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推開病房的門,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一骨碌的坐起,嘟着嘴瞪着她。

「妳現在才來,我快餓死了,而且肚皮還會痛!」他埋怨着。

「閉嘴!痛是正常的。你現在只能喝流質的,自然比較容易餓。」她放下行李袋,走到病床前,遞給他一瓶營養飲料,看着他拚命地含住那枝吸管猛吸。

平常食量頗大的他,要按耐住恢復期間的飲食規則,真是難為他了。

她坐在床沿,垮着肩,疲倦的看着他。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和他交換位置,不知人事全憑本能的活着,好過她得儘力讓神經變鈍,才能若無其事的生活下去。

她眼角餘光瞥見男孩身旁有幾盒簇新的彩色卡通圖案的拼圖。

「沈彪,那些東西哪來的?」

他往旁邊瞄了一眼。「是個帥哥叔叔拿來的,他說要送我的。」

「有沒有說是誰?」

「沒啊,他說是妳的朋友。」他三兩下就喝光那瓶飲料,還不死心的「咻咻」吸着管口不放,她從他嘴裏拿開空了的鋁箔包,丟進垃圾桶。

肯定是言若水!

她用面紙擦拭他嘴角的余漬,再用毛巾替他抹了把臉。「你得趕快好起來,我們欠人家太多了,都不知道該怎麼還!」

「爸爸回來再叫他還啊!」他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熟練的轉到卡通頻道。

「你懂什麼!」她轉開臉,忍住胸口的酸意,至今她仍無法提起勇氣告訴年紀尚幼的弟弟父母雙亡的事實。

她算過了,沈彪起碼要住上一個禮拜,這是家私立醫院,健保病房全都滿床,他們被迫住在雙人病房,扣除健保給付,所有的醫療費用加起來要將近三萬塊。她一個月兼差的收入只有兩萬,光是生活費和沈彪夜間的保母費就去掉了四分之三,家裏可動用的現金也只夠支付她下學期的學費和沈彪的註冊費,如果硬是要還言若水這個債,她還得另外張羅一筆錢:但是依她的現況,她根本沒有餘力再多掙錢,除非她休學、沈彪改上公立幼兒園,然而不到最後關頭,她真的不願意走上這一步。母親對她有很深的期望,她也只剩一個學期就可以畢業了,再拖個半年,一切都可以好轉。

她應該撐得過去的!

她看看錶,對目不轉睛看着電視的弟弟道:「我得去上班了,待會王太太會來看着你,你要早點睡,別太麻煩人家!」

他應付的點個頭,接下道:「妳明天可不可以別去上學,我一個人會害怕。」

她嘆了口氣。「我再看看,如果課不重要,我就來陪你。」

她走出門外,帶上門。

她無力支付王太太全天候的費用,看來她這幾天得逃課了。

她搭上捷運,又轉了一班公車,疾步走到咖啡廳去。

正待她接班的曉蓁看見她推門而入,頓時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我趕着走呢。」

「對不起!我去醫院看我弟弟,耽擱了一下。」

「沒關係。」曉蓁瞥了一眼廚房,壓低聲音道:「我做到這個月中,以後不來了。」

她驚訝的停下了洗手的動作。「妳找到好工作了?」

曉蓁是個高職畢業生,比她小上兩歲,有張典型的美人臉,身型嬌小卻豐潤。畢業后一直在這家咖啡廳工作,做事馬馬虎虎,但顧盼間很討喜,身邊追求者不斷。

「怎麼可能?妳都找不到了,我怎麼找得到!」曉蓁收拾起隨身物品。

「那怎麼一樣!我白天得上課,又不能做太晚,能找到搭配時間的工作很下容易啊。」她解釋着。

「要靠這種工作賺到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買個PRADA皮包就要去掉我一個月的薪水,還得跟家裏伸手要錢吃飯,不幹了!」

「妳不做不是更沒錢花?」

「我決定搬去我男朋友那裏,他幫我買了間小公寓,就在忠孝東路那兒,有空可以來找我玩。」

「妳男朋友?妳說小李?」她記得小李更是拮据,整個人倒吊過來也掉不出一塊錢來,但是五官神似日本偶像劇演員竹野內豐,讓曉蓁迷得不得了。

「當然不是!是劉先生。」

沈彤愕然。「妳是說--那個孩子已經上國中的劉老闆?」她差點沒脫口而出說那個「頭禿肚大眼蒙的老男人」。他是店裏的常客,公司就在附近,追曉蓁追得很勤,她一直將之視為笑話一樁看待。

