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人,甄執事被皇上派來的人押走了!”司徒瑩匆匆來報。
押?她犯了什麼過錯,居然會惹得皇上對一個小小執事如此大動干戈?
武承羲感到心尖一緊,一種前所未有的忐忑湧上胸間,對任何人與物都能冷眼旁觀的他,發現自己原來還會有這樣的情緒。
“別急,我到皇上那兒瞧瞧。”他強裝鎮定,淡淡地道。
腳下卻無法剋制地飛速疾行,沒多久,便來到武皇的寢宮。
宮裏氣氛有些異樣,只見韋妃正立在武皇身旁委屈地垂淚,甄小詩則俯首跪在地上,四周一片沉寂,只等着武皇開口。
“承羲,你來得正好。”武則天一邊對鏡梳妝,一邊緩緩道:“這兒有件棘手的事兒,正要與你商量。”
“皇上,你可要替臣媳作主啊!”韋妃率先哭訴,生怕武承羲的到來會使事態扭轉。
“娘娘受了什麼委屈?”他則冷靜地瞧着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要讓甄執事跪在這?”
“哼,我會如此委屈,正是因為你的好下屬!”韋妃未等武則天答話,就先發制人,“她陷害本宮,離間本宮與皇上之間的感情!武大人,你說此事如何處理?”
“哦?真有此事?”武承羲挑眉道:“娘娘可否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知微臣?此刻微臣一頭霧水,完全摸不着頭緒。”
說著,他往甄小詩所在方向望去,只見她瑟縮着,淚水漣漣沾濕了髮絲,可憐的模樣讓他有些心疼。
“武大人,你可知道,當年廬陵王被廢之時,甄執事的父親曾受牽連,連降三品?”韋妃道。
“聽說過。”他不動聲色,依舊露出恭敬的神色。
“甄執事為此懷恨在心,把一切根源歸咎於本宮,伺機報復。”
“哦?如何報復?”
“前日本宮與皇上因為小事爭執了幾句,正巧甄執事當班,便胡亂撰寫書記冊,誣陷本宮對皇上不敬!”
“如何撰寫?”
“她……她冤枉本宮,說本宮辱罵皇上為妖婆!”韋妃嚎啕大哭,“天地良心啊,本宮自幼對皇上敬重如母,況且剛與廬陵王自房州返京,每日安分守己、如履薄冰,生怕再惹皇上生氣,重回那苦寒之地,怎敢辱罵皇上?”
“韋妃,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好像朕虧待了你們夫妻似的。”武則天忽然冷冷道。
“皇上,臣媳不敢……”韋妃倉惶跪下,“一時情急,口無遮攔,望皇上恕罪!”
“承羲,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武則天並不理睬她,轉身對着侄孫,語氣之中似有商量的餘地。
“微臣不信韋妃娘娘所言。”武承羲此話一出,四下皆驚。
“什麼?”韋妃叫道,“武大人,難不成你懷疑本宮在胡說八道?”
“臣不敢。”他不卑不亢,平靜的臉上乍現一抹淺笑,“只是害怕有所誤會。憑臣對甄執事的了解,她是不會隨意誣陷人的。”
“真的?你信她?”韋妃挑釁道。
“信。”他簡潔地答,語氣充滿不容置疑的肯定。
的確,他信任她,這樣說並非為了包庇自己的下屬,而是從初識的那天開始,他就堅信她的為人。她是這渾濁的宮廷里惟一沒被污染的美玉,晶瑩剔透。
甄小詩的身子在顫抖,她沒料到他會如此力挺自己,在面對強大的武皇與韋妃時,態度如此從容不迫。她終於敢微微抬眸,想向他投以感激的神情,然而,在和他四目交接的剎那,她卻慌亂避開,因為,那炯亮的眸子如箭般射入了她的心,讓她有些意亂情迷。
“你們兩相爭執不下,叫朕如何裁決?”武則天如隔岸觀火般,露出笑容,悠悠道。
“臣想請問韋妃娘娘幾個問題。”武承羲主動發問。
“韋妃,你可同意?”
