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一場病令明映玥足足十天下不了床，整日僅能躺在床上休養。
在她病著的日子裏，黑肱龍從沒有踏入飛鳳宮一步探望她，甚至連一句關心、慰問的話也沒有。
雖然長兒、命兒、富兒、貴兒都絕口不提洞房花燭夜她昏厥之後的事，但她隱約間也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她也不曾開口詢問過她們。
他遲遲沒有出現，再加上她們口風很緊，想必是發生了不好的事，她們怕她聽了會傷心，才會不肯告訴她。
想必他是厭惡她孱弱多病的身子吧？明映玥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她的心中沒有任何的奢望，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皇後娘娘，喝葯了。”長兒端著冒着熱氣的葯碗來到明映玥的面前。
這葯喝了也無法根治她的病，但不喝她卻只能苟延殘喘地活着，躺在床上當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拿來吧！”她已經習慣喝這葯了。
“娘娘，小心燙手。”長兒提醒地道。
明映接過葯碗，吹了幾下以降低葯的熱度，然後立即一口飲下。
長兒取過明映玥手中的空碗遞給了貴兒，讓貴兒擺到一旁去。
“娘娘今日氣色看起來不錯，想必身體應該是舒服多了。”
雖然她沒有攬鏡自照，但她想也知道自己的臉色定是蒼白無比，長兒會說她的氣色不錯，不過是安慰她的話罷了。
她岔開長兒的話，不想讓話題兜著自己的身子打轉。
“今日天氣似乎不錯。”她是看到整個飛鳳宮都異常明亮，才會隨口一說。
“是啊！今天陽光普照，照得人暖呼呼的。”
“這樣啊！”明映玥看着窗外沉思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幫我打理一下，我要到外頭去。”
在床上躺了這麼多天，她要是再不活動一下，大概會成了石像。
“娘娘，你的身子才剛好轉而已，萬萬不可隨意活動。”長兒立即出聲阻止。
“長兒說得對，娘娘現在還不宜到外頭吹風曬日。”命兒也加入勸阻的行列。
“娘娘，來日方長，想到外頭不差這一天啊！”富兒也不敢冒險讓明映到外頭去散心。
“是啊！娘娘就別到外頭了，要是娘娘真的在床上躺不住，咱們可陪娘娘待在寢宮中談天解悶。”貴兒想讓她打消外出的念頭。
望着你一言、我一語的四人，明映玥覺得她們實在太大驚小怪了。
她十八年裏都是這樣大小病不斷的，還不是一樣活了這麼久，她才不會因為出去曬一會兒太陽就一命嗚呼。
“你們別再多說，我就是要到外頭去走走。”她的心意已決，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娘娘……”長兒不死心地還想再說。
明映卻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立即出聲打斷了她想說的話。
“長兒，大夫曾說我活不過十九歲，而我現在快滿十八了，若大夫的話是真的，眼看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你難道希望我這一年來就都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能做地迎接死亡，死後還留下許許多多的遺憾嗎？”
聽了明映玥的話，她們全都靜默不語。
她們了解她的苦，可是，她們也不想看到她被病痛纏身，與其看到她的身子時好時壞，她們寧願她足不出戶，整日躺在床上續命。
“我只是想要讓自己無憾而已，你們連這點小事也不肯成全我嗎？”
在她的生命中，她老是和湯藥為伍，她已經錯過了許多生命中精採的部分，她不想自己在為期不多的日子裏繼續錯過。
“長兒，生命、身子都是娘娘的，我們只能在旁扶持、伺候娘娘，我們不能去決定娘娘想過的生活。”命兒被明映玥的一席話打動，她反過來勸長兒要看開，不要再替明映玥作決定。
她們也不是真的想要剝奪明映玥過平常人日子的權利，她們只是捨不得將來會和她死別，永永遠遠分開。
“長兒，咱們不是說好要替娘娘完成心愿的嗎？”富兒提醒長兒她們之間的約定。
“可是娘娘的身子還未完全好啊！”長兒也有自己的顧忌。
