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一點·藍盾大廈·二十五層D座
聖小嬰沒有按門鈴,他們這一行里,會面從不按門鈴。她以約定的方式敲了三下。
無人應答。
想了一想,她掏出手提包中一把複製鑰匙開門,鎖在轉動,門開了。她全身處於警戒狀態,極其敏捷,極其小心,步步為營地走進去,實際上她完全不必這麼小心的。
列維坐在扶手椅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瞪着走進起居室的聖小嬰。左邊太陽穴上有一個洞,血一直淌成一條線,並不多,還很新鮮,襯着列維慘白的臉,紅得刺目。
聖小嬰倒吸一口氣,渾身發冷。
就這麼呆站了半分鐘,隱隱飄來的音樂聲一下子將她震醒。陽台窗戶沒關,寒風將別家開舞會的喧鬧聲傳了進來。
似乎停止了的心跳突然劇烈敲擊着她的胸腔,她開始動了,小心避開屍體,以受過訓練的手法翻動周圍的一切,桌上、地上……床上,什麼都沒有。照原定計劃列維從海德大鷹帶出的那一套鑽石首飾連影子都不見。
列維成功了,他一定沒失手。聖小嬰相信這一點。有人、拿走了、鑽石。那人、殺了、列維!
再看一眼那個黑黑的小洞,一陣嘔吐感湧上心頭。她強咽了回去,在聖小嬰為時不短的職業生涯中,第一次碰上這種事,因為沒有經驗(話說回來,這種事有很多經驗更可怕),所以只能完全憑直覺行事。
她想不出是誰幹的,連一點概念都沒有,抬頭看牆上的鐘,一點一刻,再過一刻鐘買主就會帶來,但她現在無法同買主聯繫。這是一樁單線買賣,始終只有列維知道聯絡方法。算了,讓買主自求多福吧。
她做了惟一能做的事:關上門離開。因為自始至終帶着手套,指紋問題可以忽略。
走進電梯前,她仍然可以聽見隔了一個走道的B座傳來的音樂聲,似乎是一支小夜曲。電梯下到12層時,一個送外賣的年輕人走進電梯,他對身邊這位漂亮小姐頗為注意。
※※※
凌晨兩點·海德大廈八樓
“華先生,電話。”侍者走近華夜。
華夜懶洋洋地站起來,一時想不出是誰。這個晚上,沒幾個人知道他在這裏。
接過電話,說了幾句之後,他神色一變為凝重,“我馬上就來。”
一路飆車,如果不是有事,這種闖紅燈拿罰單蔑視一切交通規則的感覺其實很不錯,但現在顧不得回味。十分鐘后,車到第五街,將車停到不遠處,華夜步行過馬路。他早就看見紅燈閃爍的警車停在藍盾大廈樓下。
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現代都市的特色之一便是各人自掃門前雪,據說這是文明進步科技發達的標誌性副產品,但警察仍然一絲不苟地拉起黃線禁止出人。
華夜走近大廈。
“什麼人?不準亂闖!……咦?華律師?”警員一愣,顯見是老相識。
華夜笑笑,不說話。警員點頭示意他進去。
25層B座門口的何警官一看見華夜就皺起眉。他們是老相識,警察與律師之間的相識一般不代表是朋友。
“你怎麼攪進來的華大律師?”何警官不客氣地劈頭問。
華夜高舉雙手以示無辜,臉上滿是蒙娜麗莎的微笑。“警官,我什麼都不知道。這裏面……”他朝門裏揚了揚下巴,“……的一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出了謀殺案,客人們都在受盤查。”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警官拿過一張名單翻看。
“蔻蘭·葉。”華夜回答,“就是裏面最漂亮的那位小姐。