“問就問!”韋妃擺出一副誰怕誰的姿態。
“按照娘娘所說,甄執事刻意陷害娘娘,亂寫書記,可是書記冊除了皇上之外,無人有權翻閱,敢問娘娘是如何得知其中內容的?”他提出關鍵質疑。
“很簡單,就是甄執事本人告訴我的。”她有備而來,“她以此來威脅我,勒索錢財。”
“娘娘答應她了?”
“當然沒有,本宮了解到她的企圖之後,立刻上奏給皇上。”
“娘娘,這話里有些矛盾,承羲不解。之前娘娘說,甄執事為了其父被貶一事想向您報復,為何卻只勒索些錢財而已?”
“勒索錢財也算……報復吧?”韋妃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漏洞,清了清嗓子掩飾不安。
“好,就算是。敢問娘娘,甄執事是在何時何處向您勒索的呢?”武承羲微微笑問。
“她寫信把我喚到她的住所,我的宮女都可以作證。”
“那她信上可有說明約娘娘相見的原因?”
“那倒沒有。這種事,總要當面說才好。”
“那就更奇怪了。區區一封不明原由的信,就能讓娘娘紆尊降貴,移步到一介小小執事的房中?以臣平日觀察,娘娘不像如此親民之人啊。”
“你……”一番話問得韋妃啞口無言,只能瞪眼,“我就是好奇,所以去了她房中,如何?”
“臣覺得此事萬般蹊蹺,懇請皇上明斷!”武承羲向武皇鄭重請示。
“你們啊,相執不下,又都拿不出確實的證據,讓朕如何決斷?”武則天微微一笑,“韋妃,或許甄執事並非刻意誣陷於你,她的確聽到你罵朕了呢?”
“皇上……若不相信臣媳,臣媳寧可一死!”韋妃立刻跪下大哭。
“別這麼激動,朕的話還沒說完呢——或許,是甄執事聽錯了呢?要知道,耳聽無憑,聽錯個一兩句,也屬情有可原。”
“不——”一直乖乖俯首的甄小詩這時猛地抬眸,“皇上刻意治屬下的死罪,若說屬下瀆職,屬下寧可死也不認!”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愕地望向她。
“甄執事,不得無禮!”武承羲眉心一蹙,急忙繞到她身邊低語,“這是在給韋妃台階下,也順便可以免了你誣陷的嫌疑,你還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嗎?莽撞!”
“皇上——”甄小詩卻不看他,只對着武皇直言道:“屬下自幼的心愿,便是做一個稱職的女官,像上官學士那般,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死不可怕,就怕死了還要蒙辱,如此就算到了陰曹地府,屬下也無顏再投胎做人!”
她眉宇間迸發出一股英氣,小小的身體似有強大力量,讓她瞬間由渺小羸弱變得光芒萬丈,武承羲意外地望着她,眼神里有幾分欣賞的神情。
“好,”武則天頷首綻笑,“有骨氣,朕喜歡!你斷定自己那日沒有聽錯?”
“沒錯。”甄小詩執着道。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萬千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奼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武則天忽然淡淡道:“這首名叫《宮嬪》的詩,是當年徐婕妤的興起之作,朕那時還是太宗皇帝的才人,聽了兩遍便記下了,直到今天,仍然覺得意味猶長……”
她忽然止住了話,四周也跟着鴉雀無聲,因為猜不透她為何忽然吟詩。
“甄執事,既然你記性好,過耳不忘,不如就把方才這首詩再吟一遍吧!”武則天換了冷凝面孔命令道:“否則,朕就治你瀆職之罪!”
甄小詩一怔,沒料到裁決的方法居然如此簡單。
她是能完全背誦出方才的那首詩沒錯,可如此一來,她雖能豁罪,韋妃卻會因為辱罵武皇而遭罪。她不在乎韋妃的安危,只是廬陵王亦會再受牽連,如此一來政局將再度失去平衡,恐怕又會引起一番動蕩吧?
