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自己恐怕已成了階下之囚……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她實在很不甘心,好不容易自己才以“流蘇”之名重新生存下來,雖然作為身份低微的樂伎有這樣那樣的麻煩,但她寧願如此過完一生。“蔚初晴”在虛幻的現實中活了十七年,終於死去了。現在的蔚流蘇是與過去斬斷一切聯繫的新人,這樣多好……

蔚成霽為什麼要來京城?他要是不來,她也不用逃,當然不會去碼頭,更不會進酒館,最重要的是不會在那裏打碎酒杯,沒有碎杯就沒有燕飛宇,沒有燕飛宇就不會被囚禁……

穿梭於王侯公卿之間的她,對當今朝中的政局也知道一二。皇帝與太后爭權,議政的四王便成了左右局勢的關鍵,會被人刺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長得好看的男人大半是草包,看不出這傢伙身千那麼厲害--他越厲害,她就越倒霉!

無論是什麼借口,都很難解釋當時的情形,但說出實情的話,不要說她,整個蔚家都是誅九族的欺君大罪,而閉口不言,又脫不了行刺王公之嫌……

她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敲門聲響起,那位先前見過的白姑娘跟門口守衛說了句什麼后,就進來了,手裏還抱着一面琵琶,她將之放在桌上,轉向蔚流蘇。

“這面琵琶蔚姑娘但用無妨,有其他需要盡可告訴我。”

流蘇一直盯着她看,聽見她這麼說不禁有些糊塗,“我不是囚犯嗎?”後來她知道,這女子叫白伶兒,在王府中是極重要的人物。

此刻,白伶兒點點頭,淡然回答:“除此之外,王爺吩咐過,以上賓之禮相待,姑娘不必客氣。”

流蘇一愣,白伶兒見她不答話,便轉身要離開。

“等一等!”流蘇叫住半轉身的白伶兒,“我來這裏時,身上有些零碎東西,請姑娘賜還。”其他猶可,那一塊玉是萬萬丟不得的,它對自己的意義太過重要。

白伶兒“哦”了一聲,“那些統統在王爺那兒,我只是個下人,做不得主。蔚姑娘不妨親自去向王爺討回。”

她說自己是下人時臉上可沒有一點兒卑微之色,蔚流蘇也是個聰明人,怎會看不出這位白姑娘顯然是燕飛宇極親近之人,絕對不容小覷。

“那……就算了吧。”在她想好應付之策前,離那位王爺還是遠一點兒好,躲得一時算一時。但面前這位姑娘……她忍不住問:“白姑娘.我們……以前見過嗎?”

白伶兒一怔,上下打量着她,半晌才說:“流蘇姑娘的芳名我早有耳聞,托王爺的福,今日才有幸一睹尊顏。”很難說這話是客氣還是諷刺。

“真的?”流蘇喃喃自語,“可是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白伶兒微微一笑,“恐怕姑娘認錯人了。”然後她轉身就出去了。

這次流蘇沒再叫住她。真是呢,剛剛這女子一笑,居然比不笑更讓人覺得冰冷:。

這一天,除了一個婆子來送飯,再無其他人打擾,臨睡前她突然想到:樂坊里的人肯定以為她已離開了京城,更不要說救她了。這世上除了燕飛宇,根本沒有人知道她被關在這裏,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然,往另一面想,連岑先生都找不到她的話,自然也絕不會碰到蔚成霽。不幸之中,總算還有大幸。她安慰自己。

第二日,

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人恭恭敬敬站在門口回話,“沒有任何消息。”他說,“樂坊那邊只說流蘇姑娘抱恙休養,還有,探視的人一律被岑先生親自擋了下來。”

樂坊之主姓岑.年過四十,精明之外,意態儒雅,京城中人都稱之為“岑先生”。

“不過是個樂伎,她的面子倒真不小。”燕飛宇沉吟道,“樂坊沒有報官,看來他們對她的離開肯定知情……“宋總管。”

“是。”

“去把岑先生紿我請來。”

總管去后,燕飛宇把玩着手上的一塊玉石。這塊玉晶瑩碧綠、玲瓏剔透、形式古雅。燭光下自有光華流轉,上面刻着四個篆字“莫失莫忘”。他心念一動,這樣的玉似乎以前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想了一想,卻記不起來。他將玉反轉過來,背面兩個字卻是“初晴”。這塊玉,是昨日從昏迷的蔚流蘇身上取下來的。