曉蓁坦然的點點頭。

「為什麼?他哪點好?妳還那麼年輕!」她不可置信的瞪視眼前的小美人。

「他的錢好啊!」曉蓁穿上外套,回頭看着沈彤。「我累了,妳別跟我說那麼多道理,只要不看我媽的臉色,什麼都好,她現在可高興的呢!」

「那小李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我們還是在一起啊!」她拿起皮包,向沈彤道別。「走啰,祝我好運吧!」

她目送着曉蓁雀躍的走出大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清掃完整個用餐區的地板,沈彤輕捶已經發出抗議的脊椎,她靠在流理台上,眼神獃滯的看着已逐漸粗糙的十指,然後拿出護手霜,微盡棉薄之力的延緩它脫形的時間。

她終於體會到母親常年料理家務從不假手他人的辛苦,她不過做了幾個月,身體各處已經發出陣陣警告,母親讓她好逸惡勞了二十一年的惡果終於顯現。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提振委靡的精神,伸手將散置的咖啡杯、盤排列整齊。

玻璃門上的風鈴突然在背後響起,她連頭也懶得回,運轉了一天的微笑機制已然罷工,她機械化的揚聲:「抱歉,我們打烊了,明天請早。」

腳步聲卻依然持續靠近,她不耐的放下手邊的工作,回頭再次聲明,「對不起,現在已經--」

她的話語消失在一張近深夜仍不顯倦,還猶自散發丰采的笑容里。

「我只想要杯水喝,可以嗎?」言若水坐上高腳椅,看着發怔的她。

「喔。」她拿了個乾淨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水給他。

她靠近他,大腦褪去倦意,好奇的打量着他。

他喝了半杯水,放下杯子,也興味盎然的打量着她。

他眼睛像蒙上一層水光,是透着夜晚才會有的顏色,笑意滿溢,身上隱隱地傳來如絲如縷的酒味,混合著他原有的氣味,並不難聞,她頭一次發現愈夜愈美麗的不是只有女人。

「你從哪來的?」她的口吻像在問風塵僕僕的過站歇腳的旅客。

「我很想回答妳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不過很可惜--」他又喝了一口水,「我是從附近的PUB來的。」

「你一個人?」這種可能性很低。

「和幾個同事,因為明天休假,所以待得晚些。」

她點點頭。「不過,就算明天休假,恐怕也不能酒後駕車吧!」

「沒錯!所以等會要煩勞妳開車送我回去。」他半瞇着眼,極為順暢的說出要求。

她倏地睜大眼,像聽到什麼奇人軼事般,表情不自然的乾笑了起來。

「我很願意為你效勞,但是有良心的我還是得老實的告訴你,從大二那年拿到駕照開始,我從來沒有在路上開過車,你這醫界棟樑的寶貴性命我可擔待不起。」

她沒想過這個爾雅如斯的男人開起玩笑來還真是生猛!

「不用擔心,我相信妳。」他抓起吧枱上的車鑰匙。「走吧,我在外面等妳。」

她張大了嘴,看着他走出去,十分確信了一件事--他喝醉了!

按下店裏的電動鐵卷門,她快步地跟上他的腳步。

「喂!這個玩笑不太好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像在開玩笑嗎?」他忽然站定,笑意隱遁,路燈映照在黑眸里閃爍不定。

她伸出五隻手指頭,在他眼前搖晃。「幾隻?」

他攫住她的手指頭,揚起眉稍道:「妳應該問難一點的微積分才對!」

他沒有放開她的手,就這樣握住她纖細的五指信步前進。

一月份的冷風輕掠過面龐,她指尖的僵冷在他掌握里得到了紆解,他似乎永遠是暖和的、陽光的、及時雨的;但今晚的他有些不一樣,他出現了一種她想像不到的氣質,和白天的沉穩可靠有着很大的差距。

走到巷口,她看見他那輛白色的房車停靠在路邊。

她止步不前,掣住了握住她的手。

「言醫師,是不是你誤以為我想自殺過,所以認為我有瘋狂的本質,你才會覺得我能做這件事?」她眨着質疑的大眼。

「不!妳一點都不想死,所以坐妳開的車一定最安全。」他垂眼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呼吸間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小臉上,他輕笑數聲道:「沈彤,作為被命運捉弄的人,能自我決定和掌握的有哪些事呢?妳被迫接受了那麼重大的命運轉折,有沒有想過暫時放開這些重負,開開命運的玩笑呢?」