有什麼辦法,可以兩全其美?
她屏息,陷入深深矛盾之中,抬起頭,注視武承羲的方向,尋求援助。
“怎麼樣,背部出來吧?”一旁的韋妃以為自己獲勝,得意揚揚地嘲諷。
武承羲靠近,焦急道:“真背不出來?”
“屬下只是擔心廬陵王……”她言簡意賅地說。
霎時,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兩人之間彷彿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他繼續低語,“這樣吧,你背給我聽,我來轉述給武皇。”
甄小詩似有醍醐灌頂,立刻懂得他的意圖,隨即附耳輕吟。
“你們兩個搞什麼鬼?”韋妃不耐煩地催促了起來。
“皇上,娘娘——”武承羲站起身子,輕笑道:“甄執事剛哭過,嗓子沙啞,怕聲音太輕,二位聽不清楚,讓微臣代為吟誦。”
“好,你說。”武則天點頭答應。
“晨曦理紅妝,鏡對夏日窗。裙系風間帶,千萬素手忙。魚貫明園區,奼紫嫣紅望。三宮並六院,誰人萬古芳?”他朗朗背誦出來。
“皇上,怎麼樣,全對了嗎?”韋妃忙問。
“錯了一詞,是“萬千”,不是“千萬”。”武則天答。
“哈,錯了!錯了!”韋妃大笑,“來啊,馬上將這該死的丫頭押入大牢!”
“且慢——”武承羲當下阻止,“微臣忽然憶起,方才甄執事所說的,的確是“萬千”,微臣該死,沒能記住。”
這就是方才他與甄執事在眉目暗示之中,共同想到的妙計——所謂口耳相處,必有所誤,中間夾了他,等於沒有明確的答案,既治不了她的罪,也治不了韋妃的罪,一切,只能不了了之。
“你……”韋妃錯愕地瞪大眼睛。
“如此一來,朕就難以裁決了!”武則天故意嘆了口氣,“以朕看,這事就到此為止,韋妃,你也不必再追究了,追究下去,只是徒勞傷神,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今後朕不讓甄執事再到這殿裏當班便是。”
“微臣差司徒瑩替換。”武承羲立即會意地附和。
“好,就這樣決定了。”武則天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吵了半天,朕頭都疼了。承羲,你暫且留下,朕有一事交代。”
韋妃萬般無奈,只能忿忿地退下,侍衛將甄小詩扶了起來,體諒她跪久了膝蓋酸疼,命宮人攙她離去。
她邁着遲緩的步伐,在踏過門檻的那一刻,回頭望了眼武承羲,再度投以感激的目光。而得到的回應,是那向來冷凝的臉上,出現一抹輕鬆的笑意。
“這女孩子,記性好,勇氣佳,倒不似常人。”武則天看着武承羲,意味深長地道。
待甄小詩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他才回過神來,“沒錯,她還很聰明。”
“也很善良。”她感慨道:“方才她明明可以一舉擊垮韋妃,卻手下留情,恐怕是為了廬陵王着想吧?”
“皇上料到了?”武承羲再度泛笑,俊顏像雪白的花朵盛開。
“朕為你找了個好助手而高興,不過朕要提醒你,你已經是定了親的人了。”
說完,忽然沉下臉來。
“什麼?”這話讓他始料未及。
“朕很喜歡上官綾妍,這門親事不可改變!天下人又要說朕總是心血來潮,將來朕的話就沒人聽了。”她最怕世人質疑她坐鎮江山的能力,詬病女子不如男。
“……”武承羲抿唇,“微臣知道。”
“有時候,為了大局着想,得放下兒女私情。”武則天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比如朕,幾個兒子都犧牲了。”
“皇上,微臣跟甄執事之間真的沒有……”他忽然有些難以啟齒。
“沒有嘛?那就當朕多心了。”她話中有話,“朕記得你是從不替人求情的,當年你哥哥涉嫌謀反,你也沒吭一聲。”
“微臣那時是怕說多錯多,畢竟是我親兄長。”真的嗎?他素來這樣冷漠嗎?
