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葉詠歡是冷醒的。
她眨眨眼，身上蓋著被子啊！可不知怎麼的就是有一股空虛的寒意。
陌生的味道、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間……她一時沒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身子感到微微的酸疼，才臉紅的想起昨天的一切。
她成了蘇大哥的新娘，而且是「名副其實」的新娘，她完成了她的夢想……
對了！蘇大哥呢？
轉頭，她看見他。西裝筆挺，像是從男性時裝雜誌走出來一樣完美，只是他的臉上沒有波動，看着她的眼睛沒有溫度，彷彿她只是一件旅館裏的傢具。
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一點昨夜熱情的痕跡。
衣着完整的他跟被子底下一絲不掛的她……
突然感覺到不好意思，葉詠歡臉紅的看着他。「蘇……大哥。」
他的下巴繃緊了，她那聲含羞帶怯的呼喚讓他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
「我現在要出去，妳自己安排時間，看是要去參加飯店的觀光活動，還是自行去購物都無所謂。這張信用卡給妳，隨便妳要買什麼東西。」他把一張卡片丟在茶几上。
葉詠歡看着那張信用卡，再看看他，表情就像是迷路的孩子一樣茫然。
不管剛剛她醒來時是多麼的幸福甜蜜，對未來充滿幻想，現在也不由得迷惑起來。一張冰冷的信用卡，那絕對不是她想要的啊！
「蘇大哥你要去哪裏？」
「工作，我跟妳說過這次是來參展的。」
「那、那我跟你去好不好？我可以幫忙！你等我，等我一下，我馬上穿好衣服！」
她連忙從床上爬起來，一方面又要遮住自己的裸體，弄得手忙腳亂，還差點被床單絆倒。
「哇啊……謝謝。」
蘇勁滄只是用一隻手臂就撐住她，身體的碰觸讓她的心跳又再度加速。她仰望着他，只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幸運嫁給這樣的男人。
她心裏在想什麼，他光看她那白痴似的傻笑就知道了。
他僵硬了身體，那雙戀慕的眼睛讓他心情無來由的煩躁起來。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崇拜、愛慕什麼的，她完全誤解了他跟她結婚的理由。昨天晚上是個錯誤，他不希望她產生不當的遐想。
「妳不許跟我去，我不需要妳，妳存在只會讓我煩心。」
他冰冷的言語讓葉詠歡好半晌才會意過來，她的笑容僵在唇邊。
「蘇大哥……」你為什麼要說這麼傷人的話？
「趁這個機會我想跟妳說清楚，妳以為我為什麼要跟妳結婚？」
「呃……你喜歡我？」這話連她自己聽起來都沒什麼自信，微弱得可憐。
「不是。」
他不但否定，還否定得那麼快。葉詠歡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丟到地上踩踏一樣難受。
「妳爸爸看上我公司未來的潛力，我看上的則是妳家銀行的背景，能夠提供我公司未來資金的保證。換句話說，這是各取所需，我希望妳不要有過度的幻想，這樣我們至少能夠和平相處。」
葉詠歡怔然，血色從她的臉上隱去。
剎那間她相信的事情、她以為的一切，都有了另一種解讀。她想起之前大學同學跟她講過的話，原來那才是真的嗎？
「可是……昨天我們……」
「那是單純的做愛，男人都會有需求。」
葉詠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為什麼蘇大哥的認知跟她差這麼多，真的是她太天真了嗎？昨天晚上他那樣熱切的抱着她原來只是慾望嗎？他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直接的話語來喚醒她的美夢？現在這個蘇大哥，讓她覺得好陌生、好可怕。
看她失落惶然，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蘇勁滄不自覺的咬緊牙根，心底湧上的那一絲怪異的疼痛被他極力的壓抑下來。
「我走了。」
她沒聽到他的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得只能聽到空調呼呼的低音。
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飯店房間。她以為熟悉的丈夫，也顯得好陌生。
