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月色怡人,微風拂面,空氣里充滿着郊外特有的清新氣息。

山坡上的八角涼亭里,燭光透過紗燈散發出點點光暈,周圍景物看來顯得朦朧而不真切。

細細嗅來,空氣里彷佛有着淡淡酒香,清冽幽雅,引人益發沉迷。

「慕卿,這酒好喝嗎?」詩華露出一個局促而小心的微笑,因為眼前之人的表情實在稱不上開心。

「請問公主,陛下到底什麼時候到。」鍾慕卿竭力按捺住因疲憊煩躁而產生的怒火,至於為什麼煩躁他不想去追究。

「哥哥好像不來了。」

「妳……」他不禁氣結,實在拿這丫頭沒轍。「既然如此,臣送公主回宮。夜已深,再留在宮外恐怕不安全。」

「有你在我身邊怎會不安全呢?我相信你!」詩華笑笑,舉杯遞到他嘴邊。

鍾慕卿把頭偏過,一下子站了起來。「公主不要開臣的玩笑,更不要拿自己的安危當兒戲。」

「好好好。」她委屈地放下杯子,大眼睛滴溜溜的轉動,嬌聲說道:「要我回宮可以,不過你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可以嗎?就一下下。」

鍾慕卿覺得自己像帶孩子的保姆,而不是即將上戰場的將軍。不過看到她的秋水雙眸,心裏似乎變得有一點點柔軟。

與虎嘯這一戰,他已做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準備。若真如此,將來恐怕也難以見到她那讓人又愛又恨的面容了吧!

想到自己和她戲劇般的相識與過往,淡淡微笑不自覺浮上嘴角,將堅定冷俊的面容染上溫柔。

罷了,這次就依了她,反正,也大概是最後一次……

詩華痴痴看着那張不知從何時起,便侵佔她心房的英俊面容,他明明長得不算太出色,身材又不是特別結實強壯。

但,他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率領向來不善戰鬥的神武士兵,一次次擊潰兇殘的虎嘯。

這段時間他好像又瘦了,臉上稜角更加分明,連黑墨般的發線里,也摻雜了幾根霜絲。

因為他,她向來懵懂的愛情開始有了一個明確的走向;也因為他,在她少女蛻變的過程中,心中開始有一個關於英雄的夢。

她的愛人在戰場衝鋒陷陣,保家衛國建立功勛;而自己,全心全意去愛他,做一個好妻子、避風港。

皇兄曾感嘆過,將軍一去兮,宮闕憑誰佑;而她覺得失去他,自己的生活也必將了無光彩。

「好了,你睜開眼睛吧!」

鍾慕卿幾乎沒察覺自己臉上那抹寵溺的微笑,她總會做些異想天開的事,這次又會是什麼……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桌子上多了兩支已經點燃的大紅喜燭,還有神武婚禮上必須具備的酒罈、神像。

在搖曳燭光的映照下,眼前她身着鮮紅的嫁衣,長長的髮絲散在衣褶間,輕拂着金線條紋錦繡圖騰。

「這是干什嗎?」他的笑容已然斂去,絲毫沒有喜悅。

「拜堂啊!」詩華理所當然回答,根本不在乎他的臭臉。「你即將遠赴戰場,什麼事都沒有交代清楚。不行,本公主身子被你看過了,你要負責。」

「如果公主說的是廟裏躲雨那件事,那是臣無心之舉。再說,公主的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得請陛下作主。」

「你、你明知道哥哥不會同意,你到底在怕什麼?」

難道他真的不喜歡自己,難道所有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

不,絕對不可能。他的眼睛騙不了人,她今天一定要將他的真心話逼出來。

鍾慕卿,等着接招好了!

「既然知道陛下不會同意,臣更無法遵命。請公主立刻回宮,臣還有軍務大事要商討。」

「偽君子,你明明喜歡我的!」詩華憤然指着他,大紅嫁衣的衣袖在空中飄舞着,她的指尖因為氣憤而瑟瑟發抖。

鍾慕卿低下頭看着搖曳的燭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如果臣做了什麼讓公主誤會的事,是臣的錯,臣,甘願受罰。」低沉的聲音幽幽響起,聽在她心裏如同夏日驚雷。

「誤會?不說你以前怎麼在皇兄面前為我開脫,從你為我吸蛇毒以後,我們就常一起聊天,一起偷偷跑出去玩。」

回憶如此美好,他怎能輕易遺忘?

