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尹騫自從跟着那名神秘的男人一走了之之後,就再也沒出現在愛情酒館內了。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在某一天的清晨回來過,沒有人知道愛情酒館的老闆在那天將他帶到醫院,之後就雙雙失去蹤影。

愛情酒館的生意明顯的大不如前,尹騫是所有人愛情幻想的憑藉,他不出現,愛情酒館就變得沒有意義,這個冬天,似乎也變得特別冷。

強烈的大陸冷氣團持續地對這海島發威,尹騫整個人縮在厚厚的被窩裏動也不想動,明明南部的天氣該是溫暖而舒爽的,怎麼這波寒流居然威力這麼強大,害他連流浪都脫離不了台北的寒氣。

他跟着愛情酒館的老闆偉哥下南部已經快兩個禮拜了,前一個星期他幾乎都在昏睡中度過,醫生建議他好好養好身子,免得加重感冒的病情,不過他卻在扎了一針之後就吵着要偉哥帶他離開。

離開是為了逃避,他不想再待在那個有靳風揚味道的地方,原以為這樣就不會再那麼痛苦,但是他錯了,就算到南部休養,他依然呼吸着和靳風揚一樣的空氣,所以每一次的呼吸,他還是可以感受到靳風揚的氣息,每一次的吐納,他都貪婪得像是在向靳風揚索求渴望的吻……

尹騫窩在棉被裏生自己的悶氣,他氣這樣窩囊的自己!

將近兩個禮拜,偉哥陪他的時間少得可以用五根手指頭數出來,他早就知道來南部會很無聊,但是他又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

他的處境,偉哥也很清楚,就像愛情酒館裏的所有人一樣,他們愛尹騫,但不會有人全心地對他付出。因為他們都清楚尹騫不會讓人抓住,所以不會有人傻得賠上自己的心。

尹騫多麼悲哀的發現到,原來最多人愛的自己,卻是最孤獨的個體。

「騫騫……」

終於聽見聲音了,但尹騫依然倦怠的窩在床上不想動,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好象已經結霜了。

感覺到一陣濃郁的酒氣朝自己襲來,尹騫微微一擰眉,隨即床身跟着一沉,接着灼燙的氣息也跟着貼上尹騫的背脊。

「別碰我。」尹騫厭厭地啟口。

「你從來沒拒絕過我……」偉哥顯然喝得過量了,一雙手毫不安分地探下溫暖的被窩裏游移,企圖挑起這副美麗軀體的熱情。

「我很冷,而且我不喜歡醉鬼。」尹騫傲如往常,反過身去趴在床上,瞪着窗外窸窣的雨夜,心裏直埋怨着──他不是該喝到天亮嗎?幹麼提早回來!

「騫,今晚又冷又下雨,我知道你怕冷,所以回來抱你……」濃濁的酒味流竄在他頸邊,尹騫絲毫不覺得感動,只覺得憎惡。

「偉哥,你喝醉了。」他推開偉哥埋在自己頸間的頭。

「騫……」偉哥抬起頭來,醉意蒙蒙的眼睛直視着那雙冰冽的眼,語氣怨怪地說:「騫,你明明不想跟着我,卻還來招惹我,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實在很殘忍?」

尹騫蹙起了眉,沉下臉來望着他。

「你引誘我……不,你引誘每個人,但是你從來不對自己的感情負責。應該說,你根本沒有感情,你出現在愛情酒館這麼多年來,我從沒看過你對誰有感情!我以為你會喜歡我,結果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對不對?尹騫,我說得對不對?」

「你醉了。」尹騫根本不想聽他的醉言醉語。

「哈!我醉了?你幾時見我醉過?騫,這兩個禮拜,你完全不讓我碰你,上個禮拜你生病我可以體諒,但這禮拜你明明好了,卻還是像個患了重病的人一樣。騫騫,我不知道你怎麼了,我只知道你不像以前那樣子了。」

「我以前的樣子?」尹騫冷冷地一笑。「我不過是想好好休息,你卻滿腦子只想要我的身體,我不知道是你殘忍還是我殘忍?」

「尹騫!」偉哥醺然的眼中燃起怒火,他壓向前倏地扣住尹騫纖細的下巴,狠狠地瞪視着那雙仍舊冷然無懼的燦眸──尹騫的眼神,總是澄凈得讓人心醉,又無情得讓人心碎!

