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幕低垂,周圍都安靜下來。高原山腳下,千百年來逐水草而居的西藏游牧民族,都躲在帳子裏享受獨有的酥油茶或奶茶。
各地遊客來來去去對他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在探究或好奇的目光中,依然以獨特的方式生活着。
「你說的打尖之地,就是這裏?」河聆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且不說他們下午在湖裏虛驚一場,放着好好的酒店旅館不住,竟然要露營?
天知道她自從高中郊遊露營被同學惡作劇,在睡袋裏放了一根濕繩子,晚上她鑽進睡袋時嚇得半死,以為是蛇!從此,她對此類危險睡覺地點敬謝不敏。
「這裏很好啊!如果外出旅行時沒和大自然親密接觸,那真是一大遺憾。」趙熹然邊解釋邊搭帳篷,連睡袋也準備好了。「妳露營過?」
「當然。」她終於可以驕傲一次,只是往事不堪回首,所以堅決不告訴他,免得被笑。
「我沒有,妳就當陪我一次吧。」帳篷搭奸,他進行最後視察。「放心好了,周圍都是當地居民,不會有危險。」
「這個帳篷結實嗎?」
「只要不發生大地震就可以。」他看了一圈,又在帳篷周圍撒上石灰,防止毒蟲和爬行動物的侵擾。
「那你怎麼想到選擇這裏?」也太空曠點了吧,和其他遊客一樣,帳篷靠着帳篷會比較安全吧?
「看見那條小溪了?」趙熹然指指前方。「野外露營時,我們要選擇離水源近的地方。這樣既保證做飯和飲用水無虞,還可以就地梳洗,不用早上起來蓬頭垢面到處找水源。」
「喔,原來如此。」沒想到這裏面還有學問,學生時期那次露營她好像沒注意過哎。
「不過要小心,如果在深山密林中,最好不要選擇接近水源地,因為可能會遇到野生動物。」
「啊!那這裏有沒有、有沒有?!」剛放下的心一下子又跳起來,她聯想到在峭壁上號叫的野狼。
「放心,不遠處就是當地居民駐紮地,不會有野獸出沒的,否則哪還有人一直住?」
「喔,知道了。」嘻嘻,他一定又是來之前看的資科!何聆霖心裏甜孜孜的,像吃了蜜。
眼看一切打理妥當,她興奮地鑽進帳篷,重重躺上睡袋,讓勞累一天的身體徹底放鬆。
啊,好舒服喔!小臉蛋摩擦着睡袋,她簡直連動都不想動,身體彷彿漂浮在雲端。
趙熹然進帳子后,就看到小懶豬睡懶覺的場面,忍住笑說:「妳先享受一下,我馬上回來。」
「你到哪裏去?」何聆霖聞言一下子坐起來,小手嫗着睡袋可憐兮兮問,像被拋棄的小孩。
「放心,我還有個大責任要負,我可不敢潛逃。」他拿起背包。「早點休息,玩一天很累了。」
「只是責任?」她的雙眼如一泓秋水,於燈光下直視他。似責問又似玩笑的話輕輕飄散在空氣中,有哀怨,也有失落。
被這雙眼睛注視着,彷彿任何心思都難逃。他笑了,一如晚風輕撫般溫柔。「不止是責任。」
吻,輕輕落在秀髮上,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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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責任……還有吻……
何聆霖坐在睡袋上,久久不動。是不是……是不是他也有些心動?是不是,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
時間忽然變得奸漫長,她真想立刻飛奔到他面前,痛痛快快、清清楚楚問個徹底!
萬般無聊之下,她打開包包,拿出在市集上買的西藏銀飾細細欣賞。「這是月牙銀牌。」她喃喃自語,把銀牌放在睡袋上。門牙銀牌象徵著貞潔,而上面鑲嵌的瑪瑙寶石,則表示吉祥安康。
她看這個銀牌非常漂亮,本想買來送給秦薇,結果被當地人告知含意時,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又做錯事了!
