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花開燦爛、雲流自在,遠見滿山滿野淡淡的粉紅色澤,春天的氣息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充塞在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裏。
姿意綻放、一瀉千里、春之霸主——“櫻”,那展現千嬌百媚的風情,向來有着魅惑人心的魔力,往往讓人在一見之後,就捨不得把視線移開了。
而它的特別之處、魅力所在,則在於它一旦發動了柔情攻勢后,就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青蔥翠綠可以抵擋得住這片粉紅稚嫩的蔓延。
每當早春的櫻花開始攀上枝頭時,不只是樹木,就連整個公園、整片森林,甚至是整座山脈,都會換上一襲嬌妍清麗的粉白色新裝,跟着淪陷在那片溫柔鄉中,不可自拔。
橫卧在青翠的草地上,雲霆霄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任憑片片櫻瓣飄落一身。
好不容易才得以擺脫掉那些煩人的嘈雜喧囂,雙手環首為枕,雲霆霄合上雙眼,靜靜地享受這一份偷來的安逸、難得的清靜。
就在一片萬籟無聲的沉寂靜謐中,本欲踩着縹緲雲絮、神遊太虛而去的思緒,忽地被一陣由遠方傳來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若有似無的悅耳音符,彷彿穿越過密密重重的樹林間,正頻頻地向他招手。
被這一份莫名的神秘所吸引,雲霆霄禁不住滿腔的好奇心,在不知不覺中已然起身循着那份縹緲幽遠,往深山的盡頭尋了去。
在穿過繁花盛開、密不見天日的粉紅色隧道后,一隅空曠的懸崖便毫無預警地落入眼帘。
迎風搖曳、起起伏伏的花海,正如同懸崖下那波濤擊岸般,激起千千萬萬朵雪白浪花,掀起了層層疊疊的波浪。
素衣輕揚、飄帶掀飛,一抹纖細的身影正踩着遍地的櫻花瓣婆娑起舞。
手持綻放着櫻花的枝幹,腳踩幾近失傳的古老舞蹈,如綢緞般烏黑亮麗的及腰長發,正隨着身影的款擺,流瀉出攝人心魂的完美弧線。
一心一意專註於舞蹈的人兒,那一舉手、一投足,彷彿正對着天地諸神以及無盡的汪洋,獻上無限崇高的感恩與敬意。
時而高亢嘹亮、時而清脆婉轉,誘引雲霆霄前來的天籟之音,正從微啟的絳唇中緩緩流瀉而出,猶如應和着那波濤擊岸時時重時輕的原始節奏般,在山谷林間裏盤旋、在深邃汪洋中回蕩。
人與天地萬物,仿若在此刻合而為一。
整個天地宇宙間靜靜地瀰漫、散發出一股無法言喻的神聖氣息,和不可侵擾的威嚴存在。
面對着眼前如潑墨詩畫般的美麗景緻,向來秉持無神論主義的雲霆霄,突然湧起了一份莫名的敬畏,與一股想一探這神秘人兒之廬山真面目的極度渴望。
如同心有靈犀般,當雲霆霄雙腳無意識地往前踏出時,眼前那本來專註於歌舞的人兒,也在同一時間裏停下動作,回過身子來。
精緻絕美的容貌、古典優雅的氣質,加上一襲純白的傳統服飾,襯托着身後散發出金黃色光芒的夕陽餘暉。
驀然映入眼帘的人兒,那莊重肅穆的氣氛與寧靜祥和的神情,恍若是迷失凡塵的天上仙子般,脫塵而絕俗。對於雲霆霄這不請自來的訪客,那宛若柳葉般細長的眉,僅是充滿興味地微挑了下,如花瓣般紅潤的櫻唇則向上勾勒出一抹會心的淺笑。
突如其來的回眸一笑,讓雲霆霄有着驚鴻一瞥的震撼。
向來被稱作是精明幹練、深思謀斷的黃金頭腦,也在這瞬間一片空白,失去所有運作思考的能力。
四目相交、無言凝望,兩人在對視半晌后,驚艷絕倫的絕色人兒,忽地踩着輕盈的步伐,緩緩地朝雲霆霄走去。
如流水行雲般地緩步踱至,輕盈的身子在距雲霆霄身前數步的地方停下來。打破一地的寂靜,那天籟般美妙動人的清脆嗓音,緩緩逸出。
“好看嗎?”