“長兒，你就答應吧！好不容易娘娘有這般興緻，你難道要令她失望嗎？對於一個明日不知在哪兒的人而言，現在才是最重要的。”貴兒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小心將心中的想法全說了出來。
聽到貴兒又口不擇言，另外三個人對她又是一陣斥責。
“貴兒，你在胡說什麼？”她們真希望貴兒的娘在生她時，能忘了給她生一張嘴說話。
被她們這麼一喝，貴兒知道自己又失言了，立即閉上嘴，不敢再發一言。
“別對貴兒這麼凶，她說的並沒有錯，反而字字說進了我的心坎。”明映替貴兒說話，要她們別再凶她。她們當然知道貴兒說的沒有錯，只是，有些話只能在心中偷偷地想，並不適合大聲的說出來。
“都過來幫我梳妝打理，別再大眼瞪小眼了。”再讓她們一人一句地說下去，太陽就要西下了。
長兒已經被明映玥給說服，她動手幫她梳起一頭長及腰的髮絲。
見長兒行動了，其他人也跟着動手幫明映玥打理，不管是畫眉點脂粉，還是穿衣配首飾，她們都熟練地分工合作。
不一會兒，明映玥的病態在她們的巧手下全數消失，她一瞬間改頭換面，變成了個明艷動人、美麗非凡的美人兒。
※※※
暖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明映玥覺得非常地舒服，身上的病似乎也好了大半。
長兒、命兒、富兒、貴兒緊緊地跟隨在側，手裏拿着禦寒的斗蓬、緊急時喝的葯及茶水、糕點，她們怕冷着她、餓着她，更怕她的身體會突然不適。
這就是皇宮！她今日終於有幸看見皇宮全貌，她這一生也算是沒有白活。
看着眼前這麼一大片爭奇鬥豔的奇花異草，她家的後花園不管是花種、花數、佔地尚不及這個花園的十分之一。
皇宮就是和尋常百姓的家不一樣，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就連一個花園都是這麼地講究。
“這兒是哪裏？”明映愉悅地問。
她一定要記住這個地方，永永遠遠都不忘記。
“回娘娘，這裏是御花園。”長兒替她解答。
“這就是御花園啊！”
她從小就足不出戶，所以，她特別喜歡聽爺爺說皇宮及外頭的事，其中，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爺爺講御花園的事。
這御花園可不是人人都有幸能看到的，爺爺那時能到御花園賞花還是拜以前的皇上－－現在的太上皇所賜；就因為太上皇在御花園擺宴，爺爺才幸運地目睹了御花園。從此，他對御花園讚美有加，老是向她們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孫女們炫耀着有關御花園的一切。
她以前只是嚮往，根本就不敢奢求能到御花園一游，沒想到，她今日竟然有幸身在御花園中。
“好美！”明映玥忍不住讚歎。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她發覺爺爺那時的描述根本就無法將御花園的美完完全全地表達出來。
“娘娘，御花園當然美，這可是只有宮中的貴人才能看到的。”命兒也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
“你們也都來到御花園了，所以，你們也都是貴人？”明映玥頑皮地調侃命兒。
“皇後娘娘，我們可不是什麼貴人，我們只是沾了娘娘的福氣，才有幸能身在御花園中。”命兒並沒有讓明映玥的頑皮話給唬住。
“命兒，你真是無趣，一點兒玩笑也開不得。”
“娘娘，你這個玩笑要是弄得不好，命兒這顆小腦袋就要和身體分家了。”
在宮中的貴人可是皇上、皇后及皇上的妃嬪們，她們小小的丫環算什麼，哪有資格稱為貴人。
“才說你無趣，你就說笑話來逗我開心。”
見明映玥今日似乎心情特別好，她們就陪着她嬉鬧。
“命兒的笑話根本就不好笑！”貴兒不認同明映的話。“要一個老是板著一張臉的人扮丑角，那簡直是神話。”
“我根本就沒有說笑話，更加不可能去扮丑角。”命兒還故意板起臉孔，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千年寒冰臉。
見了命兒刻意裝出來的面孔，她們不由得放聲大笑。
“命兒，你還說你不會扮丑角，那你以為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富兒覺得她現在已經離丑角不遠了。