他的聲音輕而柔,在夜色里份外蠱惑人心。

「就做一件妳平時絕不會做的、妳認為不應該的事,看看上帝會不會因此懲罰妳。妳循規蹈矩了二十多年,有更美好的事發生在妳身上嗎?去吧!只有今晚,為了我。」

她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艱澀地問:「為什麼要選擇我做這件事?」

「因為妳的生命有一度是我挽回的,我可以行使一次上帝的權利。」

她身體禁不住一顫,在那一剎那,她在他臉上看見了近似魔魅的氛圍,悄悄撼動了她,讓她移動雙腿,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先開到醫院去吧,妳弟弟還在等妳呢!」他同時坐進右座,插進鑰匙,發動引擎。

「我路況不熟,你得告訴我怎麼走。」她扣上安全帶,雙手些微的顫抖着。

「直駛到盡頭,再右轉。」

她閉上眼回憶從前上駕駛課時所教授的規則和技巧,一種幾近冒險的新鮮刺激瞬間湧進四肢百骸,她偏頭看了他一眼,他迷人的臉孔泛起鼓勵的微笑。

她右手滑動排檔桿,腳板放在油門上,默數一、二、三,腳板一踩壓,車子如箭般往前飛竄,兩旁景物快速倒退,她壓抑住劇烈跳動的心跳,意識到力道施得太重,慌忙地踩下煞車板,車子嘎然而止,他們重重的往前頓了一下,她撫着胸口喘息,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先說好,車子撞壞了我可不賠!」

他露齒朗笑。「別擔心這些。」

她再次揣摩着適宜的着力點,先輕踩油門,漸次加重力量,車子穩定的前行,她歡呼一聲,緊緊把持住方向盤,如履薄冰的朝人車已較白天減少的大路前進。

偶爾與其它車輛交錯而過,她仍會緊張的左顧右盼,速度因而減緩,他會在一旁鼓勵道:「別怕!妳玩過模擬的賽車遊戲嗎?就像那樣的遊戲規則,無論如何前進,只要不擦撞到其它車輛,妳就贏了。」

她點點頭,有着孩子初學會腳踏車的亢奮,車體的行進路線有些凌亂,但仍在安全範圍內:轉彎時她忘了放慢速度,車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劃破夜空,她嚇了一跳,強自鎮定地問:「接下來往哪裏?」

「上高架橋,走快速道路。」

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神色自若、毫無懼色。她迷惑了,他果真在試探上帝的容忍度。

漸次攀升的車體讓他們的視野開闊了起來,天際一片藍黑色,遠處繁燈璀燦,他按下車窗,風源源不斷灌進車廂,將她長發飛揚。她的心霎時飛升了起來,憂懼一掃而空,沒有其它車輛在視覺上的干擾,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行使她的冒險遊戲。

「往右!」他指揮着,她依言而行,不時發出快樂的咭咭笑聲。

他注視着她融入他主導的遊戲中,在飄揚的黑色鬈髮中,她白皙的小臉有着回異於前的光芒,將她的美麗誘導出來,如夜之媚惑。

這個無意問與他在人生道路上交錯的女人,慢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出現在他思緒中的次數漸增,他沒有排拒,因為在她面前,他有一種得之不易的自在。

所以今夜,他選擇了她。

他將視線調回前方,驀然發現向下降滑的車身太過偏左,幾欲摩擦到水泥欄柱,他趕緊抓住方向盤,低喊:「小心!放慢速度。」他調整了轉彎的角度,在車子俯衝而下時,有驚無險的抵達平面道路。

她在路邊停下,做着驚魂甫定的吞咽動作,待喘息稍緩,出乎意料地朝他咧嘴而笑,「然後呢?」

「往前開,第一個紅綠燈左轉,就可以看到醫院的標示。」

她緩慢地在市區道路上行駛,直到停在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她才有了重回人世的感覺,多年沒有過的奇迹降臨在她身上,她努力斂回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靜默地下了車。

他繞過車頭,走到她面前,用紙巾拭去她額上的薄汗,牽起她的手,上了電梯,穿過醫院的長廊,進入病房,一路上都沒有開口。

沈彪已經入睡,在家屬休息的簡陋床榻上守候的王太太見到他們,打聲招呼道:「那我先走了,醫生說明天就可以辦出院了。」

「謝謝妳。」她欠欠身,送王太太到門口。

室內異常寂靜,她倒了杯水遞給他,平靜地看着他。「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不回去了。明天一早替你們辦出院手續,今晚我們就將就點坐在那兒打個盹吧。」他佔了床鋪的一角,斜靠在牆上。