出乎意料地,一雙慧黠靈動的剪水眼眸,竟俏皮似地朝雲霆霄輕眨了下。
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在眼波流轉間,一抹似藍若青的光芒在黑亮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
“嗯!”被如花般的笑靨奪去思考的能力,雲霆霄只能頻頻地點頭示意。
然而,對於這見着了自己后便恍若失神般、呆楞在原地猛點頭的陌生男子,白衣人兒卻不以為意地發出一聲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那……是人好看呢?還是舞好看?”
“兩者都好看!”
對於美人兒的調侃,雲霆霄並不以為意,甚至樂於接受。
因為人兒絕美,舞姿優美,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
“是嗎?”
雲霆霄那出自真心的讚歎,讓絕色人兒含羞似地輕掩衣袖,笑得更是燦爛。
“名字……”往前踏出一步,雲霆霄恢復神智后,就急着詢問這平空出現、如天仙般神秘的人兒的一切。
“你叫什麼名字?是打哪兒來的?”
身為日本第一大幫派“狂雲組”的當家組長,及坐擁享譽國際的“傲雲集團”的現任總裁,如帝王般傲視群倫的雲霆霄,是個站在權力頂端的男人。
然而,向來慣於呼風喚雨、率性而為的他,卻是第一次有着打從心底而起的執着意念。
執着於一個萍水相逢、連名字都不知曉的可人兒。
或許,這正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
他要她!
雲霆霄胸前那顆急遽跳動的心正不可遏止地狂囂、吶喊着。
雖然不知道眼前的人兒是何方神聖,但,他就是要她!
要她的人、要她的心、要她所有的一切,不計任何的代價。
昂藏俊朗的身軀旁,緊握成拳的雙手,正代表他那份堅定不移的決心。是他所要的,必為他所有,從來不會有例外。
也許……也許就是因為這份不應有的僭越念頭。
當雲霆霄踏出第一步時,樹林間、枝丫上那粉嫩初綻的花海,便似跟着蠢蠢欲動了起來。
滿坑滿谷的春櫻,仿若應和着嬌笑的人兒似地輕顫抖動着,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如雨點般紛紛飄零,灑了樹下人兒一身的繁華繽紛。
“等等,別走……”
眼見如天仙般的人兒正被這突如其來、漫天飛舞的粉紅花雨所淹沒,心急的雲霆霄連忙揮舞着雙臂,想拂開那朝自己席捲而來的片片櫻瓣。
無奈花仍紛飛,如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卻是越傳越悠遠、越來越飄渺。
而他卻只能無能為力地在原地上打轉,繼續深陷於繽紛的粉色花雨中,動彈不得。
猶如來時般的匆促,漫天紛飛的粉色花雨,霎時忽地停歇了。
憑空而起的花雨止了,而原本應在花海中嬌笑的倩影,也跟着消失無蹤;徒留眼前遍野櫻瓣,與那望之無盡、平靜無波的汪洋大海。
緊握的拳頭緩緩地張了開來,低頭凝視那靜靜躺在大掌中的粉嫩櫻瓣。
自懂事、掌權、叱吒風雲以來,雲霆霄第一次無言以對!
這……是夢、是幻?還是櫻之精靈一時興起的玩笑戲弄?
春櫻那短暫的花期,隨風雕零飄落的姿態,平添令人心折的風采。
正猶如曇花一現般的天仙人兒,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卻在他這片飄浮不定、居無定所的流雲上,深深地烙下了道不可磨滅的痕迹。
???
