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年後
“阿京啊,吃來吃去,還是你做的豆花好吃。”
“嘿啊!阿京,我看你的皮膚粉嫩粉嫩,是不是因為每天吃豆花啊?那要是我——”
“你別作夢了啦,人家阿京是天生麗質啦!”
“就是說咩,你去整容比較快啦!”
“你欠打喔……”
這裏是中部山區里一個偏僻的小村,村頭有一家小小的豆花攤,一太早就熱鬧滾滾,幾張摺疊桌邊幾乎坐滿了人。一早聚在這裏吃豆花、聊是非,幾年來已經成了村民們的習慣。
豆花攤老闆娘不發一語,靜靜聽着眾人的談話。她的嘴角永遠帶着淺淺的笑,但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她漂亮的眼眸似乎帶着淡淡的憂愁。
“阿京,給我一碗豆花!”一名年約三十,體格壯碩的年輕女性,跳下滿載蔬果的大卡車,隨便找張空位坐下。“厚!你們每天都這麼吵,阿京不嫌煩,我都快被你們吵死了!”
阿京,也就是董京京,立刻快手快腳地盛了一大碗豆花放在她桌上。“阿美姊,別這麼說,我才要感謝大家每天來捧場呢!”
賣豆花維生也是一種很奇妙的機緣,‘豆花’曾經是她最甜蜜的回憶,因為那是樊邵冬在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之後,為她準備的食物。沒想到,她現在竟會以它維生。
現在她穿着陳舊的T恤和牛仔褲,長發只用橡皮筋紮成馬尾,除了與生俱來的貴氣,樸實無華的裝扮讓人無法聯想到那個富可敵國的董家千金。
人生的境遇真的很難說,誰會想到當初那個差點火燒廚房,把牛肉炒成‘皮革’的她,現在不但能燒得一手好菜,還可以做出可口的豆花賣錢呢。
在這個偏僻的山區,她不再是眾人呵護的有錢千金,更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她住在破舊的小屋裏,衣服也只有兩、三套替換,完全靠自己的雙手賺錢過活,生活雖然清苦,心靈卻非常充實。
回顧過去那段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奢華歲月,竟然感覺遙遠得有些不真實。
“就是說咩,阿美你要跟人家阿京多學學,溫柔一點嘛!要不然誰敢要你?”阿水嬸是村裏有名的媒婆,三句不離本行。
“啐!我沒事幹么嫁人?又不是頭殼壞去。”阿美呼嚕喝完一大碗豆花,咂咂嘴,又要了一碗。“阿京,再來一碗!”
“你……”阿水嬸無力地搖頭。“沒藥醫了。”
“那正好,我樂得清閑。”阿美一臉不在乎。“對了,阿京,我今天會去台中市區,要不要我幫你買什麼?”
“不用……”她先是搖了一下頭,才突然想到。“啊,能不能請你幫我買幾本童書?”
“咦?我上個星期不是才買三本嗎?”
“對啊,可是小航已經看完了,還背得滾瓜爛熟呢!”說起寶貝兒子,京京的臉上有着藏不住的驕傲。
“天啊!真的假的?小航才四歲誒!”阿美興奮地大叫,仿彿她才是小航的親生母親。“我就知道我這個乾兒子不是簡單人物,他一定是天才兒童!”
“天才兒童?”京京淡笑着搖搖頭。“我只希望他平安健康。”
“說到這個,小航在哪裏?”阿美喝完第二碗豆花,才開始四處張望找人。“他不是都會幫你招呼客人嗎?怎麼今天沒看到他人?”
“他去教會看書了。”教會裏有一些藏書,是小航最喜歡待的地方。
“喔……”阿美摸摸頭。“他真是跟其他小孩很不一樣,不愛出去玩,只喜歡看書,你也是這樣嗎?”
