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柴房工作的繁重出乎意料之外,雖然家貧,身為爹娘掌上明珠的她到底只限於做些女紅針黹,過度勞動體力的工作,根本沒機會碰上。拿斧頭砍柴,纖瘦的身體根本沒那個本事,就算彎下腰來揀揀枯枝,成天忙碌下來,也只差沒使盡吃奶的力氣。
話說得滿,苦果就得自行承擔,但樊悠閔不肯認輸,不肯承認自己無法勝任。整日曝晒在艷陽下來回奔走,頭昏眼花,每天晚上只要沾到枕頭,閉上眼睛倒頭就睡,連思考的時間都缺乏。
無可諱言,偶爾在大太陽底下發獃時,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人的影像,內心中卻是對景焰的不聞不問感到失望。那個人啊……曾經令她燃起希望的火苗,卻又將她推向失望的深淵。
眼睛微微地刺痛,酸澀的感受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奢求呵,她何必自欺欺人,何必存有幻想,明明早知道兩個人之間身份有極大的差距,又何苦於此時糾纏於內心中。
但理智無法取代情感,出軌的心難以拉回正道,就算已經知道結局,也無法改變偏離的事實。
該遺忘了,該學會面對現實,別老以為生命中會出現奇迹偷個空檔,荷花小跑步地來到她的身邊,帶着喘氣的聲息,看見瘦了一整圈的她,眼眶起了紅絲,心疼地說:“小悠,真辛苦。太夫人真狠,讓弱女子做這樣的工作,你是不是哪裏得罪她了?咱們找景總管說說情,再不然,請少爺出面替你緩緩吧。”
“不用了。”揮去額頭上的汗水,出口的言詞絲毫不帶感情,“沒有人會替我開口,少爺昨天就回來了。”而特地把消息透露給她的,正是閑暇散步到柴房的太夫人。
“回來了?少爺定是不知曉你的處境,我快去告訴他。”荷花熱心地說,上次少爺出面救人,是因為小悠的懇求,少爺該是對小悠有意思,斷不可能看着她受苦。
“他知道。”
“不可能,少爺才剛回來,椅子都還沒坐熱,我得快去說……”
“荷花,聽我說。”拉住荷花向前沖的身軀,強掩着苦澀,樊悠閔擠出嘲諷的笑容,“謝謝,但上回少爺回來時身邊還帶有別家的小姐,怕是沒空搭理我這樁小事。別忙了,我們的命該如何,冥冥中早有註定,領人薪俸就得學着接受,除非不想待下來。記得嗎,過往你被賣身的日子中,碰上幾次選擇的機會?我沒有,你也沒有。”
高牆團團保護的心因為回憶而再次受了傷,臉上隱隱浮現着失意。是的,景焰已經回來了,昨天景太夫人特地帶着那名風姿綽約的小姐來到她的面前耀武揚威,擺明着給個下馬威……
真可笑呵,堂堂高貴在上的富貴人家,自詡忠孝節義俱全的家庭,居然怕起渺小如她了。
嘖嘖,怕什麼呢?樊悠閔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小丫頭,委屈留在景家工作,除了設法養活自己、快點攢錢回家外,實在想不起對景家有什麼威脅。
“小悠好可憐……你為了我出頭,現在我卻沒能替你做點事。”
樊悠閔笑着搖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荷花已經做到了,還說傻話幹啥呀,同樣在異鄉工作,能結成朋友,自然該彼此幫忙。快回去吧,小心被旁人發現你偷懶,又得受責罰。”
荷花用力點點頭,“小悠,撐着點,我會再來的。”
揮着手,她忽然咳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糟糕,莫非是昨兒深夜,聽到淅瀝的雨聲后,勉力起來搬動還放在外頭的木柴,導致風寒上身嗎?