說不感到驚慌害怕是騙人的。
她離開床，走進浴室，鏡子裏的女人頭髮凌亂，雙唇紅腫，有種性感淫亂的氣息，看起來就像是被狠狠的疼愛過一番。她很訝異自己外貌上的改變，不過那也證明了昨夜的一切是真的存在過的。
蘇大哥抱了她……不管他是基於什麼理由娶她的，他還是抱了她。
她現在是蘇大哥的妻子！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心態，他還是娶了她。
所以她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認真想起來，經過十年不見，蘇大哥突然說要娶她，這才奇怪吧？
他不曾騙過她，他從來也沒對她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她早該從他對婚事冷淡的態度察覺出來的。
不過沒關係，他現在沒愛上她，不代表以後就不會愛上她啊！
她一直不是個積極向上的人，可是對於蘇大哥，她卻從小就有種奇怪的堅持與毅力。
只要不放棄，用力跟緊他，他總會回頭看她一眼……
她可是很有經驗呢！
加油！
鏡子裏的女人也跟她一樣握拳，雙眼炯炯有神。
她要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相信有一天……呃，不管他有沒有愛上她的那一天，她都要一直一直愛着他……
坐在會議桌對面的是歐洲最大科技集團的總裁，一般人要見一面都難的重量級人物，對着蘇勁滄，卻主動而積極的暢談將來的合作計劃。
反而蘇勁滄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冷淡的態度讓人摸不着頭緒，更讓人惶然，於是對方自動退讓，提供更優惠的條件，希望能夠爭取到可以跟這個手中掌握關鍵技術的年輕男子合作的機會。
蘇勁滄暗自苦笑。
這是來歐洲這趟最重要的一場會議，他卻數次恍神了。
腦子裏總是揮不去那傢伙大大的眼睛含着淚水，茫然而痛苦的望着他的神情。
不需要理她，她的情緒不關他的事！儘管這麼告訴自己，他還是一直想起她，想她一個人，又那麼笨，不知道出門會不會走丟……
因為自己的失神，反而在談判時獲利，這情況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幸好還是順利談成了。
雙方在合約上簽名，合作對象熱情的邀請他一起用餐，他卻婉拒了。
晚上不回去看她一下，他不放心。
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之後，蘇勁滄繃緊臉，一臉陰沉惱火的走回公司的攤位。隨行的主管不知道除了什麼事，跟在他身邊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聲。
遠遠的還沒到公司攤位，蘇勁滄猛然停步，後面的人一時收不住步伐，狼狽的撞上他。原以為他會生氣，結果他動也不動，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只見一個個頭矮小的女生，手裏抱着厚厚一疊的傳單，幾個高大的老外圍着她，她不會說德文，一逕仰頭對他們甜甜的笑。
她有長長的黑髮，圓圓的眼睛，細緻的皮膚，長得就像是搪瓷娃娃。難怪那些老外看了就像是蜜蜂見了蜜一樣，怎麼都不走，連帶的攤位的人氣一下變得超好。
「你在這裏幹什麼？」蘇勁滄大吼。
葉詠歡嚇了一跳，手上的傳單掉落一地，她趕忙低下身去撿，旁邊的男子也都彎下身幫她的忙。
蘇勁滄幾個大步走上前，揪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
葉詠歡臉都白了，怯怯的說：「我來幫忙。」
「我有說需要你幫忙嗎？我不是叫你自己去玩嗎？」
「可是……自己一個人一點也不好玩，來這裏很好啊！雖然我什麼都不懂，不過至少可以幫大家打打雜、發發傳單什麼的。」
他太陽穴隱隱發疼，咬牙。「你怎麼到這裏的？」
「你留在飯店的文件里有攤位號碼，然後我請飯店櫃枱幫我叫計程車。」
是嗎？他錯看她了，十年來她是有變比較機伶了點。
「是誰叫你做事的？」
「我說我是台灣總公司派來幫忙的，這裏分公司的人就……」
蘇勁滄轉頭，凌厲的一瞪，被掃過的分公司員工全都被那芒刺般的目光嚇了一跳。
這名東方女子是誰，跟大老闆是什麼關係，根本沒有人清楚，他們只是一時忙碌，慶幸有人可以來幫忙，可現在看來好像不太妙。
「小美人，這是你的。」