董京京但笑不語。記得樊邵冬曾說過小孩的智商是遺傳自母親,但她很清楚,小航是像他多一些。不論是喜歡看書的習慣,或是俊秀的長相,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好啦!我也該下山了……”阿美趁她在忙的時候,偷偷將豆花的錢放在她的錢桶里,否則又會被拒收,才轉身就眼尖地看到一個俊俏的小男孩,她立刻興奮地揮着手大叫!
“欽!那不是小航嗎?小航!”
站在馬路對面的小航抬起頭,表情卻沒有以往的熱絡,他悶悶地走過來,禮貌地招呼。“阿美姨……”
“款?!”她看到小航臉上有被打的紅腫痕迹,衣服也髒兮兮的,立刻火冒三丈。“你的臉怎麼啦?告訴阿美姨,是誰打你的?我去揍他!”
“有人打你?”董京京一聽,馬上擦乾手奔了過來,蹲到小航面前,心疼地摸着嫩臉上的傷痕。“小航,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啦……”小航低着頭。“是我跌倒……”
“跌倒?”從小打到大的阿美馬上反駁。“騙我沒被打過啊!這個傷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
“夭壽喔~~好好一個帥哥臉,都被打腫了,誰這麼狠心哪?”
幾個吃豆花的常客也都是看着小航長大的長輩,全都關心地圍成一圈。
“小航,媽媽不喜歡說謊的小孩喔!”董京京雖然心疼,但是沒忘了教育。
“我……”小航的嘴一癟。“我跟阿標他們打架啦!他們說我沒有爸爸,是沒人要的小孩……”說著說著,一直忍住沒哭的小航再也忍不住落淚,哭得好傷心。“我說我不是,可是他們還故意——”
“小航……”心疼地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裏,董京京的鼻頭也不禁泛酸。
小孩子的話通常真實到殘忍的地步,以前她自己遭受到異樣眼光,沒想到現在連小航也免不了遭到這種對待。
“阿標那個兔崽子!我去叫他媽媽好好教訓他一頓,真是太可惡了!”阿水嬸是阿標的遠親,馬上大義滅親。
“阿水嬸!”董京京趕忙拉住阿水嬸的手。“不要罵阿標。”
“不罵罵他怎麼行?”阿美不同意。“小孩就是要教啊,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怎麼知道對錯。”
“只去罵他不會有用的。”董京京雖然心疼兒子,但仍冷靜地說:“小孩的學習對象是大人啊……”
阿標會這麼說,表示他周遭的大人就是這麼說的,難道連那些人也要打罵嗎?
“這……”正義感十足的阿美,就是看不慣欺負孤兒寡母的缺德事。“我不管!我要去罵罵阿標,連他爸媽一起教訓教訓,讓他們知道,你跟小航是我在保護的,誰也不能欺負!”
“阿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時間不早了,你趕快下山吧。”京京將阿美推向卡車的方向。
“可是阿標……”
“我會找個機會跟阿標談談,我還要繼續在村子住下去呢,能不把事情鬧大最好。阿美姊,你就當作是幫我吧!”
“嗯……”阿美想了幾秒鐘,終於妥協。“好吧,那你要是擺不平,要跟我說喔。”
“我知道。”
“那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們。”
“啊……阿美柹,等等……”京京突然想到一件事,趕緊從圍裙里拿出一封信交給阿美。“麻煩你在台中市區幫我找個郵筒寄信。”
這幾年,她都是這樣報平安,以免被家裏人查出她的下落。
“沒問題!”阿美豪邁地答應。她拿着信爬上卡車,熟練地將車轉向,往山下開去。
望着卡車絕塵而去,京京的心中充滿感慨。
這幾年多虧阿美的支持和照顧,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吃過苦的千金小姐,必要時,她比任何人還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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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京京母子倆住的地方,是一棟屋齡四五十年的老舊水泥屋。里裡外外加起來下到二十坪的空間中,沒有任何隔間,床就擺在客廳的一角,廁所和廚房都在屋子後面,而屋前小小的空地,便是她擺豆花攤賺取生活費的地方。
跟她以前住的地方相比,這裏只能用破爛來形容,就連她家的傭人房也比這裏豪華,但現在這間屋子,已經變成她最溫暖的窩。
這房子是阿美父母生前住的地方,自從他們過世后,這間房子就一直空着,現在則是免費讓她住。剛開始兩年,幾乎都是阿美在接濟她,就連豆花,也是阿美幫她找師傅教的,這份人情,今生恐怕難以還得清了。
“媽媽……爸爸真的不要我嗎?”
