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此刻她腦中只有這個想法，逃得遠遠的，不要去想剛才發生的事、不要聽身後不時傳來的凄厲慘嚎，只管逃！當爺爺把她推出後院后，她只要沒命地往前逃就好了。
她跑過一條又一條崎嶇的小徑、穿過沼澤，雙腳全刮傷破皮，衣服也又破又臟。
揮去滿頭汗水與淚水，她鑽人一處冒密的矮叢，悶着氣不敢吭聲，直到遠處的殺戮聲不再磷磷火把消失在她視線里，她才怯怯地探出頭來，巡望着這一片陌生的叢林地——
火舞祭到了，東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差人馬到各村落掠奪童女獻祭，她的兩個姐姐就是這樣被犧牲的，她的媽媽為了救姐姐也被殺了。貴族不但搶人殺人，還奪財取物，說是獻給叢林之神的祭物，其實根本就是貴族自己私吞為已有了。
她心中充滿恨意，總有一天，她非替家人報仇不可。
“在那邊！她往那邊跑了！”
吆喝聲又來，她整個人又縮進樹叢里，抓了身旁的長草掩蓋住自己的身體。
突地一陣竄動，她嚇得把腳一縮，瞪大了眼！沒想到忽然竄人她腳邊的是一隻腳上中箭的小狐——說它是狐，又有點像體型幼小的野豹，可它卻有一雙狐狸似的尖長雙耳。瞧它求助的圓亮眼睛是清澈的水藍色，是個好漂亮的小東西。
她伸出手把受傷的小狐抱進懷中，小狐不斷發出痛苦的低嗚。
她捂住丁它的嘴，低聲啟口：“噓，別讓人發現你。”
太遲了，她才說完，整個樹叢就被撥開來！她震愕地猛一抬頭——才經歷了家毀人亡的刺激，此刻出現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又讓她的心臟一陣劇烈地收縮。
那是個結實黝黑的黑髮少年。他同樣震驚地低頭看着她，她一頭被散的長發胡亂綁成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她的臉、她的發、她蜷曲的小小身體看起來是又黑又臟，隱約看得出她的長發似乎是亞麻色的；她一雙凌厲傲氣的大眼睛倒是瞪着璀璨的琥珀色。他似乎沒見過女人似的，震愕的眼神變得十分困惑。
他看不清她的長相，她倒是把他打量得一清二楚。
男孩高大結實，赤裸的上身泛着汗水的光澤，利落的短髮像叢林的深夜一樣墨黑；不同於她，他有着的是一雙森林般蒼翠碧綠的深邃瞳眸，既陽剛又俊美。他唇邊彷彿還帶有孩子氣的驕傲，看得出他年紀十分輕，也許大她沒幾歲而已。
女孩看見他手中的弓箭，以一種憎惡的眼光瞪着他，不自覺抱緊了懷中奄奄一息的小狐，像在抗議他的殘忍。
“翼少爺，被它跑了，它——”一個和他一樣黑髮小男孩也握着弓箭跑了過來，一見到她，小男孩立刻張口結舌。
被小男孩喚做翼少爺的男孩漾起一抹淘氣又驕傲的笑容。他的笑容十分清爽，同時也相當自大，彷彿此時夕陽穿過樹林灑下的光芒一般耀眼。
女孩瑟縮了一下，抱緊了小狐，憎恨的眼眸依然無畏地瞪着他。
“找到獵物了，把她帶回去吧！”男孩反身就要走。
此時又趕來兩名狩獵者，看他們對他恭敬的態度，想必是他的部屬，但……他看起來是那樣年輕？
“帶走狐狸，還是那是女孩？”小男孩發問了。被少爺敲了一記腦袋，他痛呼了聲：“啊——”
“你有辦法從她身上搶回那隻狐狸的話就帶走，要不連人帶狐給我扛回去！”
“喔。”小男孩摸摸腦袋，差那兩人帶走女孩。
女孩卻抱起小狐立刻起身逃跑，她此舉嚇了眾人一跳。儘管她雙腳又痛又酸，她還是得逃；她好不容易逃過貴族的追捕，怎可又落人強盜的手中？！
“啊！”一聲驚呼，她整個人撲趴在地，傷痕纍纍的腳又被野地上的石片划傷了一道，當場血流如注。