燕飛宇的心思又轉到別處。“擄奪人口,私設刑堂……”他對着這塊玉喃喃自語,“我一定是對她太客氣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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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樂坊岑先生之後,燕飛宇就陷人沉思之中。如此看來,這位蔚流蘇果然不是個簡單的美人,但與其斷定她是朝中哪一邊派來的細作,其實他更傾向於認為她的確是無意被卷進來的外人。不過,如今朝廷兩派的鬥爭已到了你死我活的關鍵時刻,連遮掩都顧不得了,他這次酒館遇刺就是證明。這種非常時刻出現的非常可疑的女人,絕對應該--殺無赦!

宮廷無父子,遑論其他,這女人就算再美十倍又有什麼用?但是,她真的很美啊,燕飛字讚歎地想。他出身貴胄,從來美女環伺,他從未想到自己也會驚艷於女子的美麗。

她年紀不會超過十八,琵琶和棋藝卻能有如此造詣,如果真出身樂坊,天分加上磨練有此成就也不是不可能,但她猜估他身份的那番說話卻非同小可--即使出身顯貴之家的閨秀也未必能有那樣的見識!而且這樣的女人,還會女扮男妝獨自跑去三教九流的碼頭……看來真像是一個謎呢……這麼有趣的美女怎麼可以輕易放過?光是看她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就很有意思了,反正不過多養個人,王府也費不了幾斤米糧。勿庸置疑,燕飛宇的性格中一直都有極其惡劣的一面,而此時這一面正急速被激活中。

“伶兒,”他微微偏頭,問侍立在身旁的女子,“她怎麼樣?”

“很好。”白伶兒回答,“蔚姑娘很安分。不過聽侍衛說,送去的琵琶她不僅沒彈,還把上面的弦統統扯斷了。”

“哦?”他一挑眉,不再說什麼。過了片刻,“你對她知道多少?”

白伶兒想了一想,“很少,一年前樂坊里還沒有她這號人物,六個月前突然出現,岑先生對她的來歷一直守口如瓶。於是坊間傳言無數,甚至有人說她不是中土人物,而是來自龜茲的王公貴女。”

龜茲是西域小國,自漢時起便以琵琶之技聞名四海,這種傳言雖然很玄,但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龜茲?”燕飛宇失笑,“龜茲已經亡了多少年了,居然還有這種笑話?”

白伶兒點頭,“我聽蔚姑娘說話,似乎有一些扛南一帶的口音。”

他笑了,“江南美女果然別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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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濁的水在她四周回蕩旋轉,胸口似乎快爆裂了……她努力地想要掙扎出淤渦,而一根長長的水草卻又緊緊絆住她的手腳……她浮起來一些,背上卻被猛然地重重一擊,她又沉入更深的水中……一個浪帶來一個淤渦……她已經在垂死掙扎了吧?轟!她撞上什麼了嗎?……也許已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了……一陣清涼的風拂在額上……她沒死嗎?

蔚流蘇猛然驚醒。被一隻拂過她鬢角的手驚醒!她睜開了眼,但卻希望自己仍然在做夢,哪怕是噩夢!

她跳起來,怒目瞪視床前的人,“燕飛宇!你一向都是這麼下三濫地偷偷摸摸半夜闖進別人房間嚇人嗎?”

桌上的油燈已被點燃,暈黃的光亮輕柔地灑在房間中。燕飛字一點理虧不安的樣子也沒有,慢條斯理地問:“你睡覺的時候都這麼穿戴整齊嗎?”

“防患小人!”她惡狠狠地說。

燕飛宇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逕自坐進椅中,示意她也坐下。與其說他不在乎禮法,還不如說他不用在乎已身為自己階下囚的蔚流蘇的名節問題。

蔚流蘇則只能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連外裳都沒脫,現在才不至於太狼狽。見多了達官貴人,她對這類人的評價極低,對燕飛宇當然也不會期望太高。而且,她還沒能從透不過氣來的噩夢中完全恢復過來。

燕飛宇凝視着對面的流蘇,腦子裏全是她發噩夢的情景:雙眉緊皺,蒼白的小臉上不斷沁出細汗,嘴唇抿得死緊……但她很快便從矗夢留下的驚駭中脫身,而且,她對他半夜闖進睡房並沒有表現出一般女子該有的羞憤,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非常不舒服,“你看起來像是很習慣應付小人啊。”

蔚流蘇僵了一下,想也不想脫口反擊:“你們這種人,除了欺負弱小就沒有其他本事了嗎?”

