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潛昌五年。

春。

一行人,穿鳳陽關,通雲淄,走津河,進入了南安的國界。他們騎着高頭駿馬,穿着精貴的皮衣,由穿着看來應該來自北方,而且出身必然不凡。領頭的那人,生得好看,不是南方人的俊秀細緻,卻一樣稱得上完美,高大威猛,模樣英挺,充滿貴氣,更有一雙深邃勾人的眼睛。

“爺,已經到南安境內了,要不要沿着官道走呢?”一個穿着黑衣勁裝的大漢,恭恭敬敬驅馬來到他的身邊問。

“不用,我們不走官道,我一看見南安官員那種卑躬屈膝的奴才樣就噁心,還是轉道吧,省得遇到他們。”他幾乎用一種非常不屑的口氣在說。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更有人放肆地說:“爺,他們那樣也挺好的,若不是那樣,我們怎麼會那麼容易就得到他們的城、他們的財產,還有那些個南安美女呢,你們說對不對呀?”

“就是就是,南安人可真是窩囊呀,打都不敢打,他們只配給我們當奴才,他們的房子就是我們的寶庫,他們的糧田就是我們的糧倉,而他們的女子就是我們的妻妾。”

“南安女人,真是美呀。”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男人卻只是居高臨下瞧着一切,不發一言。

南安,這裏還是南安嗎?恐怕也只有這溫暖的春風宣告着他們已經到了另一個國度。再也沒有桃花了,甚至連他們的“英雄之城”雲淄也被他們所佔,南安還是南安嗎?不再是了。

他一向瞧不起南安人的軟弱,正是他們的軟弱使得他們失去了一切,無法保護自己的土地家園,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子女兒,哼,他們只配把頭放在北印人的馬蹄下。

“爺,那我們怎麼去京城呢?”他的近身侍從也策馬過來詢問下一步的動向。

他舉起馬鞭,指着西方說:“往西吧,沿着津河、緯河走,反正我們不急,只當是欣賞一下風景,讓那個南安皇帝等等。”

一聲令下,他們便浩浩蕩蕩地改變了方向,朝着西邊走。

就這樣,一直走了一個月。

由於他們常常避開大的城鎮,而選擇小的郡縣、小的客棧留宿,所以一路走來並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分。

他們原本帶着一個領路的人,那人的祖籍是南安,只是後來家鄉被北印人佔領了,而他的娘也因此改嫁北印人,以為生存,所以他算是半個北印、半個南安的雜種。這樣的人,在北印其實很多,而且往往他們的地位極低,除非真正有一技之長,否則只有當奴隸的命,而這個領路的人便是如此,一路行來,不時的被那些純種北印人呼來喝去,稍不稱心就要以皮鞭抽打。可能是因為長途勞頓,再加上實在被打得厲害,所以他病倒了,病得十分厲害,根本就沒法走路,甚至連坐車也不行。

他們只好把他留在一家客棧中,讓他病好了再歸隊。

也因此,他們沒了領路的人,這才會在某一個黃昏迷失了道路。

“葛將軍,爺問你,前面是什麼地方呢?”一個小兵模樣的人,問着另一個威武的將士。

那人瞧了瞧,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片紅色,非常燦爛,就好像北印國傍晚常常能夠瞧見的晚霞。

“紅通通的,是什麼呀?不過還真是好看。”

葛將軍揮了揮手,“你跟爺說,我帶幾個弟兄先去瞧瞧。”

小兵調轉馬頭,朝後面策馬而去,過了一會,他又回來,“爺說大家也累了,就在這裏休息一下,而他和將軍一起去。爺還說,馬也累了,該歇歇腿、吃吃草,所以我們就走着去吧。”

“成!”葛將軍答得豪邁,一望就知道是北方硬朗的好男兒。

他跨下馬背,這時,那個貴氣的青年已經來到一邊。

“主子,我們走吧。”

青年點了點頭,走在前頭。

身後則跟着三三兩兩的侍從。

那一片紅色看起來不遠,沒想到這一走,居然費了一些時辰,走到近處才知道竟是滿山的花朵,紅的、白的居然可以自成一道天然的奇景。南國的風不大,輕輕吹拂,那散落的花瓣就會飛到半空,悠悠盤旋,如空中飛舞的美女,又如紅雲飄浮,赤霞騰飛,微微轉,慢慢飄,時而相聚,時而別離!