葉蔻蘭是中文譯名,她是英國公民,應約來本市遊玩,具體地說,負責接待的就是華夜。她有着四分之一的華人血統,但從外貌上實在看不出一絲半點,不過氣質就不一樣了,精緻得如瓷人兒一般,比真真正正五千年傳承下來的古國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這樣的人兒,同“謀殺”聯繫起來本身就是罪過。
近半個月來,華夜一直盡職盡責地充當她的護花使者,偶有例外,比如今夜。然後便出事——墨非定律的神奇由此可見一斑。一想到被家人追打討伐的景象,華夜不由得突然發涼地縮了縮脖子。
半個小時后,華夜已了解了大致情況,這才鬆口氣。謀殺發生在同層D座,死者是一個歐裔男子,因為僅隔一截過道拐角,所以正在開舞會的B座全體客人都受了盤查。這是聖誕節J座與D座的關係如同城市中任何一幢高級大廈里鄰座的關係一樣——可以用咫尺天涯來形容。
果然,客人們都身家清白毫無嫌疑,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聽見或看見什麼,對案件調查沒有絲毫幫助。在留下姓名住址后,所有人都被允許回家。華夜伴着蔻蘭回到他雙親家中——自來本市蔻蘭一直住在那裏。
不出所料,知道發生什麼事後,華夜被華氏夫婦罵到臭頭,還需蔻蘭替他解圍。之後華家忙着為蔻蘭壓驚,又拿酒又拿點心,鬧到最後簡直是重開宴會。
總之,對華夜來說,今天仍不失為一個溫暖的聖誕之夜。
※※※
對聖小嬰,這又是一個血腥聖誕。
她用無線電竊聽了警方通訊,在她離開后不到十分鐘,警車就呼嘯而至。算算時間,一定,一定有人在自己來之前就報了警。雖然有其他可能,但她的直覺認定,這人、就算、不是、兇手,也一定、與、兇手、有關!
黑吃黑嗎?有人打劫了列維,拿走了鑽石?這是最直接的推測,但是……事情真有那麼簡單?聖小嬰有點迷惑。同以往每次一樣,在整個行動中她只佔一小部分,並不掌握全盤,所以現在,她沒法想像由行動本身而導致的死亡。
但是,有一種漸漸漫開的冰涼感浸過她全身,她隱隱覺得,一張大大的蜘蛛網似乎正在四周慢慢鋪開。
※※※
聖誕假期之後的第一天,雖然大部分人還沉浸在玩樂的氣氛中不願起身,但工作就是工作,和薪水有關的事情從來不會允許含糊的。
華夜也不例外,不過他仍有着忙裏偷閑的好心情。將桌上的案卷扔到一邊,他的好奇心轉到聖誕節凌晨那件謀殺案上。一般而言,聖誕節是偷竊、搶劫的高發期,謀殺這種惡性案件則相反。他去看過了現場,一槍斃命,手法極為利落,現場的警員和法醫也沒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如果在那個死去的男人的身份上沒什麼突破,這又是一樁結案之日遙遙無期的無頭案。他一邊喝着咖啡一邊想,要不要去警察局探聽一番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呢?考慮三分鐘,還是算了吧!嘴角上勾了勾,他的身份一定會讓警官誤會,他們不會相信好奇心這種解釋……
敲門聲適時響起。
進來的是一名警察,華夜有些驚訝地從椅中坐直身體。
“華先生,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請您去警局一趟協助調查?’警員十分客氣。
※※※
督辦“聖誕謀殺案”的何警官在警局會議室踱來踱去。
“聖小嬰……女,身高162公分,黑髮,華裔,孤兒。大約二十三歲。涉嫌多起刑事案件。特徵:右耳旁有一顆紅痣……華先生,你能在錄像畫面上認出她嗎?”
選在會議室見華夜是因為這裏有放映機。此時何警官讓一盤攝於舞會上的錄像帶停頓在某個畫面上,那裏聖小嬰正同一位男士翩翩起舞,角度剛好,雖然暗了些卻足夠清晰。
華夜一眼便認出這是他在聖誕節遇上聖小嬰的那個舞會,原來舞會主人有攝像的愛好,可惡!
