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勢依然連綿不斷,但感覺氣溫似乎已回升了,或許是因為心情大不相同吧,所以就算夾帶風雨的低溫襲來,也變得不以為意。
望着窗外窸窣的晨雨,靳風揚倚着落地窗靜靜地耐心等候。短暫的睡眠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神清氣爽,他向來就不喜歡將時間浪費在睡覺上面。現在想起來居然感到非常可笑,他這樣忙碌到底有什麼意義?
像尹騫現在還沉沉地睡在他床上,天塌下來好象都不會影響到他酣熟的睡眠,這樣的人多好、多幸福!
等待的人緩緩來到他身後,靳風揚別過頭望着依然保養得宜的美麗母親,正推着父親的輪椅前來。一如往常,她習慣將空間留給他們父子獨處,她跟靳風揚之間實在是沒什麼話題可聊。
「難得你會這麼早過來。」靳老聲音有些沙啞,寒冷的冬天對年邁體弱的他來說,實在是非常折磨。
「想來看看你。」靳風揚走到他身邊的沙發椅落坐。
「你不會沒事來看我。」
靳風揚淡淡一笑,父親果然很了解他這個兒子。
靳老有些行動不便的回過頭,確定已經看不見妻子的身影之後,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雪茄來。「借個火吧。」
「媽會看見。」
「我會在她進來前把煙丟到你手上。」
靳風揚笑了,掏出打火機為他點燃雪茄。「這東西對你沒好處,盡量少抽吧。」
「兒子,你似乎心情很好?」靳老享受地吐着煙圈,煙霧瀰漫下的眼神透着犀利。
「怎麼說?」
「我是你爸,我看得出來。」
是嗎?靳風揚一笑。他極少將笑容掛在臉上,任何人看到他現在這「失常」的模樣,都知道他心情好。
「是不是因為昨晚的事?」
「是。」沒錯!是昨晚的事,他跟尹騫合好的事、他決定與尹騫持守愛情的事,而不是父親所指的那件事。
「哈哈哈!」可惜靳老不知道。「看來你對陳妤感覺很好哦?」
靳風揚保持着優雅的微笑,從容回道:「是很好。」
「哦!」靳老笑意更深了。「那麼你是來告訴我好消息嘍?」
靳風揚只是笑。
「陳董座會高興得睡不着覺,呵呵!」
「恐怕不會。」靳風揚輕鬆地說。
「什麼意思?」靳老倏地一愣,笑容僵了僵。
靳風揚起身,緩步至窗前望着蒙蒙煙雨,他臉上柔和的線條依然漾着淡笑,好象一想到某人,他就會失了魂似的恍惚微笑。
尹騫,你怎會這樣的可怕?
奪去我的感情、霸佔我的身體、控制我的意識,連一刻都不放過。說算我不左你身邊,你也如影隨形跟着我……
「小揚?」靳老喚回失神的兒子。這已經是靳風揚多次在他面前分心了,靳老不禁開始懷疑他這個優秀冷靜的兒子,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
靳風揚緩緩回過頭,投給父親一抹溫柔的微笑。太溫柔而且太深情,讓靳老幾乎要以為他此時看見的人只是個陌生男子。
「你是真心愛着媽嗎?」突如其來,他問了一句一議靳老當場錯愕的話。
靳老眉一擰,一時間張口結舌。
「她足以當你的女兒,而我的年紀……跟大哥兩個小孩都差不多大。」
「如果不愛,何必結婚?」靳老蹙起了眉,他並不認為這問題有探討的必要。
「很好,所以沒有愛,就沒必要結婚。」靳風揚冷冷一笑,恢復他以往的冷漠。
「你想說什麼直說。」靳老眉頭越皺越深,開始意識到自己快掉落一個陷阱。
沒問題!「我想說,陳妤有最愛的人在英國,我希望她回去追回她的幸福,如果我們結婚,她絕對會痛苦一輩子,因為我們兩個之間沒有愛情。」
靳老瞠大了眼。
「爸,我從來不覺得愛情對於一個婚姻有多重要,所以我質疑你跟媽媽之間的關係,到底存在多重的感情成分?但是後來我終於了解了,一段婚姻的成就,如果沒有愛情的話,這個婚姻才是等於墳墓。」
靳風揚淡淡一笑,接續道:「我很高興聽到你說你是愛着媽媽所以娶她,你們兩人年齡的差距、身份的懸殊,都不讓你放棄對她的感情,這表示你不會因為別人的流言蜚語或異樣眼光,而左右你對愛情的堅持,不是嗎?」
對一個年紀這麼大的老人說出這樣的話,真的有點奇怪。但是靳老卻非常感動,也很清楚他這個兒子潛在的叛逆性格,對於他安排制定的事情,兒子就算表面妥協,不代表他內心就會服從。
就像當初只給了他那家小證券公司,他二話不說就接受了,而這些年來他手下的分公司,已經勝過他所有兄姊負責公司的規模。
他這個兒子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從來不是!
