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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筱薔從睡夢中被母親叫醒時已快七點了，但她仍坐在床沿發了一會呆，最後在母親張佳香連聲催促下才開始漱洗、穿好衣服，又匆忙到父親榻前按例道聲早，然後奔出家門來到周家大門口。

時間正好是七點十分，離上學時間只剩十分鐘。

車上的周子昱早已等得不耐煩，他用幾乎可以殺死人的目光看着她上車，也不管她是否已坐定，便連聲催促司機開車。

車子猛地發動，正在調整坐姿的孫筱薔身體一顛，傾靠在周子昱身上。

他推了推她，斥道：

「坐好啦！妳。」

儘管嗓音在國三時就已變得宛如成熟男子般，低沉中帶點沙啞，但他的言行舉止仍十足像個未成熟的小男生。

孫筱薔坐好身體，瞥了他一眼，沒與他爭辯，只是低頭默默檢查着書包。

「欸，妳最近很會摸耶，都已經開學幾天了，還每次都搞到快要遲到才出門，到底怎麼回事啊？!」

「……沒什麼。」因為自知理虧，所以應答得比往常小聲些。

事實上，晚起床是因為她作了夢，夢得昏天暗地的，但一醒來卻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只約略記得有片汪洋大海，以及十分吵雜的人聲，但自己卻是孤伶伶的一個人，感覺很恐怖、很無助。

「哼，人胖不是沒有原因的。」周子昱一臉不悅。「下次別睡那麼晚，很煩！每次都害我差點跟妳一起遲到，還好我家離學校近，不然害我全勤記錄泡湯的話，看妳怎麼賠我！」

車子果然不到十分鐘便抵達了校門口。

周子昱率先下車，一八○公分高的身形快步朝校門口移動。

孫筱薔跟在他後面，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教室，分別走到自己的座位落坐。

「孫筱薔，妳又差點遲到了，看周子昱那副要殺人的樣子，八成很不爽吧？他有沒有罵妳？」坐隔壁的死黨簡玉妍一見她進來，劈頭便問。

「當然有。」孫筱薔聳聳肩，順便打了個呵欠。

簡玉妍苦笑了笑。「哈，瞧妳這滿不在乎的模樣，難怪脾氣那麼火爆的周子昱會抓狂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孫筱薔低聲咕噥。

何況，就算她沒怎樣，周子昱的態度也不會好到哪去，從小到大，他就拿她當下人看，這又不是什麼新聞。

身為她的死黨，簡玉妍當然明白這點，笑了笑后立刻改變話題。

「欸，告訴妳喔，我選好社團了，妳猜是什麼社？」

孫筱薔看着死黨晶燦發亮的眸子，微微一愕。雖然學校沒有硬性規定，但三年級因為不久就要面臨大考，所以按理是不參加社團的；而且簡玉妍從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是網球社的，怎麼到了三年級下學期會忽然想進別的社團？

「什麼社？」她實在不知道要猜哪個。

「攝影社。」簡玉妍喜孜孜的說出了答案，因為急於與人分享，所以沒等孫筱薔響應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

「妳別覺得奇怪，今年的攝影社真的很不一樣喔。學校請來了一位攝影高手，今年才二十五歲，剛得到攝影新銳獎，因為校長和他是忘年之交，所以他答應校長來我們學校擔任社團指導。妳看，這裏有攝影社的宣傳單，上面有簡介還有照片。怎麼樣？很帥吧？」

孫筱薔瞄了一眼。真的，她不得不承認，照片上笑得無害的人的確長得很賞心悅目。

「聽說一、二年級很多人看了他的照片后都改變志願，申請到攝影社來。現在攝影社可熱門了，因為名額有限，所以要進去得用抽籤的，我已經報名了，現在就等抽籤了。啊，希望我被抽中，拜託拜託，一定要抽中。」

簡玉妍用雙手夾着宣傳單，朝天作出膜拜的樣子，惹得周遭同學偷笑。幾名女同學開始與她吱吱喳喳討論了起來，談的當然都是那名攝影指導的事情，孫筱薔因此落了個清靜，總算有空檔拿出書本，開始已經遲了的早自習。