“你有證據證明她是‘多起刑事案件’的嫌疑犯嗎?”他心平氣和地問,“如果沒有,警官,這足夠構成誹謗了。”
“為她辯白?嗯哼!我知道你們這些律師總會給我們找麻煩!沒錯,沒有證據可以起訴這位聖小姐,但是請你記住,警方不是傻瓜!現在請你回答問題。”
華夜盯着屏幕,裏面聖小嬰微笑得十分自然,頭略略斜着,很優雅……笨蛋!你那天晚上到底幹了什麼?你不會蠢到把自己卷進謀殺案吧?
“華先生,”何警官的聲音有一絲得意,“不需要我提醒你的記憶吧?在場的很多人都親眼看見你和這位小姐先後走到陽台上,並單獨相處了好幾分鐘。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嗎?”
華夜抿起唇,腦子飛速運轉着。藍盾大廈里的謀殺案怎麼會牽扯到在距離那麼遠的海德大廈參加舞會的聖小嬰?以這種陣勢看來,警方一定有充足理由才會懷疑她,接着查問她的行蹤,而且肯定已經詢問過不少在場客人,那麼何找自己來幹什麼?僅僅是證實她在舞會裏出現過這件事嗎?
“還有一件事請解釋一下,”何警官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張紙放在他鼻子底下,“五個月零十天前,聖小姐涉嫌一樁黑市交易被拘留,一位律師交錢保釋她出去。華律師,你對這位當事人到底了解多少?”
何嚴厲地指了一指那張由華夜填寫簽字的保釋申請單。
“我知道你是名律師,也知道華議員,但是,這是謀殺案!華先生,你不會拒絕與警方合作吧?”
警方已經將聖小嬰確定為主要嫌疑犯了。從何警官的語氣里,華夜確定了這一點。
“你們到底想知道什麼?”華夜收回投放在屏幕上的目光,冷冷地回望何。
※※※
華夜是大律師,一般而言,他主持的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正義。華夜的律師費不是普通人可以負擔得起的東西,所以他為之辯護的對象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惟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很有錢,因此華夜認識的人物也是黑白黃綠無所不有。
從警局出來之後,他的行動力完全體現。三個小時內,他已得到能弄到的所有有關聖誕謀殺案的資料,大概內容不會比主持調查的何警官所掌握的遜色。
警方定性為這是一樁黑吃黑的案子,死者列維·拉德被證明是一名鑽石大盜,而且在他屍體被發現的四十八小時內,海德大廈九樓女主人報了樁鑽石失竊案,現場也證實那是列維的慣用手法。門房認出同列維一起進入海德大廈的是在同一地點八樓參加舞會的女人,他在錄像里指認了聖小嬰。
致命一擊是兇器,現場發射子彈的手槍,持槍許可證是她的。就是說,那是聖小嬰的槍。
完成整個證據的是目擊證人。一名送外賣的小弟在謀殺推定發生時間裏碰上電梯中的女人,此人同後來兩名出租車司機指認的一致,都是聖小嬰。最重要的是,鑽石主人麥克米倫夫人認出12月24日上午,聖小嬰以花店小弟的身份給她送來一束後來無人承認曾預訂過的鮮花。
警方從華夜那裏得知聖小嬰離開舞會的時間,與一切已知事實符合。還有,鑽石不在列維身上,也不在房間裏。
動機、兇器、時間、證人……這樣證據齊全的案子,警方倒還不常碰上。
鑒於嫌疑犯可能已經離開本市,警方決定在全國範圍內通緝聖小嬰以及她身上的失竊鑽石……華夜扔開卷宗,完美的證據,如果上法庭,律師惟一能做的就是將一級謀殺儘力改為二級謀殺,而且很難。聖小嬰,你就這樣為了幾顆石頭將自己變成了殺人犯嗎?
“可惡!”他一拳砸在桌面上,同時傳來文件夾落地的聲音——剛進門的秘書小姐被嚇得尖叫一聲。
“出去!”