秦薇如果了解了含意,還會以為自己是諷刺她。
「這個應該不錯。」她拿起六字真言藏銀護身符。
銀白色的小巧白色圓盤散發柔和光彩,光滑表面被分成六個部分,上面刻有藏文,表示吉祥如意,佑人平安。
還有一個--她輕輕摸索着一隻銀白手鐲。它不似一般手鐲小巧細緻,寬大而且並下密合。手鐲上刻着雙魚,這代表愛情。
這時,一絲特殊香味飄進帳篷,讓她從思緒中脫離。「你帶什麼回來?」
「鼻子真尖。」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帳篷口。「這是八寶青棵酒,西藏特有的飲料。」
趙熹然拎着兩壇酒進來,順手拉上門鏈。此時帳子已經全部封閉,隔絕了外面的風聲和野味,裏面只剩下溫馨,還有酒香。
「當地人送的?」她迫不及待想嘗嘗。
「他們要送我也不能白拿啊。我把一些台灣特產給他們,表示心意。」互贈禮物是件很快樂的事。
接過他遞來的瓶子,頓時酒香四溢,衝進鼻腔里。
何賒霖細細品味。「好奇妙的味道,用什麼釀成的?」和她平時調酒接觸的完全下一樣。
「紅糖、奶渣子、糌粑、核桃仁,也許還有其他食物。」
「這和我們平時喝的酒完全不一樣嘛!這也算酒?」
「沒有人規定酒非要是我們喝的那樣吧。」趙熹然也喝了一口,到底不是本地人,稍微有些不習慣。
夜已深沉,帳篷內的酒香也漸漸淡去。也許是兩人獨處有些尷尬,也許是青棵酒暖和了身體,溫度漸漸上升。
「出去吹吹風吧,憋久了有些難受。」何聆霖打破平靜建議。
高原的風吹過耳邊,在曠野里揚起回聲。也許是海拔高度,也許是別樣心情,天上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
這種幕天席地,且心愛之人在身旁的感覺,何聆霖覺得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品着青棵酒,他們從理想談到現實,從人生說到現狀,也隱隱避開以前那段下愉快的回憶。
「熹然,你說青棵酒好喝,還是初戀好喝?」
話題忽然轉換,他微微一愣,笑道:「兩者又不能放在一起比較。」
「那……你是我的初戀,我是不是你的呢?」她帶笑調侃。古人對酒當歌,快意瀟洒,而她,也要藉著酒意問出心底最在乎的問題。
「如果我說不是,那會怎樣?」趙熹然並沒有被探究私隱的不悅,而是仰頭再飲下一杯酒。
果然,意料之中。
「當然不會怎樣!」何聆霖迅速回答,努力掩飾心中的小小失落。「我只是覺得戀人之間,有些事情談開比較好。這樣不會有猜疑,不會有多慮,坦誠相處,愛情才會更濃烈!」
他依舊笑笑,沒有出聲。
「熹然,你的初戀……曾經有過難忘的快樂嗎?」她小心翼翼,卻依然追問下去。
快樂?看到戀人微笑、看到戀人的容顏,都是快樂。但是他只是旁觀者,看她對別人展現笑靨,是否也會快樂?
「也許,那根本算不上初戀。」他苦笑。「只不過是單戀罷了。」那些甜蜜卻憂傷的日子,彷彿近在眼前。
「單戀?」何聆霖說不出心頭湧起的是什麼滋味。
有人說,單戀的人都覺得得不到的最好,也有人認為,單戀只是一個過程和經歷,船過水無痕……
「是的。她一直當我是好朋友、好『兄弟』,在我面前可以展示最真的自己。我以為她是喜歡我才這樣,其實,有的女子往往在愛人面前更小心謹慎,因為她們想展現自己最美的一面。」
他以前不知道,以為坦率就是愛、就是喜歡。他忘了,自己也是因為喜歡,才從不坦率說愛……
「那你在答應我的要求時,有沒有暗自比較過?」她握住他的大手,輕聲問。
趙熹然的目光滑過交握的雙手相白皙的臉龐,來到她的眸子,看到裏面一片真誠,還有不容忽視的決心。
這個絕不輕言放棄的小女人,帶着火一樣的熱情,闖入他以為早就古井無波的心,掀起一陣水花。
矜持與困難似乎都不是問題,自己到底無意中暗示過什麼,讓她這麼努力?
「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即使在你心中我比不上那個她,可是現在活生生在你面前,和你一起的人是我,這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相信活的人比不上記憶中的幻影。」
忽然害怕他的答案,何聆霖趕緊表白。她知道趙熹然隨和溫柔,所以即使不步步緊逼,也要抓住不放!只要他沒拒絕她就好。
「聆霖,有時我會想我到底哪裏好,讓妳這樣費心追逐?以妳的條件,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比起凌揚哥,他不算優秀,比起花花公子,他也沒有討女人歡心的能力。胸無大志,看到酒店和畫廊生意街可就滿足了。
這樣的性格,在「壞男人」當道的潮流里,他應該不搶手才是,怎麼會……
「什麼才是更好的?」她反問。「我不喜歡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也不喜歡裝酷要帥的冰山男。經過那些日子那些事,我就是喜歡上你了,那又怎樣?我向來不喜歡委屈自己。」
他的遊說,在她聽來如老調重彈,而且每句都差不多。換點新的好不好?