「欸，榜首，怎麼？妳不參加嗎？」坐在她後面、這學年才轉來的男同學拍了拍她的肩。

孫筱薔先是對「榜首」這稱呼皺了皺眉，然後連頭都沒回地說：

「我沒空。還有，說過很多次了，我叫孫筱薔。」

「沒空？怎麼會？」男同學自顧自地說：「妳功課那麼好，就算同時玩幾個社團也不會有多少影響吧。」

男同學是轉學生，知道她這個身材抱歉、長相還可以的女同學竟是考進這家明星高中的榜首，且年年維持同個排名不變后，就常向她問東問西的。

「太貴了。」就算她有空、有興趣，也沒那能力玩。攝影對她來說是奢侈的嗜好，光是普通相機她就買不起，更別提要拍出好照片所需的那種高貴儀器了。

「喔，對喔，我忘了。」那位男同學誇張地拍了下額頭。和其它同學一樣，他也因為天天看她和周子昱由司機接送，而存在着一種她是富家千金的錯覺。

「欸欸，聽說妳一家人都住在周子昱家？妳媽在他家幫傭，妳爸––」

「同學，我要看書了。」

男同學一陣錯愕，原本滔滔不絕的談話頓時打住。

孫筱薔將心思放在書本上，沒空理會身後的人是何種表情。原本就是他先白目打擾她的，不是嗎？放着早自習不讀書，盡纏着她問東問西的，想幹嘛呢？班導刻意安排他坐在她身後，不外是希望她能照顧這個新來的轉學生，她當然會盡量在學業與學校事務上給他協助，但這應該不包括談論自己的私事來滿足他無窮無盡且無禮的好奇心吧？

是的，她媽媽確實是在周子昱家幫傭，她和媽媽與全身癱瘓的爸爸也的確住在周子昱家后棟十幾坪的木屋裏，那是她從小就必須接受的事實，也是早已習慣的事實；但不管怎樣，那都是她的私事，旁人有必要有事沒事就提起，是想幹什麼呢？

※

「切，不過是功課好點而已嘛，屌什麼啊！」

身後飄來低低一句刺耳的話語，孫筱薔知道是那個轉學生在向他新交好的同學說嘴，於是假裝沒聽見，繼續朝泳池走去。

下午的體育課上的是游泳課，她照例穿上從國中穿到高中、已有些嫌小的連身泳裝。隔了一年，沒想到泳裝似乎又緊了些……。

「喂，妳沒別的泳裝嗎？人胖就該多用點布遮掩，瞧妳那身肥肉呼之欲出的，噁心死了。」

周子昱忽然出現在她身旁兩步距離，用鄙夷嫌棄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身旁的男同學們鬨笑着，其中一個掩嘴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周子昱咧嘴笑了笑，隨後便與他們一起走到泳池的另一頭。

「嘖，他嘴巴好賤。真不曉得妳是怎麼忍受他到現在的。」簡玉妍停止與身邊的女同學談話，轉頭看向孫筱薔。

「我習慣了，隨他去吧。」孫筱薔無可無不可地說著。

「這種事怎麼可能習慣啊？」

「別說了，老師來了。」

等候老師就定位的時間，孫筱薔把目光投向泳池，心思隨着微微晃蕩的波光恍惚了起來。

也是，這種事怎麼可能習慣。她當然也希望自己像那些身材修長的同學那樣被讚美、被男同學推捧啊！無奈天生條件差，身世卑微、體態臃腫難看……。糟！這樣細數下來，自己還真是悲慘。唉，算了，還是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吧。

還好老媽給了她個不算差的腦袋，雖然算不上是天才，但至少這個腦袋應付起功課似乎還滿得心應手的，所以就努力讀書吧，畢竟這是目前她唯一能找到自我肯定、也被肯定的地方。

※

「薔薔，這是我今天和子涵去百貨公司時看到的，覺得很適合妳，就順便幫妳買了，快去試穿看看，如果不合身，可以拿去換。」

十幾年來，沒事就「順便」幫她買這買那，似乎已成了老闆娘周春嫻的習慣；而自己也因為從小母親不鼓勵拒絕周家的任何施捨或小恩小惠而默默接受了。

於是她接過那件泳衣，走進浴室更換。

這麼巧的幫她買了件新泳裝，八成是周子昱向她抱怨了甚麼吧？

走出浴室時，看到穿衣鏡中的自己，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自己的身材，沒想到看到穿上泳衣后的身影還是有些難過。她又胖了。偷偷稱體重的結果，得知自己比去年足足重了兩公斤，這些多出的斤兩即使在新泳衣巧妙的修飾下仍是無所遁形，也難怪周子昱要那樣說她了。

「別苦着臉，很好看啊，比我想像的要合身呢。」周春嫻很清楚她心裏在想什麼。「現在的女生都太瘦了，像子涵就是，整個人像竹竿似的，很不好看，我還希望她吃胖一點呢。像妳這樣，肉肉的，既可愛又健康，不是很好？」