跟來的幾個侍從看見如此美景,一時間目瞪口呆,驚得說不出話來。好美,他們北印的山水,何曾有過如此的飄然、如此的精妙,彷佛集了天地間所有的靈氣。

“爺,那是什麼花,怎麼生得如此好看呢?”有人不禁這樣問道。

青年也看得出神,暗自感嘆造物者的神奇,聽到有人如此詢問,只答道:“果然是千葉桃花勝百花呀。”

一時間,眾人此起彼落的發出長長短短的感慨來。

“原來,這就是南國人心中的桃花呀。”

“果然美不勝收。”

“是呀,南安人以美人比喻此花,一點也不差呀。”

“原來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嬌柔的花朵。”

當然,除了讚美,也有人發出了懷疑。“不,這怎麼可能是桃花呢,整個南國已經沒有桃花了,當年老臣曾經隨着先帝出戰南安,雖然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可老臣至今沒有忘記那時所發生的事情,整個南安都燃燒起來,火燒得好高,到處都是花朵凋零的模樣。”

綿延不絕,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當北印人以豪邁姿態飲酒而歌、策馬而去的時候,南安的桃花在最後的春風中哭泣。

青年劍眉一挑,豪爽地說:“看來這桃花要比南安人更有勇氣、更有氣魄,那麼大的火居然也斷不了它的根。”

“爺,不如我們放一把火燒了這裏吧。”他的近身侍從之一小安出了個主意,打算讓他的主子仿效先帝,以此來立下威信。

青年朝他擺擺手。

“不用了,國家靠的是男人,又不是這些花,而且這些桃花能活下來,還真是不容易,就這樣毀了,倒叫我有些捨不得。”他開着玩笑說。

於是,侍從們便放肆地笑鬧,“原來,爺也疼惜美人呢。”

青年只是略略地眯起眼睛,對這話不置可否。美人?哼哼,數十寒暑過後,紅顏還不是化成白骨,誰又能夠例外呢?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為了所謂的紅顏而放棄手裏的東西。

“爺,我們要進去嗎?”

“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不要辜負了這大好春光,更何況我們一時也找不到路,不如一邊休息一邊尋路吧。”

他們一起走進了滿是桃花的山,走進才知山高,阡陌縱橫,地勢不算好走。時而會有飛鳥從頭頂掠過,五顏六色恍如山中的精靈。

有人看了嘴饞,想着捉幾隻來解解饞,不意那些飛鳥居然非常靈巧,對着那些飛來的石塊、樹枝,都能小心的避開。

青年看幾個侍從忙了好久,只弄得灰頭土臉一無所獲。倒是開心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從密林里隱晦約約傳來一陣歌聲,歌聲幽婉,有些沙啞,又有些清越,如同仙樂渺渺,甚至比那些留在北印皇宮裏,由南安皇帝所送的歌女唱的曲子還要好聽。她唱着:悠悠青山,桃花洗劍,拔劍兮,莫忘故鄉多凄迷,舞劍惜,翩翩桃花血中泣,劍氣飛,裙飛揚,少女紅妝棄,欲把馬蹄揚。

他飛步疾走,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可以唱出這樣豪邁而凄涼的曲子。他走得極快,大夥幾乎都趕不上他,而歌聲卻變得更加幽遠,似乎轉眼之間那位歌者已經越過山頭,到了另一處地方。

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把大家累個半死,青年回頭一看,個個氣喘如牛,滿臉都是汗了。

而那歌聲已然聽不見了,青年雖有遺憾,也不再勉強,他說:“大家就在此處休息一下吧。”

眾人一聽,紛紛倒地。

青年則還不覺得勞頓,便自行離開了眾人,四下看看,正走着,卻從山下走來一個樵夫。

他攔住樵夫問:“剛才你可曾聽見有人唱歌?”

樵夫見他一身貴氣,本來態度極為恭敬,但一聽他話語中帶着北印人特有的腔調,他的眼光自然而然流露出不滿甚至仇恨,但是,畢竟他只是個山人,當今皇上都忍了,他還有什麼忍不了的。

他低頭放下柴擔,“大爺,那歌唱的是什麼?”

“有兩句大約是這樣唱的,少女紅妝棄,欲把馬蹄揚。”

沒想到,樵夫跟着那音就唱了起來,聲音極為嘹亮,“拔劍兮,莫忘故鄉多凄迷,舞劍惜,翩翩桃花血中泣。”

青年點頭。

“不錯,那是誰唱的?”