“好啊！你敢說我扮丑角！”命兒作勢要打富兒。
富兒當然不可能乖乖的站在原地等著命兒的拳頭飛過來，她狀似逃命，不停地左閃右躲。
兩人就這樣繞著明映玥你追、我跑。
明映玥被她們逗得發出銀鈴般的高興笑聲。
一行人就這樣邊走邊鬧，走到了御花園正中央的大涼亭中。
原本她們是想在這兒歇歇腿，可沒想到裏頭會有人，在和亭內的人互視后，她們五個人全呆楞在亭外，笑容僵住了，笑聲也止住了。
“你們是哪宮哪院的人？見到皇太后竟敢不下跪行禮！”對方的丫環聲勢驚人地威喝。
皇太后！那不就是皇上的娘？
“奴婢參見皇太后！”長兒、命兒、富兒、貴兒先行跪禮。
“參見皇太后！”明映玥有樣學樣，可她不知道該如何自稱。
逡巡了她們一遍，皇太后的目光最後停在明映的身上。
見她的穿着不像是個奴才，而且又有婢女隨侍在側，想必身份也不小才是；她姿色也不差，說不定是皇上的妃嬪。
“都起來吧！”她威儀十足地說。
“謝皇太后。”她們趕緊謝恩。
明映玥直視著皇太后，不知該不該先表明身份。
“你是哪宮的主子？”皇太后看着明映玥問。
知道皇太后是在問她，她慌忙地想要趕緊回答，一慌之下，竟忘了宮中的稱呼方式。
“我……”
明映玥才起了個頭，就被皇太後身邊的丫環的斥喝聲給打斷。
“在太後面前怎能自稱為‘我’！”
被她這麼一斥，明映玥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回話，她求救的看向長兒，要她教教她該怎麼說才不至於出錯。
看到明映玥求救的眼神，長兒也很想教她，可是，在皇太后的面前教她，不就會讓皇太後知曉她根本就沒有學好宮儀，到時免不了會有很多人遭殃。
內心幾經掙扎之後，長兒只好硬著頭皮替明映玥回話。
“啟稟太后，娘娘是飛鳳宮……”長兒話才說了一半，皇太後身邊的丫環立即跪地。
“奴才有眼不識泰山，請皇後娘娘恕罪。”
飛鳳宮乃是皇後娘娘的住所，而她們剛剛又不長眼地吼了她，一想起自己的失禮，她們可是滿肚子的懊悔及不安。
長兒、命兒、富兒、貴兒冷眼看着她們，暗喜她們嘗到了方才過分囂張的苦果。
“我沒有怪你們，都起來吧！”明映玥不慍不火地笑着。
她們幾個是皇太后的丫環，她不看僧面也得要看佛面，若是故意為難她們就是不給皇太後面子，她不想為了這點小事惹得皇太后不快。
“你就是映玥？”在得知她就是明映玥之後，皇太后的臉上露出了慍色。
她的派頭可真是大啊！大婚過後這麼多天，也沒見她上過聖雲宮請安。她好歹也是皇上的親娘，她這樣不聞不問，根本就沒把她這個皇太後放在眼裏。
“映玥本該去向皇太后請安的，可自大婚後映玥就生了場病而下不了床，直到今天身子好些了才有辦法踏出寢宮一步。映玥遲遲未向皇太后請安，求皇太后原諒映玥的失禮之處。”在皇太后尚未開口指責之前，明映玥就有先見之明的負荊請罪。
身為人媳本就該向公婆請安，更何況她是嫁進了有一堆繁文縟節的皇宮，不管她有什麼理由，她沒有去請安，就是有錯。
聽了明映玥的話，皇太后的怒火總算是平撫許多。
“身子不舒服就別勉強了。”許多事只是心裏的感受罷了，她並不是非要她一定要來向她請安不可。
“謝皇太后不怪之恩。”皇太后沒有怪罪，她總算是安了心。
見明映處處謙卑的模樣，太后不苟同地蹙眉。
“映玥，你是個堂堂的皇后，好歹也該有點威嚴，不該處處像個奴才一樣的必恭必敬。”太后頓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這些事在進宮前公公都該教過你了，看你這樣子，你的宮儀似乎是沒學好。”
明映玥感到慚愧無比，只得老老實實地跟皇太后說明原妥。
“公公教我宮儀時，我因?身子時好時壞，有時就沒去聽課，所以，宮儀就學不好。”
她看起來不像是個病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生病、身子不適，她實在無法相信她的話是真的，不過，她也沒有那份心思去深究。
“那時沒學好就算了，可你現在得努力學起來，別丟了皇上的臉。”
“多謝皇太后寬諒，映玥從今起會用功的學習宮儀。”只要她的身子許可，她一定會去學好，絕不會再丟人現眼。
“那就好。”她有心要學，她也就不為難她了。“對了映玥，你以後別叫我皇太后了，算一算你是哀家的皇媳，你該叫哀家一聲母后，而非是皇太后。”
“多謝母后叮嚀，映玥會謹記在心。”
“過來一起賞花、品茗。”
“是。”明映玥緩緩地步入涼亭。