她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麼,便在他身畔坐下。

「你曾經說過,我們是朋友?」她的臉朝向他。

他淺笑頷首,兩臂枕在腦後。

「那麼我是不是有資格知道今晚我們和上帝打交道的原因?」

他雙眼驀地閃過異光,與她四目相迎,她沒有閃避,一心只想探究他的心緒。

他伸手拂開她頰邊的細發,恍惚間又回到他先前的溫文儒雅,魔魅消失。

「今天我有一個病人死了,是我動的刀,我在他身上施用了實驗過許多次的新技術,他還是因為不可預知的併發症死了。」他語氣平直淡然。

「你覺得,無論我們再怎麼神通廣大,終究敵不過上帝的安排?」她聲音低而輕。「即使我不是學醫的,我也知道醫生並不能百分之百的左右病人的生命,你不是更該認清這一點嗎?上帝終究技高一籌!」她不解的問。

「同一個時間,醫院發佈了人事命令,我升上了外科主任。」

她一楞,傾着頭思索了半天後,對他嫣然一笑。「我相信你是個優秀的、醫生,那是對你的肯定,你不該高興嗎?」

「是嗎?」他嗤笑一聲。「今晚一同慶祝的同事們,左拐右彎的暗示着,只要有個家族世交的院長上司、女友又是院長愛女,其它努力都不重要,照樣能平步青雲。」

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你不該懷疑你自己。」

「不,我並不懷疑,只是覺得諷刺。有許多事情並非當初所想像的那樣,我選擇了這條路,純粹是志趣,與光環無關。」他閉上眼。

「你的家庭環境可以容許你選擇你所想望的,但是大部份的人是做不到的,他們會嫉妒你也是正常的啊,連我也嫉妒你呢!言醫師,被嫉護的滋味比被遺棄的滋味好上幾倍吧?!」

他捏捏她的面頰,放聲笑了起來,不再深入說下去。

「我也許不能真正明了你的想法,但我知道,當一個人沒有選擇餘地的時候,是連志趣也談不上的。」她眸光隱去,看着沈彪翻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妳的勇氣可以讓妳達成妳的願望的,勇氣比什麼都重要,我今晚見識到了。」他輕笑着。

「是啊。」她兩眼忽又一亮。「我今晚有種前所未有的快樂,不過--」她斜睨了他一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上帝不會每次都放過我的。」

她背靠在牆上,伸個懶腰,蜷起小腿,頭依傍在他肩臂上。「言醫師,你這次也好人做到底,肩膀借我靠一下吧。晚安。」她合上了眼睛。

他應了一聲,調整一下坐姿,鼻尖又聞到第一次在捷運車廂內,她黑髮散放出的香味,一種屬於她的獨有味道,她並不特別矜持,顯見把他當真正的朋友看了。

經過一整天的消耗,睏倦霎時湧來,她很快的就發出穩定的鼻息聲,倚在他身上的重量也慢慢增加。

意外的,她沒有睡得很不舒適的感覺,甚至覺得很溫暖,像船停靠在海港里一樣的安全穩當。

一股熱氣直往她臉上噴,她下意識的睜開眼,眨眨長睫毛,驀地沈彪兩隻烏溜溜的黑眼珠映入眼帘,她嚇了一跳,猛然驚坐起--小鬼什麼時候起床了?

「怎麼了?」言若水含着濃濃睡意的腔調在一旁響起。

她看看正用兩手搓着面頰努力清醒的言若水,駭異地發現原來一整夜她都枕在他大腿上休憩而渾然不覺。

「姊姊--」沈彪酷似她的大眼狐疑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原來帥哥叔叔是妳男朋友!」

曉蓁對着鏡子抹着粉紫色的唇蜜,擦上同色眼影,再撥撥新剪的俏麗短髮,綻開無與倫比的媚笑,「今天是最後一天啰,有空一定要來找我玩!」

她拿起沈彤放在收款機旁的手機,熟練的操作着。「我把電話號碼輸進去了,妳可別忘了!」

沈彤微笑看着她的嬌態,有些依依不捨起來。

她們的性格並不相近,能深入談論的話題也不算多,但是相仿的人生困境將她們拉在一起。曉蓁有個視錢如命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兩個弟妹,沈彤對她有着手足般的好感和傾聽的耐性,她一直希望命運不要薄待這個不解世事卻一肩挑起家庭重擔的美人兒。

「妳還好吧?和劉先生。」她摸摸曉蓁柔軟的短髮。

「很好啊!他難得來我住的地方一次,我很自由的。」

「小李沒說什麼嗎?」

「我沒讓他知道。」

沈彤不知該說什麼,對別人的選擇,她也無從置喙,若她眼前也有一時之間解決不了的難題迫在眉梢時,她會比曉蓁更理智、更堅持嗎?