「你跟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我,你不想跟陳妤結婚就對了。」
「我不是不想跟陳妤結婚,而是我根本不結婚。」靳風揚依然微笑着。
「因為陳妤有男朋友?」
「這只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之二呢?」
靳風揚回以一笑。他的父親依然是只老狐狸,其實很多心機手段,是他打小就跟父親學的。
「爸,其實你根本不用擔心你分了遺產之後,我跟媽媽會受到什麼打壓。」迂迴戰術,這點是他相當得心應手的談判技巧。
「呵!我自己的孩子我還會不了解嗎?那六個孩子野心勃勃,自從我娶了你母親之後,他們心理就沒平衡過,因此他們處處對你施壓,就是害怕你跟你母親奪走他們原本應該分得的部分。」
「但是決定權在你。」
「沒錯!但是我死了之後沒有人可以為你們撐腰,就算有白紙黑字的遺囑也一樣,他們有的是錢,可以請最好的律師破壞這一切。」險惡黑暗的暗盤作業,靳老可是比誰都清楚。
「好,那麼我放棄。」靳風揚毫不遲疑地接口。
「什麼?」靳老不由得一愣。
「他們最高興的應該是我退出爭家產的順位。」
「那是你該得的,沒必要放棄。」
「那就都給媽媽。」
靳老蹙着眉,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緩了口氣問:「為什麼會突然作這樣的決定?」
「因為覺得繼續跟他們斗下去實在很無聊。」靳風揚勾起唇角一笑。
靳老看着他,隨即朗聲笑了出來。這個回答他喜歡!
至此父子倆不再延續家產的話題,靳老開始東拉西扯話家常,但是兩人心中都存有一份不需言明的默契。靳風揚已經表達了他的想法,那麼靳老就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結果。
只是最重要的、最難以啟齒的、也是最私密的秘密,他終究沒對父親說出口。靳老對他的期望太大,所以他必須保留,未來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相聚,他希望留給父親一個最完美的印象,他永遠是父親最成功的兒子!
當他走出卧房準備離去的時候,他終於跟母親正面的打了個照面。一如往常的,母親只是投給他一抹極柔極美的微笑,然後就要轉入卧房去服侍靳老。
但,這次靳風揚卻主動先開了口。「我希望我的決定不會讓你失望。」他知道父親對母親不會有絲毫隱瞞,所以剛才在房內所有的對話,母親是一定會知道的。
「我看得出你對陳小姐沒興趣。」美麗的二夫人依然溫柔地微笑着。
靳風揚看着她,既陌生又遙遠的母親,該是他最親近的人,卻一直是感覺最遙遠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也知道你在做什麼。」二夫人溫柔地說,氣質婉約、高貴得不像真實的存在。
這就是他覺得母親很難親近的原因,她太虛幻了,就像無法抓住的實體,美麗卻難以靠近。
「是嗎?」靳風揚淡漠地應了聲。
「是。」二夫人微微一笑。
「包括我的感情?」靳風揚試探地問。
「包括你的感情。」二夫人居然優雅依舊,但靳風揚卻恍若被定住般瞬間僵硬。
她還是笑着,夢幻一樣美麗無瑕地笑着說:「不親密,不代表不關心。我很愛你,你做什麼我都沒有異議,因為不會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送給他一朵絕美的笑花,她轉身走了,留下一臉錯愕的靳風揚。
在她窈窕曼妙的身影沒入卧房之前,她緩緩回頭微笑着對他說;「鳳姊,其實是我推薦過去幫你打掃的大嬸,我年輕時也學過手語呢。」
那朵笑花,忽然間變得俏皮起來了。靳風揚驀地瞪大了眼,卻看見她已經飛快地消失在他視線中。
那一瞬,他的心情很複雜,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感動,抑或是該生氣?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以為很遠的人,其實都離他很近。
*****
照例又睡到日過正午,尹騫睡眼惺忪地半睜開眼,長長的眼睫毛掀了掀,隨即一楞,倏地自床上一躍而起。然而瞬間映入他眼帘的,居然是還在酣睡中的靳風揚!