幾個老外幫她撿起掉落的傳單，拿給她，想趁機博得美人好感。
蘇勁滄一把搶過那疊紙張，冷冽的瞪視他們。
「她不是什麼小美人，她是我的妻子。」
他用標準的德語說出這句話，幾個老外一震，尷尬的笑着離開。最驚訝的是分公司那些員工，一時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對、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您是總裁夫人。」機伶的馬上接過老闆手裏的傳單，頻頻向她道歉。
葉詠歡不知道蘇勁滄說了什麼，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被發現了，而且丈夫不高興她出現在這裏。
「別這樣說，我很高興能夠幫忙。」她先用英語安撫像是嚇壞的員工，然後轉頭對蘇勁滄表示。「我覺得來這裏幫忙很好，比逛街有趣多了。拜託，不要趕我走，讓我繼續好嗎？」
「不可能！我不許你在這裏拋頭露面。」
剛剛那幾個老外圍着她的畫面，讓他想到就咬牙切齒。雖然不知道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是什麼，可是他都不準備讓它再一次發生。
葉詠歡眨眨眼。拋頭露面？！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恐怖，她可能因為他的這句話而笑出來。蘇大哥也未免太傳統了吧！
「那我在後面幫忙跑腿就好了好不好？我保證，不會惹麻煩，也不跟客戶說話。拜託……」
他煩躁的蹙眉。「你幹麼不好好去玩？」他真搞不懂她在幹麼，這傢伙為什麼不像別的女人一樣哎買東西、愛逛街，偏要來找事做。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他的怒氣讓她瑟縮了下，然而她還是鼓起勇氣說出答案。「就算能夠做的不多，可至少可以幫到你，感覺自己有一點點的用處。」她仰頭怯生生的看着他。「拜託……」
那雙眼睛水波蕩漾的，好像他不答應的話就有淚珠滾落下來……他的頭疼了起來，無法忍受的閉上眼。
「隨便你！」最後他只能充滿怒氣的低吼。
為期五天的展覽很快就到了最後一天。
蘇勁滄一邊跟屬下交代事情，一邊不時瞄向一旁。
展期結束，要打包整理，會場亂成一團。一群高大的德國人中間夾雜着一道嬌小的身影，她力氣沒有人大、能力沒有人強，可卻比任何人都努力。
從剛開始對她不熟悉，乍聞她的身份還有些戰戰兢兢，才短短几天，她就跟分公司的人混熟了。
她親切的態度、認真的精神贏得員工的心，加上她的外表完全就是個小女孩的模樣，每個人都忍不住想要去疼愛她、照顧她。
「我來吧！」德國分公司的麥克看到她正試着拾起一隻箱子，連忙過來幫她。
「謝謝。」她甜甜的抬頭一笑，麥克立刻臉紅了。
蘇勁滄看到這幕，臉綠了。「就這樣，其餘的等回台灣再說。」拋下這句話，他不顧主管們還有問題，匆匆走過去，拉住葉詠歡的手。「走了。」
「可是還沒收完耶！」
「我說走了。」他再次感到太陽穴傳來的疼痛，這傢伙總是惹得他發火。被他霸道的拖走，葉詠歡根本沒機會好好跟在這裏交到的朋友們說再見，只能依依不捨的回頭向大家揮手。
他們來到展場門口，司機已經開着車過來正等着他們。坐上車，在路上他閱讀着文件，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倒是迷戀的看着他，覺得他嚴肅的側臉好迷人，同時很佩服他工作的認真。他似乎從來不浪費一丁點時間，坐車、搭飛機，一有空，他不是讀報就是看文件。
像只等待主人撫摸的寵物般的看了他許久，他一點也沒有理她的意思，葉詠歡嘆口氣，把視線移向窗外。
車子經過一棟棟古老的建築，歐洲的城市跟亞洲不同，所有歷史古迹都保存完整，格外有種特殊的風情。
「啊！火車站！好棒，跟電影裏面看的一樣。」
「夫人，你想下車嗎？」司機這幾天也跟她混熟了，聽見她愉悅的呼聲，透過後視鏡，用英語問了一句。
「不、不用了。謝謝你。」她知道蘇大哥不會想要浪費這種時間。雖然，她真的很想去看看……
蘇勁滄抬起眼，難得他轉頭時沒有對上她看着他的目光。她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嚮往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他眯起眼，想要忽視，卻發現自己心煩意亂，沒辦法專註在公事上。
「想去看教堂？古堡？」
