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有什麼好吃的?
笙捉回來的兔子在洞外食草,一坨小小的毛球顯得瑟縮,每進一口綠葉,便仰頭四處張望。
笙說它會害怕,所以他斂起外露於無形的野獸之氣,動也不動地定靜如石,站在遠處,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隨着它的身影挪移。
「食物」變成了「寵物」。
它是他的東西,可以看,卻不能吃。而且當它這顆起毛的球越滾越遠,他還得負責將它捉回來。
他碰它,它自是慘叫不停。他沒聽過有哪只兔子能叫得如此驚天動地的,覺得好玩透了,就放它到處跑,太遠了,再將它抓回來。
「玉璃……」笙哭笑不得,心疼那隻被他取名小璃的兔子。
玉璃一撲,單掌擒握了白兔。在兔子的吱吱聲中,他笑着回頭。「我不會吃它的!」小兔子被他突來的擒撲嚇得肝膽俱裂,險險崩潰而亡。
玉璃笑靨燦燦,天色魅姿中流露着一絲純凈氣息。
笙凝視着他無邪的模樣,心頭也因沾染了他的愉悅,而被某種名為滿足的情感所充斥。
混沌以來,他與其他星子守着天、守着地。他們被告誡不可私有七情六慾,若要為天人,非心有大我,則不可觀眾生、渡世人。如今,他的心、他的眼,全叫這玉石給闖了進去,被佔滿的思緒狹隘了,失去容納天地的能耐。
從此之後他的心不再清、眼不再明,怕也是大限即至。
只是,在此之前,還有多少時間,他都想待在他身邊。
「笙!」
玉璃的臉湊到了他的面前,無慮的神情,一點都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
「怎麼?」笙笑看他的無憂,輕問著。
玉璃揚著唇,細眸彎成了二輪弦月,銀光淡露,是溫和的顏色。「你繼續說話啊,我喜歡你的聲音。」
「說什麼?」雖非沈默寡言之人,但這些天也被玉璃纏得沒有話題可用了。
「說什麼?什麼都可以啊!」玉璃再靠近,雙眸若有似無地盯着笙的唇,再遊離至他的眼。
「不可以咬我。」笙大概可以知道玉璃在想些什麼。
玉璃抬起頭,對上笙的眼。「我沒有要咬你啊!」唇的味道,是甜的。他想再嘗嘗那種滋味。
玉璃伸出淡紅色的舌尖,輕輕地撩過笙唇與唇相接合的隙縫,心底,有種莫名的情愫蔓延了出來,酥酥麻麻的,像極吃了熟透的果子般,微醺、微醉,有些飄然。
「玉璃……」他垂眸,見玉璃雙睫輕搧,趁他開口說話之際,舌闖進觸及了他的齒列。頓時,他如遭雷擊般全身顫了一下。「好了……夠了……你不能吻我,這樣是不行的……」
如同哄騙孩童般,笙軟語勸誘,將玉璃貼近的身子緩緩拉離.
