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爺——”
未等他回答,她便推開了書房的門,容光煥發,盛裝打扮。
穆展顏抬眸的一剎那,有片刻茫然,彷彿回到了某個風動的夜晚,有着同樣容顏的人站在她面前。
“聽聞王爺還在為公務操勞,妾身給您端來了一碗雞湯。”蘇音笑盈盈地道。
“怎麼沒敲門就進來了?”不同的說話語調引他立刻回到現實,他感到一陣失望。
“聽說姐姐以前到這書房來,也從不敲門的。”蘇音笑意一斂,“王爺終究還是把阿音當成外人了。”
“我只是沒料到你會忽然進來,隨便說說,沒有別的意思。”穆展顏敷衍道。
“王爺,你看阿音今天漂亮嗎?”美人恢復莞爾,自信地在他面前轉一圈。
“很漂亮。”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因為思緒再次滑到另一個地方。如果換了另一個她,會這樣問嗎?
不,她不會,她一向那樣淡然,即使知道自己美麗,也從不張揚。
“王爺,阿音昨兒在街上看到一支南海明珠製成的珠釵,很是美麗,”蘇音輕眨雙眼暗示,“聽說宋王妃也有一支呢!”
“你若喜歡什麼,只管去買,叫商家把賬單送回府來便可。”他很明白她言下之意。
換了另一個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不,她跟了他這麼久,一向有粥喝粥,有飯吃飯,從不主動索取什麼。
“哦,對了,”蘇音又道,“爹爹今天又跟阿音嘮叨,說他想為國效力的事。看在他一片赤誠之心的份上,王爺,你就幫幫他吧!”
“好,改天我跟皇上提。”他笑,那是苦澀的笑。
同樣的面孔,行事卻截然不同。一個為了不讓他徇情枉法,不惜跟父母翻臉;一個卻如此孝順,時時刻刻不忘為父親求得一官半職——雙胞胎就算再像,畢竟不是同一個人,為何,當初他沒有分辨出來呢?
“多謝王爺!”她靠近,小手搭上他的肩,語意溫柔得似要滴出蜜來,“王爺,天色不早了,你……還要辦公嗎?”
“還有幾份公文要處理。”他答,身子往前一移,避開她的手。
“王爺,你當初送給我這塊玉墜,到底是出於感激,還是作為訂情之物呢?”她卻沒有輕饒他,擋在他與公文之間,忽然襟前衣帶一解,露出白皙的胸脯,讓他看到脖間的玉墜。
“阿音……你不要這樣。”穆展顏蹙了蹙眉,起身移步書架前,假裝尋找一本書。
“王爺真可比擬柳下惠了,居然能坐懷不亂。”蘇音震怒,掩上衣襟,微諷道,“看來,我剛才的問題已經有答案了,王爺寧可要一個把自己親妹妹推下山崖的惡毒女子,也不肯愛一個曾經救過自己的人。”
“阿音,不是這樣的……”他想辯駁,卻發現自己無從辯駁,“我們相處之日甚短,總得給我一些時間……”
“我知道,王爺心裏還是忘不了姐姐。”蘇音忽然哭起來,“好好好,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我把南敬王妃這個頭銜送給姐姐好了!反正我如今也是毀容之人,王爺看着我這張臉一定厭惡至極,我怎麼還敢奢望得到王爺的真情——”
“阿音……”穆展顏被這哭鬧聲擾得額前又隱隱作疼,他轉身看着這個淚珠直落的女子,心情一陣複雜。
終究,憐憫之情還是佔了上風,他不能讓自己當一個絕情的人!於是,他伸出雙手,萬般無奈地將對方攏入懷中。
“王爺——”蘇音趁機緊緊摟住他,“你嫌棄阿音了嗎?你忘了我們在仲州的鄉間小屋裏那一段日子了嗎?那時候,阿音喂你湯藥,替你洗衣、擦身……親密得就像你的妻子。雖然我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可如果讓我選擇,我會選擇再回到那時候……至少,那時你心裏沒有別的女人!”