在暈黃的燈光下,一抹銀色的光芒忽地閃爍而現,在一上一下飛舞的銀色細針末端上,正牽勾着一條細細長長的淺棕色絲線。
只見細小的綉針,好不容意才排除萬難地從茂盛的密林中竄出,下一瞬間,卻又自投羅網地將自身往方才脫離的棕色毛絨中隱沒。
隨着銀針的飛舞跳躍,蓬鬆軟綿的純白色棉絮逐漸被兩旁的棕色毛皮所掩蓋住,而藏身於團團棉絮中的“秘密”也隨之隱去身影。
一雙靈巧的纖纖玉手,一手超優的女紅手藝,完美無瑕地將曾被“開膛破肚”的泰迪熊給恢復成原先那令人愛不釋手的可愛模樣。
“行了,這樣就可以了。”
抿嘴咬斷棕線的五十嵐鈴音,滿意地看着手中又如同新品的熊娃娃。
五十嵐鈴音,聲如其名,有着一副清脆悅耳、如鈴聲般優美的迷人嗓音。
“鈴音,你真的確定耀將夜兒交給‘他’嗎?”
一道濃密的劍眉緊緊地攏成小小的山丘,雙肘向後倚靠着日式古意的雕花窗欞,男子身後那抹靜幽的月色,將原本瀟洒不拘的俊逸臉龐襯托得更為憂鬱。
“嗯!”五十嵐鈴音回應了聲,放下手中的泰迪熊娃娃,起身緩緩地踱步至男子身前。“把夜兒交給他,是因為惟有在他的身邊,夜兒才能躲過‘紅狼’他們的追殺。”
一雙如瓷玉般白皙無瑕的縴手無言地環住男子的腰身,如小鳥依人般的嬌小身軀也依戀地偎進寬碩結實的胸膛里。
“可是……他不是一般的普通百姓啊,以他這般特殊的身份,讓夜兒跟着他,這……真的好嗎?”
壯碩的雙臂摟緊懷中嬌妻的纖細腰身,低啞沉穩的男性聲調里,雖然有着一絲絲的質疑,卻仍不失那股愛憐深情的溫柔。
“其實好與不好,在你的心中早已有了個底不是嗎?要不然,在那麼多的人選中,你為何偏偏只屬意於他呢?”五十嵐鈴音低聲輕笑了下,纖細白皙的雙手像安撫孩子般地拍了拍寬碩的背脊。
真是!同樣的話題、同樣的內容,他們不知道已經重複討論過多少遍。
五十嵐鈴音明白丈夫只是彷徨不安,只是想再聽聽她的保證,要她在他身後推上這麼一把罷了。
黑皓陽,是她今生福禍相依的夫婿、她親手選定的異族情人。
他精碩的體魄、溫柔的呵寵,是她眷戀不已的倚靠;而她堅而不摧、如頑石般堅硬的精神力,則是他心靈疲憊時的停泊港灣。
一強一弱、一弱一強,兩人宛若生來就應屬於彼此似的,配合得天衣無縫。
五十嵐鈴音緩緩續道:“再說,卦象中也顯示,夜兒與他今生今世終將有段糾纏不清的緣分待續,不是你我可以阻止得了的。”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如此猶豫不決啊!”黑皓陽焦躁地搔了搔頭。
是糾纏不清吶!
就是這四個一聽就很複雜的字眼,讓他怎麼也無法釋懷、怎麼也無法像執行職務時那般的乾脆利落。
欣賞他的風格是一回事,信任他的作為是一回事;但是……要將自己惟一的寶貝獨子託付給他,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聽多了他風光的羅曼情史、見識過他來者不拒的放蕩性格,誰知道夜兒這一去,會有什麼樣的風浪在等着他。
黑皓陽有種親手將自己的獨生愛子送進狼嘴的錯覺。
唉!這不情不願、卻又莫可奈何的複雜思緒,或許就是普天下所有待嫁女兒們,身後老父那難解的心態吧!