燕飛宇微怔,他是議政親王,手掌兵權,即使不能用“視人命如草芥”來形容,也不會差得太遠。從沒有人敢當面這樣頂撞他,她可算是第一個了。不過,就算在預料之外,這種程度的反擊他應付起來綽綽有餘,“你是說,你寧願披枷帶鎖去給官府審問?”

流蘇立即退縮了,其實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她同燕飛宇講這些話幹什麼,就當是瘋狗亂吠好了,難道還跟着吠回去不成?“審問審問--你到底還要知道什麼?我才不會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果然識時務。燕飛宇在肚子裏得意一笑,眼角一掃,瞄到了角落裏那把已然破爛的琵琶,想起白伶兒的描述,動了好奇心,問:“這是怎麼回事?”

順着他的視線,她看到自己的破壞成果,有一點兒心虛,“因為討厭啊。”她含糊回答,臉上微微發紅。

“你不是身懷一技之長靠此謀生嗎?”他引用她前日的話。

“就是這樣才討厭!”她迅速回答,“本來是很喜歡,但每天都要按別人的要求彈自己不喜歡的曲調,賣弄技巧而已,還要應酬客人……再喜歡的東西也會變得討厭的。”

聽起來很有道理,不過……“喂,你不會是對本王不滿,所以拿我送來的東西泄憤吧?”

“怎麼……會呢?”她笑得很勉強,“這琵琶很名貴呢。”越是名貴,砸起來越有成就感……不過是弄斷幾根弦而已,這麼追問實在太小家子氣了……

“這麼說,你就留在本王府中怎麼樣?什麼時候彈、彈什麼,都隨你高興。”他幾乎可以十足十確定她是將琵琶當成他在砸,哼!

“承蒙王爺厚愛,不過……人各有志!燕飛宇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看着他的表情,流蘇心裏開始打鼓。他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激怒吧?

“你今年多大?”他突兀地問。

這算是審問嗎?她猶豫了一下,“十七。”

“琵琶學了多久?”

“從小就開始學。”

“師傅是誰?”

“很多先生救過我。”

“你是哪裏人?父母呢?”

“我從小父母雙亡,四海為家。”連她自己都明白,這樣的回答,如果是在公堂上恐怕早被用刑了。

“真的?”他不僅沒有動怒,反而頗有趣的看着她,“我聽說流蘇姑娘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看來,倒也未必。”

“你說什麼?”突然之間,她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大半年前,樂坊的岑先生去江上遊玩,意外救起一位昏迷的落水姑娘,這位姑娘有沉魚落雁之姿,而且彈得一手絕妙的琵琶,偏偏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落水,也可以說以前的一切都記不得了。岑先生憐憫之心大起,將她收留在樂坊中,不久這位姑娘便以琵琶技藝名動公卿……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很耳熟嗎?”

“既然知道得那麼清楚,你還來問我幹什麼?”世上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當面揭穿底細,至少她現在已開始覺得底氣不足。

“問問你現在記起什麼沒有啊?”因為佔據上風的緣故,燕飛宇看到斷弦琵琶之後變得比較糟糕的心情開始好轉,語氣甚至帶着笑意。

“我記得什麼和你有關係嗎?”她語氣強硬,卻很心虛。

“本來是沒有。”燕飛宇悠悠道,“不過,你‘碰巧’落水被樂坊的老闆救起,又‘剛好’失憶,所以成為流蘇姑娘。我們‘偶然’在郡王府遇見,‘正好’同一天你‘遊山玩水’到碼頭,‘不小心,摔了那隻杯子,‘偏偏’騎了本王的馬,現在‘似乎’記起一些事來……你是想說服我還是說服你自己相信?”

