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萎蒿滿池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好畫!好詩!好一碗河豚羹!”秦守虛開心地笑了。
左佑農的心裏暗吁了一口氣,只要這位出了名的怪醫情緒不錯,接下來的事情便好辦多了。他很高興的看着秦守虛沉迷在宋代惠崇的水墨畫中,上頭有蘇東坡的親筆題詩,剛巧秦守虛也同蘇東坡一樣愛好美食。連為方外友人題詩時都能聯想到當季美食,可見蘇大學士的不平凡,左佑農乾脆更進一步,送畫的同時一起奉上剛煮好的河豚羹,讓名畫、名詩與佳肴共輝映,果然投其所好。
他身為江南“青龍社”的大總管,忝為龍天翼的左右手,身分不比尋常,此次親臨太湖之滄浪島求見秦守虛,實身負重大任務。說穿了,就為了一個任性胡鬧的十六歲少年,偏生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青龍社”的少主,人人頭疼的下任當家,龍湖是也。
龍天翼早年跟隨世代習武的父親行走江湖,專干那打抱不平之事,倒也耀武揚威了好些年,不過,顯然他的腦子比他的父祖輩們清楚多了,算盤也打得嘩啦嘩啦響,知道江湖路難行,個人的英雄行徑對家庭、社會沒多少貢獻,一世浮名挨不到一碗飯吃,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毅然決定將自己“漂白”,創立商會,成為殷實的商人,將一股草莽氣用於經商。嘿嘿,倒也遇水吃水,登陸吃陸,很快掌握了江南的水路運輸,以及最大的中藥材商。為了表示“不忘本”,生下兒子自然也教他從小練武強身,家傳的武學還是得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沒想到這兒子一出世便是少主,在膏梁中成長,除了武功還算練得像模象樣之外,其它全走了樣,哪還像個姓龍的?
“慈母多敗兒!”龍天翼整日唉聲嘆氣,實在看不下去了,又拿出當年毅然轉業的決心,打算給龍湖找位嚴師調教一番,最好多吃點苦頭,抖落掉那身紈褲氣息,免得將來真成了敗家子。
他這個人說干就干,從不啰唆,也不準老婆為兒子求情,當下攢緊眉頭的思考江南有名之士裏面誰最適合?不用說,性情端方溫和的名師首先被他剔除在外,可想而知,這種老實人遲早會被他兒子反騎到頭上去!必須找一個厲害的,並且有真本事,教兒子敬畏之下再也不敢造反。有了,“太湖醫隱”秦守虛正是最適當的人選!
“可是,傳聞秦大夫是出了名的古怪難纏,為人亦正亦邪,湖兒拜他為師,肯定要吃苦頭的。”遲清蘭想替兒子免去一場活罪。
“我就是要他多吃點苦,多受點罪,免得老子將來給他活活氣死!”龍天翼愈說口氣愈嚴峻,遲清蘭知道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就這麼決定,教那混小子拜師學醫。”
這是他老大的如意算盤,秦守虛肯不肯接這號燙手山芋,還得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龍天翼把他的計策告訴大總管,左佑農立即放下繁忙的公務,親自出馬來請人,先是投其所好,再來全看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秦守虛把畫掛在廳堂上,一邊觀畫賞詩,一邊享受佳肴,心裏美滋滋的,自覺連蘇東坡都要羨慕他呢!
如果不是臨時出狀況,左佑農已準備開口了。
他先是注意到窗邊出現一顆小頭顱,那張小臉楚楚可愛,教人一見便打心眼裏喜歡,她笑着向他伸伸手,左佑農竟不由自主的被那小女孩吸引過去,移動身體邁前數步,猛然一股腥氣撲鼻,他及時飛身倒退,但仍是慢了一步,衣服已被濺上好幾處水漬,其腥臭氣味令人掩鼻欲嘔。八十老娘倒蹦小兒,左佑儂一時又愧又怒。
“好耶!好耶!又有一個獃子上了我的當!”