但他動作的手有些無力,唇舌接觸的震撼,在玉璃離開後,仍綿綿不斷地晃搖着他。他感到驚愕,驚愕自己對這份突襲的毫無招架,和那絲絲點點,不斷自心底浮現而出的蠢動慾念。
但他不行,他不行的。當初落凡的初衷是為救玉璃於雷擊,他也料自己終將回天界接受觸犯仙規的懲罰。既是如此,一切就該止於最初水般淡然的情誼,不該任情感泛濫肆虐下去。
「原來這就叫吻。」他率直地問著:「你不喜歡我吻你嗎?」
「有些事,不是喜歡就能做的。」
「這麼說,你其實是喜歡我吻你的羅。但我還是想不透,為什麼明明喜歡,卻不能做呢?」玉璃不解地觸起眉。「那……不然……再吻一次就好!」
他硬是將自己的唇堵上笙的,來了個深長的吻,堅決而不容動搖。他是這麼地喜歡著笙啊,喜歡到睡着醒著都只能想到他。何況他都聽話不吃小璃了,笙怎麼就不能依他。
結果,笙掙扎著閉起了雙眼,控制不了地在這湯人心魂的索吻中失神。驀地,他呻吟了一聲,不是因玉璃的不懂事故,而是因他的不能自持。
下凡的這些日子,有玉璃伴着,讓他的心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感。
他若望着玉璃,玉璃也會以同樣的眼神望着他。
玉璃是塊剔透澄明的白玉琉璃,凈不染塵。他的清澈,無善無惡,純粹的得以映照出萬物本象,褪顯出眾生本質。
曾幾何時,他亦在玉璃眼中,看清了自己。
情愛無法造假,原來他真是愛上了他。
但,終會分離的預感總是縈繞,從未有自他心頭散去的跡象。而且,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愈益加劇。
直到這天,他突然興起前所未有的強烈預感。
他告訴自己,是該放開的時候了。
「笙,外頭天變黑了!」拎着白兔,玉璃返回了洞穴之內的居所。
岩穴內十分簡單,沒有多餘的裝飾。有的只是笙弄的石床,然後他們同榻而眠,日夜都在一起。算來,這個地方他們也住了好久,久到他和兔子小璃已經混熟,且熟到小璃都不會亂叫了。不過他還是比較懷念小璃以前一見他靠近,就亂跑亂跳外加歇力怪叫的模樣,笙是說小璃因為知道了他不吃兔子,才安下心來的。
「太陽沒下山,可是讓片烏雲給遮住了。」玉璃將小璃拋在鋪著乾草的石床上,他本想曬太陽的,但外頭變冷,散了他的興緻。
「是嗎?」憂思爬上笙俊朗的臉,他神色灰暗,硬想擠出點笑容,卻徒勞無功。
玉璃由懷中掏出幾顆晨間在林里摘擷的野果,近來,他已被笙和小璃耳濡目染,不殺生了。雖然,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填不了胃,但無論如何,他就是想討笙歡心。看他吃果子而不去獵獅子老虎,笙便會給予他讚賞的眼神。
只要笙覺得好,他就想做。
沒注意到笙悵然神情,玉璃遞了顆紅透的野果給他。「最近這附近好像有人出沒,他們拿着竹子作成的東西去射野兔野鹿,每天嗖嗖嗖地一直射,然後生火烤來吃。」
「那是種叫弓箭的武器。」笙將野果收進懷裏,說話的音調有些低緩。
「弓箭啊!那種東西對人來說的確方便,他們動作沒我快,少了弓箭還真會餓肚子。」
「現在,你還會想飲血食肉嗎?」笙低語問道。
「我?」玉璃搖頭。「我不餓,不餓,就不吃。你問小璃啊,我都沒有吃。」他捉住身旁捲成一團的毛球,猛地搖了搖。「小璃,你說是吧!」
小兔子被他不知節制的力道這麼搖,又發了慘叫聲,就將魂歸西天已。
「瞧,小璃也說是了。」玉璃笑道。
「那,我也可以安心走了!」笙望着洞穴之外,由天而降的蔽日烏雲。
頃爾,他振氣揮袖,在洞口布下結界。天兵天將已然臨至,他無處可逃,也不該逃。
如今他唯一牽挂的是玉璃,玉璃雖為石身,但外表與狐狸無異。天人眼中,他仍是妖孽,一隻修心不足,仙界不容的孽畜。
為保玉璃,他設了結界。結界在他走後才會解開,但在此之前,此洞之內,一切聲音與形體皆會受結界所護。沒人可以看得到玉璃,沒人傷的了他。
「走?你要去哪裏?」玉璃本來還不了解笙到底說些什麼,他以為他的走,是到河邊喝喝水,或是到林間散散步。但卻在此時,一片黑雲降至山洞之外,然後幻化成黑壓壓的人群。
接着,洞口緩緩形成了一片土黃岩壁,將洞內洞外隔絕成兩個天地。
「笙?」玉璃不解,坐在石床上的他仰頭望着笙,然而,他這才發覺,笙的笑容之間不知從何起,竟就多了份神殤。
「聽我說。」笙在他面前緩緩蹲了下來,扯著十分費力才得佯裝出的微笑,染著壓抑不住而流露出的憂情,以變得萬般沈重的聲音說道:「我本不屬於這裏,是為了你,而私落凡塵。洞外的天兵天將,是來拘我回天受審的。你勿要念我,我是罪有應得,該隨他們回去。如今,見你回歸正道我也了卻心愿。你若能潛心修行,或許,多年以後我們還會有相見的機會。」
「多年以後,那是多久?」玉璃睜大了眼,是他聽錯了嗎?笙要離開他了!