或者,他只是把一切關心埋在心底?可這一次,他卻想也沒想的就替甄小詩求情。
難道,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如此重視甄小詩,甚至勝過了自己的親人?
呵,荒謬,相識不過三個月,他們之間,不過只是上司和下屬罷了。
武承羲沿着小路返回書記院,腦中不停地環繞着武則天方才的話,就像有一隻蜂在耳邊不斷嗡鳴,擾得他心神不寧。
忽然,一陣異香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像是宮廷美食的氣息,卻飽含着說不出的鮮美,有着來自山林的清新。
他四下張望,只見書記院的竹林邊,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在日暮的景色中,尤為醒目。
武承羲湊近一看,發現甄小詩正蹲在一堆小山似的黃土前面,滿臉熏得炭黑,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清咳兩聲,驚得她猛地抬頭,見到他近在眼前,不由得露出頑皮一笑。
“你在幹麼?”他詫異地問。
“煮吃的。”她答。
“御膳房沒送東西來嗎?”他望着那堆黃土,“這樣……能煮得出什麼?”
“地方官員進宮一批鮮嫩的山雞,皇上吩咐各宮各院都嘗嘗鮮,咱們書記院也分到一隻,我特意囑咐御膳房不要烹煮,直接交給我就好。”她語氣顯得頗為自豪。
“你?”他難以置信,“你要親手做?”
“對啊,”她指了指眼前的黃土,“就用這個做。”
武承羲費解,還想再問些什麼,卻見甄小詩一陣歡呼,“好了!”
她的身旁擺着一把鐵鏟,此刻將黃土鑿開,挖出一團熱騰騰的泥球,擱在早已準備好的盤子上。
“可別小看了這些黃土,這是我特意到御膳房挖來的炕土,這麼多年來,御膳房烹煮的好滋味都滲到了這土裏,所以,這黃土燒裹出來的東西,肯定美味!”她解釋道。
“所以,這團泥球里裹的就是那隻山雞?”武承羲直瞪眼。
“聰明!”甄小詩甜笑地說:“我將它肚子剖開,挖出內臟,塞滿香菜,抹了鹽巴,再結合這炕土的悶燒,絕對是人間美味!”
“雞毛也是你親手拔的?”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雞毛?不用拔啊!待會將黃土一剝,雞毛便一同下來了,很乾凈的!”
甄小詩說著,開始動起了手,果然,鮮嫩的雞肉隨着黃土剝開散發出的香味,令人垂涎。
“大人,請享用吧!”她另換了精緻盤碗,將雞肉盛好,又備了凈水,供武承羲沐手。
就在這小小的竹林中,在這涼風徐徐的黃昏時刻,鋪成一場怡人的野餐。
她知道,這是武承羲喜歡的風格,悠閑自在,又令人意外驚喜。
武承羲的胸中微微悸動,方才那隻蜂似乎飛進了心底,但卻化解了煩亂,釋放出蜜汁,讓他愜意。
他接過碗筷,淺嘗一口雞肉,鮮嫩的口感頓時唇齒留香,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他知道,這味道,會令他永生難忘。
“這些事,讓御膳房去忙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他忽然低沉地說。
“因為……”甄小詩略帶羞澀地表達,“我要對大人表示感謝……”
“謝?”他眉一凝,“謝什麼?”
“多謝大人今日替我解圍,否則小詩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救她一命,她以一頓美食回報,不算太小氣吧?
她總想別出心裁地為他做些什麼,以釋放自己心中對他的感激。
然而,武承羲卻神情嚴肅,彷彿不願意聽到這樣的話語。
感激?感激什麼?他願意助她,本來就不指望能得到什麼回報。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下屬,高高在上的他,為何要對她情深意切?