卻見窗外那小女孩揚着竹編的水槍跳躍,又蹦又跳的歡呼勝利,簡直令人好氣又好笑。
“葯兒,你進來。”秦守虛什麼都瞧在眼裏,隨手由柜上取一瓶藥水,彈指往左佑農身前點灑,很快腥臭味不見了,反遺留一股青草香。
“神醫好手段!”左佑農馬上消了火氣,一來心中驚佩,而顯然的,那小頑女正是這怪醫的掌上明珠。
秦葯兒直接從窗口翻進來,跑到父親跟前,笑彎了一對秀眉。“爹,這臭藥水果真臭得死人,再多給我一點。”她說話時,一對精靈大眼骨碌碌的直往客人身上轉,教人一看就知道這娃兒全身上下沒長一根老實骨頭!
左佑農唯有苦笑。好一位粉妝玉琢的女娃兒,生得是玉貌珠顏,眉目如畫,瞧她不過六歲稚齡,長大后不難想像會是江南頂尖兒的大美人,只可惜,什麼樣的父親生出什麼樣的女兒,初次會面,他已領教這小女娃的厲害,日後還有誰治得了她?眼看中年得女的秦守虛也拿寶貝愛女無可奈何啊!
“爹,給我鑰匙。”秦葯兒磨着父親開藥箱。
“沒規矩,不見客人在此嗎?”
“不管,不管,您把鑰匙給我,我自然不吵您了。”
“你不懂藥性,不許你自個兒亂取葯。”
“我叫葯兒不是嗎?那些藥材不都該聽我命令!”
“胡說八道!”秦守虛笑斥,伸手把女兒抱到膝上,讓她也嘗一嘗河豚羹的美味,才使她安靜些。
他這種“沒形象”的舉動又教左佑農為之一怔,沒見過男人當著客人的面疼抱子女,這多損男人威嚴啊!但秦守虛管不了這許多,今天難得來了生面孔,她一下地准又去捉弄人!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良心話,秦守虛是那種“只要我高興,有什麼不可以”的人。
“有道是無功不受祿,左總管大老遠跑這一趟,不會是專程送禮給老夫吧?明眼人不說瞎話,若有求助於老夫之處,願聞其詳。”
“秦大夫言重了。小的可是奉了當家之命,來請神醫赴‘青龍社’一游。”
“去玩?”秦葯兒從碗匙中拾起臉,眼睛灼灼發光。“好啊!好啊!爹,我也要去。”
“葯兒,大人說話小孩子閉嘴!”秦守虛嚴斥一聲。
“您答應給我去,我就閉嘴。”別看她年紀小,已曉得“討價還價”、“乘機勒索”。
左佑農心裏暗嘆,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令千金如此期盼,神醫何苦堅拒呢?敝當家確是一番好意,等神醫到了敝社,在下擔保你們將會盡興而歸。”
秦守虛哼了一聲。“龍天翼何等豪爽,竟會重用你這麼油嘴滑舌的人。老夫不愛聽人吹牛拍馬,再給你一次機會,直接道出來意!”
左佑農有點為難。他確是奉命前來請人,龍天翼和他商議定,要秦守虛答應收徒不是件容易事,必須一扮白臉一扮黑臉,激得他巧入圈套,非破戒不可。
這收徒之事明說不得,太多失敗的例子擺在前頭,所以他為難。
“爹,您還需問嗎?”小女娃嘻笑道:“來找您的人,不是來求醫,便是來拜師。我看他一把年紀了,不會是來拜師,一定是家裏有人快死了。”
“你又知道了?”秦守虛沒好氣道。
“如果不是病得快死,群醫束手無策,誰敢來求您?”