“阿音,”他不覺有些心酸,撫撫她的發,“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對你很好的……”
聲音很輕,語氣中有些不確定的意味,但他強迫自己許下這個承諾,生怕變成忘恩負義的人。
“展顏,”蘇音破涕為笑,拾起頭,翹起紅唇,“吻我——”
說著,她半眯起眼睛,等待溫柔。
他看着這鮮紅的櫻唇,並沒有渴望,反而陌生,但他還是低頭吻了她,因為報恩。
輕輕一啄,彷彿蜻蜓點水,淺嘗即止。
“展顏?”她錯愕地睜開雙眸,似乎難以置信自己的投懷送抱竟只得這樣的結果。
“很晚了,你去睡吧,我還有些公務要辦。”他努力露出微笑,“明天再陪你。”
“好,那麼妾身不打擾了!”他的態度,她心領神會,臉上再次浮現幽恨,草草行了個禮,忿然退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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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你來了!”門一開,男子的臉呈現歡喜,“我在這兒等你好久了!”
“哼!”蘇音把門一踢,重而響的腳步昭示了她的憤怒。
“阿音,為什麼生氣?”男子討好地摟過她的肩,細聲安慰,“是不是南敬王府的人給你氣受了?”
“張祿哥哥,”扭曲的麗顏咬牙切齒,“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有什麼話好好說,來,先坐下來,喝杯茶消消氣。”張祿殷切地倒水遞茶。
“你還有閑工夫勸我喝茶?”蘇音將杯子往地上一砸,“穆展顏對我姐姐仍舊念念不忘,只將她關押在府中,並沒有送交刑部,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複合的!你懂不懂?”
“我對阿怡已經沒有那份感情了。”他躬身將杯子碎片一一拾起,“她想跟誰在一起,我都無所謂。”
“你堂堂永安鎮鎮長之子、刑部衙門官差,降低身份向她求婚,她非但不念舊情,反而貪圖富貴、另攀高枝!你難道真的可以原諒她?”蘇音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現在不是有了你嗎?”張祿抬眸微笑,“那日在山下恰巧救起你,你有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我便對自己說,你是上蒼賜給我的禮物。補償我得不到的那份感情。”
“可我忘不了她把我狠心推下山崖的事!”蘇音避開他的視線,“我要報仇!我千里迢迢隨你來到京城,就是為了報復!”
“如今你已經拆穿了她的身份,她也被關押起來了,你還想怎樣報復?”他實在不解。
“我要她的命!”她眼裏射出冰冷的光,一字一句地說。
“可她是你的姐姐啊!”他頓感不可思議,“怎麼說,你們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總要念些骨肉之情吧?”
“她把我推下山崖,冒充我當上南敬王妃的時候,怎麼就沒念姐妹之情呢?”蘇音橫了他一眼,“張祿哥哥,你不打算幫我了嗎?當初我們不是說好了,你若幫我,我終身伺候你,如今難道你想悔約?”
“我上次已經動用衙門馬車,幫你把他們約到鴻賓樓,揭穿了你姐姐的身份。至於你剛才說的……”張祿苦笑地搖頭,“我小小一個宮差,恐怕也沒有掌控他人生死的大權。”
“如果我姐姐被送交刑部,你可有辦法整治她?”蘇音逼問。
“如果是刑部在押的犯人,我倒是可以上下疏通關係,讓她在獄中難熬……”
“好,那就想個辦法,把我姐姐送到刑部去!”惡毒的念頭凝聚在眸中,“可惜此刻穆展顏還留戀她,她殺妹易嫁之事,既不上報宗人府,也不呈交刑部!”
“那……我該怎麼做?”
“張祿哥哥,你可知道穆展顏在朝中有什麼冤家對頭嗎?”
“呃……幾個皇子與他的關係都處得不太好,太子更是不知為何,恨他入骨。”
“那就好辦了!”蘇音大樂,拍手道,“張祿哥哥,你可否將我們姐妹易嫁的事在朝中散佈,最好能傳到太子的耳朵里?”
“你是說……”
“只要太子出面,逼穆展顏把我姐姐送到刑部,一切就容易解決了!”她臉上露出好笑。
“阿音,”張祿呈現擔憂的神情,“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這麼急着把你姐姐除掉,不會是因為對穆展顏余情未了吧?”
“你怕我當上了南敬王妃便捨不得離開王府了嗎?”蘇音伸出雙臂,繞住對方脖子,“張祿哥哥,一千個穆展顏也比不上半個你,他在我生死未卜之際移情別戀,真是傷透了我的心!而你,當我掉下山崖的時候,是你在我身邊一直細心照顧我,你才是我的真命天子呀!”
“是嗎?”張祿寬慰地笑,欲吻她的唇。
但她臉一側,唇吻只落在頰上。
“哎呀!”她的狹長疤痕被他碰觸,激起一陣疼痛,“張祿哥哥,我怎麼覺得這兒有點不大對勁,你給我敷的是什麼葯呀?”