「我們之間沒有了任何矛盾和口角,你也從不再指責我有什麼問題,難道不代表你已經接受我了?!」

如果他還像以前那樣教訓自己,她是絕對不會輕易放縱自己的心。不管,愛上了,就不許他逃,哪怕海角天涯她也要緊緊抓住他!

「你凱旋而歸我去迎接,裝成婢女到將軍府,你也沒趕我走,還有,那日宴會上當我割自己手指時你明明很擔心。」她逼問。

「這是,身為臣子應該做的。」鍾慕卿轉過身不再看她,她一聲聲的追問彷佛是對自己的控訴,讓他回憶起來格外心驚膽顫。

他以前真的如此放肆,不知保持距離?

「鍾慕卿!」詩華一步踏到他面前。「你自己摸摸心口,看看心到底有沒有狂跳。有,就是你在說謊!你撒謊!」

「這是臣的本分。」他還是這句話,但立場卻已不如先前堅定。

儘管曾因為她刁蠻霸道的性子而厭惡她,但與她相處之後卻發現,她不過是因為被寵壞了,所以有點任性,其實本性並不壞。

她不精明世故,也不老練圓滑,更與詭譎黑暗的政治鬥爭絕緣,是生活在自己天地的小公主。

但她需要的是可以全心全意愛她、寵她、提供她一切所需的夫君,而不是他這個隨時會令她守寡的男人。

關於這一點,陛下,很早以前就預見到了吧……

亂了,全亂了。

「膽小鬼!懦夫!」她揪起他的衣領,雙眸染上激憤的光彩,臉頰也漲得通紅。「好啊,既然你認為那些是做臣子、做奴才的本分,那很好,本公主就以公主的名義命令你,鍾慕卿馬上娶我!」

忽來一陣狂風,紗燈里忽明忽暗,而桌上的喜燭滅了,剩下裊裊青煙消失在空氣里。

涼亭暗淡幾分,一如她現在的心緒。事情完全不在掌控中,女性的直覺難道真是出了問題?

不要,不放手,哪怕用他最厭惡的方法,也要去爭取。

「公主喜歡逼人喝酒。」鼻腔發出淡淡的笑意,但更多的是不屑輕哼。「第一次是陷害,第二次是瀉藥,第三次--臣已喝了兩次,而這一次,恕臣無法從命。」

若是已經有傷害,就傷害到底好了,否則綿長的疼痛會深入骨髓。

「讓你娶我,比喝瀉藥還痛苦?」心已震驚到麻木,有什麼比被自己所愛之人如此看待更難過?

「也許。」鍾慕卿深吸口氣,緩緩道來。「我可以忍受公主的調皮和捉弄,但卻不能忍受自己幸福被當成一場交易,甚至被逼着得按照別人的意思去生活。如果公主一定要臣娶您,那麼還請陛下做主。若陛下要臣娶,臣娶便是了。」

詩華呆住了,驚恐的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逼迫?要他娶她,還非得皇帝哥哥強迫他?

她啞口無言,傷心到連淚都流不出來。如果娶她只是因為命令,只是因為效忠,那這個婚姻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公主沒有其他事,臣先告辭。」忍住安慰她、緊擁住她的衝動,鍾慕卿轉身離開。只是……垂在身側的拳頭,握到死緊。

「鍾慕卿,你好啊!」

詩華大笑着將鮮紅的嫁衣扯下,青絲亂成一團。她覺得自己滑稽到了極點……

她撕不動嫁衣,羞恥、無奈、憤怒……所有情緒無處發泄,只將桌上的美酒佳肴盡數推倒--

身後傳來的破裂聲、尖叫聲,聲聲敲打在鍾慕卿心上。但,他不能回頭,沒有退路,只有一直向前走。

燭火全部熄滅,只有一彎新月,照出艷麗臉龐上的兩行清淚。

神武已遠征,蕭蕭萬馬從。

百姓夾道送着神武男兒。他們保家衛國,他們拋開生死,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築造神武堅強的防線。