“放心吧,兒孫自有兒孫福,就算你想再多也是無濟於事的。”彷彿知曉夫婿心中那無解的難題般,五十嵐鈴音輕脆柔軟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慰哄着。
“他既然是夜兒命中注定的人選之一,就肯定不會虧待夜兒的;再說,夜兒是我們海之一族中的聖選麟兒,身上還有着吾主——海皇神的守護印記。日後,若真有什麼不測,吾主絕不會置之不理、袖手旁觀的。除非,那是夜兒命中注定的劫數、要親自承受的考驗。”
聞言,黑皓陽無奈地輕嘆了聲。
什麼聖選麟兒、什麼海皇神的,在這資訊爆炸、科技蓬勃飛揚的新世紀裏,還有誰會相信這種神怪傳說呢?可他卻不敢將心中的不信與懷疑給表露出來;只因為,那是妻子一族中歷代相傳、堅信不移的古老信仰,是神聖不可冒犯的。
看着愛妻那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黑皓陽也只能相信她向來料事如神、如預言般的預測。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可是,鈴音,你真的不再重新考慮嗎?有你陪在夜兒身旁的話,我也會比較安……唔……”
“噓!別再說了,我不會改變心意的。”
纖蔥的玉指輕抵在性感的薄唇上,截斷他未完的話語。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君在妾在、君亡妾亦不苟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知我若你,應當明了失去了你,我也無法獨活的事情,這也是我們一族中巫女們的共同命運,代代皆同,無一例外。”
“可是……”可是他捨不得啊!
嬌妻與愛子,是他手心手背上的兩塊肉。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他們都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生。
愛妻的生死相許,固然令他感動萬分;甚至有得妻如此,此生再無遺憾的滿足感。
可越是如此,他越捨不得讓愛妻這朵正盛開綻放的絕色之華,就此因他而枯萎、凋零。
“是福是禍,既然已經註定,就無法再行更改。然而與你同生共死,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願望。你該不會是想要剝奪我這小小的心愿吧?親愛的!”伴隨話落而起的,是如鈴聲般的笑。
唉!望着愛妻那所向無敵的甜美笑顏,黑皓陽無言地輕嘆了聲。
這也算是“小小”的心愿嗎?
對他而言,這可是比泰山橫放在他眼前還要龐大、還要沉重的負擔與責任耶!
要知道在最輕柔、嬌滴的軟言攻勢下,一向是最沉重、最難以承受的負擔,往往讓他連招架的餘地都沒有。
“告訴我,你會答應的,對吧?”
面對黑皓陽的支吾不語,五十嵐鈴音知道她所奉行的準則——柔能克剛,又將為她贏得最後的勝利。
纖細的柔荑默默地輕撫上線條分明的臉龐,四目相交,眼波流轉,只見如盤石般堅定的決心,正在一雙似水般的秋瞳中緩緩醞釀著。
執着不悔的心意,不因他企圖閃躲、游移不定的眼神而有所改變。
“唉!這……你要我怎麼回答你呢?”
低下頭去,額抵着額,黑皓陽依舊支吾其詞,無法輕易回應嬌妻鍥而不捨的軟言相求。
若應允了她的生死相隨,那便是他的自私心作祟。可就算現在不答應,依她外柔內剛的性格,即使將她五花大綁地阻止,她事後仍會想盡辦法地追上黃泉的。
“那就不要再提了,該發生的事情就讓它發生,讓一切順其自然好嗎?”踮起腳尖,五十嵐鈴音安撫似地仰頭輕啄了下緊抿成一線的薄唇。
“別再煩心,也別想太多了,我唱首歌給你解解悶兒,嗯?”
黑皓陽不語地點了點頭,算是接受愛妻體貼的退讓和解。
身為神社祭祀的吟唱女巫,愛妻那具有安定人心的柔和嗓音,一向能夠平撫他的焦躁不安,讓他釐清心中那紊亂不已的思緒。
走至窗前,面對天邊的清風明月,及窗外象徵一族之母的無垠大海,五十嵐鈴音回首望着丈夫,深情凝眸地露出絕麗的笑靨。
“這歌代表了我對你永不改變的深情與真心。”
話一說完,那扣人心弦的美妙樂章,便緩緩地從輕啟的檀口流瀉而出。
如同風雨前的寧靜,在浪潮聲聲的應和之下,節奏分明的優美旋律、古老而神聖的愛之歌,在深邃幽靜的層層夜幕下,嘹亮而悠遠地傳送了出去。
彷彿是在對蒼海宣示己身那不悔的真情摯愛,也彷彿是聲聲地輕訴亘古不變的古老咒語——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