晚上,母子倆躺在屋子裏唯一的床上,小臉佈滿傷痕的小航,忍了好久,終於還是問了。
他年紀雖小卻很懂事,記得有一次他曾經問過媽媽關於爸爸的事,媽媽回過頭去,偷偷哭得好傷心,從那時候起,他就不敢再問了,但是看到別人都有爸爸,他也想要。
“傻孩子,當然不是……”京京用左手撐起半邊身子,右手輕輕摸着小航細嫩的臉頰,看到他青一塊、紫一塊的模樣,心疼不已。
小航真的長得跟樊邵冬很像,不管是略長的眼眸、挺直的鼻粱,還是略薄的唇,幾乎一個樣,她經常不自覺地看小航看呆了。
“那爸爸呢?他在哪裏?為什麼都不來看我?”小航翻開棉被爬起來,跪在媽媽身旁,殷切地問。
“小航,對不起,是媽媽的錯……”她也跟着起身,將小航抱過來,下巴靠着他的頭頂,輕輕說著。“媽媽沒有跟爸爸說我懷了你,所以爸爸並不知道有你……”
“媽媽,你是說,爸爸不知道有小航嗎?”
“恩,媽媽沒跟他說。”聞着他身上淡淡的乳香味,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那你趕快跟爸爸說,讓他知道小航在這裏,他就會來找我了,對不對?”小航興奮地跳出她的懷抱,童稚的眼閃閃發亮。
“這……”她為難地不知該如何向兒子解釋她跟樊邵冬之間的複雜關係,就算小航是個天才兒童,恐怕也無法理解大人的感情世界。
曾經她以為的幸福,原來是一場騙局,被狠狠打醒的痛苦讓她痛不欲生,若不是得知自己懷了身孕,她不知道要如何挨過那段人生中最大的痛楚。
她很慶幸有了小航,他就像是個天使,不但讓她重生,更再度點燃她生命的陽光,他是她的救星!
因為小航,她不想恨樊邵冬,甚至感謝他的“貢獻”,但這並不表示她已經原諒他的所作所為,這是兩回事。
“媽媽,你趕快跟爸爸說嘛,好不好?”
“……好,我會跟他說。”兒子期盼的神情讓她說不出“不”,小航很少要求什麼,她怎忍心在這個時候潑冷水?
姑且先虛應了事,搪塞一陣子吧,等他年紀大一點,再慢慢跟他解釋,有很多事情事勉強不來的,尤其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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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樊邵雲才踏出電梯,就差點跟帶着簡單行囊的樊邵冬相撞。“你要去哪裏?”
看着哥哥這幾年益顯滄桑的臉,她只覺得自己的罪孽深重。要不是她的任性,也不會拆散一對佳偶,害大哥變得這般憔悴。
那年董京京離開后,哥哥帶她直接去找董立行問個清楚,她一見到董立行,就知道真的錯了。因為董立行根本不是當年騙她的那個男人,確實是有人拿着他的名片招搖撞騙。
雖然董立行馬上利用所有關係找到那個壞蛋,並將那個人繩之以法,但傷害已經造成,一切都來不及了!
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恨錯人了,還連帶地傷害了無辜的董京京,甚至逼得她離家出走,如今生死不明。
從那時候起,原本不愛說話的哥哥更沉默了,在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真是一個罪人!