鍾慕卿在馬上回首,似乎在尋找着什麼。然而,他的視線一遍遍掃過人群、掃過街中……

淡淡失落如微風輕輕拂過。

遙望天際,流雲變幻,一如記憶中那人臉龐上層出不窮的豐富表情。

終於,他收回視線,下達全速前進的指示。千軍萬馬雷動,他縱馬揚鞭,朝虎嘯決然而去。

萬籟俱寂,月上中天,馬兒在帳外靜靜地吃着草。

營地里的篝火早已熄滅,等待黑夜、等待黎明,而兩者中間將是生死由天的慘烈搏殺。

將軍營里的獸脂燈仍然亮着,投下將軍凝重的背影。

鍾慕卿掩上卷冊,長長嘆了口氣。

虎嘯王廷孤注一擲的遠遷漠北,殘酷地將戰場拉拔至苦寒的戈壁清野。

在惡狼即將展開反擊前,他該如何做才能將傷亡損失減到最低?

多日苦思,難以找到解決的方法,他腦子昏昏沉沉的,彷佛被無數沉重填充,一股睡意襲來,迷迷糊糊間彷佛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答應娶我?現在我要嫁到龍翔了,你很滿意是不是!」

她穿着鮮紅嫁衣,向來艷麗的臉蛋憤怒到扭曲,來勢洶洶的質問他。

「臣……」

「臣什麼臣?不敢當。你鍾慕卿永遠是皇帝哥哥的跟班,除了他,誰都入不了你高貴的眼睛!」

「詩華……」心口好疼,被她那身大紅的鳳冠霞帔灼燒着。

「哈,你現在終於可以叫我詩華了?不過很抱歉,遲了,太遲了。」她將鳳冠上的珠簾掀起,眸子裏已是淡漠一片。

曾經嬉笑頑皮的目光沒有了,曾經單純仰慕的目光沒有了,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似乎在一夜之間看透世事。

「我恨你,一輩子都恨你。我詩華再也不會礙你的眼。我會去龍翔,離你離得遠遠的,就算在路上被毒蛇咬死也不要你管!」

「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事根本不是重點,關鍵是陛下……

他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彎身進了迎親的軟轎內。多年前和親的影子和現在重迭在一起,而這一次離去的,是他的--愛人。

轎簾掀起,露出她絕望到漠然的臉,全然沒有少女的青澀嫵媚。

「這個,是你送給我的玉墜,現在我把它還給你。以後,我們誰也不欠誰。奈河雖難渡,也比不過你郎心似鐵!」

「詩華!」他大叫一聲。

玉墜砸在他額頭上,磕破頭流下鮮血,遮住了他的視線,然而再痛卻比不上他心裏的疼痛。

「啊,你怎麼知道我來了?真沒意思,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呢。」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鍾慕卿赫然從惡夢中驚醒!

詩華剛給伏在桌上小睡片刻之人蓋上外衣,就被他猛然的一聲呼喊給驚嚇到。

這個,算不算心靈相通?嘻嘻。

看到他眼眶下都黑黑的,想來出征這段日子都沒好好休息。

她好心疼,原來帶兵打仗這麼辛苦,自己以前還在他出戰的時候下巴豆,真是好過分。

「妳怎麼在這裏?」

鍾慕卿似乎還沒從夢境中脫離,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只要一移開眼,眼前的人兒就會不見了。

「你剛才不是已經確定了嗎?多此一問。」

「我的墜子還在嗎?」

她微愣,忽然明白過來。「當然嘍,本公主好不容易才從你那裏搶來的,怎麼能輕易弄丟,在這裏啦!」她從貼身小衣里拉出一根絲線,上頭掛着個玉墜,玉墜反射獸脂燈的光芒,顯得溫潤而迷離。

這可是她堅持不懈跑將軍府的戰利品呢!

