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班機突破亂流的威脅,白緒忠也終於在平穩飛行中睡去。

馬翎淑也在空姐的協助下,才得以從置物箱中取得新買的書籍,窩在座位上閱覽着日本作家撰寫的妖怪小說,作品十分精彩,她一口氣就讀掉了半本。

一直到眼睛乾澀酸疼,她才合上書本,點了點眼藥水,閉目休息片刻。睜開眼后,不經意瞥見鄰座陷入熟睡的男性臉孔。

那毫無防備的睡顏,直衝沖的撞進了她的心裏,牢牢抓住了她的目光,比正在閱讀的妖怪小說更衝擊她的感官。

他的臉不大,五官立體好看,無疑地是張養眼的俊容,卻有着孩子般單純無害的睡相,給人一種可愛的感覺。

剛要收回視線,他的頭便往她的肩頭方向靠,翎淑皺起眉,伸手把他的頭推回去,自己則連忙往椅子內側縮,想與他保持距離的企圖顯而易見。

下一秒,白緒忠幾乎是上半身全倒了下來,結果還是睡倒在她的肩上,把她當枕頭。「好重……」她鼓着腮幫子低啐。

翎淑幾乎要以為他其實一直都清醒着,存心整她?吼!

她的眉心糾結,使力又把他推離。然而沒多久,他又搖搖欲墜,接着便倒塌下來,霸佔了她已經不大的空間。

她忍不住懷疑,他身上是不是裝了雷達,專門偵測她所在的位置,找她麻煩?

來來回回的幾次攻防戰,讓她感到疲憊。

最後,她只能嘆氣,再度默然屈服於他的「軟性暴力」,從之前的「抱枕」轉換成「靠枕」模式,供他使用。

翎淑重新展開書本,妖怪世界無奇不有,但有時候,她覺得現實人生有許多事更加詭異——例如:儘管被當作抱枕或靠枕,她並沒有想像中排斥厭惡,事實上,她的心頭還隱約浮現一股無以名狀的虛榮與優越感。

她都不知道,是在得意什麼意思的,好像身邊的男人長得帥是她的功勞似的。

比起各種妖怪傳說,這種沒頭沒腦的奇異感受,才更讓她打從心底發毛哩。

聞着白緒忠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翎淑不禁想像起來——那味道其實是某種妖物製造出來,用來迷惑人們的手段,長時間吸入的話,魂魄就會被妖物攝奪,繼而成為一具空殼,變成活屍……

着迷於妖怪的她,自然深信真實世界真有妖物存在。她一邊閉氣,一邊天馬行空的編織情節。

不知經過多久,空姐們紛紛出動,推着餐車出來服務乘客,致使機艙內的氣氛漸漸熱鬧嘈雜。

翎淑覺得不久前才吃過早餐,沒想到一轉眼又到了用餐時刻,而她的時間全都白白浪費掉了……

思及此,她低頭睨住靠在肩頭的男人,聽見他逸出一聲低沉細微的喉音,似乎從沉睡中蘇醒過來。

果然,白緒忠伸了個懶腰,發出滿足的呻吟與嘆息。

他伸展着修長的四肢,黑髮在她的頸間摩挲,這下意識的舉動,讓翎淑聯想到毛茸茸的大型犬。

「白助理,你該起來了吧?壓得我好痛。」她歪嘴斜眼的瞪着他。

「唔……」白緒忠懶洋洋的應了聲,隨後抬眼,對上她閃着慍色的雙眸,倏地攏起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妳是……」他的腦袋還沒完全恢復運作。

翎淑垮下臉,感覺自己的嘴角在抽搐。她此刻的心情,彷佛遇到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感覺差勁透了!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把他扔出窗外,當個自由落體。

她真的有辦法跟這種人相處大半個月,而不被活活氣死,全身而退嗎?

「哦……馬鈴薯小姐。抱歉,靠着妳很久了?」白緒忠終於清醒,記起她的身分。

「對,我的肩膀快被你躺到脫臼了!」翎淑揉了揉肩膀,橫眉豎目的賭氣道,和平常正經有禮的形象大相逕庭。

白緒忠打直身子,不以為然道:「妳怎麼不把我推回去?」他對自己欠佳的睡姿渾然不知。

她瞪大眼睛,一股悶氣憋在胸口,臉都黑了。天哪!跟這種人相處太久,絕對會折壽!