向以無可指摘的紳士風度聞名於律師界的華大律師第一次被人撞見大失常態,秘書小姐突然覺得,失去完美笑容換上殺手面孔的華律師實在很可怕!顧不上文件夾,她以最快速度奪門而出。
但是……華夜瞪着自己的拳頭……他相信她沒有殺人!五個月零十天之前,她說——
那天天清氣朗,他的心情卻不大好——手頭的案子進展不順,為調查需要他去警局找朋友,耳朵無意接收到“聖小嬰”三個字。當傳到大腦里已過了好幾秒,但是,就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他的思維完全停頓,隨後便一下子跳回過往,那些早被記憶埋葬的日子。
華夜自己都驚訝於記憶之神奇,這個名字早就在時間長河裏沉沒到底,但一旦翻出來,居然如此鮮活。完全不由自主的,他的眼睛已自動搜索到那個聲音的目標。
怎麼會有人一直不變呢?他的腦子有了這種奇怪的念頭。眼睛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因為她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嗎?眉、眼、神情……一切的一切,好笑的是,記憶中他其實已經想不起她的面孔了,但現在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完全一樣、除了放大一號的聖小嬰。
被一道超過沸點熱力的視線盯着,正在接受問訊的聖小嬰也終於覺得異樣而轉過頭搜索。她看見……那道X光的主人以一種白痴的表情盯着她看。
聖小嬰同樣在第一眼就認出了華夜,基本上,一個人很難忘記導致自己一生發生極其重大轉折的人物。何況,成年後重新回到這裏,出於職業需要,華大律師也是她的功課之一。說實在話,當日對着他的資料,真的很難將記憶中那個笨蛋同面前紙上這個據說雄才四溢、前程遠大的男人聯繫起來。
認出來又怎麼樣?她心中微微冷笑。用得着擺出一副彷彿看見木乃伊復活的嘴臉嗎?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她沒露出一點兒表明似曾相識的神情。
但是華夜的好奇心已經以春芽破土的速度蠢蠢冒出,他本人也一點兒沒有要壓抑下去的意思。他來這裏的目的立即由問案變成查探長大后的聖小嬰其人。那位朋友愣了一下,問:“你看上她了?”
“我是那麼沒品格的人嗎?”華夜笑得有些發僵。
“你們律師還有品格這種東西嗎?”
華夜最後還是得知了關於聖小嬰的一切——嚴格地說,她是一個在灰色地帶游移的人物,比如說,黑市交易的中間人,提供(也就是販賣)消息者,職業演員(總有人花錢請她扮演各種角色,從最低級的冒充第三者到危險人物的替身等等,千奇百怪無所不包),在法律的界限上,一隻腳外一隻腳里。
他還知道她於一年多前回到本市,現在之所以出現在警局裏是因為一幅名畫在黑市中順利脫手,她被懷疑是中間人。但沒有確切證據,她又什麼都不承認。
在他的朋友反應過來之前,華夜已經站在長條桌前簽支票了。他付了聖小嬰的保釋金。
遠遠地門開了,聖小嬰走出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手上拎着一隻小提包。
“走。”他說。
她一言不發,跟着他走出警局,坐上他的車一路到他的公寓。
華夜自回國起就不再住父母家,自己搬進離辦公室不遠的一套公寓,過起單身貴族的自在生活。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氣氛有點奇怪。自十八年前災難性的兩次會面后,他們再度在一個不太正常的情形下相遇。風水輪流轉,這一次華夜比較威風,終歸是他出了保釋金。
好在兩人均非常人,一點尷尬對厚臉皮的華夜和職業演員聖小嬰來說算不了什麼。當他們走進華夜的公寓大門時,他勾起一個笑容對聖小嬰說,“你膽子還是很大呢,不怕我轉手賣了你嗎?”
聖小嬰的反應還算客氣,只是眯起眼睛,很不屑地看着華夜,然後紅口白牙擠出四個字:“就憑……你嗎?”