尹騫怔怔地坐在床上望着他,望着他那張俊美無儔的睡容,仔仔細細地將他此時寧靜安睡的模樣深刻在心裏。
他英氣飛揚的黑眉、挺直的鼻樑、薄凜又稜角分明的唇線……
尹騫笑了,一股陌生的感動在心口蔓延開來,那好象是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
靳風揚緩緩地睜開眼,迎向那張純潔白晰的笑臉,映着窗外透射進來的日光,讓他幾乎錯以為在尹騫身上看見了光芒。
「你第一次睡得比我晚。」尹騫笑道,笑容里似乎有一分孩子氣的得意。
「我睡回籠覺。」靳風揚牽起一抹淡然淺笑。
「啊?」尹騫傻傻一楞,忽地被他強力一扯,整個人直接趴上他的胸膛。
「我已經回家一趟又過來了,你還沒醒,我就再陪你睡。」
「你就不能裝裝傻啊。」尹騫噘起了嘴,有點不情願。
靳風揚一笑,緊緊地將他摟在懷裏。「不問我回家做了什麼?」
「你自己會告訴我,我何必問。」慵懶得像只溫馴的貓,尹騫永遠都很清楚自己何時該扮什麼角色、說什麼話。
靳風揚保持好心情地微笑着,他就是喜歡尹騫這一點,不會咄咄逼人、不會得寸進尺、不會不識眼色,聰明伶俐得讓人非常窩心。
「走吧!我們出去。」
「外面在下雨。」
「那我們去淋雨。」
「那我寧願泡在游泳池裏。」
「你要不要跟我出去?」
「哥哥,你的耐心好差呀!」
靳風揚露出一抹使壞的笑容。「不然,你要在床上跟我耗到天黑也行。」
來這套?尹騫挑起了眉。「怎麼不好?反正你精力旺盛。」
「尹騫……」靳風揚握着他的手湊近唇邊吻着。「我真的想帶你出去,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尹騫一笑。「該不是殺人放火吧?」
靳風揚跟着笑了。「不殺人,去放火。」
「嘎?還真的?」
「為什麼不能是真的?我說的話,從來不會打折扣。」靳風揚的笑很篤定。
「你要做什麼?」尹騫驚詫地問。
「我要燒了愛情酒館。」靳風揚說得不痛不癢,簡直就像隨口一個提議罷了,但是尹騫卻震得瞪大了眼,因為他很清楚,靳風揚絕對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那裏。」多麼任性的理由!但卻是真心話。
「你有什麼權力燒了它?愛情酒館的主人不是你。」尹騫輕擰起眉。
「那我就讓它變成我的。」
他果然很絕!尹騫一點都不會認為他是在開玩笑,而且他絕對有能力做得到!