這倒是實情。可是秦守虛是老狐狸了,知道此人絕非來求醫,他與龍天翼好歹相交多年,每有珍奇藥材到手,龍天翼必不吝惜的派人送來給他,若為求醫大可明講,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這麼看來,是另有所求了。不成!他生平最討厭收徒弟,像他這種天才可遇而不可求,收徒平庸可會笑死人!他先擺明了拒絕再說。
“放眼江南誰不知老夫從不收徒弟,這些年來不知趣的人是愈來愈少了,龍當家和老夫也算知交,怎會為難老夫?那麼,是求醫了?”
左佑農打哈哈。“一點小病,不敢勞煩神醫。”
“那你來做什麼?”他一點也不客氣,收禮歸收禮,這些年來他也回贈不少張藥方,讓龍家的葯堂大發利市,誰也別想挾恩奢望他回報。
“這個……”左佑農的嘴從沒這麼笨過。
秦葯兒又來插嘴。“爹啊,看這人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似乎真想求您收徒哩!他這把年紀了,還要拜師……”
“不是我,是少主……”左佑農打蛇隨棍上,卻差點被秦守虛的視線凍死!沒見過這麼不識趣的人,他話都點明了講,他還有臉開口。
但左佑農既身為生意人,哪能看人一點臉色便退縮不哄!
“不行!我不答應!”最激動的竟是小不點秦葯兒。“爹,您不可以收徒弟,若是怕衣缽無傳人,也要等我長大了才能破例。”
“這又是為什麼?”真是小鬼難纏啊!左佑農暗罵。
“你笨死了!這樣簡單的道理也想不通。我是老大耶,爹若收了個年紀比我大的徒弟,不成了我師兄嗎?你要害我由老大降為老二,我先找你算帳!”秦葯兒高傲的一揚頭。“本姑娘只當師姊,不作師妹。”
這怎麼可能?瞧她小不隆咚的個子,左佑農確實感到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老的不好說話,小的更滿不講理,或許少主該另投名師才是正確的選擇。
秦守虛莫測高深地笑了。“這樣吧!誰能得到小女的認可,讓她喊一聲‘師兄’的,老夫無條件傾囊相授,絕不食言。”
秦葯兒嗤嗤地笑了,老爹這一招真高。
左佑農也被激起鬥志了,他就不信威震江南的“青龍社”竟鬥不過一名小女娃?只要是人必有弱點,何況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奶娃兒?
事關男人的顏面,他要讓少主漂亮的打贏這第一仗。
※※※
金色的陽光灑進房間裏,龍湖愉快的下了床榻,打開房門,果然見到心上人捧着麵湯侍立在外,不禁有些過意下去。
“紫光,怎麼要你做這種事呢?”
“這是規矩,龍公子,讓我伺候你好嗎?”沙紫光率真的眼神使人無法拒絕,龍湖只好坐下來,等她捧來溫熱的面巾。
他仍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拒絕讓他為她贖身呢?
沙紫光是揚州八大名院之一“絳雲樓”的姑娘,娉娉裊裊十三餘的豆寇年紀,出落得儀態萬千、嬌嬈難描,尤其當她羞怯地瞧着你時,那宛如粉荷吐蕊般淡暈的紅頰,真教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她清新高潔的氣質實在不像窯里的姑娘,但也正因為她如此與眾不同,使老鴇有心將她栽培成一代名歌妓,暫時賣藝而不賣身。
龍湖對她是一見傾心,認識深了,愈發激賞她的內涵。身在青樓,從不曾聽她感嘆自己的身世以博人憐惜,龍湖只有從老鴇口中得知她原是書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不知何故得罪權貴,慘遭滅門之禍,才十歲的她被賣入青樓,又輾轉賣給了“絳雲樓”的老鴇,總算老鴇還識貨,沒太糟蹋她,但未來誰知道呢?
很典型的青樓女子悲劇是不?其實,未入青樓之前,有誰不是好人家的女兒?龍湖也不是多濫情的人,不知為何,就是心疼沙紫光。
他想為她贖身,絕非心存不良欲將她佔為己有,而是真心認為她應該有更好的歸宿,放她自由去,她可以找一處沒人認識的地方,改名換姓重新活過。
用早膳時,他再一次問:“為什麼不讓我為你贖身?”