本來只有一兩分疑問的事情經他這麼一講,簡直可以三曹定罪!她的心直沉了下去,這人真的是王爺嗎?他應該改行去刑部問案!她一時間啞口無言。

但是,看見他儀態悠閑、自信滿滿,臉上彷彿寫着“你無話可說了吧!”的樣子,蔚流蘇的鬥志不自覺上涌,“照你這樣事事追究,世上可疑的人豈非太多?王爺是朝中棟樑,國運所系,關心的自然都是大事,為何要一直與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女子為難?”

“為難你?”燕飛宇湊近她,“本王怎麼為難了你?捆了你?吊了你?還是餓着你,打了你?”他哼了一聲,“果真伶牙俐齒、不識好歹!”

“你……”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他的眼神,怒氣飄走,心跳卻開始亂七八糟,“我現在是你的囚犯,這總是事實。”

“囚犯?”他極其張狂地笑,“你一定沒見過真正的囚犯!況且,”他壓低聲音,“我就算關你在這裏一輩子又怎麼樣?”

她真的有些心慌。她不怕隨和的燕飛宇,甚至也不怕他疾言厲色,但是像這樣的燕飛宇,態度飄忽而且有些蠻不講理的燕飛宇,她卻覺得手足無措。此時她突然強烈地覺得這房間太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太近了。

不過她也不肯示弱,硬撐着回嘴道:“你仗勢欺人,陷害無辜,一定會有報應!也許哪一天你也被人關在籠子裏,一世不得出來!”

看着她清亮的目光、微微發紅的心慌的臉龐,燕飛宇大笑,似乎很是開心,他說:“很好。不過我斷定你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無辜嗎?”

他站起身,她暗暗舒一口氣,他要離開了吧?但燕飛宇卻繞過桌子來到她身旁,慢條斯理地說:“你好好想想,編出一套能令我相信的解釋。在此之前就安心住下來當客人吧。”

然後,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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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字強抑住打哈欠的衝動。畢竟這是朝會,皇帝正在向臣子訓話。真是的,現今太后與皇帝爭權,大臣們也相應地分成兩派,每日除了吵吵鬧鬧之外,得不出任何結論,就算有決定也是朝令夕改毫無成效,浪費時間……

典禮官高喊“散朝”的聲音總算止住他的腹誹。他隨隨便便地向皇帝的背影行了個禮,正要轉身離開,一位官員湊了上來,“王爺!”

“嗯?”他轉頭看見監察御史陳敬和,“陳大人有什麼事嗎?”陳敬和還未說話,臉先紅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紅起臉來是絕不能用“可愛”來形容的。“不……不是公事。”

這位御史大人在參人的時候一向痛快淋漓、毫無窒礙,從來沒見他結巴過的。本來心中頗不耐煩的燕飛宇看到他這個樣子,倒是動了一點好奇之心。

“不是公事,那麼就是私事了?不過本王不記得陳大人同我有什麼私事啊?”

“也……也不能算私事。”陳敬和壓低聲音,

“王爺可曾聽說近日城中一件大事?”

“哪一件?”

“就是樂坊中流蘇姑娘失蹤這件大事,我們上次在南安王府里還遇上過那位姑娘呢。”

“哦--”這一聲拖得老長,燕飛宇回過頭仔細打量陳敬和。蔚流蘇消失已有九天,消息傳出之後,樂坊不得不去衙門報了人口失蹤,當然不敢說是自己走失,強盜打劫似乎又不像……其實這幾日最最苦惱的是岑先生,當初流蘇說好是請二三日假去辦私事的,而且流蘇與樂坊並無契約,況且這也是她來樂坊後頭一遭,他就准了。誰想她竟然就此不見蹤影,自己還被洛王府請去“做客”、追問端底,這蔚流蘇……不會得罪了什麼惹不起的大人物吧?

陳敬和被燕飛宇看得渾身不自在,正要再開口。

“原來如此。”燕飛宇點頭。這位陳大人未免太不會掩飾了,誰都能看出他對只有一面之緣的蔚流蘇念念不忘,顯然那一樁英雄救美對英雄的重要程度遠超過對美人的。燕飛宇突然有些後悔那日他出手了。真是,捉弄這種老實人果然尾巴長長麻煩多多。

“既然這樣,陳大人找我做什麼?”

“想問問王爺有沒有得到什麼消息?”