「妳……」他只有苦笑,溫柔地替她把被風吹亂的頭髮勾在耳後。「真是個小頑固。」
其實,剛才那些話不過是試探,或說是再次肯定比較恰當。他已經決定了,就必不會再更改。
小頑固?
聽到這個昵稱,何昤霖笑了,隱約覺得,他的心房已慢慢被自己佔據了一角。
「相不相信緣分?我相信。我們不是歡喜冤家,甚至以前就是真正的冤家,可還是走到了今天。」冤家宜解不宜結,真是這樣。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到今天這樣,是我沒想到的事。」
「當然啦,你不是消極,只是不積極而巳,我說得對嗎?」她作勢要捶他。
「等等,妳有沒有感覺到什麼?」趙熹然忽然神秘起來,輕而易舉截住她的小拳頭,牢牢鎖在胸前。
在黑夜裏聽到突如其來的低喃詢問,何聆霖感到自己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們可是在露天的高原上啊,萬一真有狼群怎麼辦?!
「抖這麼厲害,想到什麼了?」
「當然……」她神色緊張,左顧右盼。「是不是,這裏有野獸?」他們沒有武器啊!
「哈,就知道妳想歪了。」他毫不客氣彈彈她的小腦袋。「調酒師的鼻子應該很靈,怎麼到高原上就不行了?」
何聆霖愕然,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正在這時,一個穿着傳統藏袍的小男孩跑到他們身邊,喘着氣,用有些生硬的國語說:「我們那裏有篝火晚會,大家邀請所有遊客去。你們要來嗎?」
「我知道了!」她一拍掌。「是烤羊的味道!」剛才嗅覺被害怕淹沒,現在總算恢復正常。
「當然去啦,我們馬上就來!」何賒霖興奮得拍拍小男孩肩膀,此刻又是一尾活龍。
「熹然,有了酒,還要有肉才痛快!你肚子餓不餓?」她對烤羊躍躍欲試。
「我知道有人餓了,快走吧!」趙熹然不顧她的羞赧,大笑着牽住她的手,讓來邀請的西藏小男孩在前面帶路,朝篝火晚會的地點前進。
高原上燃起熊熊篝火,居民搭起的白色帳篷此時大大敞開,流瀉出明亮燈火。居民們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一邊喝着自釀的青稞酒和酥油茶,一邊彈着六弦琴,有的還拉着胡琴伴奏。
他們引吭放歌,自得其樂,將原奉寂靜的夜晚裝飾得如同熱鬧白晝。
「這些場面,我只在電視裏看過呢!」何聆霖勾着趙熹然的手,緊緊貼在他身邊。「我們找個空位坐下吧。」
她果然瞄準了烤羊坐下,趙熹然失笑,隨她坐在篝火旁,欣賞藏民烤羊。
他們觀賞着藏族舞蹈,品嘗美妙茶酒,兩人均覺在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天,看到這些是多開心的事。
忽然,篝火火焰「嘩」一下上升,何昤霖尖叫着躲進趙熹然懷裏,面容卻帶着笑意。
「別怕別怕,這是提醒大家,下面有好節目。」依舊在烤羊的藏民笑呵呵安慰他們。
果然,新的音樂響起。原本還在悠閑品酒吃東西的人們,不約而同加入跳舞的行列。
男子和女子不知不覺分成兩隊,手拉着手,臂連着臂,和着歡快激烈的音樂且歌且舞。
他們的動作並不整齊,甚至有些凌亂,卻少了雕琢的刻意,多了自然與力量之美。
被這熱鬧的氛圍吸引,何聆霖忍不住打起節拍,回頭問烤羊的大叔:「大叔,請問這是什麼舞?他們事先排練過嗎?大家都很熟悉自己的位置耶。」
「呵呵!這叫跳鍋莊,是我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娛樂。青年男女互生情意時,就會跳這個舞,用動作和眼神傳遞感情。」他切下一塊香嫩的羊肉。「姑娘,嘗嘗我的手藝。」
「哇,謝謝,非常感謝!」她受寵若驚,也不管調味料沾了滿手。
「熹然……」她正想問他要不要,結果頭一回,便看到幾個男女笑着將他拉進跳舞人群中。
「我不會,真的不會……」趙熹然這下可沒轍了。酒會他當然沒少參加過,可是這種舞蹈他根本一竅不通啊!