“在叢林裏迷路，只有死路一條。”他的聲音出現了。女孩一手抱着小狐，一手緊按着受傷的腳，別過頭就是瞪人。
他就蹲在她身後，臉上是一副她看了就覺得厭惡的笑容。
“你那麼害怕幹嗎？我又不會吃了你，而且你又瘦又臟，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吃。”
她才不害怕！她只是……恨！對！她恨這種高傲自滿、掌權握利，不把人當人看的人！
突地，她居然抬起滿是污泥血漬的腳，直接就要往他的臉踹下去
男孩一怔，立刻伸出手握住她的腳踝。他強勁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腳骨，指尖陷入她的傷口，她痛喊一聲昏了過去，卻怎麼也不鬆手放開懷中的小狐。
奇特、倔強，又勇敢的女孩！
翼一把將她扛了起來，向一旁看傻的三人揮手。
“發什麼呆？回去了，天快暗了。”
“少爺，不打獵了嗎？”
“昨天的野豬還有剩吧？”
“不夠吃啊！”
“那你今天不要吃了。”
“哇！少爺……”
※※※
入夜。叢林，是一片凄瑟的黑暗，夜空是混濁的灰藍色，看不見月光、更不見星辰，偶爾有奇異的鳥類撲過濃密的樹梢，引來更奇特的野獸低鳴，這是個變了樣的世界。
熊熊的營火映亮夜幕。這是一處偏僻的部落，在這污濁的叢林內地，不知存在有多少類似這樣的村子，實際人口有多少，也只有在遠處惟一一處高原地的東王貴族才知道而已。而這裏，也只有遺族是富裕的，百年來他們享盡榮華富貴。那片高原是這個叢林世界最安全完好的境地，東王是個極其迷信的人，總有數不清的祭典儀式，使得人民更加窮苦不堪。
“少爺，尹晨大人已經幫那個女孩包紮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小男孩跑到坐在營火旁的翼身前，翼正用短刀切開一塊塊的生肉餵食他的寵物大將。那是一隻像鷹一般的大鳥，卻比鷹更兇猛。它是翼在成年禮那年狩獵到的獵物。這種鳥在叢林也算稀少的，它甚至可以輕易攻擊一頭猛獅，用它的利爪將獅子撕成碎片。
翼捕捉到它，馴服它。他總是驕傲地說，叢林之王怎可以是一隻鳥？他才是真正的叢林之王！雖然當時他差點毀了一條手臂。
“髒兮兮的有什麼好看！”他專心照顧他的愛鳥，他為它取了個名字叫“大將”。
小男孩眨了眨眼，好像很納悶似的。
“可是……她是女生耶！”
他們青族，女人很少，翼就有六個哥哥，卻是一個姐妹也沒。他是么兒，他的父親是青族領袖，以狩獵為生，備受族人愛戴。翼對當王沒興趣，他只是個玩世不恭的小少爺，是天下第一的獵人，他要征服的是這片險惡的叢林世界。
“阿里。”他把短刀丟給小男孩。“幫我餵飽大將，它吃不飽可是會吃人的。我去找尹晨。”
“啊？少……少爺……”獨自面對這頭猛禽，阿里嚇得臉都白了。
帳蓬旁一道修長的白色身影，在火把映射下像幻影一般。尹晨，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預言家，他是醫生、也是學者，是個神秘又優雅的人。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他要去哪裏。他並不常待在青族，他經常旅行，有時候消失個一兩年才會出現；他常讓人懷疑他是不存在的人，是神仙一樣虛幻不實的人，是這醜陋危險的世界上惟一僅存的美麗的人。
“尹晨。”
翼跑來了，尹晨轉過頭來，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翼抓了抓頭髮，眼睛往帳蓬里瞄。尹晨對他笑了，點了點頭。望着他的眼睛，美麗如紫水晶一般的眼睛，心好像就會平靜下來了；他的眼睛，總是輕易地可以透視所有人的想法。