「我推了你不下十次!你還是厚臉皮的黏上來……」她壓低音量數落。

「啊——好餓。」白緒忠壓根沒認真聽她說話,聞着空氣中飄散的食物氣味,飢餓感被挑起。

他剛剛夢見滿桌食物,正準備要大快朵頤,卻眼睜睜的看着菜肴被端走,他才因此懊惱的醒過來。

原來,是用餐時間到了!白緒忠初次驚覺自己竟然有預知能力,而發出一聲傻笑。

長相甜美的空姐推着餐車停在走道上,彎下身,發覺乘客是一名樣貌俊秀的年輕男子,笑容益加燦爛、口氣更為殷勤。「先生您好,請問您要咖喱豬排飯,還是意大利肉醬面呢?」

聽完空姐給的選擇題,白緒忠一臉苦惱,畢竟兩樣都是他喜愛的食物,無論割捨其中哪一方,他都覺得遺憾。

沉吟了好一會,他忍痛排除意大利麵,向咖喱豬排飯伸出命運之手,並且要了一瓶啤酒。

「小姐妳呢?飯還是面?」空姐的語氣顯然沒那麼熱切。

「請給我面,謝謝。」翎淑不冷不熱地回答,飲料則是橙汁。

「請慢用。」甜美空姐噙着笑,對着埋首進食的白緒忠說道。

他忽然衝著她回敬一記迷人的笑容。「謝謝。」

空姐大方的收下他的示好,然後繼續推着餐車服務乘客。

看着他對着空姐展露笑顏,翎淑心裏更忿忿不平。

他從頭到尾不是盡情嘲笑她、就是把她當保母一樣,讓她不得不接受他任性妄為的舉動,但他一聲謝謝也沒跟她說過。

這麼明顯的不公平待遇,讓她越想越不服氣!

她斜覷着他,見他正大口大口吃着飯,像在吃無比可口的大餐,而非簡便的飛機餐點。

每吃一口飯,他的嘴角就往上揚高几度,神情非常享受、樂在其中的樣子。

她卻像傻瓜一樣兀自生着悶氣,胃口盡失。

白緒忠沒兩下子就把主餐吃個精光,唯獨留下甜點,興趣缺缺。「馬小姐,妳不吃嗎?」他留意到她餐盤上的食物原封不動。

翎淑置若罔聞,逕自翻閱着小說。

「這家航空公司的東西挺好吃的。」白緒忠喃喃低語。「可惜份量好像太少了點。」

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翎淑在心裏咆哮,負氣不理。

「馬小姐,面最好趁熱吃,等糊掉了再吃會很噁心。」白緒忠殷切提醒,似在說明偉大的人生真諦。

她自文字中抽離,冷冷的掃了他一眼——他那雙極為好看的黑眸,赤裸裸的呈現出他的渴望。

剎那間,她才明白,他不是站在她的立場、怕她餓着才催促她用餐,而是暗示她:不吃的話就給他吃吧!免得冷掉不好吃。

白緒忠望進她的瑩亮水眸,發動眼波攻勢,傳達他的意念,強烈的意念。

翎淑胸口一窒,怦然心跳。「幹嘛那樣看我?」她沒好氣的啐道。

「糟蹋食物不但會遭天打雷劈,死後下地獄,還要把生前沒吃完的部分全部吃光。」白緒忠語重心長,曉以大義,陳述着不知打哪聽來的傳說。

「你在嚇唬小孩嗎?」翎淑賞他一記白眼,表示不以為然。

「妳不相信?妳不是虔誠的妖怪信徒嗎?」失策了?他滿腦子問號。

「哼!」翎淑嗤笑一聲,反唇相譏:「那你留下了甜點,是準備下地獄后好好吃個夠嗎?」

「呃……」他為之語塞,乾笑兩聲矇混過去。

之後,兩人各自沉默。

白緒忠把附贈的甜點打開來,舀了小小一口送進嘴裏,沒經過咀嚼就吞下肚,就這樣默不作聲的把不太喜歡的巧克力蛋糕解決掉。

他擱下盛裝小蛋糕的空容器,俊秀的面容沒有表情起伏,眉間晦暗,散發出凝重的氣息。

翎淑頓時覺得烏雲罩頂,好像自己是欺負小孩的壞人。

她悄悄打量他,不笑的模樣很陰沉,活像被倒了幾百萬的會錢一樣。

未免也太奇怪了吧?吃虧的人分明是她呀!