武皇的話再次在耳畔響起,擾得他又心煩意亂。
將碗筷一擱,他猛地站起來。
“大人,怎麼了?”甄小詩錯愕地望着他。
“以後這種事情還是叫御膳房做吧,別忘了,你是史官,做這個,是不務正業。”他故作冷漠地打擊她,其實,是想打擊自己胡亂的思緒。
這段日子,他迷失得太過份了,還是早一點清醒,做回那個人見人怕的魔頭比較好。
“不好吃嗎?”甄小詩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狀況,怔怔地問。
“有點臟。”他冷酷地踐踏她的心意。
看她的俏顏頓時從興奮變成失落,他的心跟着一陣揪疼,然而,也只能如此了。
“小詩!小詩!你沒事吧?聽說你被御林軍帶走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跨入院門,便見父親迎上前來,滿臉焦急。
“爹?”甄小詩詫異,“您為何進宮來了?聽說我出事嗎?”
消息傳得這麼快?不可思議!
“不是,”甄國安道:“我是特意前來看你,碰巧聽到而已。”
“我沒事,爹你放心……”憶起昨日的兇險,她驚魂未定,“可爹你為何忽然想到要來探望女兒?”
既非節日,亦非她的生日,這進宮是需要打點的,父親匆匆而來,着實奇怪!
“我……”他有些猶豫難言,“女兒啊,爹問你,你可別介意。家裏那兩樣東西,是不是你拿走了?”
“哪兩樣?”甄小詩茫然無頭緒。
“玉螺杯和羅漢盅啊!”甄國安焦急道,“它們一直藏在我書房裏的,那日你回家后,就不見了……下人說是你拿走了。”
“哦!”她恍然大悟,“對,是我拿的。那日爹爹不在,忘了告知了。”
“女兒,你拿拿兩樣東西做什麼?”
“送人啊。”
“送誰?”
“書記院的院判武承羲大人啊!”甄小詩大方地說:“皇上剛剛賜婚於他,他又堆我有恩,送兩隻杯子不為過吧?”
“對對對,的確該送份大禮,可不能是那兩件……”甄國安為難道。
“為何?”
“那是前朝寶物,你娘的嫁妝,也是她留給你將來的嫁妝。唉!不是爹小氣,要送禮咱們準備別的,這兩樣東西是你娘的遺物,好歹都得留下來。”
甄小詩不由得動容。沒料到娘去世這麼久,爹依舊深情不減當年,與娘有關的一針一線都當作寶貝,真叫人感動。
“爹,娘若地下有知,知道你的心意如此,定會感到欣慰的,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又何必計較?而且東西我已經送給武大人了,再要回來恐怕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甄國安堅持,“我親自去對武大人言明,他通情達理,一定會答應的。”
“爹,我不許你去!”不知為何,她忽然萬般不情願。本來,送那兩件東西不過是她一時興起,但方才聽到“嫁妝”二字,有種莫名的感覺,讓她執意不願再替換。
“為何?”他疑惑地打量女兒。
“總之……就是不許去!”她不由得微微臉紅,心中藏着一隻隱形的蝴蝶,此刻拍起了騷動的翅膀,擾得她心緒不安。
“女兒啊,你……”甄國安一雙慧眼,似乎隱約猜到了她的秘密,“你該不會是……”
“什麼?”她裝傻。
“喜歡上人家了吧?”一語道破天機,驚得芳心亂顫。
“爹,別胡說!”甄小詩大叫,“你誣賴女兒,女兒不想活了!”
說著,她萬分羞怯焦慮,激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好好好,爹隨口說說,看你急的!”甄國安手足無措地安慰她,“彆氣彆氣,大不了那兩樣東西爹都不要了便是!”
“你說的,不要了?”她小聲啜泣地問。
“不要了!不要了!”當爹的被迫發誓。
但風波平息之後,甄小詩仍難以舒展愁眉,凝重的疑問始終積結在心,久久不退。
她……真的愛上武承羲了?