“你拿什麼為我贖身?”她輕描淡寫的還了他一句。
“原來你擔心我拿不出銀子?我雖不是多富有,三、五千兩銀子還調用得到。”
“我雖不是多值錢,待十五歲正式掛頭牌賣藝,一年所賺的絕不只三、五千兩銀子,鴇母怎肯輕易放人?”沙紫光的聲音輕柔,言語卻十分犀利。
“到你十五歲之前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這當中會發生什麼事可是很難講哦!”龍湖不忍見一朵純凈高潔的白蓮花繼續留在污濁之地載浮載沉,極力想說服她。“三千兩銀子替一位當紅名妓贖身是公道價錢,何況你這個未正式掛牌的小清倌,我相信老鴇會聰明的選擇銀子落袋為安,再說,她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罪於我。”
沙紫光從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我一直有眼無珠,不知龍公子有多大的財勢,使得鴇母對你百般巴結,支使我來服伺你,她可從不曾要求我做丫頭的工作,這是頭一遭,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龍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你不高興?”
“奴家代公子高興。”
“你不高興。”他確認了。“紫光,為什麼?”
“以財勢壓人,不光彩。”
“我是要救你離開這鬼地方啊!”
“這‘鬼地方’不正是龍公子的最愛嗎?”
龍湖一皺眉,旋即豁然大笑。“好!紫光果然與眾不同!我不再勉強你,我相信你堅持留在此處,必然有你的用意。”
紫光睫毛半垂地遮掩眼中的震驚神色,唇邊含着個隱約的笑。多麼敏銳的少年郎,不愧為“青龍社”的下任當家,這樣快便視穿她懷有目的。妓院生活使人早熟,年紀小小便洞悉人世的虛偽、生活的滄桑,她早已不再作白日夢了,也不為自身的幸福打算,她活着只有一個目的:報仇!二十七條屈死冤魂的血海深仇!
“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還有什麼身分比得上“妓女”更能隱瞞自己的出身來歷?聲名榮辱原是空,他人的唾罵又何懼來哉!
“我的用意很簡單,不想教你難做人。”紫光什麼也不承認,嘴上抹蜜的反哄他:“以你的身分痴戀一名妓女,只怕屬下們心裏嘀咕,不如逢場作戲一番,博個風流雅士的美名。”
龍湖亦非頭一遭來妓院,知道該裝傻的時候就要裝傻,這才玩得下去,玩得開心。“哈哈!姑娘的錯愛,我若不領情反倒見俗了;這樣吧,我向老鴇討個假,帶姑娘去游瘦西湖如何?”
紫光終究仍是孩子心性,很興奮的點頭。
龍湖也高興,他是最討厭有人掃他的興,“萬事如意”幾乎已變成一種習慣,當下便去找老鴇商量,意氣風發的攜美出遊,絲毫不知老爹夥同左佑農在背後算計他。
唉!唉!唉!“苦難”離他不遠了。
※※※
揚州早在隋、唐時代即富庶甲天下,風景秀麗,滿城是春光,金粉之盛甚至超過秦准,有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奈在揚州”。
揚州名勝首推瘦西湖,湖長十餘里,由空中鳥瞰,像一條長長的水帶,與杭州西湖相比,更見其清耀秀雅,故名瘦西湖。(註:“瘦西湖”之名始於何朝何人之口,不太清楚耶,因一時查不到更古老的湖名,仍舊喚它“瘦西湖”吧!)
秦葯兒這貪玩的俏寶貝,禁不起左佑農三言兩語的蠱惑,隨他來到揚州,把老爹一個人丟在青龍社總壇,但奇怪秦守虛為什麼不阻止?