當時要跟他拿這個玉墜,他的臉簡直黑的可以,活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不過她才不是專佔人便宜的主兒,當晚趁夜編製了七色綵帶,綉針戳得指頭一個個小洞。

他似乎清醒了點,下意識轉動了下手腕。

詩華看見上頭繫着自己親手編織的綵帶,內心雀躍不已,原來他一直帶着……

「妳的臉怎麼這麼臟?」他下意識的替她擦去污漬,並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於禮不合太過親密。

當然是為了避免被人認出她的身分啦!不過這點她才不會說出來,讓他多擔心擔心也好。

他的手寬大而溫暖。因為長年的軍事訓練,他手上有層薄薄的繭,摸在臉上給人一股奇特的感觸。

享受着這難得且極為親密的關心,詩華從來沒像此刻般心情開朗。

忽然,她靈動的大眼睛轉了轉,似乎想到什麼,她露出狐狸般的竊笑。

「喂,鍾大將軍,原來你不知道我來啊,那剛才怎麼會喊我的名字?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夢到我了!」

好得意,這個木頭現在總算開點竅,不過還要繼續努力。

昏沉的睡意已經消散,夢魘不復存在,鍾慕卿苦笑着搖頭。

他一邊收回踰矩的手,一邊感嘆被她抓到了把柄。不過,有一點他卻無法饒恕她。「公主,妳三更半夜跑到軍營里好像不太合適。」他的眼光不怎麼溫柔。

「這有什麼?我以前還不是經常到你將軍府里。」沒什麼大不了,她不以為意,只要跟着他就好。

「可我記得將軍府在神武境內,而現在,我們在虎嘯國的腹地。請問,妳到底怎麼跟過來的?」

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安危有多重要?

「跟着你部隊過來的啊,很簡單。」

鍾慕卿這才發現她穿了神武士兵的軟甲,一點都看不出原來的俏模樣。

「陛下知道妳過來?」

詩華感覺他問話的神情,越來越咬牙切齒?

吐吐舌頭,她眨眨眼。「沒有啦,哥哥才不會同意讓我出來。要出來可以,不過是嫁到龍翔去,本公主才不高興過去。」

鍾慕卿額上冒出青筋,只是有人還不怕死在那裏東摸摸、西看看,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也就是說,妳偷偷跑出來,又偷偷穿了套軟甲混進軍隊,然後跟着大軍一直到虎嘯,再趁着深夜巡邏士兵不注意時跑到將軍帳?」

「可以這麼說吧!」

「詩華公主,妳實在太不知輕重了。」軍營訓練出的耐力已讓他很好的將思念壓在心底,了無波紋。

「堂堂神武公主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妳到底有沒有好好想過?戰場無情刀箭無眼,若妳有個三長兩短,難道要軍隊的人獻上自己的人頭來贖罪?」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她已經呆住了。

他不是很想她嗎?連在夢裏都會喊她的名字,怎麼現在這麼凶?

「收拾一下,明天我讓部下送妳回宮,這件事我自會向陛下解釋請罪。請公主給所有將士們一個安心打仗的環境。」

「我打擾到你們打仗?」詩華滿臉不敢置信。「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打擾了你們,又哪裏打擾了。是私通敵人出賣情報,還是在飯里下毒做內奸,或是來刺殺你鍾大將軍?!」

自己不遠萬里跟隨軍隊、追隨他,竟只換來「打擾」二字?

她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累贅?

可笑,簡直太可笑了。

鍾慕卿望着她一臉泫然欲涕、很受傷的模樣,雖然不忍,但始終不退讓!

是的,她來正是打擾了他的心。看到她,讓他忽然覺得死亡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因為再也見不到某個人。

從小建立起的信仰搖搖欲墜,難道不是被嚴重打擾了?

「本將軍不需要向妳解釋什麼,明天一早自會派人送妳回去。不要再鬧了,打仗不是兒戲。」

「都把將軍架子搬出來了,看來我不走就會有麻煩。不過,我就是不走,看你能拿我怎麼辦。」

氣死人了,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

「可以,公主留在後方為將士們打氣。等勝利班師后,臣會請辭回鄉。」

「你在威脅我?」她瞪大了眼睛。「在你心裏,我就這麼不堪,不堪到你不願看見我?」

他不說話,他的沉默比刀割更讓她心痛。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你不阻止哥哥將我嫁到龍翔了,原來除去公主的身分,我只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一個死皮賴臉老愛糾纏別人的人。」

詩華緩緩跪下,多日來的長途跋涉消耗她太多體力。這些日子以來想和他在一起的信念,支撐着她一路走來,此刻他的冷漠絕情,卻讓她心冷無比。

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一顆顆落下。

鍾慕卿頹然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面對她。

他們之間彷佛築起一道無形的牆,將原本相連的兩顆心,隔得那麼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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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獵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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