原本不安的心在見了皇太后后定了下來，她對深宮內苑的生活總算是多了點信心，即使皇上不要她，她在這座後宮中，並不是孤單一個人，至少皇太后還算喜歡她。
※※※
自從那日在御花園和皇太后相遇之後，明映天天用完早膳之後一定都會上聖雲宮請安，陪皇太后談天說地。
明映玥的貼心、柔順及乖巧令皇太后十分喜愛，整日就是盼著比親生兒子還勤快的明映玥來向她問安。
可月無夜夜圓、花無日日香，原本身子漸好的明映玥卻又再次病倒了。
苦等不到明映玥來請安的皇太后急了，派人詢問之下，才得知她病了。
“皇太后駕到！”
正在喝葯的明映玥一聽到這五個字傳來，一口葯哽在喉間就嗆到了，她難受地俯在床畔，用力地咳著。
原本想要跪着接駕的長兒、命兒、富兒、貴兒在聽到明映玥的咳聲時，急得趕緊替她順氣，把接駕的事給丟到一旁去。
一踏進飛鳳宮，就見到這樣的情景，皇太后沒有任何的不悅，她只擔心明映的病情。
“映玥，身子怎麼了？”
“參見皇太后！”長兒、命兒、富兒、貴兒這時才記起她們還未行禮。
“都起來吧！”她可不是來讓她們行禮的。
“母、后……”她咳到聲音都啞了。
一見到皇太後來到自己身邊，明映玥連忙想要起身行禮，卻被皇太后給阻止。
“免了！”皇太后按下明映玥，不讓她起身。“身子不舒服，就乖乖休息，不用忙着行禮。”
富兒端了張椅子，讓皇太后在床畔坐下，貴兒將葯碗遞給了明映玥，要她把葯給喝完。
喝下了方才未喝完的葯汁，她的聲音總算不再沙啞。
見明映玥臉色蒼白、說話無力，就連喝下那濁黑的葯汁眉也不皺一下，皇太后這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
“看過御醫了嗎？御醫怎麼說？”
“御醫說只是得了小風寒，只要休息幾日就不礙事了。”長兒搶在明映玥說話之前回答。
她知道長兒在擔心什麼，可她根本就不想隱瞞太后。
“你們都下去。”若是要說真話，就得先把她們給撤下。
“娘娘！”她們不肯依順明映玥的意思。
“下去！”她用着沒得商量的口氣，要她們死了想勸阻她的心。
“奴婢告退！”她們最後也只能不情不願的告退。
見她們神秘兮兮的模樣，皇太后對於明映玥想跟她說的事非常的好奇。
“母后，映玥從小身子就不是很健康，老是大病小病不斷，即使醫好了，沒幾日又會病得下不了床，這身病拖累了不少人，讓映玥心中非常地難受。”
見她為病所苦，皇太后不忍心看她如此地自責。
“又不是你自己想生病，你別這麼難過，我相信沒有人會怪你的。”皇太后不停地安慰她，要她放開懷別胡思亂想。
“這些日子我不停在想，若是我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去，我還有什麼遺憾及未完的心愿？反反覆復想過之後，有件事一直擱在我的心頭，讓我無法安心。父皇讓我有幸母儀天下，可要是我哪天就此撒手人寰，這后位就會空着，若是皇上再立個有德的皇后那便罷，若是立個沒有資格母儀天下的人，那映玥的罪業可就深重了，因為，都是我早走一步，辜負了父皇及母后的託付，才會害得中齊被天下人恥笑。”
“映玥，你要專心養病，不要胡思亂想，母后相信你的病一定會好，你會長命百歲的。”太后不想聽她說不吉利的話。
有些事不是不說、不想就不會發生的，明映玥不想去逃避。
“母后，大夫曾說我活不過十九歲，我每天都好怕睡了就醒不過來，好怕有想做卻還沒做的事，為了要讓自己沒有負擔的睡下，我一定要了卻心中的遺憾、心愿及掛心。”
當明映把不是秘密的秘密說出來時，皇太后相當震驚。
這樣的一個孩子，怎麼會這麼命薄？
“你現在幾歲了？”
“過些日子就滿十八了。”她的時間已經不多。
太后愁苦地閉上眼，不舍的情緒在她的心中翻滾，她不敢相信明映僅剩的日子會這?地少。
“我可以幫你了卻這個挂念。”過了許久，太后才緩緩地開口。
“真的嗎？”明映玥眼睛為之一亮。
“你得要想清楚，要是真的這麼做，你也許永遠得不到皇上的心，永遠得不到皇上的疼惜。”世上沒有女人願意將丈夫拱手讓人。
她活不活得下去都有問題了，哪還會計較他愛不愛她這檔事。
“求母后幫映玥這個忙！”
“你想清楚了嗎？將來可別後悔喔！”
她所剩的日子已經不多，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浪費。
“映玥永遠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