短短數日,左佑農已看準了這小女娃的弱點。她學文不努力,練武不專心,秦守虛一身的好本領,她半成也沒學到,壞習慣倒是一樣也沒漏了遺傳!沒本事卻又要強好勝,怎麼辦呢?找一個靠山啊,瞧誰敢欺負她!
秦守虛是一個靠山,他與華佗、扁鵲比肩的醫術,使人不敢隨便得罪他,以免將來病急沒處醫。左佑農只要讓秦葯兒深刻體會到龍湖背後有整個“青龍社”撐腰,他會是另一個更強而有力的靠山,這小鬼不乖乖上勾才怪!
一路而來,他知會下屬將六歲小姑娘奉為上寶,當她公主一樣的捧着,秦葯兒享盡前所未有的風光滋味,心花朵朵開。
小孩子很好騙的,她幾乎已迫不及待想見龍湖一面。
“左大叔,你們的少主長什麼模樣?俊不俊?”
“這跟拜師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要是他長得丑不可言,每天和他見面,我的眼睛多受罪啊!”秦氏家訓第一條:寧可得罪別人,不要委屈自己。
他苦笑。“小姐放心好了,少主一點也不醜。”
“若是有潘安之貌,或許我可以破例一次。”說得好象她才是要收徒的人。
佇立紅橋之上,左佑農注意來往的小船,他已得到消息,龍湖就在瘦西湖上。橫跨湖面的紅色木橋,是一處眺望風景的好地點,遊人如織,帶美人出來游湖的龍少爺一定會經過紅橋好炫耀一番。
秦葯兒不耐煩等待,跑來跑去沒一刻空閑。瞧見大閨女身後跟着一名小夥子,她故意去摸人家大閨女的屁股,果然大閨女一轉身便甩了小夥子一巴掌,然後她噗嗤大笑跑開了;人多扒手也來湊熱鬧,她小小的身影不引人注意,偷看扒技過過癮,卻在人家剛得手時,大叫:“扒手!扒手!”看她那麼可愛的模樣,她指誰是扒手,誰就被追打,害她險些笑破肚皮;種種惡作劇不勝枚舉,不到半個時辰,至少有十七、八個人摸着鼻子回家去。
“我總算明白,為何秦大夫那麼放心的待在總壇不跟來。”左佑農看在眼裏,苦在心裏。“難得有個大傻瓜自願作代罪羔羊,他當然樂得輕鬆,享受難得的‘假期’!她是個小惡女、小魔星,少主啊少主,但願以後你不要記恨我才好。”
“左大敘,我回來了!”雖然是小惡女,卻實在可愛得很,小臉蛋紅撲撲的,讓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只是,她的背後為何有兩個大男人在追?這當然不是秦姑娘美得冒泡,六歲就有男人追着跑,而是……
秦葯兒一溜煙躲到他背後,推他出頭。
“上得山多終遇虎,給人追殺啦?!”
“嘿,左大叔,我是看你等得太無聊了,找兩個人給你殺殺火。”她整人的理由向來是正大光明的。探出一顆精靈頑皮的小腦袋,朝那兩個氣喘吁吁的男人叫陣:“喂,你們這兩隻慢吞吞的豬公,不是要找我家大人討回公道嗎?就是他啦,我的左大叔,聽着,可別嚇得腿軟啦!他拳打山中猛虎,腳踢湖海蛟龍,正是驚天動地泣鬼神、威震八方猛英雄、大人見了叫爹娘、小孩聽了不敢哭的‘南北通吃催命活閻羅’左……呃,左大叔,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這不啻自泄謎底。
“放你媽的屁!”那兩人怒喝一聲,提拳殺來,左佑農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好耶,好耶!左大叔加油,加油!嗨喲,嗨喲,加油!加油!”不知何時,那小鬼已跳到橋墩上,比手划腳的指揮戰局。“好啊,左大叔再給他一拳……不對,不對,你應該踢他腰后穴,讓他跌個狗吃屎……哈哈哈,真的有一堆狗屎耶,這麼巧!左大叔,你太棒了,我決定把‘南北通吃催命活閻羅’這外號奉送給你。”
你自個兒留着用吧!