這個問題實在出人意料,燕飛宇的雙眉微傲挑起,銳利的眼光射向發問的對象,戒備度瞬間提高了一倍。這位御史知道了些什麼嗎?

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陳敬和覺得好像有股冷風穿堂,禁不住縮了縮脖子。“這種事情應當問地方官府吧,陳大人?”

陳敬和更加湊近,聲音再降低一倍,低到幾乎聽不見,“慕容小侯爺……”燕飛宇恍然大悟,他高估這位御史大人了。

所謂慕容小侯爺,指的是錦衣侯慕容石。如果說朝中哪一號人物能讓大小臣子無不頭疼的話,便是這位年僅二十六歲的小侯爺。三年前,他在前任刑部尚書離奇遇刺後接掌刑部,上任之時,人人都以為這位身材纖弱、面容文秀、溫和儒雅的青年侯爺只是有名無實而已,但三年之後,慕容石面貌仍舊秀美,笑容依然燦爛,可給他多瞧上一眼的大臣無不心驚膽戰。因為這三年裏,犯在他手上的官員超過以往十年加起來的數量,而且個個罪證齊全、辯無可辯。

換而言之,摹容石明裡是刑部尚書、天下六扇門的總頭頭,暗裏則是相當於“內廷總管”這種特務首領式的人物。一明一暗加起來,慕容石也許應該改名為百曉生,因為論消息之靈通,天下莫出其右。不過,事關皇權之爭,這種位置很難講是肥差還是苦差,得罪哪一方都不免有殺身之禍,如果想討好兩方……還是殺身之禍!而這三年來,幕容石不僅沒像不少人日夜祈盼的那樣丟官亡命,反倒愈加屹立不倒,僅這一點,也可以窺見此人的手段。

所以,朝中大小官員對這位侯爺一向敬而遠之,就好像幕容石渾身掛滿毒物,不,毋寧說他就是毒蛇化身好了。當官做人的怎麼可能不犯些小小錯誤,可若是落在此人手裏,恐怕……這種想法人人皆有。

如此一來,慕容石的朋友自然稀少,而燕飛宇,則被公認同慕容尚書“交情匪淺”。陳敬和不願意去沾惹慕容石,所以來找燕飛宇。相形之下這位洛王似乎要安全一些。

霎時明白他的用意之後,燕飛宇的表情輕鬆了下來,他搭住陳敬和的肩膀,以極為誠懇的姿態說:“陳大人既然關心,本王自然可以代為向尚書大人請教。”

陳敬和剛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燕飛宇卻又接著說,“不過,讓尚書大人知道閣下對一個樂伎如此有興趣恐怕不大妥當吧?陳大人身為御史,只曾參人,還從未被人蔘過呢。當然大人行事正直,是不用太在乎小人之言……”

陳敬和開始流冷汗了。弄錯了吧!這樣同他自已去問有什麼不一樣?他只是想請燕飛宇私下探聽而已,但這位王爺好像理解錯了!

“剛才好像聽到有人提起我?”笑容可親的慕容石突然問道。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在他人背後是慕容石的另一項可怕之處,據說這是功夫高手的特技。

“尚書大人!”

“慕容侯爺。”

“你來得正好,”燕飛宇拍拍有點僵硬的陳敬和,“所謂君子有成人之美……”

“不……不用了!”陳敬和總算及時反應過來,“沒事、沒事……”一邊掙脫燕飛宇的手,就那麼往外走去,“不打擾兩位了。”說到這句話時,身影已在十步開外。

看着陳敬和的背影消失,燕飛宇轉過頭打量慕容石,“慕容,看來你越發弄得天怒人怨、神鬼共憤了,收斂一點吧。”

慕容石不以為然,“陳御史自己心虛,干我甚事?說來好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緊張什麼?”

“你知道了?”

幕容石嗤笑一聲,“這位陳大人三天內親自跑了兩趟樂坊,差人問了三遍官府。可見平日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痴迷起來越是可怕。他和那位失蹤的流蘇姑娘不過是在南安王府里見過一面而已--聽說你當時也在場?”

“堂堂刑部尚書連這種事都有耳聞,真是了不起。既然如此,你有她的消息?”