尹晨不說自己是預言家，即使他擁有超乎凡人的能力。他總是溫柔和善地笑稱自己是個流浪者。
“她是碧族的遺孤。”
翼一愣。碧族，位在青族西南邊處的一個小村族群，和青族不同的是，碧族女人多。聽說那邊盛產一種稀有的寶石，因而成了貴族最常侵略的地方。
“看來碧族被滅了吧。”尹晨逶過樹林望去遠方惟一的一處高地，那裏才有通明的燈火閃爍。“火舞祭又要開始了。”
“這個東王，簡直不是人！”翼氣地握拳。
尹晨轉過頭看他，依然是那樣柔美的微笑，夜風輕輕將他一襲如瀑般的銀色長發織成飛揚的紗綢。他的美麗總讓人傻眼，只因這世界的美麗，已經太少。
“我們都不是人，真正的人類已經在數百年前滅亡了。我們不過是突變的人種，和自然界所有變種的動植物一樣。”
“不一樣，我們有腦袋。”翼指了一下自己的頭。
尹晨笑了。他喜歡翼這股衝勁。他一直在等待，烏雲散去的那一天，讓他可以看見東方的天空守護的獵戶星，來尋找新生之主的誕生。
“古時候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這是翼最喜歡問的事。
“我不知道，我並不是古時代的人。”
“是嗎？我以為你已經好幾百歲了。”
尹晨笑了。
“人不可能活那麼久。”
“別人不可能，你有可能。你是個先知，所以對這世界那麼清楚。”尹晨是他惟一尊敬、可以說是崇拜的人，他從他身上知道許多事。就像所有人一樣，他也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片叢林，是尹晨讓他明白原來叢林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存在。但他不在乎，他在叢林中生存，就是要征服它而已！
“我並不想當個先知。我絕對相信古時代是個美麗的世界，人類和平共存，只因一切毀滅了，所以必須重頭開始。貴族是幸運的，他們先領悟了這個法則，聚集人群成立王朝。你說得沒錯，人有腦袋，但人最可怕、也最可悲的就是慾念，想要地位、權力、財富，所以貴族愈來愈腐敗，幾百年下來，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翼看着夜幕下那張白皙絕美的臉龐，此時又矇著濃濃的哀愁。
“尹晨，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好脾氣、裝神秘、手無縛雞之力、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怪人一個，但有時，我又覺得你複雜得可以。”
尹晨還是笑，笑他坦率得可愛。
“今天又看不見星星了，我去睡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
還是那句話——
“髒兮兮的有什麼好看。”心裏加一句：她還想踹我的臉哩！我沒把她丟給大將當晚餐已經夠仁慈了。
尹晨卻只是若有所意地笑了笑，轉身而去。
尹晨一走，翼反而有些失措起來。有振翅的拍響聲而來，他轉過身，舉起手，讓大將停在他結實的手臂上，將它送上他的肩膀，他笑了。
“吃飽啦？你沒戲弄阿里吧？”
大將收回強健的雙翅，冷漠的鷹眸有着不可一世的驕傲。
翼別過頭，輕輕撥開帳篷的垂幕。反正她是他的獵物，看一眼有什麼關係？
昏黃的光線仍看不清沉睡的身影是什麼模樣，他看見她的腳已經包紮好、手上一些擦傷也上了葯，連她懷裏始終不放的小狐也裹好腳傷了……翼輕皺了一下濃眉。這個尹晨，還真周到啊！那可是族人的食物耶！