左佑農原本三兩下就可打跑這兩個小混混,就怕太快解決了,那小鬼沒戲唱又去惡作劇引人追殺,索性耍着他們玩,教她看個過癮。
秦葯兒看了一會兒,老是一方挨打,多沒趣兒!單腳一旋轉,面向湖水,忽見一小艇順水划來,船首佇立着一位衣着華貴的俊俏少年郎,她看得雙眼一亮,興奮的扭頭叫道:“左大叔,別打了!我瞧見你們少主了。”
左佑農一腳踢走兩個王八蛋,心裏正奇怪:你又沒兒過少主,怎麼認得出來?走到她後面,左右也沒瞧見熟眼的人,突然聽見她喃喃道:
“沒想到他長得這麼好看,俊美無儔,真是養眼耶!”秦葯兒大樂,伸手向那少年招搖:“未來的師兄,我來啦!”
俊美無儔?她究竟在說誰?左佑農心想一定是哪裏出錯了,驀地眼睛一花,那小人兒忽然不見了,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她已如翩翩彩蝶飛身躍下——
“小姐!”他暗叫糟了,眼睜睜看着她落在一艘陌生人的船上。這小鬼、小惡女、小魔星又給他出狀況了,端的是闖禍精下凡!
就不知船上那倒霉鬼是誰?左佑農不帶同情心的猜測着。
※※※
梅真終於體會到什麼叫“禍從天降”。
為了暫時避開家裏那一群不時在他身邊吱吱喳喳、關懷過度的大小女人,他需要出來透一透氣,沒想到坐船游湖也有女人從天上掉下來,怕她落水,他本能的伸手去接,卻被強大的衝力撞倒在地,那個小身子就趴伏在他身上。
“難道我這輩子就註定要栽在女人手上嗎?”梅真不由得仰天長嘆。他的大伯娶了五房妻妾,連生六個女兒,他的父親也有三房妻妾,連生五個女兒,最後才終於生下他。他上頭有十一個姊姊,和一群姨娘、伯母,梅家將來的香火傳承全看他了,他才十二歲,大伙兒已忙着替他挑選妻房,兩家甚至已說好讓他娶兩房妻,一房生下的孩子繼承大伯家的香煙,另一房則繼承他本家的。他生來就是做種馬的命!沒人徵求他的同意,大伯母已接來她娘家的侄女,名喚朱蓉鏡的,等着日後和他拜堂;他娘也不甘示弱,馬上從娘家接來她最疼愛的外甥女白月裳,教小倆口努力培養感情。
一屋子全是女人,他快窒息了。
“我討厭女人!討厭!討厭!討厭!”他終於吼出他的心聲。
一雙小手掐住他的脖子,秦葯兒怪叫道:“你敢討厭我?有贍子你再說一次。”坐在他的胸腹間,小屁股一上一下的“捶打”他、懲罰他。“不許你討厭我,不可以!你要疼我、寵我,對我百依百順,做一個乖乖的好哥哥!”
梅真活到今天沒見過這麼凶的女人……不,小女娃!聽地說的是什麼話,竟“命令”人家要對她好?她沒問題吧?不過,他發覺她比兩位表妹更美,也發覺他居然不討厭她,甚至喜歡上她無禮但不做作的態度。
“你一向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救命恩人?在哪兒?”她不明所以的左右張望。
他扳正她的小臉。“看着我!就在你面前。”老天,他居然看着她一張明媚俏皮的臉龐看得呆了。
“你?你算哪門子救命恩人?”
