤而出。
真的真的……好愛好愛的人……卻是愛着別人的……
本來嘛,一個愛女人愛得好好的男人若不是突然被甩,又怎麼會投向他的懷抱呢?想了想,就覺得自己好傻。
再想想,就更止不住眼淚落下。
浴缸里的水好象又更滿了些,當他抽空了一盒煙,看着這池水不禁想,池裏的是水比較多,還是他的眼淚比較多。
晚些,雀如開門入內,一看見屋裏頭散亂的衣服,就知道是小羲回家了。
她敲了敲浴室的門。“你洗多久了?”
煙霧繚繞間,小羲沒有回答,喉頭的哽咽讓他吐不出隻字片語,他懷疑自己或許已經在某個失神的片刻,把嗓子哭到沙啞了。
“水如果涼了,記得再放熱水下去。”一直知道的小羲習慣,所以雀如倚着浴室門板,坐在外頭。
或許是發生了什麼事吧,小羲只有在無法忍受時,才會躲進浴室里不肯出來。
她知道,所以不會多做打擾。她不問,因為人總有太多悲傷。
“對了,音樂賞析那堂課,你知道期末考的考題是什麼嗎?”雀如若無其事地說著:“居然是替民歌改寫歌詞耶,多虧老師想得出來。不過只有一首歌而已啦,你知道是哪首歌嗎?就是那首讓我們看雲去。還記得怎麼唱嗎?小羲?”
門外的雀如輕輕地唱着。
年紀輕輕,不該輕嘆息;快樂年齡,不好輕哭泣……
門裏的小羲,眼淚仍是落着。
努力準備期末考的時候,電話錄音機整天開着,打工的地方沒去了,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他和雀如也已經領到畢業證書。
這段期間,逢明不只一次打電話來,但因為被接到錄音機上,每回都沒說幾句話就掛斷了。話裏頭的內容只是說爸爸要他搬回家,叫他打電話回去,其它的也沒談到什麼。於是在錄音機滿了的隔天,他當著雀如的面,按下了消錄鍵,把逢明的留言衝到某個異度空間去。他對那個家從來沒歸屬感,他並不想回去。
行李整理好的那天,他打了個電話回自己家,確認父親外出后,回到那個城鎮與親人做最後告別。
在瀰漫著茶葉香的客廳里,面容消瘦的母親沏着茶,端上一杯給他。
“哥哥,我也要去美國。”弟弟小畢躺在他的腿上,戴着鹹蛋超人面具,玩着新拆的變形機械人,蓬鬆的頭髮散了開來,面具下一對眼睛亮澄澄地閃着。
“等小畢長大一點,哥哥就帶小畢去。”他愛憐地摸了摸弟弟的頭。才國小三年級的小畢長得可愛,聽說每天都會有大姊姊特地繞遠路來帶他上學,她們說那是對小畢的愛,而且永遠都不會變。
“大概會去多久?”母親問着。
“一趟去,最少也兩三年才會回來。”小羲喝着熱茶。
“怎麼去這麼久?”
“嗯,反正在台灣也沒什麼事情了。”
門鈴突然響起,雜亂無章的按法讓家裏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我也該走了。”小羲知道是誰到家門口,那個人並不喜歡他,他得立刻離開才行。
“他今天回來早了。”母親臉色變得有些畏縮。“等會兒見到你爸的時候,什麼話也別說,我會幫你擋着他的。”
母親前去開門,小羲把弟弟從自己的大腿上抱下來,跟在母親身後準備離開。
門打開的那那,撲鼻的魚腥味迎面而來,他見到那張猥瑣而蒼老的臉。
從小將他養大的父親,是個漁夫,年輕時候跑船走遍了各大洋,在小羲的印象中,他的父親開朗愛笑,身上有着海洋般清爽的味道。但自從父親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之後,父親停止跑船,自己買了條小船在漁港里賣魚貨,好象也是從那時起,父親身上便剩下這種腥臭味道,每回都令他不舒服。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就算幾年不見,父親仍是第一眼便認出了他。
小羲心裏想,畢竟也是養了十多年的兒子,不認得也難。
“我來看看媽跟小畢。”他說。
“我警告過你,出去了就別再回來,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父親的拳頭高高舉起,要朝他落下。
“阿德、阿德別打!”母親拼了命地擋在他身前,就像以前一樣。
“你這野種!”