「也許十年,也許百年!」笙輕撫著玉璃的面頰,感受他玉般柔細的膚觸。他的手微微顫抖著,一如天雷驟降那晚,他代他受厄,執起他手,誰也不放時,那由心溢出的悸動。
以前,他就想這麼做,但他告訴自己,這樣是不行的。他不該有私慾,不該沈溺,不該明知不可為卻偏頗愛上他。怎麼,他會有這樣的情感呢?
得離開了,他也能恣欲放縱一下了吧!
他從好久以前,就想這麼做了。輕撫著玉璃的臉龐,他在玉璃眉間落下一吻。
感覺自己顫著的唇是那般深刻,卻又小心翼翼。
無奈呵,天若有情天亦老,命里已定,無從抉擇。
「也許十年,也許百年,那若是千年呢?倘若你一去不回呢?」玉璃捉住他的手。笙怎麼可以離開,他是等了多久才盼得了他,他不要他走啊!
「傻瓜,我在天上,夜夜看着你,夜夜守着你。」
「但我卻看不見你,聽不見你聲音!」玉璃害怕,他害怕之前那種寂寞又要瘋狂襲來,他若不能見他,自己不知會變成怎樣。
「玉璃,別這樣……」他和緩卻強硬地撥開玉璃要深陷他臂中骨血的指,站起身來。
「你不可以離開我,你不可以離開我!」玉璃喊著,但笙卻越走越遠。
笙不忍回頭,他知道玉璃眼中的痛切是如何之深,但他又何嘗不是?
「你走了就不回來了對不?」眼中被霧氣所瀰漫,視線像隔着重重紗幔,扭曲了笙的背影。玉璃看不清了,他想追,但笙卻引沒入了岩壁之內,出了他的世界。
笙沒有回答。
眼眶之中,有滾燙的液體掉了下來。他不知那是什麼,唯一能感覺到的是,胸口好痛,痛得要起身追笙的他倒卧回了石床之上。
「別離開我!」
揪著心,他掙扎爬起來。他曉得,這是最後了。若不能追上笙,從此以後再無法相見……
雙手成拳,玉璃拚命地搥打着阻隔着他與笙的石牆,口中喃喃狂語著,但岩壁太厚了,是笙要狠狠斷了他的希望。他只能停留在這漆黑狹窄的洞穴之內,任雙手敲打着要磨出血來,也得不到笙任何回應。
笙為何要離開,他難以理解。
岩洞之外,似有聲音傳來,忽遠忽近,模糊繚繞。
「九尾妖狐呢?」
「無可奉告!」
「此狐本命該絕,星君勿要阻撓。」
「一切罪孽,都該由我來承擔,請你們別再追究下去了……」
但玉璃聽不見,他不斷地喃念著:「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黑暗,隨著無邊無際的恐懼尋來,洞裏的他被遺棄了,無論如何哭喊,都得不到笙的回應……
是欺騙。
他一個人孤守石窟,笙始終沒回來過.