樵夫挑起了柴擔,哈哈一笑,“什麼誰唱的,我們桃花郡的女孩都會唱這首曲子。拔劍兮,莫忘故鄉多凄迷,舞劍惜,翩翩桃花血中泣。”他邊走邊唱,毫不在意身後站着的是一個帶着寶劍的武人。

倏地,青年發覺背後有兵刃抽動的聲音,他一回頭就看見小安正在拔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青年伸手按在他的劍上。

小安不解,“爺,此人恁地囂張,饒他不得。”

青年只是笑笑,“欲成大事怎可如此斤斤計較,更何況,他就算唱啞了喉嚨,那些南安的為官者也聽不進的。”

小安似懂非懂地收了劍。

“倒是難得,連一個樵夫都如此,看來這個桃花山還真是藏着人才呢。小安,去山下跑一趟,告訴衛隆將軍,我打算先不行路,去一趟桃花郡,讓他們也隨後趕來吧。”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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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桃花鋪成的山路,蜿蜒而下,下而有河,是津河的支流,當地人把它叫做桃花溪。

桃花溪邊,有間用竹子建的茶寮,名字起得有些怪,叫做“煙”。

“南安人就是怪,一個茶鋪居然也會叫這樣的名字?”

煙花?煙塵?這些都是易燃或是易逝的意思,可謂不吉利,竟然起這樣的名字,以小見大,難怪南安會如此衰敗了。

它哪裏還有百年之前的輝煌7

一時之間,青年皺起了眉,那表情與他每次接見南安人時如出一轍。

他踏着竹階,走到上頭,這才看見小小的茶寮裏面居然擠滿了人,他們大多是年輕的文士,或喝着酒、或下着棋、或寫着字,而更多的人則是擠在前頭,個個伸長脖子不知道在看什麼或是聽什麼。

不時還有人嚷嚷着——

“魏,今天要給我們講什麼?”

“對呀,講什麼?”

青年也起了好奇之心,於是找了一張近處的椅子坐下來。

然後,就聽見有個略帶沙啞又有些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嗓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今天講的是我最最喜歡的英雄。”

有人問:“是哪一位英雄?”

“自然是我們南安人心中最大的英雄——葉玄真了。葉玄真,她生得好,美麗得不像紅塵人,鯉魚見了不抬頭,百花見了羞紅臉。女紅妝,美紅顏,不愛胭脂愛刀槍,劍氣揚,塵土飛,馬蹄聲中傳威名。都說天下男兒撐,我們南安女子也如男,左手弓,右手箭,彎弓對準北印巢,利箭敢把北印將軍打下馬。”

一聽到這裏,青年臉色突變,左手立即按在自己的刀鞘之上。

而他的手下則更加惱怒,他們一拍桌子扯着嗓子就喊,“什麼人如此大膽,敢在這裏胡言亂語。”

那聲音如驚雷,一下子打斷了說書者琅琅的話音。

大家對他們這些外來人的無禮行為極為不滿,都怒目而視。

“你們是誰?”

“你們搗什麼亂?”

“什麼人敢在這裏撒野?”

那些人本就是長年打仗的莽撞之人,絲毫不覺得理虧,而對面又是他們瞧不起的南安人,說話間也就更加沒了禮貌。

“就是我老街瞧不上你們南安人,你們南安就連桃花也守不住,還談什麼英雄?葉玄真?你們還好意思說呢,只有國家家沒了男人,才會讓那些個娘兒們上戰場。”衛隆將軍大聲地嘲笑,一旁的侍從也跟着笑了起來。

桃花郡的人都憤怒了。

就在這時,有一道笑音突然響了起來,依舊是略帶沙啞但又有着獨特的清脆。

“哪個小子敢笑老子?”

衛隆被惹怒了。

“是我。”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個矮小的少年,身高比起北印的女子還要矮上一點,模樣倒是不錯,有些少年的英氣,還有少女的柔媚,清清秀秀,乾乾浮浮,站在那裏,雖然只是微笑,卻又奇異地鎮住了大家,彷佛他身上有着魔力。

“那你笑什麼呢?”青年介入問。

少年笑着說:“笑你們個個目光如炬,卻還不如街口百歲老翁,他們尚且看見門前桃花燦爛,聞得花香四溢,而眾位客人卻是睜着眼睛說瞎話。”