聽着父親的話,小羲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在父親打上母親之前,他拉開了母親,讓那拳重重落在自己身上。
母親震驚着,父親也是。因為他根本不閃躲。
“我們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對不對?”小羲說著:“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每次跑船回來,我和媽媽都會去接你。你只要一看到我,就會笑得很開心,你會抓小鯊魚逗我笑,還會把章魚放到我頭上逗我玩。你有好幾次問我,長大后要不要跟你去跑船,我每次都會說要,你說我得等到十六歲。但是我十六歲的生日,卻被你打斷腿,在醫院度過。”
“老子當烏龜戴綠帽子養了你那麼久,不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心裏那口氣嘔不出來。”父親沒有半點懺悔的模樣。
“如果我的存在真的讓你這麼厭惡,我很對不起。”小羲哀傷的笑了笑。“但你仍然是那個養大我的人,我也仍然期盼有一天,可以跟你一起出海去捕魚。我一直沒忘過這件事。”
父親愕然了。
“真的很對不起。”小羲想,或許他不該被生下來,過於悲傷的事,往往令人無法承擔。
“今天冒昧打擾了。”朝扶養他的雙親點了頭,他跨出了這間屋子。
小羲臨行前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於是轉過身來說:“至於小畢,我之前已經有跟他學校級任老師談過了,他會幫忙看小畢身上有沒有出現什麼傷痕,如果有的話,他會去找警察幫忙。你知道,家庭暴力這種事情很容易延續下去,即使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說完嘆了口氣,小羲頭也不回地走了。該說的全都說出口,就算飛機前往美國途中爆炸讓他斷了氣,他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一直以來無法接受逢明的父親,或多或少也是因為惦記着這個把自己養大的男人,雖然這個人總是對他拳打腳踢,但內心深處,他仍是渴望這個男人能重新接受他。
因為他總會想念這個父親曾經對他展露的溫柔,想念他帶着海風鹹味的微笑。
就像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了,心裏還是會忍不住祈求一般。
想碰觸那些永遠要不到的。
或許有了那一點點的希冀,才能鼓舞自己勇敢活下去。
當哥哥走遠后,小畢皺着眉頭,拿着哥哥買給他的變形金剛,惡狠狠地看着他老爸。
“你這是什麼眼神。”父親十分不滿地說著。
“你幹嘛打哥哥。”小畢氣得雙頰鼓起。“哥哥很傷心,爸爸你知不知道。”
“他傷心不關我的事,更不關你的事。”
“當然關我的事。你不買玩具給我,我所有的玩具都是哥哥買的,你一見我跟媽媽就會罵,可是哥哥人好好,每次看見我們都是笑嘻嘻的。爸爸你幹嘛打哥哥,他如果走了以後都不回來了怎麼辦?”
在小畢的心裏頭,他老哥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論是什麼新品種玩具,只要自己一開口,哥哥馬上買給他,也不會像跟老爸形容了兩三個小時,卻還把鹹蛋超人買成小叮噹。
哥哥可是很重要的,誰都不可以傷害哥哥!
“他不回來就最好,也不是我生的。你不去寫功課在這裏幹嘛,還不快滾回你房間裏面去。”父親怒得走進客廳里拿藤條,朝他打去。
“你不可以打我!”小畢抱着玩具在客廳里跑來跑去,父親則在後頭追趕。“不可以!我功課都寫好了!”