“果然又臭又臟，沒意思！”他放下帳幕，無趣地皺了皺鼻，逕自對大將說話。“女生就是女生，阿里大驚小怪個什麼勁？！我就不信她會比尹晨漂亮！這世界不會有比尹晨漂亮的人了吧，我看他根本是個女人……高大的女人，那傢伙甚至比我還高呢，大將，你說是不是？尹晨搞不好女扮男裝喔，哈哈哈……”
※※※
三天了吧？她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昏睡了多久，這三天來只有一個很溫柔很漂亮的女人來幫她換藥，還拿東西給她吃，但她一口也沒吃，雖然她快餓死了。
她怎麼確定對方是不是好人？也許他們也是貴族，打算治好她好當成火舞祭的祭品，她就算餓死了也不妥協。
“你又沒吃了。”尹晨走了進來，在她身旁坐下來，拆開她腳上的紗布。
她動也不動地瞪着他。這個人真奇怪，被人這麼惡狠狠地瞪着也不會生氣，不，這人一定有企圖，等她腳好了她一定要逃出去！這是她的想法。
“你想逃嗎？”他居然柔聲笑着對她說。
她瞪大了眼！
“你當然可以逃，你並不是青族的俘虜。”
青族？她聽爺爺說過，是叢林裏最強大的族群。
“但是你要逃到哪裏呢？若不是翼少爺把你救回來，你不是被野獸吃了，就是被沼澤吞沒了。”他放下她髒兮兮的小腳，笑道：“你的外傷好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吃點東西、洗個澡？好得會更快些。”
她又抱緊了小狐，退到角落瞪他。
尹晨笑得像陽光一樣溫暖。
“有力氣才能逃跑啊！你不吃東西，小東西可是快餓死了。”
她一愣，低下頭看着軟綿綿、動也不動的小狐狸，她開始緊張起來。
尹晨遞給她一隻水壺。
她不再瞪他了，眉頭還是皺得緊，她正猶豫着該不該伸出手。
“再不讓它吃點東西，它活不了。”他輕聲說，卻是大大震驚她。
她終於接過他的水，先弄給奄奄一息的小狐喝，再把食物端來喂它。原來了無生氣的小傢伙逐漸蠕動起來，看着它慢慢地自己趴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她這才放鬆了緊蹙的眉宇。一抬頭，碰觸到那雙溫柔帶笑的紫色瞳眸，不知怎地，她的心平靜了下來。
“我再去拿點東西來給你。”
尹晨離去，她才仰頭喝光了壺中的水，放下水壺，她疼憐地撫着小狐的軟毛，輕觸自己胸前垂戴的一條條寶石項練。此時，她突然覺得好無助……
尹晨才撥開帳幕，翼就走了過來。他捂着鼻子叫道：
“什麼味道這麼臭？”
“比起沼澤林的腐味，我覺得這還好。”尹晨笑道。
“阿里說那個臟小鬼三天沒洗澡了，一定是她，臭死了！”翼立刻撥開幕簾。
正在吃東西的小狐嚇得躲進女孩懷裏，女孩坐起身抱緊了小狐瞪着他。
翼二話不說大步向前一把將她扛在肩上，拎起尖聲亂叫的小狐就往外走。女孩大驚失色，拳打腳踢的就是掙不開他鐵鉗似的手臂。
“沒吃東西力氣還這麼大，給我安分點！否則就把你們丟給大將當午餐！”翼不耐地吼了聲。
女孩捶着他寬大的背，看着一旁微笑的尹晨。她的眼神仿似求助，但尹晨的眼睛卻像回答她，要她安靜，她是安全的……
阿里跑了進來，幾名族人也跑了過來，全目瞪口呆地看着翼少爺扛了個又臟又臭的女孩，手裏拎着一隻一樣臟、一樣臭的小狐狸往一旁的山泉走去。
“翼真是一點都不溫柔。”尹晨笑道。
“大人，那個女生？”阿里仰起頭看他。
“她沒事，只是受了驚嚇。”尹晨拍拍他的腦袋回道。
※※※
這是青族惟一一處乾淨的泉水地，有一道小瀑布奔流。翼一走來，岸邊洗衣舀水的婦人全迥避到一旁，和大夥一樣傻眼地看着他直接把手上的狐狸和肩上的女孩扔到水裏去。