頭開始發暈,頂上的太陽卻發出更毒辣的熱度,教人幾乎無法站立。上蒼,她不能在此刻被病魔打敗,那將讓景太夫人有借口將她驅逐出府。而現在,時候未到,她還不能回去……意識還在飄忽間,身子就在失去意識的瞬間癱倒在地。
***
“醒來了。大夫,她終於醒了。”
恍惚間聽到有人大喊一聲,將神智整個從混沌中拉回,躺在床上的樊悠閔努力睜開乾澀的雙眼,試圖告訴對方她沒事,但張開口后,只感到喉頭一緊,連聲音都沒有。
猛地有張老臉湊近,翻開她的眼瞼,抓起她的手把脈,沉思良久后說:“幸好及時退了燒。但她的身子骨太虛,還得細心調理,別以為醒來就沒事了。我寫幾帖葯,差人來抓吧,未來三天是關鍵期,若高燒持續沒退,怕是大羅神仙也無法回天。”
“我會注意的。”
樊悠閔心裏一驚,那是景焰的聲音,莫非自己燒糊塗了,還置身夢中?
“少爺請留步,老夫識得路。”
“謝大夫。景福,招呼古大夫回去吧。”作個揖,他的心思全在樊悠閔的身上,立刻奔回床前,恰好對上她迷濛的雙眼。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掙扎着想要爬起,四肢卻無法配合:“我……怎麼了?”
“你因為受到風寒而昏倒在柴房前方,正巧少爺經過,將你抱到此地,立刻差人找大夫來。”荷花端來一碗黑黝黝的湯藥,將她扶起。“快點喝下去,你嚇死我了。”
“好苦。”淺嘗一口后她眉頭深鎖,想要排拒。
“不準吐掉,全都給我吞下去,半滴也不許剩。”景焰接過荷花的葯碗,一手托起她的頭,用力地灌下去。“沒聽到方才大夫的交代嗎?要是你的燒再不退,連小命都不保。”
她搖頭,拚命握緊繡花拳頭,虛軟地敲在他的胸前,卻撼動不了他鋼鐵般的決心。無力抵抗的情況下,樊悠閔被迫灌下整碗湯藥。
識趣的荷花拿回空碗,將房間留給他們。
終於結束酷刑,全身已經冒出一身汗。躺下后噓口氣別過頭,樊悠閑打算來個眼不見為凈。
“睡吧。”他替她拉好棉被,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
她很聽話的閉起眼睛,努力想讓自己重新跌回方才的黑暗中,忘卻所有煩惱事。但怎麼睡得着呢?他就近在身邊,連呼吸都聽得見,擾亂了本該靜如古井的心。
懊惱地翻過身,一次又一次,樊悠閔恨起自己,不相干的人哪,何苦被他的舉止所牽制着。
“小悠,什麼都別想了,快點睡吧。”他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噴出的氣息近在耳邊。
“你……”倏地睜開眼,她跌人他那雙深潭中,“快回去吧,這裏不是少爺該待的地方。”
“這是我的房間,你那裏冷得像冰窖。”他撫上她那張細緻的臉頰,“為什麼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她故意說得輕忽,“少爺說得真有趣,生個病而已。”她掙扎着想坐起,“房間還給你吧,怠忽了你,是奴婢的疏失。”
“生個病而已?”緊緊地按着,不讓她起身,景焰兀自生起氣來,“你差點死掉,別把事情講得如此輕鬆。”
“死嗎?也好吧。”她喃喃自語。
拳頭緊緊握起,景焰發紅的雙眼瞳得圓圓的。她怎敢輕忽自己的生命?她怎能如此踐踏寶貴的生命?她的苛責全數都落在他的身上,都是他的錯,沒能保護好她。
當他碰巧經過時遇到她厥倒的瞬間,他整個心幾乎凍結。抱起輕如羽毛的身子,那張蒼白的臉蛋上缺少盎然的生意,和從前那個老愛與他逗嘴的丫頭截然不同。他大聲呼喊着要景福立刻請大夫來,設法將屋子裏弄暖,然後他就沒有離開過床榻。
本以為寡情的自己,至此方知原來亦有情深的一面,只待有緣人點燃起熱火,而那人,近在咫尺。
“我不准你死!世上沒有人能自我的手中奪走你。”他粗暴地搖晃着她的肩,“聽清楚,只要我不允,你就得好好地活着!”
“憑什麼呢?”她平靜的說,唇角綻出凄涼的笑容,“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命該絕時,誰也擋不住,命不該絕時,想死也死不了,少爺豈能強求?”