「謝謝阿姨。」即使知道那是違心之論，她也由衷感謝。

老闆娘周春嫻心腸軟，對她更是好得沒話說。就拿叫她薔薔而不是筱薔這件事來說，就可以看得出來。以前周春嫻總是和其它人一樣叫她筱薔，但自從周子昱取笑她說她是蟑螂的那個「小強」后，周春嫻就馬上改變了對她的稱呼。

這麼貼心的對待，讓她有時候會覺得周春嫻更像是自己的親媽媽，小時候甚至曾幻想過自己的母親是周春嫻，因為是私生女，所以才由現在的母親扶養，有朝一日，當時機到來時，周春嫻就會認了她這個親生女兒。

但隨着年歲增長，她漸漸明白幻想終究只是幻想，她的眉、眼、唇鼻，甚至是身材，都殘酷地告訴她一件事實，那就是：她是張佳香的女兒，而不是周春嫻的女兒。

「那，以後就穿這件去上游泳課吧。」

「好。」

周春嫻點點頭，臉上掛着笑，心裏卻忍不住輕嘆。

可憐的孩子！功課那麼好，又這麼成熟懂事，完全沒有青春期少男少女讓人難以忍受的叛逆與無禮，無奈身世與身材不如人，唉。想想，兒子也真是不懂事，都告誡他好多次了，要他別老是取笑薔薔的身材，偏他就是聽不進去……。

※

「筱薔，老闆娘又買了什麼……，喔，是泳衣啊。」

周春嫻才離開不久，張佳香便走了進來。

「嗯。」

「很漂亮呢，看得媽好羨慕……。欸，說真的，老闆娘對我們真的很好，尤其是對妳。從小她對妳就跟對子涵和子昱沒兩樣，所以就算子昱有時候態度不好，妳也不要跟他計較，免得老闆娘為難。」

「我知道。」她幾時跟周子昱計較過了？除了小學時曾因為他太霸道、說話苛薄，又愛拿她的身材作文章，而跟他打過幾次架以外，上了國中后，她就幾乎沒正面和他衝突過了。當然，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上了國中后他身高抽長得驚人啦，已經比她要高出許多，個頭也壯了，跟他打架，她根本沒勝算，唉。

「知道就好。」張佳香滿意地掛起笑容。「對了，老闆說這個禮拜天有重要客人要來，所以這個禮拜天妳就留在家裏幫媽的忙，別去圖書館了，知道嗎？」

「可是……。」

「沒什麼可不可是的，反正妳功課好得很，少念幾天不會有事的啦。妳不知道，負責照顧老太爺的那個外勞回國去探親，下禮拜才會回來，媽一個人要打掃、煮飯，又要看護老太爺跟妳爸，沒有人幫忙的話會累死的。而且妳煮的菜比媽煮的好吃，老闆和老闆娘嘴裏雖然沒說，但心裏一定也希望這頓菜妳可以幫忙。」

「……好吧。」雖然她原本計劃這個周末要把這學期的課先瀏覽過一遍的。

脫泳衣時，她忍不住對鏡中的自己咧嘴一笑，旋即又垮下臉。

大考近了，卻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拿獎學金、順利念完大學，然後找份好工作，慢慢脫離貧窮，不再寄人籬下，這在很早以前就已成為她苦讀的目標。但這目標似乎比想像中還要漫長。高中畢業后還要四年才能念完大學，表示後面還有漫長的煎熬，唉。

不知道除了這麼做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早點實現目標？

心裏忽然閃過的念頭讓她不自覺地停止穿衣的動作，但不一會便又開始穿起衣服來。

如果自己有傲人的身材和外表，或許就可以炒短線，例如找個有錢人嫁或進演藝圈之類的。不過，算了，現實是，她根本辦不到嘛。

所以，還是用功讀書吧；說到底，這才是她唯一的出路啊。

※

雖說功課總是名列前茅，但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也有頭痛的科目，那就是數學。綜覽了高三的數學一遍，微積分、統計和代數等等，似乎是專為銜接大學基本課程而設計，立意不錯，卻苦了她那碰到數學就犯傻的腦袋。

像今天考試的結果就讓她高興不起來。錯了三題，整整三題，而且還是她花了很多時間去解的題目。

「考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哪天妳要是像我這樣倒過來才答對三題，再來煩惱也不遲啊。」