她也茫然了……

門上鈴聲響起,曉蓁職業化的高喊:「歡迎光臨!」

她轉身沖洗着洗手台里高迭的咖啡杯盤,感覺曉蓁手肘往後輕撞她的腰間。

「喂,沈彤,帥哥醫師又來了!」曉蓁壓低嗓音。

她回過頭,言若水嘴角噙着笑,和曉蓁打聲招呼,便熟絡的在吧枱前坐定。

她看看錶,四點十五分,他今天來早了。

那天在醫院共度一夜后,他三饢迨被嵩諳擄嗪蠡蚩完刀后,繞來這裏喝杯茶或咖啡再走,有時遇到她打烊就順道送她回去,有幾次讓晚下班的曉蓁碰見,誤以為是追求沈彤的客人。

她並不深入探究他常來的緣由,因為他表現得落落大方,像相識多年的好友般自在地和她攀談。她也會小心地將話題圍繞在他們能碰觸的範圍,例如她最愛問他當天開刀的細節,比實習醫師還認真地瞪着他仔細的說明如何劃開病人的肌肉、如何將血管及組織剝離得乾淨利落、如何漂亮地摘除腫瘤等。

她嘆為觀止地隨着他舞動的修長手指轉動着視線,欣羨道:「太厲害了!從小我就崇拜怪醫秦博士,沒想到我真有個醫生朋友。」

血淋淋的場面說多了,她曾經一臉古怪地看着他,猶豫了半天才開口道:「你看女人的樣子,是不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是不是可以穿透血肉看到骨頭?那不就一點神秘感和誘惑力都沒有?」

他楞了一下,旋即發出轟笑聲,笑到她難為情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喂,你瘋了!有這麼好笑嗎?」

他困難地止住笑。「照妳這麼說,婦產科大夫不都結不成婚了?」

「那倒是!」她點點頭。

「妳放心,穿透妳的軀體我看到的是美麗的靈魂,而不是殺風景的骷髏。」他一臉正經地對她道。

她一聽,不自在的別開視線,那是她在他面前僅有一次感到尷尬;多數時候他們相處得如呼吸一般自然,他帶來的是新鮮如沐朝陽的空氣,讓她每天上班時多了一點期待。

「這麼早?我才剛到不久呢。」她遞給他一杯水。

「我知道,我找妳有事。」

「嗯?」她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說不上好壞,帶有一些疲倦,但外科醫師的工作本來就不輕鬆,他眉宇間的褶線是很難得展平的。

只是他今天多了些若有所思隱晦在眼瞳里。

「妳可不可以請三個小時的假,我們去看電影,我買了票。」他揮揮手中的電影票。

「看電影?可是外場只有我一個人,臨時也調不到人手--」她想說的是,請假是要扣錢的,他的心血來潮可沒想到這一點,但礙於他是她最大的債主和救命恩人,她不好直言拒絕。

「去吧去吧!」曉蓁突然推了她一把。「我今天反正沒事,幫妳代幾小時的班沒有問題。」她猛朝沈彤眨眼。

「曉蓁--」她不想讓曉蓁誤會,言若水只是單純的朋友,這條界線她是明白的,但無來由的請假陪他看電影,似乎超越了她自訂的界線。

言若水不由分說,走進吧枱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他朝曉蓁揚手道謝。「曉蓁,謝了,改天請妳吃飯!」

「喂!」她拍打着他有力的大手。「你是怎麼搞的?突發奇想要去看電影,也不先知會一下!」

走在路上,他也沒放開她的手,他對她最大限度的親近就是這樣罷了,她知道這個動作別無他意,通常也任由他,只是在曉蓁面前忽然感到心虛,她忍不住想掙脫他的手。

「妳怎麼樣也不會有空的。很久沒看電影了吧?」他撈起她滑開的手,比方才握得更緊。

「我們不是走獨木橋,你不必牽着我,我自己會走。」她試圖抽離,不時掩飾地乾笑幾聲。

「妳的指尖老是冰冰冷冷的,這樣握着不是比較好嗎?」他不以為意地往前定,她無奈地聳聳肩。這個男人生得這副模樣,還老做些讓女人小鹿亂撞的舉止,他身邊不桃花朵朵開才有鬼!