突如其來摔進冰涼的水裏，女孩嗆了好大一口，她驚慌尖叫了一會，才震愕地發現泉水淺而見底，她狼狽地坐在水中央，倏地四周的清水都染成灰色。
翼看得直皺眉，他直接走下水中強自將她拉起，拖到瀑布下，讓急驟的泉水將這個臟透的小東西沖乾淨。
瀑布的水又冰又急，打得她渾身發疼，她又驚又怒，水沖打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她使勁甩開他的手，用力推開了他，翼只退了兩步，她卻整個人跌入水底。
她喘息不已地攀着石塊閃開瀑布的沖打，整個人浸在清澈的水中，好不容易撥開急涌的泉水她才得以呼吸。當她甩着一頭濕透的如絲、波浪般的栗色長發，露出一張洗凈了的、晶瑩透徹而白皙的臉龐，她琥珀色的大眼睛依然瞪着駭人的凌厲光芒，但，她的的確確震撼了一探她真面目的翼了。
他見過的女人，的確不多，青族的女人長得都像男人一樣剽悍；他的母親算是青族首席美女子，但母親是充滿中性的野性美。那麼尹晨不算的話——她當然沒有尹晨那種絕世驚人的美麗，但以女人來說，她不但漂亮得讓在場眾人都驚呼了聲，還多了一份女人才有的纖細可愛。她是真正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小女人。
“哇！”阿里嘴巴都合不攏了。“她好漂亮……”
“是很漂亮。”尹晨笑了，也許這世界還有許多美麗的東西存在吧！
翼居然一陣耳熱。荒謬，他還不知道人原來會臉紅呢！他立刻反身迴避了她充滿憤怒的眼光，大步往前走，看見還在水面中掙扎的小狐狸——原來洗乾淨的小狐也是只有着漂亮金黃毛色的小動物。
他把它持了起來，反身丟回給坐在水中的女孩手裏，他立刻上岸對那些看傻的婦人說：
“有沒有乾淨的女孩衣服？拿去給她。”
翼少爺失常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悶悶地接過族人遞上的干毛巾邊擦邊離開。只有尹晨高深莫測地笑着。
其實能洗個乾淨的澡好舒服，只是那個人實在太粗暴了，她看了就生氣。抱起濕漉漉的小狐狸，她終於笑了。原來它這麼可愛。
“洗乾淨就上來吧，這裏有乾淨的衣服。”尹晨在岸上對她說。
女孩看向他，看着岸邊圍觀的人群，他們看起來都很和善，都不像壞人，尤其是尹晨很讓人心安。在這樣的部落里，怎麼會有那麼討厭的人存在呢？
“再泡下去，你會着涼的。”尹晨笑道。
女孩卻往水裏縮，只露出一雙澄澈的大眼睛，岸上太多陌生人，她不想上去。
尹晨淡淡一笑，別過身對他們說：
“大家回去做自己的事吧，別嚇壞我們的客人了。”
眾人這才逐漸散去，只剩阿里站在尹晨旁邊。
“上來吧。”尹晨對她說。
女孩的眼光移向他身旁的阿里，尹晨笑了。
“他沒關係，阿里只是個孩子。”
女孩有點猶豫，但這泉水實在冰涼徹骨，她只好聽話地緩緩站起身。她才站起來而已，就聽見阿里抗議地對尹晨叫道：
“我十五歲了，明年就要舉行成年禮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嗯嗯。”尹晨只是笑。
阿里不服氣地說：
“尹晨大人，你是男人耶！男生不可以幫女生換衣服，這是阿爹跟我說的！”
什麼？！她……不，他？！他是男人？！女孩震驚得瞪大了眼。
“撲通”一聲！岸邊的兩人別過頭去，看見女孩又跌進水中，整個人縮在水裏發抖。
“阿里，你真是說中我的致命傷。”
“我就知道她以為你是女人啊！大人。”阿里笑得不懷好意。
他居然是個男人？居然有這麼漂亮的男人？！女孩簡直不敢相信。
“交給我吧。”
兩人一回過頭，阿里立刻驚叫了聲，馬上彎下腰鞠躬。
“龍夫人。”
龍夫人，翼的母親，青族領袖之妻。由於青族女性少，龍夫人集美麗智慧於一身，是族裏的精神之母。