簡玉妍的話猶在耳，她卻無法不煩惱；才剛開學便有這種無力感，那往後又該怎麼辦才好？

「喂？是啊，我還在學校，現在走不開，所以會晚點才過去，就這樣了。」

緊接在一道閃光燈后，突然響起的男聲讓孫筱薔暫時將視線從考卷上移開，望向不遠處。

放學后，一般少有人會來教堂後面這個花園的，更別說是幾乎認識學校所有教職人員的她所沒見過的男人了。

不知他是幾時來的，講完手機后就將手機隨手放進外套口袋，然後朝她看過來。

「嗨，小美女。」他舉起一隻手，朝她揮了揮，臉上綻出笑容。

「……嗨。」美女？是她聽錯，還是他弄錯了？她忍不住望望四周，確定此處並無他人後，將視線調回他身上，然後雙眸便跟着放大。

他是……。

「我是攝影社的指導老師，所以妳不用害怕，我不是壞人。」他依然笑着，眉目間儘是不羈與洒脫。

是，她確實認出他是誰了；問題是，教堂後面這個小花園平時很少人來的，他怎麼會突然在這裏出現？

「不是放學了嗎？妳怎麼還不走？」他說著，視線跟着落在她手上捏着的考卷上。「喔，原來是在看考卷啊？唔……，考得不錯嘛。」說這話時，他人已挪坐到她身旁，低頭更仔細地看起那份考卷。

「哪有……，錯了三題。」對啊，整整三題。她好不容易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心思回到考卷后，愁雲再度籠罩了下來。

「錯了三題，所以不開心？」他抬眼看她，眸光燦亮，彷佛懂得閱讀別人的心思。她不禁承認地點了點頭。

「哈，妳這麼在乎成績啊？」

當然在乎。她低下頭，鼓着臉頰默不作聲。

他看了她一會，見她雖不作聲，但一眨一眨的睫毛和微微鼓起的腮幫子都透露出她心中小小的不滿，忽然覺得有趣，於是一把將她手上的考卷拿過來，看了一會，指着考卷上她答錯的一道題目。

「這裏，這個步驟錯了。妳有筆嗎？」

她愣愣地拿出筆來。

他接過去后，開始在考卷上寫了起來。她獃獃地看着他如蝴蝶飛舞般的運筆動作；過了一會，他將考卷遞還給她，在她錯的那三道題目上面寫上正確解答。

「參考參考吧！其實，妳只是有些觀念沒弄懂，關節打通后就怎麼考都難不倒妳了。」

「……是嗎？」她有些懷疑；數學老師也曾這麼說過，但，事實是：說容易，做起來難。

「其實我以前數學也很不好，可後來在一位學長教導下開竅了。可惜那位學長對教書沒興趣，不然要是他開補習班教數學，生意一定會很好，我就可以介紹妳去了。」他半開玩笑的說。

「就算他開了補習班，我也……，沒錢補習。」她聽得倒認真，聲音低低的說。

他聽得微怔，有些意外她的坦白；剛想說些甚麼時，一陣吵雜的聲音插了進來。

「在那裏！他在那裏！」

幾名女學生拿着照相機往花園方向跑來，個個臉上透着興奮的光采，顯然是因為找到了他。

「喔，糟糕，被找到了。」他低聲咕噥，有些困擾地撇了撇唇，然後苦笑道：「你們學校的同學真是熱情，我好像很受歡迎呢。」

她眨眨眼，忍住笑意。短短几分鐘的相處，她已經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受歡迎了。

幾名女同學飛快地趕上他，圍着他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她們真的很熱情，不過他好像也頗樂在其中，被包圍着的他笑着一一回答學生的問題，即使那些問題有許多和攝影無關。

寧靜的空間被打擾了，但她並不急着走，反而看得興味盎然。

倒是他先察覺了一群人在這裏聒噪有擾清幽，因此率先舉步往花園外走去。臨走前，不忘朝她揮了揮手。

「我走了，筱薔同學。」

咦？她愣愣地朝他揮了揮手，看他在一乾女同學簇擁下離開，怔忡了一會，視線回到考卷上，才恍然明白他是從考卷上得知她的名字。

似乎，杜希哲這人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精采呢，不只長相好看而已，笑起來更是渾身陽光，親切得像鄰家大哥哥，難怪那些女同學會為之瘋狂。

不過，她突然好玩地想到，像他這樣的人應該只適合觀賞，並不適合拿來當老公吧，因為光是要趕走他身邊的蒼蠅就會累死當他老婆的人了，呵。

「筱薔，我打掃完畢，可以回家了。」簡玉妍從教堂牆角探頭出來朝她喊道。

「喔。」她收拾了下東西，背起書包朝簡玉妍走去。

「我以為妳心情很糟，結果看起來還不錯嘛。」簡玉妍疑惑地偏頭看她。

她故作神秘地嘿嘿笑了兩聲，一想到自己說出剛才的「艷遇」后，死黨一定會有的表情，心情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