天啊,這怎麼可能!那個自她入宮就一直憎恨退避的魔頭,幾時在她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就因為他讓她做上了七品執事,幫她在武皇面前說了幾句好話,她就芳心暗許了?她怎麼這樣好騙,這樣心軟……
甩了甩頭,不讓這個念頭繼續在腦中盤旋,她提醒自己,他不久以後將是別人的丈夫。
然而她發現,這一回,素來自豪的堅強意志卻似紙糊的燈籠,稍有風吹草動,便可能燃燈殆盡……
茶水注入杯中,看着那玉色玲瓏的杯壁變成可口顏色,甄小詩一時失神,熱茶傾灑。
“你怎麼了?”武承羲正在案上看着書錄,此刻卷冊皆被大片茶水浸濕,他連忙起身擦拭。
“我……大人恕罪。”她連忙以袖代替抹布,收拾殘局。
“好了,讓宮女進來打掃吧。”他看着她,心中雖關切卻強迫自己用冷淡的口吻道:“你這幾天心神不寧的,出什麼事了嗎?是否因為不讓你再到皇上面前當差,有些失落?”
“沒……沒有啊!”她連忙擺手否認。
“你放心,”武承羲說明,“這只是權宜之計,你安心在這兒整理書目,過陣子平靜了,我再請皇上把你調回去。”
“我真的……在哪兒都一樣……”她不由得面紅耳赤。
心不在焉真是因為擔憂官途嗎?只因……他在身邊吧?
“看你臉色不太好,下去休息一會兒吧。”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卻不想追究根源,怕放縱太多關心,於是揮手道:“最近事情比較多,別病倒了。”
“是……”甄小詩回了話就跑,飛逃似的離開,生怕再待一會兒就會泄露了自己的心事,惹下大禍。
她前腳剛走,司徒瑩後腳就跟了進來,親率兩名宮女,整理桌案。
“着甄執事最近是怎麼了?失魂落魄的。”他故作隨口問起的樣子,“司徒執事,你們倆情同姐妹,該多加關心才是。”
“屬下知道原因,大人想聽嗎?”她卻這般回答。
“哦?”武承羲嘴角輕翹,“說來聽聽。”
“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司徒瑩望着打掃的宮女,似有忌諱。
“呵,這般神秘?”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忍不住放下心房,與她一同移步至院中,以閑淡的口吻又開口問:“到底為何?說來聽聽。”
“昨日甄執事的父親進宮來了。”
“哦?甄國安大人?”武承羲一凝,“怎麼,是她家裏有事嗎?”
“甄大人說,他家中丟了兩件寶物,問甄執事是否擅自拿了。”她照實答覆。
“這個你怎麼知道的?”他半眯起眼眸,狐疑道。
“是屬下偷聽的。”司徒瑩冷麵如常,“雖然如此有些無禮,但剛剛發生了韋妃娘娘那件事,屬下也是出於關心,以為甄家出了什麼事。”
“好,你接著說。”武承羲點頭。
“甄執事說,是她拿的,甄大人便要她歸還回去,可她說已經將東西送給大人您了。”
“我?”他聞言一怔,“難道……是那兩隻杯子?”
“沒錯,正是那兩隻杯子。據說,那杯子為甄夫人遺物,甄大人自然不願流入外人之手。”
“也對。”武承羲抿唇,彷彿有些不舍,“反正我也不缺這些東西,明兒個叫人還回去好了。”
“可是……”司徒瑩道出重點,“甄執事壓根不同意。”
“不同意讓我歸還?”他眉一挑,“為何?”
“甄大人懷疑她已經對你芳心暗許。”她緊盯眼前上司,一字一句說道。
“什麼?”他僵立片刻,大笑起來,“荒唐!”
“以我看,未必荒唐,甄執事近日來心緒不寧,便是明證。”司徒瑩肅然道。
俊顏凝斂下來,語氣忽然變得嚴厲,“不要胡說,傳出去像什麼話?”
“屬下不敢亂傳,只是提醒大人這個可能。”她不再多語,轉身而去,留下一片沉默。
素來鎮定如常的男子,此刻忽然感到心頭一震。
矛盾感忽上忽下,他不知道,是該悲哀,還是該高興。
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不,他該想個辦法,阻止這一切。
他聽見自己的嘆息聲,生平第一次,如此凝重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