買下愛情酒館,對他來說就像買下一雙高貴華麗的皮鞋,在發現這雙不合腳的鞋只會捆綁住自己的腳步時,它的下場就只有作廢一途。
「你一句話,決定愛情酒館的存亡。」靳風揚的眼神很寵,同時也很狠。
尹騫什麼也沒說,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我不希望你被綁在那個地方,甚至是任何地方。」
騫就是鳥飛的樣子,用最自由的姿勢去遊戲人間,而不是在空中迷失了方向,卻找不到落腳的地點。
靳風揚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尹騫感動得幾乎快哭了。
因為是真正透徹了愛情的的意義,所以再也不會想要將他囚禁在這裏。
「無所謂。」
總是漾着天真的笑臉,然後說出冷酷的話語,卻讓人不覺得哪裏不協調,因為他是尹騫,所以很合理!
*****
於是在一個半月後的某一天夜裏,台北的夜晚突然變得燦亮,愛情酒館大火狂燒,火光映紅了夜色,消防車來來回回驚醒了周邊沉睡的居民。
現場沒有發現任何傷亡,警方初步判定是歇業中,因無人管理,電線走火而引發的意外。
這樣的判定讓靳風揚非常滿意,也讓尹騫見識到他的強悍、不擇手段。
「你確實很有本事。」尹騫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你的口氣聽起來並不服氣。」靳風揚為他倒了一杯濃醇的紅酒。
他們現在正位於三萬英呎的高空上,越過了國際換日線,準備迎接地球另一端的避寒天堂。
尹騫持起酒杯湊進鼻端嗅了嗅,故意岔開話題地低呼:「好難聞的酒。」
「這可是頭等艙內最頂級的法國三十年紅酒,最適合酒量差的人喝。」
「誰說我酒量差?」尹騫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兩道漂亮的眉毛立刻打成死結。「真的很難聞!」
「那是因為你靠太近。」靳風揚笑道,端着自己的酒杯優雅地品嘗着。
尹騫放下酒杯,整個人往他身上偎了過去。「你現在教我喝酒,下飛機后是不是就要教我抽煙?然後開始喂我喝碳酸飲料、吃油炸食物,最後把我的瓶瓶罐罐通通扔到海里?」
「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改變。」靳風揚淺笑着,啜着香醇的美酒,神情有着從未有過的悠閑放鬆。
「我現在也不需要刻意地保養我自己了,不是嗎?」尹騫在勾引他,就算在萬里高空的飛機上,他也不放過任何誘惑他的機會。
靳風揚深沉的黑眸閃過一道凜銳的光芒,唇角勾掠起不懷好意的笑。「除非……」
「除非你不要我!」機靈如尹騫,怎麼會不知道要在他開口恐嚇前搶先堵住他的口,只消用最無辜的眼神,就足以讓他立刻棄械投降。
「我現在無事一身輕,所有的重心都是你,除非你不要我,否則我不可能不要你。」
「我們不是已經說好,誰都不能不要對方的嗎?」尹騫裝作一臉可憐樣。
「我沒忘記,所以你不許再說這種話。」他還是一樣霸道。
愛情本來就沒有道理可循,情人說的話就算是惡言怒語,也甘心裝傻地解讀成蜜語甜言。
尹騫笑笑的沒有響應,他將目光移向小小的窗戶外純白的雲海上,覺得過往恍若雲煙般消散了。
他突然輕聲地說:「我很感謝你。」
靳風揚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把話說完。
「偉哥並不是個好打發的角色,但你還是輕易就將他擺平了。」只為了燒掉圍困住我的囚牢……他在心底低喃地補上一句。
「尹騫……」靳風揚喚回他的注意力,在他回頭時送給他一抹溫柔的笑。
「我們喝酒吧。」尹騫深深地望着他,隨即漾起了微笑。
「喝酒。」
其實說什麼話都是多餘了,一切的陰霾都已經過去,現在他們舉杯飲盡這濃郁的思戀,化成交融在彼此生命的滋養泉源。
誰都不可以少了誰,誰都不可以不要誰!因為他們都一樣任性又傲氣,他們都一樣害怕孤單沒人陪。
騫就是鳥飛的樣子,起風的時候就揚起自由的羽翼。
現在他身邊有風揚的跟隨,自己再也不會迷失方向孤單地飛。
之後不管他飛得多高、多累、多遙遠,身邊一定會有人相陪……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