青年點頭,示意他繼續。

少年又開口,“笑你們好沒有見識,葉玄真將軍是女流之輩,你們可以說我們南安沒有好男兒,可是你們北印又好到哪裏去?連對付區區女流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丟盔棄甲,甚至連都城都沒了,你們還在這裏大呼小叫什麼?更何況,我們南安哪裏沒有好男兒了,秦家淺離有三寶,那個秦軒不就是個古今奇才。我可聽說,你們國家還曾經有位公主瘋狂地喜歡上他呢。”

唇角微微上揚,少年細細的眉也微微彎起,一番話卻說得有根有據又帶着尖刀。

青年直把劍鞘捏得“嗡嗡”作響,可就是沒有動手。

“這位爺,你說,我說得對不?”他一蹦一跳到了青年跟前,毫無膽怯之意。

青年放下了手,凝着表情,很久才冷冷地說了句,“可惜呀。”

“可惜什麼?”

“南安國當中,像你說的那樣的人是鳳毛麟角,其他的不過是些軟弱得只能靠出賣妻女才能換得平安的懦夫。”

語氣極為不屑。

少年拿起桌面上的竹筷,指着遠處的紅艷說:“瞧見沒有,那是桃花,那也代表我們南安人,我們南安人是滅不了的,就算是鳳毛麟角,也可以把北印強盜打回老家去。”如此的出言不遜,分明是已經怒火中燒。但凡有着血性的南安人,哪個不是想要國家重新繁榮,可年年面對的,只是無用的皇帝一次次的求和,用財寶、用美女來求和。

無數人都在問:南安的英雄去了哪裏?南安的男人又去了哪裏?他們心中有恨呀,對北印,更對昏庸無能的朝廷。

若得山花重爛漫,南安風景會依舊。所以,他們從不曾放棄過。

“強盜?說錯了吧?你們南安是技不如人,輸了就要認,不去找自身輸的理由,卻怨贏的人是盜匪,看來你們是白白擔了禮儀的名頭。”青年居高臨下望着少年。

“是嗎?我們貧弱,你們就可以擅自闖進我們的家,取走我們的財物,掠去我們的女子?這種行為在你們北印人眼中,難道不是盜匪,反而是一種禮儀嗎?是不是我們以後也可以用同樣的禮儀去對待貴國呢?”少年叉腰怒喝。

一時間,彼此針鋒相對,誰也不肯服輸。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之間必然會有一場較量,可就在這時,外頭卻有人高聲地喊,“魏!跟誰說話呢?你老爹喊你呢。”

少年拋下了青年,奔到窗口,對着下面應,“我爹爹在哪?”

“去桃花溪了,讓你也去呢。”

“啊,我這就去。”

他答應后,連忙要出門,出門時卻又突然回頭,臉上有些真誠,又有些無奈,“我們都不願意這樣,這世上是不會有人希望自己的家被破壞、被搶奪的,就算他再沒有用、再無能也一樣。你可以笑我們南安如今的衰敗,可是我不允許你們詆毀我們的英雄、我們的桃花、我們南安人的努力。他們是不滅的,而我們南安也一樣不滅,就像眼前的桃花一樣,在精神上,我們是相同的,你們沒有資格瞧不起我們。”

說完他走了下去。

青年看着他的背影,竟然笑了。

“可惜了!”

“可惜什麼?”葛將軍問他。

“可惜這樣一個少年,卻是南安人。”這樣的個性,這樣的執着,這樣的智慧,若身在北印必能成大器的。

“我看也沒什麼,一個不男不女的小子而已。”有人不服氣地說。他們還在氣那小子對他們主子無禮,對北印人不敬,雖然主子沒說什麼,但是做下人的還是看不過去。一個南安人,他狂什麼?

青年則說:“南安人要是個個都這樣,就是兩倍的北印人也未必能贏。”

“爺怎麼不生氣?那個小子好生無禮!”

“由他去吧,做大事要有容人之量。”若連這樣的度量也沒有,又怎樣君臨天下,又怎樣做更大的事情?

葛將軍點頭稱是。

遠遠地,似乎又傳來了歌聲,縹縹緲緲。“悠悠青山,桃花洗劍,拔劍兮,莫忘故鄉多凄迷;舞劍惜,翩翩桃花血中泣,劍氣飛,裙飛揚,少女紅妝棄,欲把馬蹄揚。”

青年追出去看,卻依舊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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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由着那少年去,卻不代表所有的人心都舒坦了,更何況,北印人這麼些年聽到的都是南安人的奉承話,幾時被這樣羞辱過,還被說成強盜,怎麼會舒坦呢?