「我可不是專吃男人的同性戀!但因為是你,是你,我只想要你!這麼多年來我為你付出的可不只是讓你不愁吃穿而已,就算你不愛我,至少你對我也要心存感恩!」

「我從來就沒忘記你對我有多好。」儘管下顎的骨頭就像快被捏碎了,尹騫依然一臉倔傲,毫無畏懼地盯着上方那張扭曲的怒容。「何況,你也不能否認愛情酒館因為有我幫你多賺了不少財富,我拿我該得的,你也享用了我的身體不是嗎?」

「你!」偉哥怒睜着通紅的雙眼,差一點就要將拳頭揮在那張漂亮的臉蛋上。

尹騫其實很無助、很仿徨。激怒了偉哥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尤其是在自己最狼狽的這個時候,但是他無法剋制自己,他太清楚偉哥提早回來的企圖,而他居然再也不想讓靳風揚以外的人碰自己。

「對不起。」尹騫終究選擇卑微地讓步。他好想哭,他何苦為靳風揚苦苦守着?靳風揚若真的愛他,根本不會讓他這麼痛苦地思念着。「對不起……偉哥……」他無法失去這依靠,偉哥是他唯一的浮木。

靳風揚不愛我……所以我留着這副空殼根本沒有意義!因為靳風揚不愛我……

尹騫心碎地告訴自己,動手褪下彼此的衣褲,竭力地忍着眼淚,想像是靳風揚的手正在撫摸着自己的身體……

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懦弱?還是他過去的驕傲都是假像?自從他愛上靳風揚之後,才清楚地看見自己是這麼的渺小!他從來沒愛過人,原來一旦愛上了,他居然是這樣的死心眼……

偉哥的手明明那麼熾熱,撫過他身上的每一吋肌膚都像要燃起了火苗,但是為何他依舊冷到想發抖?而聞到偉哥身上濃重的酒味就忍不住反胃作嘔。

他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很清楚只要自己稍微放下身段撒撒嬌,一切都可以化險為夷、不被苛責。反正每個人想要他的理由都一樣,不過就是想要他的身體而已!

他的身體,從來就沒有自主權;他的身體,別人視為上帝最美麗的雕塑,他卻認為是撒旦最醜陋的詛咒;這具身體,其實他厭惡至極!

於是思緒開始飄離,茫茫然飄回那日和靳風揚一夜情過後的那個夜晚,他好象也是這樣孤獨地回到愛情酒館,在包廂里讓偉哥這樣的宣洩慾望,而他也是這樣睜着眼睛看着窗外,想着──

靳風揚,為什麼不吻我?

現在他想問的是──

靳風揚,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不追我?為什麼不愛我?

猛然一陣撕裂的劇痛倏地扯回他的神智,驀然將他拉回殘酷的現實。

「不要!」他尖叫出聲,下意識地推開偉哥。

「騫?」偉哥的眼神不只錯愕,更是掃興到極點。

不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他這樣作踐自己,只是讓自己更討厭自己!尹騫倏地跳下床,衝出房間。

「尹騫!」偉哥大吼了聲,卻喚不回尹騫的腳步。

尹騫跌跌撞撞地衝出那個淫穢的房間,跑到樓下另一個房間翻出自己簡單的行李,匆忙又慌張地隨意套上衣褲就往外沖。

他就這麼投入寒雨冰凍的陌生街道里,腳步凌亂,盲目地直往前奔。他不知道自己該逃到什麼地方,激怒了偉哥,等於失去他唯一的避風港──愛情酒館。

現在他真正成了無處可去的孤兒,沒有方向、沒有溫暖、沒有愛情,徹底的孤絕!完全的飄零!昏眩的迷失!絕望的冰冷!

*****

一場刻意安排的晚宴正在五星級飯店宴客廳內舉行,參與的人士皆是政商名流。靳風揚一點應酬的心情與吃飯的胃口也沒有,連最基本的寒暄招呼他都懶得應付。他一個人端着酒杯躲得遠遠,在最角落的小窗邊,獨自望着迷濛凄冷的夜色抽煙。

商場的鴻門宴他已經見識太多,卻從不曾像此時這樣讓他感到極度的厭煩。

「靳先生?」一名秀慧柔美的女子走向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就是陳董座的孫女陳妤,在這場虛華的晚宴中,和他同樣被迫應付長輩殷切期待的另一個女主角。