“能!當然能!屬於我的,都歸我所管。”
“我不屬於你。”
“你怨我嗎?離開的數日間,居然被調到柴房工作,我沒盡到保護你的責任。”景焰頗為自責,“但我沒料到,真的,離開才短短數日,誰知回來后沒見着你,卻被秦若蘭纏着,所以遲至今日才找到你。”
“少爺不必多費唇舌解釋,更毋需為此傷神,小悠既然在景家為奴,該做什麼,該待在什麼地方,都由不得選擇。”她慘然一笑,閉上疲倦的雙眼,“我不是少爺的責任。”
“睡吧,你安心地待下來,把身子養好,別凈想些有的沒有的。”撫摸垂落的鬢髮,悄悄湊近她的耳際,他溫柔地低語,“打明天開始,你回書齋,誰有意見,都找我來說。”
淚珠在無意間滑落,但她緊閉起雙眼不願有所回應。
說得真動聽,可她能告訴他,把她趕到柴房去的正是他最親愛的祖母?而真正原因則出在曾經指腹為婚卻未能兌現的姻緣上。
然後呢?造成祖孫間的失和,抑或是讓他乾脆死了心?
***
到最後,樊悠閔什麼都不必說,因為景焰從荷花的口中已經得到震驚的答案。他不懂,奶奶為何下如此重手?
他直接找上門,想查個水落石出,卻在門外聽見意外的對話。
“奶奶,我不懂耶,為什麼一個小丫頭值得你花心思對付?或許焰哥哥根本就不喜歡我吧。”坐在房間裏,少了景焰的陪伴,成天和老人家悶在一起,秦若蘭感到無比焦躁。
“傻丫頭,你長得如花似玉。個性又好,誰不喜歡呢?”
“但是焰哥哥都沒空理我。”雖然好聽的話讓人感到些許安慰,但到底缺乏實質意義。
“老實說,在我的心中有個天大的秘密。”隱藏過久,景太夫人的語氣中有些許遲疑。
“是嗎?”秦若蘭感到極度好奇,卻深請以退為進的手段,“算了,我只是個外人,如果不方便,奶奶最好別說出來。”
“沒關係,除了你之外,我也無法告訴任何人。”她重重嘆口氣,“我防樊悠閔那丫頭是怕她將當年的戲言當真,鬧出事來。當初樊、景兩家曾經比鄰而居,所以在戲謔間訂下親事。後來樊家撤離,原以為事情都該過去了,誰知道前幾個月突然又冒出來。景家是何等身份,豈能隨隨便便娶個丫頭進門,哪想到她就近在焰兒的身邊,所以我必須讓她徹底死了心。”她語帶保留的說。
“奶奶,這個容易,讓我來做吧。既然願意委身當焰哥哥的二妻,就有義務要幫不在家裏的大姊清理內部。”秦若蘭信心滿滿的,曉得那段被隱瞞的故事後,更能確定該保有的身份,及受重視的程度。“樊悠閔算哪棵蔥,膽敢妄想沾上景家,哼,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的德行。”.
“說得對,你真是個好孩子,完全了解老人家的心意。”鬆口氣,能有人幫忙分擔的感覺真好,秦若蘭的保證讓她明白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也對所做所為更理直氣壯。
“都得謝謝奶奶的抬愛。”
“來來來,我有些珍藏的寶貝送給你,挑挑想要的吧。別跟旁人說,我連趙冠容都沒給。”
“哇,太漂亮了。”
當兩個人互相褒獎的同時,門外的身影已經帶着鐵青的臉色離開。
夠了,原來小悠被遣送到柴房的事情還有如此曲折的內情,他的心開始發寒。想起小悠滄桑哀怨的表情,以及對他的保證向來信心缺缺的情形,景焰開始懷疑,或許從頭到尾她都是知情的。
只是,她為何不肯說呢?