“衛將軍,我們這樣……”

“這樣做怎麼了?你怕什麼,一點也不像我們北印人,主子那叫大度,我們這些做人臣子、做人奴才的,難道就由着南安人胡來?桃花?不滅的南安?我今天就要滅了它,看他們還得意什麼!”

小安還是有些不放心,“可是爺最不喜歡有人自作主張了。”

“擔心什麼?什麼都有我頂着呢,放火!”

一聲命令之下,大家紛紛開始撤起硫磺。那夜,月朗星稀,刮著不小的南風。

若是按照慣例,這硫磺一燃,必定會引起一場大災難,再加上這風,一夜下來,這整個桃花山恐怕就要毀了。

可是,說來也怪,他們一次次試着,卻始終燃不起硫磺,他們不服氣,便再試,而這火卻頂多只是小小地在幽草間滾了幾圈,然後又滅了。

不但火燃不起來,更誇張的是,大夥一個個都暈乎乎起來,好像犯了病一樣。

“衛將軍,我的頭好痛。”有幾個士兵受不住了,紛紛丟下火石,倒在一邊,不停滾着。

“怎麼回事?我的頭也痛死了,這件事情倒也奇了,”衛隆把劍插在泥地上,以劍把撐着下巴,“怎麼就這麼邪呢?”

“衛將軍,我聽說以前也有人燒過這山頭,情況也是這樣,不管燒幾回都是‘不成’兩個字,所以這郡里的人都說,那是桃花女神在保佑南安呢。我看,今天的情況也真夠玄的,說不一定真是犯了忌諱。”

衛隆雖然有些體力不支,但仍然一巴掌甩了過去,把那說話的小子打得就地打了一個滾。

“誰叫你小子亂說!我看,這是有人在作怪。”他惡狠狠地斥喝。

“是誰?”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男女不分的南安小子嗎?我看是他給我們下了毒。”衛隆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先回去吧,解了身上的毒再說。”

可是,衛隆怎麼也想不到,他以為不過是中了小小的毒,回去之後自然可以輕易解了,因為他們這一趟出門,還帶了隨軍郎中,那些郎中全是北印的名醫。可是,這次這搞不清底細的毒藥卻把這群名醫難住了。

忙了一個晚上,加上一個白天,還是解不開,而中毒的人情況卻是越來越嚴重,上吐下瀉,臉色發青,身子甚至開始浮腫。終於,他們放棄了,束手無策。

躺在床上的衛隆心中更是惱怒,他掙扎着起來,“一定是那個小子搗的鬼,我要他給我陪葬。”

青年震怒了,他一拍桌子,桌面一下子就裂開幾條縫。

“麻煩還不夠多嗎?”

衛隆在這樣的情形下,也只好低下頭。

青年轉而問小安,“你們肯定是那個人?”

臉色發白的小安先是點頭,后又搖頭,半晌才說:“是衛將軍猜的,我們也覺得除了他,似乎沒有別人了。”

“是嗎?”

青年走出他們的房間,回到自己的卧房,等到再出來,他已經換了裝扮,戎裝,佩劍,雖然劍沒有出鞘,但已經帶着殺氣。

出了客棧,他就直接去了那間叫做“煙”的茶寮。

那少年果然在那裏,只不過今日這茶寮冷清不少,裏面居然一個客人也沒有,他坐在靠窗的一張竹桌邊,桌上擺着酒,兩個酒盅,兩雙筷子。

青年頓時明白,原來他是在等他。

果然上看見他,少年就朝着他揮了揮手,滿臉的笑容。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這樣,青年也不好意思起劍了。

“坐。”

“多謝!”

他也不客氣,直接就坐在對面的位子。

“喝酒?是正宗的桃花酒。”少年指了指桌上的酒壺。

青年也不推辭,拿起酒壺對着口就灌了一口,絲毫沒有防備之心。“多謝!”

少年揚起俏麗的眉,問:“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青年卻笑了起來,那笑是看輕一切,也是豪邁自信。“還沒有人敢在我顧炎面前裝神弄鬼的。”

“這算是狂妄嗎?”他不怕死地挑釁。

“這不叫狂妄,叫做自信。”顧炎如此回答。

少年笑了,有些甜,有些雅,有些細緻,有些美麗。

“你來找我有事嗎?”

“你知道我是來找你?”