「嗯！」她用力點頭，一會才會意過來問的人是他。「啊！沒……也沒那麼想，我沒關係的。」
該死！麻煩的女人。「看在你這幾天努力工作的份上，就帶你去海德堡走走好了。」
海、海德堡？
「真的嗎？！」一瞬間她的臉陽光燦爛，眼睛都直了。
「再露出那種白痴的表情就算了。」她馬上噤聲，用手捂住臉。
「好、好，我保證。」還說什麼沒關係。他瞪了她一眼，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對那張認真捂起的臉生氣……
還有那雙該死的小鹿斑比眼睛，他怎麼就是沒有辦法對它們免疫！
從法蘭克福到達海德堡只要幾個小時。
海德堡是著名的大學城，除了古色古香的建築，還有濃濃的書卷味。此外，「學生王子」這部電影也讓它充滿浪漫的氛圍。
從走進老街，葉詠歡就興奮得無法剋制，每樣東西在她眼裏都新奇有趣，大石堆砌的道路、專賣巧克力的小店、古老酒吧，她都要停下來反覆看很久，還興奮的在他耳邊吱吱喳喳。
他來過這個城市幾次。對他而言，德國的城市都差不多。她的大驚小怪讓他耳朵不得清靜，可是不可否認的，跟她在一起，好像什麼都變得很有趣、什麼都令人讚嘆不已。
哇！他怎麼也感染了她的傻病？
傍晚時分，老街上的露天咖啡座飄散着咖啡香，悠閑的人們坐在路邊，或輕啜熱飲，或相互談笑，也有的知識靜靜的看着經過的路人，配上微風輕拂，最是舒服。
蘇勁滄黑着臉，喝了一口跟他臉色一樣黑的咖啡。
「那個小貝比好可愛啊！很像洋娃娃呢！卷卷的頭髮，白白的皮膚，讓人好想捏捏看喔！」
她的視線總算捨得從隔壁桌的嬰兒車轉回來了，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的笑容僵住，連忙閉上嘴，低頭吃雪糕。
啊啊！好香、好濃、好好吃！
閉上眼睛，享受雪糕在口中融化的快感，她一臉幸福的嘆息。
她小心翼翼的吃，真正喜愛的食物就是這樣，會讓你捨不得一下子吃完。
她伸出湯匙，正打算挖第三口的時候，蘇勁滄說：「看起來很好吃，讓我吃一口吧！」
「好啊！」她沒有猶豫的就把雪糕推到他面前。
說是吃一口，他卻一下子把整盤吃光。甜膩的口感讓他頭皮發麻，不知道這傢伙的味覺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會覺得好吃？他是想看她的反應才硬把它吃完的。
果然，那雙眼睛張大，眨了眨。
被吃完了……沒有了……驚訝到失望，可惜加委屈，就跟小時候他硬要走她的小熊一樣。「怎麼，被我吃完了，你不高興？」加害者偏還要測試受害者的忠誠度。
她搖搖頭。
「不會！」她傻傻的笑。「蘇大哥也覺得很好吃吧？」
她反而高興兩個人有共同的喜好，全然不曾懷疑他不過是想搶走她喜歡的東西罷了……
「噢？只要我想要的，你都會給我？如果你自己也很喜歡呢？」
「嗯！沒差，因為我最喜歡的就是蘇大哥。蘇大哥喜歡，我就很高興啦！」蘇勁滄看着她，那全然信賴的表情沒有一絲虛偽。
他突然替她感到悲傷，這傢伙遲早會學到不能對人完全坦白。在現實世界裏，這種行為無疑是在敵人面前自曝弱點，是會立刻被生吞活剝的……「我幫你拍張照片吧！」
「咦？好啊好啊！」他拿起他的PDA手機，對準她。
她對他展現最甜美的笑容，最優雅的姿勢。這是蘇大哥第一次說想拍她，她怎麼能夠不呈現最完美的狀態呢？那照片搞不好蘇大哥會擺在辦公桌面呢！想到，她就忍不住幸福的彎起嘴角。一分鐘過後……
笑容有些僵硬。「蘇大哥，怎麼還不拍？」
「手機的畫素不高，而且需要等補光。」他悠閑的說。
「噢，這樣啊……」又等兩分鐘過去。臉部肌肉都僵硬了。「還、還沒好嗎？」
「別急，再等等。」
「好……」又五分鐘過去。「蘇大哥……」嗚……她的臉好酸。
「要放棄嗎？」
「不、不要，我想讓蘇大哥幫我拍一張最好的照片！」
「所以要忍耐啊！」
「我、我知道了。」好！不管，豁出去跟它拼了。她的眼睛重燃熱火，他卻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
「騙你的。」
「啊？」
「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拍這麼久。笨蛋！」
葉詠歡委屈的扁起嘴，眼淚一下湧進眼眶，在這一刻，喀嚓一聲，蘇勁滄壞心的按下快門。
她瞠大眼，這回真的要哭出來了。「怎麼這樣，拍人家最丑的時候……」
蘇勁滄邪勾起嘴角。
他自己都沒發現，這是他十年來唯一出自真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