“沒有。”蒸容石笑,“這種小事還用不着我插手,不過,若你對她有興趣,小弟我赴湯蹈火也把佳人找來雙手奉上。那位流蘇姑娘還真是位罕見的美人呢!”

還用你說嗎?“心領了,你忙你的正事去吧。”

“正事太無趣了。”兩人邊說邊行,已經走到殿外的廣場上。慕容石略略降低了聲音,“你這些天又做了什麼正事?一連九日窩在那間小別館裏,裏面藏了什麼稀罕玩意兒嗎?”

燕飛宇皺眉,“叫你的人離我遠一點兒!”

慕容石聳聳肩,“沒辦法,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上千叮萬屑要保護好洛王爺,做臣於的怎敢怠慢。”

“是嗎?”他哼了一聲,“我遇刺客的時候怎麼沒見到你的護衛?”

“那幾個不入流的蠢賊怎麼會是英明神武的洛王爺的對手?”慕容石笑得很開心,“我吩咐過,不該插手時一定不要亂出手,省得蓋過王爺的風頭,平白惹人恥笑。”

燕飛宇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瞪着他。慕容石有些笑不出來了,“不要擺那副死人臉!”他撇撇嘴,“面上總得派人看着你,朝里這些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至於上不上報、報些什麼,就看本侯爺了。還有,你府里前幾樁泄密的事還沒查出來呢,你自己小心一點!’

慕容石推脫了個一乾二淨,燕飛宇也懶得與他計較,“連你都查不出來?”他問,帶一點點挑撥的味道。

“快了!”慕容石揚起眉冷笑,“索性再等一陣子,你們王府也該趁此清理清理了!”

“隨你。”燕飛宇淡然回答。他雖是異姓王爺,又是議政大臣,但都是虛銜,“領天下兵馬總帥”才是實權。身為軍方重鎮,他得確保軍隊不捲入內廷之爭,因為畢竟那只是皇家的內鬥。換句話說,軍方如果表明態度支持哪一方,哪一方就勝券在握,這才是他的地位如此重要的原因。

燕飛宇一向只在自己的轄地,兩年前才奉詔入京,對京城裏的王府從來沒放在心上,既然慕容想玩,就隨他好了。

換下朝服,走出內城,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兩人一路慢慢遊逛過去,一個溫文秀美,一個風神俊朗,都是少有的風流人物,走在一起着實令人側目。經過比往常熱鬧十倍的樂坊門口,燕飛宇目不斜視,慕容石瞄了一眼,又起了取笑之心。

“真的對那位琵琶美人毫不動心?”他笑問,“是不是因為身邊有了一個白美人,所以萬花再不入眼?”同燕飛宇親近的人都知道白伶兒在王府中是個特殊的存在,不是侍妾、不是丫鬟、不是管家,卻為燕飛宇處理從文書到起居的一切事情。她原並非王府的人,而是朝中一位已過世的重臣的義女,機緣巧合下進了王府,轉眼已有五年。慕容石見過她幾次,覺得這女子除了對燕飛宇之外,對其他人都是冷冷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冷艷魅人,但欣賞歸欣賞,以幕容石的個性,對這種所謂紅顏知己一定敬而遠之。外表越冷淡的女人,一旦動心動情就會比旁人更要執著十倍。成為這種女子的芳心所系,對慕容石來講是一件極可怕的事。

燕飛宇也笑,“幕容,你到底看上了哪一個?琵琶美人不論,你要是歡喜伶兒,我明天就把她嫁人侯府。”

“哈!哈!”慕容石乾笑兩聲,“君子不掠人之美,何況有些艷福小弟恐怕消受不起。”

“那是什麼?”燕飛宇沒聽他鬼扯,眼望前方聚集的一堆人。幕容石順着看過去,那群人圍着一張高掛的榜單議論紛紛,都是滿臉興奮。慕容石最是好事,當即擠進去看,片刻之後,連燕飛宇也丟掉了他的漫不經心。

原來,蔚流蘇失蹤這件事,除了官府,還驚動了一個人--千里迢迢來京的江南首富蔚成霽。流蘇若不失蹤,下一場就該到他府上去獻藝。這位大商人不知是否錢多得沒處花,居然眼也不眨拿出一百兩金子送去官府作為懸賞,凡是找回或知道流蘇下落者,均可領這巨額花紅。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榜單一張,半日不到已有三四十人上衙門裏聲稱見到過蔚流蘇。公差一一核對,統統都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這種情形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官府已經開始頭疼了。