“我不知道,隨口猜罷了。”

雖然少年這樣說,但是顧炎明白,他絕對不是隨便猜的,聰明的他知道他要來找他,並且知道他的目的,說不定昨夜的事情真是他所為!

“說吧,我聽着呢。”他提起酒壺,在自己的酒盅里倒了些,然後又舉起酒盅,小小地喝了一口。

“有事相求。”

少年又笑了,不過這一次卻有些刁鑽。

“恐怕不是求,是來興師問罪吧,不要否認,因為你的寶劍已經告訴了我。”

“你確實錯了,我不是來興師問罪,我只是過來查明事實。”

少年舉起竹筷,在他面前揮了揮。“不對,你心裏已經給我定了罪,認為是我害他們中了毒,也害你們沒有完成心裏想做的事情——燒掉滿山的桃花。你心裏認為這是我的錯,而你的手下卻是全然正確的,他們的靈魂也是乾淨的,乾淨得就像是桃花溪的溪水。對嗎?”

顧炎帶着研究的眼神看他。

“我猜對了,所以你不回答,或者根本不屑於回答?”少年清澈的眼睛裏清楚地映出了顧炎的投影,“對於你們北印人來說,這滿山的桃花不過是些無所謂的東西,想燒自然可以燒去。”

顧炎覺得他雖然在笑,可笑容卻是如此勉強。

“那麼你可以給我一個事實嗎?”

“我的事實就是:如果是我下的毒,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好心腸去救他們,就是他們此刻都死了,我也不會動一下眉頭。”他說得堅定。

顧炎卻突然說了一句令少年驚訝、他自己也十分驚訝的話來,“對不起,我並不知情。”

少年動容了,他低下了高傲的頭。“好難得,沒想到北印人也會道歉。”

顧炎不開心了。“我們不是野獸。”

少年卻調皮地回答,“我自然知道,我決定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並且我要送給你你所需要的東西做為回報。我們這山能夠常青,那些桃花能夠存活下來,雖然不是桃花女神的幫助,但確實是天上所有神仙的庇護。”

數十年前的大火燒不了這山,如今也同樣不行。

“因為山上的地質奇特,長年都含着大量的水分,所以不管是什麼天火還是人為的火都燃不起來,而那些人會中毒,是山腳下長着幽碧草所致。幽碧草本身無毒,但若是與硫磺或是易燃的東西碰在一起,就會散發出巨大的毒性來,如果不及早治療,輕者終身殘疾,重者一命嗚呼。”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

“那麼要如何是好?”

“今天早上我去過山頭,看見那個樣子就知道昨天夜裏有人想要燒山,怕出人命便特意做了解毒藥丸,你瞧,不都準備好了。”他把擱在桌面上的布包推了過去。

顧炎沒有接手,他只是疑惑地說:“你為什麼肯救他們?”

少年輕輕白了他一眼。“見死不救就算殺人,那會下地獄的,你想害我呀?”

“可我們是北印人呢!”

“北人南人,有什麼區別嗎?是你們太在意了。更何況,我縱然要恨,也該恨那些下命令的當權者,與你們這些老百姓有什麼關係。”他理所當然地說:“快回去吧,要不然可就是終身殘疾了。”

“多謝!”他第一次以不同的眼光打量一個南安人,不軟弱,不示弱,不虛偽,真誠的、真正的南安人,這樣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不謝!”

顧炎走到樓下,突然轉身問:“喂,你叫什麼?”

“什麼喂,難道我也可以這麼詢問你的名諱嗎?”少年嬌笑着。

顧炎也笑了,“那麼公子該如何稱呼呢?”

“我姓魏,叫魏煙,煙花的煙,煙塵的煙。”

“好名字,不過不像你,你既不像煙花那樣容易消失,也不像煙塵那樣細小無人見。你該是你門前的桃花,是不滅的。”顧炎認真地說。

少年笑了,燦爛如桃花。

那年,我第一次看見顧炎。只覺得這個北印人好古怪、好威猛也好英俊,那時我就知道他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我在心底默默期望,他的不簡單對於南安不會成為另外一場血雨腥風。

他在第二天離開了桃花郡,聽說走的時候來看過我,但是我不在。不能說心底沒有遺憾,微微的,還是有的。

他在門板上寫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會。

我卻知道,再見面恐怕已然無期,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有葉玄真那樣的勇氣和本事的。我是一個女子。

——秦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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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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