“苦不是我及時接住你,你早掉入湖中。”
“呸,呸,呸!姑娘才不會那麼衰呢,我可是看準了你的位置才跳下來的。”
梅真微怔,這小女娃不會是另一個候補未婚妻吧?如果是,那她可真是與眾不同,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和興奮。
“你讓我起來好吧?這個姿勢委實……不太雅觀。”讓女孩子騎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她太小,不敢想像別人會怎麼想。
秦葯兒絲毫不覺得不妥,肉墊坐起來滿舒服的。“讓你起來可以,不過你要發誓,永遠都不可以討厭我。”他當然不能討厭她,否則沒利用價值了嘛!
“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討厭你。”他毫不猶豫的、發自肺腑的許下承諾。多麼天真活潑、機靈有趣的女娃兒,有她相伴,看着她成長,他竟十分期待往後數十年的共處生活,不排斥再被當一次種馬,雖然他有點懷疑爹娘的品味幾時改了,不論是朱蓉鏡或白月裳,均是傳統的閨女,只有這小姑娘完全不似任何人,卻一舉抓住他的心。
秦葯兒哪懂得這份柔情,見“威脅”成功,笑開一張芙蓉臉蛋,從他身上跳起來,自我陶醉說:“太棒了,從今以後江南就屬我最大了。”
梅真終於可以挺直腰桿,此時更發覺她的小,心中溢生憐惜,不禁將她整個人抱起來,和她眼對眼,笑問:“小妹妹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我叫秦葯兒,今年六歲。”
好小。他心想,最少還得等十年。
“你也是。”以她的年紀自然分不出十二歲和十六歲的差別,但她家有一名長工,才十五歲已生得虎背熊腰,不輸給大人。“你真的有十六歲嗎?”
“我十二歲,相差六歲最相配了。”
“奇怪,難道我聽錯了?左大叔明明說龍湖年長我十歲……”秦葯兒好生不解。
“左大叔是誰?龍湖又是誰?”
她一嚇非同小可。“你不就是龍湖嗎?”
“我是梅真啊!”他丈二金剛摸不着頭緒。
“‘真是倒霉’的楣真?天哪,我認錯人了。”
“你在胡說什麼?我是梅真,梅花的梅,真假的真。”
“快放我下來!”秦葯兒氣死了。“我管你是真梅還是倒霉、發霉,你既不是龍湖,怎不早講?害我白樂了老半天,在你身上浪費力氣……”
梅真被她一陣拳打腳踢弄得手忙腳亂,只好放她下地,吩咐船夫靠岸。知道弄錯了人,他比她更加沮喪,他終究逃不開無聊的命運是嗎?
真的,身為梅府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獨根苗,只有兩個宇:無聊!
他愛他的父母,他愛他的家人,但不愛被人安排好的人生。他才十二歲,只要他願意,還來得及修正他的人生吧?!望着那氣嘟嘟的小人兒,梅真探索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渴望,就是她了,她的出現將會在梅府掀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革命。
秦葯兒正自無聊的踢着船板,哪裏知道她還沒算計龍湖成功,就先給人算計了去!一條細繩突然套在她脖子上,低頭一瞧,一塊梅花形的白玉佩懸在她胸前晃蕩。梅真解下了他自幼佩戴的白梅玉佩,意圖套牢她。
“送給葯兒作留念,可喜歡?”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不是笨蛋,天下沒白占的便宜。
“我很喜歡葯兒,希望日後能常常和葯兒見面。葯兒若是不討厭我,隨時可帶着我的信物到‘梅園’找我,我會招待你玩個痛快。”
這話正對準了葯兒的胃口。“這玉佩是你的信物?”
“‘梅園’中人見玉佩如見我,自當將你奉為上賓。”
“你家很好玩嗎?”