突然,帶着鹹蛋超人面具的小畢一個轉身,把手裏頭的變形機械人朝父親的頭扔去,父親哎呀一聲,痛得捂住額,藤條落地。
“有空隙!看我鹹蛋超人旋風踢踢踢!”小畢爬上沙發,助跑踏上茶几,而後側身飛踢,踹上他爸爸的蛋蛋。
父親哀嚎了聲,跪倒在地。
“天啊小畢!”母親在一旁看得大叫。
“正義必勝。”小畢哼了聲。鹹蛋超人大戰卡美拉(日系烏龜型怪獸),戰績一千兩百三十二勝,兩千八百四十一敗。
“地球現在又恢復和平了,勝利是屬於我們的。哈哈哈!”小畢站在沙發上,大笑三聲。
回到家中,雀如提着行李在門口等着。
“都弄好了?”她笑着問。
“嗯。”他也笑着,這麼回答。
“我也全都弄妥了,走吧!阿保在樓下等我們。”他們拎着簡單的行李,告別了這個住了四年的老舊公寓。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倘若在美國住得開心,他們有默契,會一直待下去。
沿着陰暗潮濕的樓梯慢慢走下去,在門口光明乍放的那處,佇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小羲見着了逢明。
“你先上車去。”他轉頭對雀如說。
雀如瞪了逢明一眼,朝他狠狠比出中指,然後抓着行李箱越過馬路,到另一頭有阿保等待的房車上。
“有什麼事嗎?”小羲問着逢明。
逢明看着小羲手裏拿着的行李,說:“這裏的電話打不通,變成了空號。”
“雀如把電話停掉了。”小羲看了看錶,大概還能撥幾分鐘跟逢明講話。
“你之前一直不肯接我的電話。”小羲的表情有點不同了,逢明隱約感覺到,這樣細微的差別,令他感到焦躁。
“我要準備畢業考,太忙了。”小羲淡淡地說。不過,卻笑不出來了。
“那現在呢?忙完了嗎?忙完是不是可以跟我回家了?”逢明問着,焦慮加劇。逢明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就是不安。
“我沒有時間了。”小羲把戴着表的那隻手放下,頭有些低,不想正視逢明。“阿保正要載我跟雀如去機場,我們……”
逢明用力地抓住小羲的雙肩。“你到底在幹什麼?去機場要幹嘛?帶着這包行李是要幹嘛?你為什麼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等你?”逢明猛力搖晃着小羲,仍然無法理解眼前的男人想做什麼?
“我要去美國念書,現在得去搭飛機。”小羲掙扎着想隔開逢明的手,但逢明的力氣太大,小羲被搖晃得很疼。
“連你也要離開我?”逢明突然怒吼了起來,他用帶着指責意味的眼神凝視小羲。“為什麼當我說了要跟你在一起之後,你還要離開我?”
“我……”眼淚不知怎麼,掉了下來。小羲說不出話。他的嘴唇顫抖着,聲音無法竄出,只能硬生生被卡在咽喉。
逢明一把將小羲手裏頭的旅行袋扯下,扔到路中央。
“拜託你……”小羲懇求着,懇求逢明讓他走。他無法待在逢明身邊了,逢明對那女人的愛,會讓他窒息。
阿保跟雀如從車上跑了下來,雀如用盡吃奶的力氣將他們兩人分開,阿保則不留情地給了逢明一拳。
逢明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唇角滲出血來,咸腥味溢滿整個口腔。
“我……”小羲不停地深呼吸,努力地想讓自己能夠開口。
“我……沒有辦法……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我很難過……難過……”小羲無法壓抑地哭出聲來。
“那有什麼辦法,我最愛的人是她!”逢明怒吼着:“但我最重要的人,是你啊!”
“對不起……”小羲閉起了眼睛。
“你又多清高了?你敢說自己完全忘了林央了嗎?你為什麼又和他侄女住在一起?像你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說我?”
再也聽不進逢明任何一句吶喊嘶吼,小羲撿回行李,由逢明面前逃離,和阿保他們上了車。
這一秒這一刻,他只願自己從來沒有耳朵,可以聽不進逢明半句傷人的話;只願自己從來沒有心臟,可以感受不到由胸口驟然蔓延,叫人錐心刺骨的痛。
幾個小時后,他和雀如搭上前往美國的班機。
從此之後,將逢明遠遠拋到後頭。
雀如陪着他一起哭,他們兩個肩碰着肩,窩在狹窄擁擠的座位上,顫抖的手緊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