“放心好了,那葯是照宮裏的秘方配製的,包你敷了以後肌膚光潔如昔。”張祿安慰。
“真的嗎?”蘇音轉視鏡中的自己,“可我為什麼覺得臉上這道疤痕越來越深了?當初留着它,只為了引起穆展顏的憐憫之心,可不要弄巧成拙了。”
“放心吧,你若變醜了,我也照樣要你!”鍾情的人痴痴道。
“可我不想變醜!我要做世上最漂亮的女子!”她瞪他,“你得保證這葯有效,聽見了嗎?”
“這葯當然有效啦,否則我也不敢用在你臉上,”張祿再次吻住她,“你以為我真希望自己將來的媳婦兒是個醜八怪嗎?”
她不由一陣輕笑,與他嘻鬧着,往床笫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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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展顏步入養心殿,看到太子站在皇上左側,面露得意微笑,他便知道又有麻煩降臨了。
“展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未等皇上開口,太后便急忙從偏殿走出來,憂心忡忡,“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太后,孫兒不明白您的意思。”穆展顏回答。
“朝中都傳遍了,你會不明白?”太后拍了他一下,“都說你那媳婦兒是假冒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呀,展顏,朕最近也時時聽到這個流言,”皇上接着道:“說你那媳婦兒殺妹易嫁,真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不知皇上和太后從哪兒聽到這些流言的?”入宮之前,他便已猜到他們要問什麼,因為流言既然能入宮,也早已傳入了他的耳朵里。
況且,一看太子那副假裝置身事外,又忍不住親臨現場看好戲的模樣,他亦可立馬猜到是誰在皇上和太後面前多嘴。
但這件事怎麼會流傳出來呢?莫非……他身邊出了好細?
不不不,府中下人都是他一手訓養的,多年來忠心耿耿,應該不會背叛他。
“你別管是誰說的,只管回答我們的問題!”皇上心急的催促。
“想必別人已經向皇上詳細稟報過了,臣侄倒是很好奇,臣侄的家務事,外人是怎麼曉得的?”他淡淡掃了太子一眼,“難不成有人日夜監視臣侄?上次滴血驗親后,臣侄還以為從此天下太平了呢。”
“父皇,”太子連忙解釋,“並非孩兒刻意去打聽,只是那日路過刑部小坐,某個官差告訴孩兒的。”
“哦?”穆展顏挑挑眉,“如今刑部的官差真是神通廣大呀!”
刑部,又是刑部!上次告訴他蘇怡在鴻賓樓等他的,也是刑部的一個差人……這個差人到底跟蘇家有什麼關係?
“反正你這麼說,就是承認了?”太子瞪着他,“我可沒有冤枉你嘍?”
“展顏,朕只聽你的解釋,其它的流言可以一概不管,你有什麼要澄清的嗎?”
“臣侄……”穆展顏忽然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蘇家到底有幾個女孩兒?”太后直接挑重點問。
“兩個。”
“孿生姐妹?”
“是。”
“先前在仲州救你的,是哪一個?”
“妹妹蘇音。”
“可你娶進京的時候,又是哪一個?”
“姐姐……蘇怡。”
“那蘇怡可是冒充妹妹上花轎?”
“是。”
“她可是為了冒充妹妹上花轎,將親妹子推下了山崖?”
“太后……”他不想肯定地回答,以上的問題,一字一句如刀子挖着他的心,讓他每答一句,就心疼一次。
事到如今,他仍不相信之前在晨曦的芬芳中說愛他的女子,是那樣的蛇蠍心腸。
“太后,她的確是代妹出嫁,”他顫聲道,“可孫兒不確定她之前是否真有謀害妹妹之心……”
“哀家知道,你與她已經有了感情,”太后嘆一口氣,“不說你,就連哀家也很喜歡那孩子,難以置信她會幹出那樣的事。可咱們當局者迷,真想查出真相,還得假借旁人之手。展顏,把她送到刑部去吧。”
“刑部?”穆展顏倉皇抬眸,他一直迴避這個詞,這段時間不讓府中諸人提起,卻終究還是遇到了。
“哀家也想交給宗人府處理此事,畢竟宗人府那地方好一些,可惜之前冊封她的皇旨下得遲了一些,她還沒正式得到南敬王妃的稱號……所以,只好委屈她了。”
“是呀,展顏,朕會派幾個得力的官員全力查辦此事,倘若她真的是被冤枉的,也可以儘快還她一個清白,對吧?”皇上也和顏悅色的說服。
不論是刑部還是宗人府,因為這樣的案子被判進去,非死即傷吧?