戲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走路也要十五分鐘,看來他並不打算驅車前往。

走了一半的路程,她終於按耐不住,硬是停下腳步,他回過頭,質疑地看着她。

「是朋友的話,就告訴我怎麼回事?你大忙人一個,不會沒事想請我看電影,你不是有女朋友嗎?為什麼不找她看?」她翹起豐唇,眼裏都是疑惑。

他凝斂的表情,着實令她費疑猜,凈是盯着她,瞧不出喜怒。

「我猜錯了嗎?你沒有心事?還是--」她瞇着眼揣摩那沒有缺點的五官后隱藏的心思。「還是,你們吵架了?」

他陡然咧開嘴笑,然後捧起她的臉蛋,「我就知道,聰明的沈彤一定猜得出來。」

她拉開他的手,沒好氣的罵道:「喂,你不能因為我欠你錢跟情,就沒事找我當陪客,我也是有感覺的!」

「誰說我找妳當陪客!我不愉快,想找個一看到就能心情好的朋友看場電影,這有什麼不對?」

聽起來言之有理,但就是讓她不是滋味。

更不是滋味的還在後頭,他竟然挑了部恐怖片,沈彤站在電影海報櫥窗前,看着精采絕倫的電影簡介,兩臂盤胸的斜視他。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夠膽大包天,所以特地訓練我,好讓我一個弱女子可以保護我弟弟?」

「有什麼好緊張的,看完就忘了!還是妳想看那部浪漫愛情片?」他指着另一部電影的海報。

「不必了。」那多彆扭!她可不想自找麻煩。

她走到另一頭看着其它的電影海報。

傍晚這一場電影,看的人並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買票,因而當那熟悉的高大背影出現在購票窗口前時,她的目光很輕易地在眾多背影中,停駐在記憶中來不及抹滅的形體上。

她不可思議地瞪着躍入視線中的男人--她曾經從后緊緊的擁住那堅實的腰,臉貼在他寬背上隨他馳騁在風裏,上山下海度過一半的大學歲月。大四課少、且不同系,她在學校難得碰到他,卻偏巧在這裏遇上了。

另一個熟悉的女性背影從後跟上,挽住男人的臂彎,纖長如明星般的身段倚在他身上,側臉看得出來女生笑若燦花,在他耳邊喃喃不知絮語什麼,他也笑開來,那是久違的笑容,開心而滿足,只是不是對着沈彤。

她錯愕的看着那對情人交談、調笑,然後一起轉過身來,朝她佇立的方向走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交抱的雙臂收束得愈來愈緊,額角在冒汗,他們就要靠近她了,她的腳卻定住不能動,也完全移不開目光。

「沈彤,在看什麼?」言若水走近她。

她猛然抬頭看見他,變色的臉龐讓他一怔,他還來不及問些什麼,她便下意識地用雙手捧住他的臉,低聲喝道:「你別動!」

然後她踮起腳尖,那張別具特色且豐潤的唇順勢湊上來,密貼住他半張的嘴。

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第一個浮出腦海的念頭是--原來她的唇如此柔軟、有彈性!

她清新的香味圍攏住他,溫涼的唇沒有進一步的索求,就這樣堵住他的口,像應攝影師要求擺出的樣板接吻姿態。

她不斷襲來的女性氣息緩緩地魅惑了他,他着魔似的伸出手攬住她的細腰,含住她的唇,熱舌試着探進齒間,感受她的熱情,她卻霎時僵住,反手推開他,不知所措的看着不明所以的他。

她摀住唇,意識到自己做了件讓兩個人都難以下台的事,紊亂的思緒卻使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真想挖個地道立即遁逃。

「沈彤,妳也在這?」肇事者居然過來湊熱鬧,一對璧人站在他們面前,肆無忌憚的打量言若水,男方帶着隱約的敵意,女方則面露得意。

她面色更加苦澀的向言若水靠近,緊抓着他外套下襬的口袋,不住地往下扯着。

言若水環顧氣氛詭譎的三人,若有所悟的微笑了起來,他勾住沈彤的腰,在她耳邊軟語道:「妳朋友?不介紹一下?」

她怔住,抓住他外套的手激動得幾乎要將他的口袋扯下來。

年輕男人此時向他伸出了手。「程志遠,沈彤的同學。」敏銳的眼神沒有遺漏他與沈彤的肢體語言。

言若水有禮的握住他的手,綻放的笑容令年輕女人為之眩目。

「言若水,沈彤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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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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