不過,她吃不下也是事實,因為她的嘔氣而讓食物全數貢獻給廚餘桶,她心裏也過意不去。

她一言不發,直接把兩人的托盤對調。

白緒忠怔住。「這是……」他欲言又止,已經了解她的意思。「我就知道妳是個好人,謝謝。」

大大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他一笑,眉眼也跟着染上喜悅。

一瞬間,翎淑竟然不敢直視他渲染力十足的笑顏,彷佛多看一眼就會被他散發的光芒閃傷眼睛。

白緒忠開心的吸着麵條,無比滿足。

他豪邁的吃相很能挑起他人的食慾,讓人忍不住也想嘗嘗箇中滋味。

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幸福模樣,吸引着翎淑的視線,也淡化了對他的成見。

她終於露出與他會合以來,第一個微笑。

從台灣抵達位於亞馬孫河旁的一個蕞爾小國——阿薩布魯,包括轉機在內,一共需要三十個鐘頭左右,是趟極為漫長的航程。

下了飛機,白緒忠覺得全身骨頭都散開來了。

他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大身軀,委身在經濟艙狹小的座位里,實在非常不舒服,簡直像被軟禁一樣,痛苦不堪。

好不容易結束航行,他以為能就此終結惡夢,但拖着行李走出機場時,一陣寒風迎面而來,讓他打了個哆嗦。

時序雖已進入春季,這裏的溫度仍只有十度左右,乾燥寒冷。

除此之外,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未開發曠野,人煙稀少,連只野貓野狗都沒有。

「這是什麼鬼地方?!」白緒忠俊逸的臉孔蒙上陰霾。

「當然是阿薩布魯。」馬翎淑一副理所當然、不慌不亂的態度。畢竟,在出發前她就清楚這不會是個發達繁華之地,交通飲食住宿都不太便利,環境衛生也不理想,一切都不比在台灣舒適方便。

白緒忠面有菜色,嘆一口氣,心中有千百個不願意。「為什麼要來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做研究?腦袋有問題嗎?」他恨恨地批評。

他的音量不大,但翎淑聽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她不想一下飛機就跟他鬧得不愉快,於是忍住沒有反駁。

「現在要去買前往市區的車票。」她拉着行李,舉步朝前方邁進。

「買票?」白緒忠並未看見類似車站的場所。狐疑歸狐疑,人生地不熟,他也只能尾隨其後,一同前往。

半小時過後——

「還沒到嗎?」他不耐煩的問着走在前方的纖細身影。

「前面就是了。」翎淑的腳步不曾停歇。

出發前,她把基本的交通路線仔細查過一遍了,然而,關於阿薩布魯這個國家的相關信息能查到的不多,實在是因為這裏並非熱門的旅遊觀光地,而且妖怪、邪教與魔物的傳聞甚多,普通人根本不會想來這裏旅行。