生了七個孩子的她依然健美如昔，她的黑髮又長又直，身材高跳，裸露的臂膀也有着強健的肌肉線條。她通常隨伺在龍主身旁幫忙處理族人內大小事宜，很少出外走動的。
“翼跑去找你了？”尹晨笑道。
“他會找我才怪，我都快忘記我到底是生了六個兒子，還是七個了。是我想來看他。人都還沒見着，就見有人跟我說族裏出現了一個漂亮娃娃。”龍夫人豪爽地笑道。
“嗯，交給你了。阿里，走吧。”
“可是……”阿里好像怎麼也不想離開一樣。
“走吧！”尹晨直接持着他的后衣領將他拖離現場。
龍夫人看着水中的小女孩，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她柔柔地笑了。
“上來吧，乖孩子。你會凍壞的。”
等到不見尹晨他們人影了，女孩終於肯上岸了。
她呆望着這名高大的美婦輕柔地用大毛巾將自己包裹住，牽着她冰冷的小手走人另一個小帳蓬。
“好漂亮的頭髮、好白嫩的皮膚，我們青族人都是黑髮，皮膚也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被他們嚇壞了，他們也被你嚇壞了。”
這位夫人……感覺像她死去的媽媽……
“你一定覺得奇怪，那麼尹晨呢？他不是我們青族人，他可是個先知哦！他大概是這世上最仁慈、最偉大的預言家了，但是……你知道嗎？到現在所有人都還懷疑他是不是男人。”她逕自說著笑着，為她擦拭柔軟的長發。她的眼神沉了，語氣柔了，續道：“碧族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女孩重重一抖。
“我看見你戴的綠寶石，知道你是碧族的人。”龍夫人捧起她發顫的小臉，看見她清澈的大眼睛已經聚滿了淚。“你可以安心留在這裏，貴族那邊的人知道青族女人少，火舞祭要的童女，他們不會不識相地跑來青族找，而且沒有任何一個族群比青族更懂得如何在叢林作戰。”
她知道青族是一支很強悍的民族，但是……她的族人呢？當天她只知道要逃，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族人此時此刻變成什麼模樣了。
“別怕……”龍夫人將渾身狂顫的她擁人懷中。
“在這裏你會受到很好的保護，我保證沒有人敢欺負你。”
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她溫暖的胸前嚎啕大哭起來。
如果她的族人全滅了、家園全毀了，那她苟活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她哭得肝腸寸斷，將龍夫人抱得死緊，連小狐都鑽進她懷裏嗚咽。
“你很勇敢，碧族如果只剩下你一個，你更要勇敢地活下去，懂嗎？尹晨說過，時代會改變的，人類需要的是和平，而不是殺戮，貴族統治的時間夠長久了，到極限了。你要勇敢地活下去，等着看，貴族一定會被推翻的，我們都要活着看見那一天的到來……”
她眼中閃爍着璀璨的光芒。幾百年來貴族獨裁的時代就要到盡頭了，她相信尹晨的話、相信天意，東方的獵戶星再現的時候，就會明白誰是新時代的救世主了。二十年前她便已經領悟了，二十年前那個深夜，翼誕生的時候，尹晨第一次出現在青族，指着天上第一次出現的星座。
她也許會失去她的兒子，但她早已領悟了，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她的兒子，新時代來臨的時候，很多東西都要捨棄的，每個人……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