笙沒有守住他的誓言,任他隻身空盼。而後,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他雙眸緊鎖封印以解,洞穴外空曠的野地。多少時間過去,他不敢動一下,就怕笙回來了,會找不着他。
明知笙在欺騙他,明知笙再也不會出現,但他卻固執地守着一戳即破的諾言,安靜地不發一語,靜默地等著。
林里,近來不太平靜。小璃東探西望地在岩洞不遠處食草。它不走遠,時而頻頻回首望望洞內動也不動的飼主。它傾著頭覺得奇怪,玉璃已經好久沒玩它了,但看了會兒,便又將注意力回到青翠的綠草上。
突然,遠處的草叢傳來了一陣的聲響,它在野地上跳了幾步,大眼睛探了探,以為是笙回來了。
哪知,嗖地聲有個長長的黑影突然射出,它嚇了跳想要跑,但發現得太晚。
伴着咻咻的聲音,一隻尖銳的異物穿射了它的喉際。
「吱──」玉璃,獵人,是獵人。
它的喉間好痛,聲音發不出了。獵人來了,要來獵殺它們了。它瞪大了眼,拼了命要叫洞內的玉璃,但是好痛,真的好痛,它受不了了。
「吱……」玉璃,快跑,獵人來了……
草叢裏,走出了兩名獵戶。他們身上穿着禽類皮毛縫成的衣服,身上掛著獵補到的野味,手上,就拿着射殺獸鳥的大弓。
「嘖,沒三兩肉的兔子。」一名較年邁的獵人先走了出來。
「別抱怨了,今天收穫算不錯的,冬天將近,所有的野獸都躲了起來,你看看我,才獵了兩隻飛鳥.」另一名較年輕的獵戶跟在他身後步出。
「也罷,反正這隻兔子毛色挺不錯的,回去就把它皮剝了,給我家小孫子做獸衣穿。」老獵人由穿喉而過的箭端抓起,將白兔取了下來,檢視它的毛皮。
「等等,等等,你看那洞內!」年輕的獵人雙眼一亮,迅速搭上了弓。
老獵人尋着他的視線望去,見著一隻有着雪白毛皮的白狐站立在洞口。它銀色的雙眸綻著詭異而駭人的光芒,嘶啞的吼聲低鳴不絕。它的憤怒顯現在頸後猖狂揚起的毛髮上,對準了他們,露出森冷獠牙。
「殺了它,殺了它你的小孫子就可以做一整個冬天的衣服了。」年輕獵人箭頭瞄準了白狐。
老獵人打了大半輩子的獵,他只消望這美麗而高傲無懼的狐狸一眼,便知此狐非一般尋常禽類。
「不行吶,那是狐仙啊!」老獵人喊著。
年輕獵人驚訝地回過頭來,但弦已放,竹箭勢如破竹射出。
突聞,一個風聲響耳,四處血濺,老獵人再回過神來,箭已落在泥土地上,而他身旁的年輕獵人應聲倒地,咽喉被利牙所斷,圓瞠著目,一片鮮紅染濕了黃土地。
白狐踏在獵者的屍體之上,腥血沾上它身,那雙眸中積累的狂怒被無知的人們點燃,釋放出了它深藏內心的魔性。
頓時山風襲卷,翻起砂石蒙天,遮蔽了秋陽。
「狐仙!」老獵人哀號一聲,嚇得口吐青色穢水,雙眼翻白,肝膽俱裂而亡。
黑暗襲來。
玉璃捲曲著身子,倚著冰冷壁岩。銀色眸子,失了以往璀璨光芒,如花笑靨,亦不再綻放。
他伸出染血的指,輕柔地,推著白兔慘紅的身軀.它軟軟如毛球般的身體僵了、冷了;聒噪煩人的叫聲失了、止了。
「小璃……」他推它,它動也不動。他喊它,它也全無反應。
笙說,為它取名叫小璃,是要它成為他的一半,分予他憐憫與慈悲。
如今,它在成為了他的一半後,又突然地被奪走。
憐憫與慈悲何用?
全消失了……
岩洞裏,再沒人說話與他聽,再沒人同他嬉戲。他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他,守着這再也不會有人回來的石窟,日復一日。
黑暗襲來,充斥了他。
心裏,什麼也不剩……
空蕩冷冽的氣息繚繞不散,唯一的聲音,是他孤寂悲切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