熱情的藏民們可不管,一定要這個旅人親身體會他們的風俗和快樂。向來隨和的他只奸乖乖投降。
「喂、喂、等等我!」何聆霖三下兩下把羊肉消滅乾淨,也顧不得要淑女點,起身就跑到人群中。
開玩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和熹然單獨跳過舞呢,他的初舞一定要留給她!
她和趙熹然隔着載歌載舞的人群相望,火光將每個人的臉映得通紅,氣氛也越來越熱烈。
藏民們身穿傳統藏袍,帶着佩掛和飾品,跳舞時和着音樂叮噹作響,有種無法言喻的魅力。
想起烤羊大叔的話-戀愛中的男女會藉由舞蹈表達自己的情感……她剎那下定決心。
何聆霖一甩長發,挽起袖子加入人群中。不會跳,就先觀察。
手臂和手臂不小心打在一起,大家相識一笑;腳尖碰到腳跟,趕緊轉個圈子繼續舞動。
隨着腳步移動、人潮栘動,她與趙熹然的距離越來越近,向來沉默的他也被氣氛感染,漸漸放開,雖然在她看來動作仍有些生硬。
終於,兩人有機會一起跳舞了。何昤霖直視着他,不容他躲閃,柔軟身軀舞動出埋藏已久的深情。
「看不出來,妳學得很快。」趙熹然雙眼裏充滿她舞動的纖腰與優美身姿。
「我還有好多東西等你來挖掘喔!」何聆霖毫不謙虛,和着節奏摟住他開始轉圈。
「自大的小孩。」他在她耳邊笑。
「遲鈍的老人。」哎,跟不上節奏。
「遲鈍?老人?」趙熹然眼中射出少有的危險光芒。
「怎麼,不服氣不承認?」靠着他的支撐,她上身猛然向後彎,捲髮揮灑出一片活力。
「那就讓妳看看老人的厲害!」他說完,不等某人反駁,趙熹然雙手握在她腰間,用力一托便將她舉上半空!
「啊!臭熹然,放我下來,大家都在看我們啦!」丟臉死了!這裏又不是開放的歐美,他怎麼能這樣露骨!
「放下?」他挑眉,繼續舞步。我還沒讓妳見識什麼是『遲鈍』,怎麼能放棄?」
於是在尖叫與嬉笑中,何聆霖完成了環繞全場的壯舉。等她雙腳着地時,已經暈到不知東南西北了,只剩下-個想法--他看起來並不特彆強壯,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人群不時發出興奮的呼喊和口哨聲,為越來越多加入舞蹈的外地遊客加油。她不會忘記一個西方銀髮大叔,挺着啤酒肚手舞足蹈的場面。
夜更深了。篝火不再旺盛,人群也逐漸散去,只有快樂回蕩在空寂的天地中。
留下的人或圍着篝火促膝談心,或相衣席地而卧,感受大自然的寧靜與肅穆。
也許是跳鍋莊時花了太多力氣,也許是青棵酒格外醉人,何聆霖忘記自己後來到底怎麼了,只在被清晨的涼風驚醒后,看到自己躺在一個人懷中。
等眼前的蒙眬逐漸散去,視線清晰后,她驚愕地發現,他們根本不是在自己的帳篷里!
寬闊的高原上,零星睡着一些藏民,有的帳篷甚至沒有關。而他們,依然維持昨晚坐在火堆旁的姿勢--她竟然在趙熹然懷裏睡了整夜!
吃力轉動小腦袋,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癢,差點就打了個大噴嚏。在這寂靜的清晨,為了不吵醒別人,她死命忍住。
而害她打噴嚏的罪魁禍首竟是--他的外套?!
外套隱約傳來他淡淡的氣息,以及溫暖。
何聆霖感覺眼睛酸脹,嘴唇也乾乾的。因為他的懷抱、他的體溫,即使露天而睡,她依然暖和,除了睡姿不好而肌肉酸痛。
他是沒有說過愛她。
也許對他來說,愛就意味着承諾與責任。可是他的悉心體貼不代表愛嗎?她不信!
何聆霖笑了,小心將重量移開不驚動他。身體痲痹了,心靈卻愉快,多希望,能這樣到天荒地老。
昨晚的舞會彷彿一場激烈美妙的夢,他顯露他的熱情,她展現她的柔媚。
身體從未那樣接近,心靈也從未如此呼應。他沉睡中的臉龐儒雅俊美,讓她差點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
漸漸有人聲響起,藏民們開始一天的生活。而他們也即將離開這裏,回到燈紅酒綠的奢靡都市,不過彼此之間幸福溫暖的點滴,她將永遠銘記在心。
「突及其……突及其……」何聆霖在心裏一遍遍唱頌,用這些日子裏學會的藏語,傾訴滿心的感謝與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