***
經過細心的調養后,樊悠閔孱弱的身子終於逐漸好轉,撿回小命。傍晚時分,細心的景焰也喚人送熱水至屋內。
她待在他的屋子裏,幾經掙扎后,還是受不了誘惑,決定洗個澡。
小心翼翼地經解羅衫,確定沒有人會進門后,她終於放開顧忌,泡在熱騰騰的水中。喟嘆口氣,熱水滑過肌膚,舒服地令她眯起雙眼,享受難得的自在與輕鬆。
打從進入這座大宅邸中,門禁森嚴,無法自由出入不說,還得成天戰戰兢兢的,沒一日能鬆懈。後來又被分派到柴房工作,那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
如今總算有些許安慰,至少還有桶熱水候着,讓她能洗滌一身的污垢,暫時忘卻煩人的事情。
忽地,木門咿呀地響,有人進入室內。
驚惶的樊悠閔倏地睜開眼,毛巾半遮掩着胸前的春光。天夜已不早,誰會挑在這時候進來?
心跳開始加速,耳朵豎得老高,好半天沒聽到來人說話的聲音,連腳步聲也輕不可聞。心一凜,她忙不迭地將白皙的身子全沒入水中。
“誰?”她怯怯地問。
低沉的聲音冷哼,進門的人沒有回話,原本輕盈的腳步刻意放得沉重,更是清晰地朝着她而來。
“到底是誰?”她放大膽子,稍稍放大聲量。
依舊沒有得到回應,心跳聲逐漸加大。眼看對方愈走愈近,腳步絲毫沒有停歇,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只剩下單薄的屏風阻絕,樊悠閔只能盡量的將身子壓低,心裏卻沒了主意。
“你……要是再不開口說話,我……會大叫救命的。”
見對方依舊沒有回應,心中的恐懼讓她登時尖叫一聲,拿起水瓢用力地朝來人扔去。
巧妙地閃過水花的潑灑,輕鬆地將水瓢接在手上,景焰帶着笑意興味地打量她。
“你是景焰?”她眯起懷疑的眼神。
“不是我,還會有誰?”他伸手抬起她小小的下顎,欣賞着外露在水面上的光滑肌膚。“還沒聽說有人大膽到硬闖我房裏,更不用說偷看我的女人洗澡。”
熱辣辣的臉頰燒紅着,她窘道:“少爺突然來此有何吩咐?”
“沒有。”
“既然如此,為何選在此時闖入……”
“喔,那是我的錯嘍?”
“少爺沒有做錯事,但於禮不合……”
“為什麼?你是我的妻呀。”剎那間,景焰投下石塊,激起巨大的水花。“夫妻之間,袒裎相對,誰又多事置喙呢?”
樊悠閔的臉色慘白,他……知道了!
“少開玩笑,景家已進門的少夫人是趙小姐,全府城的人緣知,我怎麼能高攀得上景家。”她嘴硬地否認。
“錯,大錯特錯。我親愛的小悠,閨名是樊悠閔,我打小就指腹為婚的妻子,怎麼會錯呢?”帶着輕淺的笑容,他撩起水濺上她的臉頰。
她閉起眼睛,“你何時知道的?”
“我的心早有體認,但我的腦子卻駑鈍到此時。”他在她裸裎的背脊上印下無數綿密的細吻,“悠閔,我的妻。”
無人親密碰觸過的身子輕輕地打顫,原來這就是甜言蜜語,讓許多女子為之痴迷瘋狂的毒藥。暈陶陶的她腦子無法運轉,不知道能否相信他的言詞,真也,非也,只在一念之間。
他將她摟抱住,在欺身吻住她紅唇時,亦伸手入水中,將她抱上床榻。
心中湧起渴望,他要她為他痴狂、要她的身軀因他的存在而火熱、要她收回種種不要他的話語!嚶嚀的聲音響起,樊悠閔略微抗拒地別開頭,但他不允她有排拒他的念頭。
體內排山倒海的情潮駭着她,雙手似乎產生意志,攀上他的頸項,享受的在他的寬背上摩娑。
原來連身子都不屬於自己呵。抬手捂住垂淚的雙眼,也掩住眼中驚惶漸升的火熱,軀體交纏,磨蹭着火般的狂炙烈焰……
曾有過的不好記憶一一被洗刷殆盡,原本不愉悅的肌膚相親,竟也漸漸襲來舒暢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