華夜大笑,不要忽略笑的作用,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由千萬里拉近到百十里。他從柜子裏翻出一條新毛巾和一件新T恤,扔給她,“你聞起來像腌菜,去沖澡吧。”
也許是因為雙方潛意識中都有對方曾經對不起自己的想法,他們久別重逢的對話也很難客氣得起來,不過這麼一來氣氛倒不顯得拘謹了。
聖小嬰接住毛巾T恤,猶豫了一下——後來華夜才知道她遲疑的是什麼。他說:“我去煮咖啡。”準備暫時迴避。
他端着咖啡壺出來的時候,聽見浴室的水嘩嘩地響着,微笑了一下去放壺,這時看見桌上聖小嬰的黑色小拎包。他將它拎起來放到一邊,突然覺得手中的重量有點怪怪的,他馬上意識到是怎麼回事。
華夜一向是紳士,但紳士不一定是君子……他利落地拉開拉鏈,不出所料地看見一把珍珠灰小手槍。
聖小嬰從浴室出來時就看見華夜靠在躺椅上玩弄着自己的小手槍,神情姿勢都相當老練。這一刻,他實在不怎麼像律師。
面前的聖小嬰,穿着過膝的超大T恤,濕漉漉的頭髮垂到肩上,露出一張精緻嬌小而有些蒼白的面龐,顯得很孩子氣,但他卻能毫不費力地想像她拿着這致命武器對着敵人的樣子,冷冷地,很有氣勢。
挑挑眉毛,他問:“有許可證?”他指的是槍支許可證。
“廢話!”她在沙發上坐下,伸手去拿咖啡杯,“否則警察能讓我帶出來?”
她為自己倒咖啡,對面的那個男人沒打算替她服務,但桌上奶精、方糖一應俱全。其實很細心。
“用過它?”他淡淡地問,沒有一點兒偷翻別人東西的不安感。
畢竟,欠着別人的保釋金,喝着別人煮的咖啡,再不回答問題就不好了。她懶懶地說:“哪種用法?嚇唬人我是很擅長,其它就算了,殺人很難看的。”
他滿意地點頭,心情也轉好不少。“咋”一聲,單手退下彈匣,六顆子彈平穩落在掌心,再裝上彈匣,扔還給她。
聖小嬰設計較,她說:“我會從要還你的保釋金里扣下六顆子彈錢。”然後將槍塞國包里。
他搖頭,“不用還了,我不缺錢。”
“我缺錢。”聖小嬰嘆氣,“但更討厭欠律師人情。我分批寄給你,行不行?”
華夜突然有些好奇,“你似乎很能賺錢,那麼多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連一筆數額不算大的保釋金都要分批還?又忍不住問了一句很白痴的話,“不會是捐給什麼孤兒院養老院了吧?”
聖小嬰果然以看白痴的眼光看他,“你腦子壞掉了還是肥皂劇看多了?孤兒院是你家的產業,我為什麼要捐錢?”她還沒忘記聖心的幕後金主是誰。
提到孤兒院,華夜的笑容消失了。端正坐姿,很鄭重地問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盤繞在心頭的疑問:“喂,那一年你從聖心孤兒院跑出來之後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後來又為什麼離開這裏?”
“唔,”她想了一想,說,“那麼久的事情你還有興趣啊?我被聖心孤兒院那些巫婆趕出來之後……”華夜想,分明是你自己出走的,“就在街上東遊西盪,碰上一個混什麼幫派的傢伙,他肯收留我就跟他回去了,也就是弄一些小偷小摸的玩意兒。他們的那個什麼幫跟別人搶地盤火併,他是小嘍羅,我就跟着卷進去……奇怪,這又不是什麼秘密,當年你去問警察就知道了呀。”
華夜不敢承認因為父母過於緊張,那次事件之後整整一年他上廁所都有人跟着,哪有機會再去查探。
“後來又怎麼樣了?”他有些急切,“為什麼你會被人領養?去了哪裏?”
“為什麼?我是孤兒當然會被人領養啦。”她避重就輕,“又不關你的事,大律師!”