「不必拘束。」靳風揚淡聲回道,眼神卻沒有移到她身上。

陳妤是個美麗的女子,但他必須對她致上歉意,因為他實在無暇欣賞她的出眾氣質,女人絲毫無法引起他的任何興趣。

「也不必客套?」陳妤輕笑了聲,語氣和他一樣淡漠。

靳風揚終於把目光稍稍轉向她,因而看見她的眼中居然有着與他相同的輕蔑味道。

「這場晚宴的目的我們都很清楚,但是我們都一樣不喜歡。」陳妤輕輕靠在窗台上,鬈翹的長眼睫刷着濃密的黑色睫毛膏。

靳風揚似乎看見外表端莊謙柔的她,似乎有副不甚相同的內在靈魂。

「既然如此,你何必參與?」靳風揚一貫的冷漠。這算是他們第一次的對談,彼此都感受到對方明顯的排斥。

「不得不來,你不也是?」陳妤指着前方續道:「你看看,你父親、我外公,兩個人頻頻交頭接耳,不時將眼光移向我們。你說,我怎能不假裝?」

假裝?靳風揚開始覺得她有趣了!

「聽起來,你抗拒這安排?」

「誰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婚姻是由他人為你決定的。」陳妤反過身背對了那些關愛的眼神,漠然地將眼光投向窗外凄寒的雨夜。

「我們其實很幸福,一出生就不愁吃穿,但是我們都很可憐,因為我們的幸福都是建築在沒有自由的利益交換里。」陳妤的眼神變得十分哀怨,語氣也沉重得像屋外陰暗的寒夜。

「你不想結婚?」靳風揚對她開始改觀了,有一種找到戰友的感覺。

「不,我想。」陳妤笑得又美又凄涼,其實她會過來跟他說話,擺明就是要跟他談清楚的。「但不是跟你。」

「說說他是誰?」這個答案夠直接,靳風揚欣賞。所以他給了她一個向來吝於展現的淺笑,表示他接受了她這個新朋友。

陳妤慘淡一笑。「他是我在英國交往了四年的男友,但他是個窮畫家,我一回到台灣,就表示我們之間已經結束。」

「所以你就認命的放棄了他,回到台灣接受這樁聯姻?」靳風揚沉聲問道。

陳妤苦笑。「我能有別的選擇嗎?外公資助我到英國念書,我父親的家業一直無法替外公賺取更多利潤,眼見父親的權位在家族就快不保,我當然只能妥協。」

靳風揚沉默了,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這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方式,不在於這時代是否進步發達到什麼程度。權力鬥爭、豪門恩怨、利益吞噬,從古至今,不曾改變。

陳妤為了家業接受了這樣的安排,那他呢?他為了私慾默許這荒謬的變相相親。他們都很清楚在這所謂的上流社會,這樣的例子絕對不是唯一,兩個根本不熟識的人、一段沒有感情的婚姻,能夠撐到多久?

「你真傻,居然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幸福。」靳風揚控制不了自己的口,說出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從不關心別人、或自己愛情的他,竟然變了……

他找到原因了,腦中又開始拼圖……是那張臉!

那張教他思思念念、痛苦掙扎了兩個多禮拜的臉,無時無刻不在誘惑他、呼喚他的臉,尹騫的臉!

「我根本不想結婚,我不想耽誤你。」這依舊不是他會說的話。

陳妤怔怔地望着突然眉宇鬱結的他。

「放棄是人生中最愚蠢、最懦弱,卻也是最需要勇氣的事。」靳風揚緊蹙着眉,別過頭望着她。

陳妤驚詫地在他眼中看見了最深沉的痛楚,那是一種絕望又悲涼的眼神,讓人見了都要隨着心碎腸斷。

「我們不能結婚,絕對不能。」他咬牙切齒地低吼。

「靳風揚?」

「聽着,拒絕這婚事,回到英國去,這裏是個讓人失望的地方,你如果不反抗,你會遺憾一輩子。」

「你……」陳妤瞠大了眼。

「我不可能給你你要的幸福,我也給不起。」語畢,靳風揚驀地反身就走。

他走得倉促又慌忙,駕着自己的車離開。

這一刻,他忽然領悟了,痛切地體會到自己的自私有多殘酷!

尹騫!尹騫!尹騫的臉像透視鏡般反射在他的前窗玻璃上,他幾乎看不見前方的街道閃過什麼景色,急急地踩油門,朝愛情酒館的方向駛去。

他眼前所見的、腦中所想的、心中所念的,只有尹騫!尹騫!尹騫!

他怎會這樣蠢?蠢到完全無視自己心口這股椎心刺骨的疼!明明不想讓他離開,明明捨不得讓他走,居然還是眼睜睜讓他一個人離去,一走就是兩個多禮拜,全然斷了音訊……

該死!他恨得想咒死自己。他跟尹騫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對彼此的身體那麼渴望,對彼此的了解卻那麼貧瘠。

是!他一點都不了解尹騫,就是因為他不了解,所以才會對他那麼殘忍。尹騫已經對他透露了自己最脆弱的那環,他卻視而不見,粗心地不以為意。

他以為他真可以瀟洒的不要愛情?