“梅園可算是揚州最大的一處林園了。”
“多一處好玩的所在也不錯。”她老實不客氣的收下了。“下次爹若責罰我,我就偷溜出滄浪島,到梅園找你玩兒,讓爹着急着急。”
“你姓秦,家居滄浪島,那太湖醫隱是你的……”
“正是我爹。”秦葯兒驕傲道。
“失敬,失敬!原來是秦神醫之女。”秦守虛的名氣很大,娶他的女兒不至有門戶不相當的顧忌,梅真更加堅決了自己的信念。
“你年紀小小竟也知道我爹,真不容易。”
梅真差點笑出來。誰才是年紀小小?
船靠岸,左佑農已先一步趕到將她接走了,臨別之時,梅真再一次提醒她:“葯兒,你不能忘了我們的約定!若是你忘了,在你十六歲那年,我會率眾殺上滄浪島搶走你!”
秦葯兒咯咯一笑,搶她做什麼呀?聽來挺刺激有趣的。
左佑農裝作沒聽到,他不想多知道一點她的偉大傑作,只求儘快完成任務,早一日擺脫掉這個小麻煩。
最後他們在湖心的迷你島“小金山”找到龍湖,他和沙紫光在一起,好象一對小夫妻似的登高俯瞰湖景,相依相偎,甚是親密。
秦葯兒一見他便甚感失望。六歲小女孩還不懂得什麼叫“男子氣概”、“英姿勃發”,就是覺得龍湖遠不及梅真的俊美好看。他怎不生得好看些呢?至少也能美化環境嘛!要不然美化她的視線也好。
龍湖更不似梅真初見她便十分喜歡她,臭着一張臉聽完左佑農的報告,直瞪着葯兒看:“你這小鬼,千萬別喜歡我,我不想作你的師兄。”
喝,他居然敢不希罕?多少人跪在她家門口兩天兩夜只為求她爹納入門下,這大個兒竟將送上門的機會往外推?是可諒孰不可諒,他慘了,非倒大楣不可!
秦葯兒沒事就愛和人唱反調,他既如此不識趣,太棒了。
“‘師兄’!”一把抓住龍湖的左手,她仰起一張看似很可愛其實很可惡的笑臉,向他宣告“無期徒刑”,今天開始生效!“‘師兄’!我委屈些好了,不讓你叫師姊,做一次師妹玩玩也不錯。現在你心裏一定充滿了感動對不對?爹說我叫誰一聲‘師兄’,誰就有福氣拜他為師,你是多麼幸福喲,被我相中了。你哭吧!我不會笑你的。”
她說的是番邦的話嗎?怎麼他一句也聽不懂。龍湖求助的望向左佑農。
左佑農真的非常同情他,但同情歸同情,違抗當家之命,他會死得更壯烈,不得已,只有泯滅良心的恭喜他:“屬下在此恭賀少主得一名師,日後術業精進,實是青龍社之福,大當家之幸!屬下這就去回稟當家和秦大夫,告辭了!”
秦葯兒理所當然的留下來繼續破壞龍湖的好心情,目標轉向沙紫光。
“這位美人姊姊是龍……師兄的情人嗎?”
“紫光不敢高攀。”
“你這麼美都不是他的情人,那誰才是他的情人呢?”
龍湖火大。“你問東問西的想幹什麼?”
“咦,你少不知好歹,要知道你很快將隨我們回滄浪島,這一住也許三年、五年都沒機會返鄉,你如果已有情人,趕快去向她辭行。”
“全江南的美人都是我的情人,從何告別起?全怪你這始作俑者的小鬼。”
秦葯兒完全不把他的憤怒放在心上,兀白瞪着他驚嘆不已,“唉呀!我錯了,先前不知師兄是只大色狼,現在已來不及收回,引狼入室可怎麼辦?”
龍湖氣得鼻孔噴氣。“我不是色狼!”
她仍是置若罔聞。“‘自古紅顏多薄命’,唉,誰教我沒事長這麼美,難怪你會情不自禁。罷了,我只好犧牲一點,嫁給你啰!”
龍湖差點昏倒。他真的聽見一個六歲的小鬼開口向他“求婚”?
“天啊!誰來救救我?”
沒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