“是。”就算心中有萬般不情願,皇族長輩如此吩咐了,他也不得不俯首遵命。
“展顏,你臉色不太好,如果身體不適,早些回去歇息吧。”太后心疼地看着孫兒那張蒼白的容顏。
他忘了自己是否有謝恩,只感到迷迷濛蒙的,失了魂魄一般回到府中。
站在庭院裏,看着西下的斜陽,他覺得滿目是刺眼的彤紅。
“王爺——”有人走到他身後,“該用晚膳了。”
不用看,只聽腳步聲,他就知道那是從小便跟隨自己的鐵鷹。
“皇上和太后讓我明天把她送到刑部去。”
所謂的她,毋需明言,鐵鷹即刻明白指的是蘇怡。
“其實屬下早已發現,蘇怡娘娘並非當初屬下在仲州見到的那個女子。”鐵鷹坦言道。
“你早已發現?”他詫異地回頭。
“蘇怡娘娘看到屬下的面具時,從不流露出厭惡之色,反而眼中滿是同情,而蘇音娘娘就不同了。”鐵鷹委婉地答。
“你說的沒錯。”穆展顏苦笑,“她們是截然不同,可惜我眼盲,從來也沒有多想。”
“王爺,事已至此,就不要多想了,交給刑部的大人們查出真相吧。”鐵鷹寬慰的說。
“我只是不明白,那樣溫婉的女子,怎麼會有蛇蠍的心腸?她若真的貪慕榮華富貴,當初就不會一直以鎮長的公子為借口來拒絕我了……”
“唉呀,花兒都開了,好香呀——”
他正在思緒茫然間,忽然聽到人聲。
側耳一聽,聲音是從牆的背後傳來的,想必是打掃庭院的小丫頭在議論。
“不知這是什麼花兒呢,從來沒見過。”其中一個說,“好漂亮,好想采一朵哦!”
“那也不難呀,”另一個笑道,“這些花兒你想采多少都可以!”
“我可不敢。”
“有什麼要緊的?這些花是那個冒充咱們王妃的女人栽種的,她如今被關押起來了,她種的花咱們王爺想必也不願再看見。”
“那我們把它們都摘光吧!”小丫頭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你們在幹什麼?!”鐵鷹繞到牆那邊,高聲喝道。
“鐵……鐵護衛!”兩個小丫頭立刻瑟瑟發抖,“我們沒、沒幹什麼呀。”
“這兒掃乾淨了,就到別處去。”
“是。”兩人面面相覬,抱着掃帚,迅速去了。
“何必這麼凶呢?漂亮的花兒女孩子都喜歡。”穆展顏隔牆道,“讓她們采一兩朵也不打緊。”
“王爺不想過來瞧瞧嗎?這些花兒開得正好呢。”鐵鷹明白他捨不得蘇怡的心思,於是建議。
他都快忘了,半個月前,她親手栽下的種籽,如今已經發了芽、開了花嗎?
她曾說,這是送給他的禮物,讓他聞到花香可以忘憂。
可惜,這半月來,他被憂慮重重壓着,根本忘了去欣賞這些花兒。
彷彿害怕睹物思人似的,他有點故意迴避這些圃中的清芬,哪怕它們就在他書房外,咫尺之遙。
一步,又一步,他緩緩跨過院門,一片雪般的白色呈現在眼前。
呵,她說得沒錯,這種花如此素凈,卻並不平凡,彷彿淡妝的西子,比起牡丹、芍藥另有一種風姿。
他蹲下身子,細細打量它們。
盛綻的花瓣像仙子的裙擺,在晚風中徐徐搖曳。
他忍不住伸出指尖,輕輕觸碰其中的一片。
忽然,其中一片應風而落,花兒得以露出蕊的一角。
穆展顏久久凝視着這殘缺的花朵,忽然,他眼中呈現訝異的神色,一把將這花兒扯起來,定定地望着花蕊。
“這……這是……”他愕然,“不可能……這不可能!”
“王爺,怎麼了?”鐵鷹上前詢問。
他不答,只發了瘋似的扯着那些花,一朵剝開,又去剝另一朵。
“鐵鷹,替我把這些花兒都摘下來!”最後,他吩咐道,“把它們都送到我書房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