但那是遇見尹騫以前的自己,現在的他不能不要尹騫,尹騫就是他的愛情……

*****

煞車聲在深沉冬夜裏顯得格外尖銳刺耳。愛情酒館的招牌在雨幕下像個飄渺的幻影,一圈又一圈的霓虹閃爍着誘人墮落的糜爛訊息。

靳風揚一下車就沖入愛情酒館內,風鈴清亮的響聲立刻引來酒館內稀稀落落的幾名常客的注意。

那一瞬間,靳風揚感覺自己彷彿來到一處外星異地那般詭譎不自然。

寒冬的夜裏,愛情酒館的生意就像這蕭瑟雨夜一樣清冷。座位上的每一個人,睜着同樣疑惑的眼,投注給他同樣排外的敵意。靳風揚在當下幾乎想立刻掉頭就走,但是──他不會這麼做!

漠然走到吧枱前,輕拭去頰上滴落的水珠,靳風揚低聲啟口:「我找尹騫。」

簡單一句話,卻像拋投出一顆炸彈般,瞬間在愛情酒館內引爆。

酒保倏地瞠眼擰眉,旁座的幾名熟客也跟着跳起身圍聚過來。

「就是你!當初帶走騫騫的人!」

「對!就是他,我記得很清楚!」

「哈!二話不說帶走騫騫,現在居然來這找人?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啊,我們還想問你騫騫人在哪呢?」

靳風揚濃眉一緊,沉聲道:「在、不在?一句話。」

「這是我們想問你的話!打從你帶走騫騫之後,騫騫就像消失了一樣,現在是什麼情形?你該不會把我們騫騫給搞丟了吧?」

「騫騫最沒有方向感了,弄丟他要找回來可不容易。」

「哎呦!快一個月沒見到尹騫,我要死了……」

「去死!就算你見到騫,還不是只敢窩在他身邊偷看。」

一群人叨叨不斷,惹得他心浮氣躁,靳風揚別過頭去,瞪着吧枱內的酒保低吼:「到哪裏可以找到他?」

兩名酒保互看了一眼,表情十分冷漠。

「尹騫一向是高興什麼時候來就來,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豈有此理!靳風揚失去耐性地質問:「不知道他的行蹤?你們還能稱做是關心他的朋友?」

他這句話引起了公憤──

「朋友?我們從來沒承認過我們是尹騫的朋友,就像尹騫從來也不會承認我們是他的朋友一樣!」

「帥哥,愛情酒館裏面沒有真正的朋友。你這個自命清高的偽君子,如果你自認為你是真正關心騫騫的朋友,你今天根本不會到這來找人!」

「像你這種人太多了,我們都看多了,騫騫更是見慣了,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就是迷戀上騫騫漂亮外表的人而已!」

「愛情酒館只會弄髒了你的皮鞋,你走吧,永遠都不要進來這裏!」

「你不屬於這裏!就像騫騫不屬於這裏一樣。你一出現,把我們對愛情的盼望奪走,我們不喜歡你、也不歡迎你!」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就像翻湧的巨浪,一波波地將靳風揚推至門外,驟然開啟的大門,夜雨紛飛的凄冷,瞬間寒透了他盪到谷底的心緒。

這裏就像個荒蕪的墳地,沒有人情溫暖,沒有陽光希望。

這裏是愛情酒館,這世界上最缺乏愛情的地方。

靳風揚佇立在細雨迷濛的漆黑夜裏,街上空無一人,面對着緊閉的酒館大門,他被隔離在那個荒涼的世界之外。

剎那,他的心就像被狠狠掏空了一般,冰冰的雨水打在身上,他沒有感覺。漠然望着那扇門之內的墮落深淵,他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凄愴悲哀!

尹騫,這就是你始終任性遊戲的地方?這就是你恣意逍遙的世界?

但我為何可以感受到你心中那股厭惡的唾棄?為何我也感覺得到你在這裏偽裝下的不屑輕蔑?

你想在這裏得到什麼?

尹騫,你想在這裏要什麼?

我看不出來!

我看不到這裏哪裏有愛情?我看不到這裏哪裏有溫暖?你在這裏迷了路,如同你在人生里迷了路。

你不屬於這裏,我知道。

因為你跟他們不同,完完全全絕對的不同!

尹騫……騫……騫……我看不到你……

我想找你,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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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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