所以儘管她事先做了不少功課,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控所有情況。

「這不是超市嗎?」白緒忠看着矗立眼前的建築,感到困惑不已。在超市買車票?搞錯了吧。

翎淑不理會他的質疑,直接走向櫃枱,以不太高明的英文詢問值班的胖阿姨。「我要到市區天貝理雅,最快的一班車是幾點發車?」

一句英語被她說得坑坑巴巴,過於注重咬字,反而讓發音顯得呆板古怪。

甜不辣?呵呵,好特別的地名。一碗熱騰騰的甜不辣竄進白緒忠的腦海,非但勾起他的食慾,也勾出強烈的思鄉之情。

尤其是熱鬧街道上琳琅滿目的餐廳、小吃店,以及夜市裡油膩膩的攤販,都令他瘋狂想念。

他雖然滿腦子食物飛來飛去,但也撥出一點心神,聆聽着同行的翎淑與櫃枱人員的對話,因為某人的英文實在令人發噱,聽起來像隨時會咬到舌頭。

白緒忠聽到接待客人的胖女士回答,下一班前往市區的車,明天早上八點才發車。

他和翎淑同時發出訝異的低呼。

「明天早上八點?」翎淑試着確認。她的英文說得不好,聽力也差強人意。

「是的。」胖女士點頭。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在這裏找地方過夜,等候明早的班車。

「這裏一天只有兩班車進市區,所以最好不要遲到。」胖女士補充兼叮嚀。

她的英文有獨特的腔調,顯然不是慣用的語言。

阿薩布魯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人們習慣使用的是葡萄牙文。

「這附近哪裏有可以住宿、用餐的旅館?」白緒忠靠向櫃枱,開口說的是字正腔圓的英文,輕緩的聲調相當迷人。

他擔心的兩大民生問題,不解決他不能安心。

「再走大概三十分鐘的路程,鵝緬煞街上有一家旅館。」胖女士給予指引,末了還貼心的畫了張簡易的路線圖。

蚵仔麵線街?!這裏的地名未免太有台灣味了。白緒忠又是皺眉、又是微笑。

翎淑盯着他莫名其妙的反應,另一方面大感意外,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是英語高手,這點讓她稍稍對他另眼相看。

她從小最得意的科目是國文,上了國高中,歷史地理也是一把罩,背過就幾乎不會忘記,唯獨英文背幾次忘幾次,出國前她還特地惡補了一番,也只能說出剛剛那種破爛程度而已。

每個人都有天敵,她的敵人就是英文,不管她費多少工夫想要嘗試征服,最後還是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

她突然仰起臉瞥了眼身旁的男人——那他應該就是所有食物的天敵了……也是她的天敵。

下一個念頭,翎淑直覺的也把自己算上。

為什麼她會這麼想?她暗中吃驚。

難道,因為她在他眼中是「馬鈴薯」的關係?!她竟然認真的思索起來,導致一陣失神。

「車票要買明天早上的班次嗎?」胖阿姨看着不知打哪來的東方帥哥,主動追問。

「另一班是什麼時候?」白緒忠詢問。

「中午十二點。」

「太好了,那就要中午的車票。」他做了決定。「多少錢?」

胖女士給了個數字。

「馬小姐,付錢。」白緒忠推了推她,示意她結帳。

翎淑有所遲疑。

他們的交談中,她剛剛只聽懂「中午」和「多少錢」這兩個字。假如他的發音不標準一點、速度慢一點,她有自信可以蒙中更多。

「票錢二十塊美金。」他朝她努了努下巴。

「你跟她說了什麼?」翎淑硬着頭皮,小聲地問。

「問了旅館的所在地,買了明天中午十二點的車票。」白緒忠據實以告。「快付錢,拿了車票后馬上去找旅館。」

「為什麼買十二點的車票?太晚了。」她睜大美眸,反對道。

「太早我起不來,十二點剛剛好。」他給了她很直接的答案。拜託,這裏這麼冷,早上誰下得了床。

「你快跟她說要改時間。」翎淑催促。

「妳自己跟她說。」他退到旁邊去。

她簡直氣得快七竅生煙,倒也沒開口求他,還是用她蹩腳的英文,支支吾吾的表示要把車票換成早上八點的班次。

胖女士很神奇的聽懂了她的話,卻歉然的搖頭,表示票已開出,沒辦法更換。

即使英文不靈光,翎淑也能從對方的肢體動作了解意思。「Please!」她試着強硬一點的懇求。

人家還是搖頭,不為所動。

「真是鐵腕作風……」她苦笑,卻也只能無奈接受事實,從皮包里掏出美金支付費用,取回車票。

「明天請過來這裏搭車。」胖女士告知。

然後,在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之前,他們上路,徒步前往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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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選白米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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