蔚成霽本來只聞名江南,如此一來,京城中人也無不知其豪富……蔚家的商場敵手言之鑿鑿:這分明是蔚氏為揚名而賣弄的噱頭!也有不少道上的兄弟躍躍欲試,準備去宰這超級肥羊一刀……總而言之,這百金懸賞引起的轟動簡直要超過蔚流蘇失蹤這件事本身了。

然而,對於九尾狐一般的慕容石來說,世上不會有哪個傻瓜肯為一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樂伎付出百金的代價。自古博美人一笑傾城的事不是沒有,但見都沒見過就往外撒金子……恐怕非奸即盜!

燕飛宇同樣猜疑不定。這蔚成霽與蔚流蘇除了都姓蔚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關係嗎?蔚流蘇還是個假名……不過,一個是富豪,一個是美女,郎財女貌……他突然覺得心頭很不爽。

“既然有這麼一筆天外橫財,我倒真要找一找這位流蘇姑娘了。”慕容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燕飛宇不動聲色地問:“蔚成霽是什麼樣的人?”

慕容石偏頭想了想,“江南首富蔚家這一代的家主、超級財神爺。你居然不知道?”

燕飛宇當然不知,他的權勢大半在軍中和官場,對這類純粹的有錢商賈則陌生得緊。

慕容石看出他的心思,糾正道:“蔚家也算名門啊,上一代還出了一位皇妃。當年蔚家家主即皇妃之兄曾任織造一職,只是後來辭官不做了。就是現今這一位,也差一點成了國舅--只可惜他那位被內廷選中的妹妹上京前竟病死了。不要小看商人,我們兩人的律祿加起來只怕還不夠這位少爺一日的開銷呢。”能勝任特務頭子,慕容石的記憶力絕對可稱過目不忘,腦中的資料更是應有盡有。

“哪位皇妃?”

“湘妃。”慕容石加重語氣,“你雖是異姓親王,想必也該聽說過這一位貴妃吧?若不是死得太早,以先皇對她的寵愛,總有一日會成為皇后,現在的太后也輪不到那個女人了。依我看,當年蔚貴妃的死很有些不清不楚。”這麼講,就是說湘妃的死大有可能是被人謀害。後宮鬥爭之慘烈絕不亞於戰場,且永遠秘而不宜。若是揭出那麼一件兩件,不要說平地生波,弄到天下大亂也不是不可能。

“這種事你就少管一點吧,”燕飛宇半是說笑半是正經,“連死人也不放過嗎?”

慕容石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湘妃不論,這蔚成霽的妹妹,閨名初晴,據說更是國色天資,容貌不遜其姑母,結果死得更早。紅顏短命,蔚家就算時勢誦天也不例外啊。”

閨、名、初、晴?!初晴!燕飛宇心中大受震動,以至會有“是不是聽錯了?”這種白痴想法,但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他不想令幕容石發現什麼異常,即使慕容石是朋友,事情也難免會出現變數。如果那塊五上的“初晴”有其真實意義的話,欺君之罪便是罪證確鑿!

回過神來,慕容石正在作最後結論,“總之……刑部的薪俸實在菲薄,這一筆橫財不可不發。”

“慕容。”

“什麼?”

“我要蔚家的全部資料。”

慕容石一愣,雙眉一挑,“三日之內,我遣人送去王府。”他的心中非常奇怪,燕飛宇會對蔚成霽感興趣?這件事絕對值得研究!

同一刻,朱雀大街距街面頗遠的一處平房裏,站着一個女子,布衣素袍難掩其冷艷之色。她輕輕地為一隻鴿子順了順羽毛,然後雙手一松,那白鴿衝天而起,轉眼間便飛上高空,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每當鴿子飛起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會猛跳一下,接着泛起一種全身虛脫的感覺……為什麼會是她呢?他們一定不會知道,自己的心早已不受控制了。然而,他們卻隨時可以毀了她。這樣的日子到底還有多久?她痛恨這樣的自己。如果選擇背叛的話……

垂下眼,轉身。回到王府,她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冷漠高傲矜持自許的白伶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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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問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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