“我聽說董家前幾天收到她寄來的信,這次蓋的是台中的郵戳,我打算再去台中找找看。”樊邵冬的臉上有許久不見的爽朗。
“你之前不是才去台中找過?”這幾年,哥哥已經辭去工作,專心找尋董京京,只要有關於她的消息,他就立刻出門找人,結果卻都是失望收場。
“再找一次。”
“哥,看你這樣,我好難過……”每看他失望一次,臉上就多幾分憔悴,她真想阻止他,以免他又空歡喜一場,但是她不能,因為這仿彿是他生命的唯一意義。
“只要能找到她,這點苦算什麼。”一想到她隻身在外受苦,他的心就揪成一團,隱隱作痛。
跟她在一起時,並沒發覺自己對她有什麼特別的情感,只是覺得輕鬆自在和喜悅;但打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他就像是得了重感冒,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食不知味,睡不安眠,經常會對着她用過的東西發獃,迫切地想再見她一面。
這份迫切的信念,持續了整整五年,甚至一天比一天深,深得快壓垮他的心,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就愛上她了,只是這份體認來得太晚。
“你趕快去吧,希望這次能找到她。”這是樊邵雲最真誠的希望。
“謝謝,我也覺得這次一定能找到她。”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就算要他當場死去,他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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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邵冬一路驅車趕去台中,先在市區繞幾圈熟悉環境,接着便以火車站為中心,拿着京京的相片開始做地毯式尋人。
他不分晝夜,連續找了三天,結果一如以往,還是毫無所獲,心力交瘁的他,疲憊地癱坐在路邊的鐵椅上,手指壓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雙眼佈滿紅絲,黑眼圈更是足以跟熊貓媲美。
京京,你到底在哪裏?
想見她的心情迫使他站了起來,勉強移動早已麻木的雙腿繼續往前走,雖然沒有目標,但他相信只要他繼續往下走,總有一天一定可以找到人。
樊邵冬累得沒有注意到交通號誌已經變成紅燈,還一直往前走,就這樣,一輛貪快的卡車迅速開了過來,等到他聽見急促的喇叭聲,抬起頭,已經來不及了——
砰!
“啊!撞到人了啦!”
“趕快!趕快叫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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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京,慘了!我撞到人了!”
剛從警局做完筆錄的阿美,沮喪又難過地打電話給董京京,跟她報告這個不幸事件。
她才剛從書店買了幾本兒童讀物,正想飛車回山上,結果就撞到人了,真慘。
“怎麼會這樣?你還好嗎?那個被你撞到的人怎麼樣了?”電話中的京京焦急地問。
“我沒事。那個人還在醫院,剛開完刀,現在在加護病房,還好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這是不幸中的大幸,要不然她的良心會更不安。
“那就好……”京京也跟着鬆了一口氣。“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我自己會想辦法。”現在最重要的是先籌那個人的醫療費用,這一點,她不想讓京京煩惱,因為她也一樣幫不上忙。
“你需要多少?”經過這幾年的磨練,京京不再是溫室花朵,多少懂些人情世故。
“你別管這些,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我的車子被警察扣留,沒辦法回去,今天我會留在醫院看那個人的情況。”
“那個人在哪家醫院?”京京隨手抓來紙筆,寫下醫院名稱。“你今天也受驚了,先去找個地方休息,我明天去找你。”
“也好。”阿美沒有拒絕京京的援手,她現在心情一團亂,有個人幫忙出主意總是好的。
掛上電話后,京京開始考慮該如何替阿美籌錢,無論如何,她都要替阿美度過這個難關,就像阿美一直替她做的。
要錢,最快的方法就是打通電話回家,要多少有多少,只不過她的行蹤就再也藏不住。
算了,躲了五年,也躲得夠久,是該下山了。
她相信爸爸看到小航雖然會很震驚,但一定會很疼愛他,至於孩子的父親……反正事情也已經過了五年,他應該不再是問題了。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搞不好他已經遇上真心愛的女人,說不定還結了婚……
這個想法意外地讓她的胸口刺了一下,原來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將他放在心
她還真是一個傻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