“可是……”華夜難得有說話如此笨拙的時候。
“沒有可是。我要走了。”聖小嬰翻臉如翻書,站起來就往浴室走,換衣服。
華夜沒動,忽然覺得似曾相識。他們小時候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也是這麼開始的,氣氛好好的就因為一句話而大打出手——當然是聖小嬰先出手。這小女孩似乎從小到大都有暴力傾向,傾向暴力解決不喜歡(或不願面對?)的問題,吃一塹長一智,他沒必要同她一般見識。
即便如此,看見她從浴室出來,換回自己原來的衣服,將大T恤扔給自己時,他仍有一絲沮喪。
“還你。”她對着T恤而不是他說,拎上自己的小包包,轉身走了出去。
開門,邁出第一腳時,她回過頭,一臉彆扭的表情,“喂,算我欠你一次。”
他的沮喪頓時消失,展開一個完美笑容,“就欠着吧。”
門“砰”一聲關上了。
回到冷酷的現實,華夜想:她說自己沒殺過人,也不會殺人。她沒有說謊。他相信她。但這又怎麼解釋呢?那些卷宗嘲笑地看着他,難道是……比如說爭鬥之中自衛殺人?或者槍支走火?他馬上否定這一點。從現場看,死者是被冷靜射殺的,沒有指紋、沒有任何痕迹,可以說,除了屍體本身,沒有什麼可以說明這是一樁謀殺案……這是一樁有預謀的謀殺。
他的頭垂了下去。
五分鐘后,他重新抬起頭,拿起面前的電話開始撥號,給一位警局的朋友。
“是我,華夜。幫我一個忙,如果‘聖誕謀殺案’的嫌疑犯……聖小嬰被抓住,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做辯護律師。”
“你瘋了?!”
他苦笑一聲,掛了電話。
※※※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難題。
而聖小嬰目前的處境遠遠不是哈姆雷特式的憂鬱可以形容的。從警方開始通緝她的一刻起,她就開始了平生第一次逃亡生涯。她只在本市呆了一年多,對於這裏的黑白兩道都還算陌生人,這一次,她更發現自己成了炙手可熱的麻煩人物,無人敢碰。她也沒有選擇離開,根據當年老頭的教導,此類情況最好的應對之道是暫時潛伏、之後潛逃,否則風頭火勢上很容易被抓住蛛絲馬跡。一動不如一靜。
拜本城發達的傳媒與敬業的記者們所賜,她對自己這樁案子已經十分清楚,清楚到十分明白自己一旦被抓,上電椅與終身監禁的可能各佔百分之五十。
這輩子還從未這麼窩囊過!前幾天她一直被一口惡氣堵得胸口呼吸不暢。她確信自己被人拿蜘蛛網套了進去。混賬王八蛋!至於現在,她已顧不得情緒問題,生死關頭保命要緊,警方的包圍同越收越緊、可惡!以前怎麼沒見這些傢伙這麼勤奮!
在被通緝整一個星期後,聖小嬰終於決定冒險向人求援以離開這裏。
※※※
無可否認華夜是極為優秀的人才,所謂人才,越是逆境越能彰顯出其光輝萬丈。即使內心對“聖小嬰事件”憂心忡忡一籌莫展,他仍然能面面俱到地處理身邊一切大小事務,遊刃有餘之外,還分心注意到華家貴客的情緒變化。
在俱樂部用午餐時,華夜拿起餐巾優雅地抹抹嘴角,狀似不經意地問:“蔻蘭,有什麼心事嗎?聖誕節之後你就一直怪怪的。”
當!葉蔻蘭的叉子從手中滑落。
立刻有侍者上前為她遞上另一把叉子,葉蔻蘭低聲道謝。華夜一動不動地坐着等待回答。
“我……有那麼明顯嗎?”她微微苦笑,放下餐具,對吃飯完全失去了興趣。
“蔻蘭,我們是朋友。”華夜溫和地說。這個時候的他極具說服力,過往無數本來拒絕出庭後來改變主意的證人都可以說明這一點。
她咬了半天嘴唇。“讓我再想想,”她最後說,“我們走吧。”
蔻蘭不想回去,只想找個地方安靜獃著,華夜想了想,決定帶她去自己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