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雙手姿態十分純熟,剪子在枝啞上穿梭來回,多餘的枝葉、花苞瞬間掉落,與他在職場上的手法一致,無益的枝節,再美再茂盛,都必然剪除,才不會侵蝕主幹的丰姿。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公事再忙,吃個飯也該無妨吧?」李學謙放下園藝剪,除去手套,滿意地看着親自栽培的蔓生玫瑰。
「……」趙剛笑而不答。
「傑生表現得怎樣?聽說你多派了案子給他,這樣也好,他總要多歷練,年底考核就交給你,不必手下留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李學謙搭着他的肩,一同走回屋裏。幫傭已將花茶及器皿準備好,看見他們進來,分別倒了一杯,再將托盤取走。
他抬起頭,開門見山,「爸,我正要告訴您,再過不久,我將答應奧菲公司的條件,到香港去任職,傑生的事,我沒辦法幫您了。」
話一出,李學謙暗了臉,不作聲良久,食指在磁杯邊緣敲打着。但畢竟是慣見風浪的老手,笑容很快浮現,帶着少許探測,「奧菲公司的性質和肯崴相同,你這一去,除了待遇增加,領域並無不同,何必再去適應新人事?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升為董事,並不需要多此一舉,另起爐灶啊!」
他啜了口花茶,雖靜默不語,李學謙已從他臉上讀到了他的決定——難以更改。
「是為了傑生?」
他搖頭,「要這麼說也行,有我在,他很難心平氣和做事。爸,就到此為止吧!從前我欠你們的,以及媽去逝前要求你為我做的,都一筆勾銷吧!我不恨任何人,也請您原諒,我無法帶領傑生。坦白說,我相信他的能耐,這是真心話。」
李學謙頷首,沉穩的面上表情凝結,灰白的壽眉擰起,緩聲道:「如果是真心話,那就再告訴我—次,你到香港去,是不是為了薇安?」
他眸色轉深,瞬也不瞬,傾倒的花茶溢了些在手指上,毫不覺燙。
「我從前說過,薇安的事我不怪你,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事過境遷了,都該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傑生怎麼想是他的事,不需隨他起舞,你若因此賠了自己的婚姻,是大大不智。你雖不是我所出,但我真心愛你的母親,偉生是她為我留下的唯一,我很安慰,他現在才十五歲,有你一半相同血緣,我不把你當外人,也希望你把偉生當弟弟看,將來別疏遠了。至於傑生,就順其自然吧!」語重心長下,老態微微在疲憊中顯出。
「我明白。」大掌蓋住李學謙起皺的手。
「葉萌呢?」李學謙忽提起,「上回我到你那兒,走時經過管理室,聽管理員說趙太太東、趙太太西的,我還以為蘭萱又和你複合了,聽形容應該是葉萌。怎麼搞的?你讓她住進去了,未來又要去香港,你怎麼收拾這件事?」
他微驚,李學謙去探新居那次,葉萌還特地避開,沒想到還是被精明的李學謙識破。
他不做解釋,直言道:「爸,我做的這一切,為的就是要有新的開始,薇安的事,也該有個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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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在一樓開啟,瞬間擠進三個外型各異的婆婆媽媽,他不經意一瞄,急忙將目光調回手上的《經濟學人》雜誌,默數起電梯上升的樓層。
「咦?這不是八樓的趙先生嗎?」小籠包臉女人很快發現了他,出聲招呼。
「是啊!趙先生今天回來得晚,沒參加我們的住戶大會。」長臉女人附和。
他勉力堆出友善的笑容,背卻在淌汗——同一班人馬、同一部電梯,以及即將會有的怨聲。
「趙先生,上次不好意思,替你們造成了困擾,天花板應該沒問題了吧?」小籠包臉殷切而和氣。他不動聲色,心裏卻打了個問號。
「沒問題了,謝謝您的配合。」
「趙先生吶,所謂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有事大家多守望相助。對了,麻煩您跟趙太太說—聲,別規定大家都站在那兒等垃圾車來,很浪費時間的,我們不會不分類就一整袋偷渡到垃圾車上,一定會分得好好的。您瞧,讓環保稽查員一袋袋檢查垃圾,很難看的。」長臉女人陪笑道。
「是啊是啊!麻煩趙先生和趙太太說一聲,給個方便嘛,跟以前一樣,丟進大垃圾箱就行了,省時省力嘛!」小籠包女人猛點頭。
「各位,」他忍不住問了。「這種議題,和我太太有何關係?」
「當然有啦!她是新任管委之一啊!這可是她提議的,不找她找誰?」眾女人以狐疑的目光審視他。
他楞了幾秒,正不知該如何回應那一雙雙殷盼的目光時,幸運地,他抵達了八樓,匆匆道別後,閃身竄出那望之令人生畏的方盒子。
進了門,濃郁的菜香迴繞在空氣中,他放下公文包,直接走到廚房門口,倚在門邊,對着那忙碌移動的嬌小背影道:「恭禧你了,趙太太,榮任大樓新的管委,你住在這住得比我還投入啊!」
她驚回頭,馬上又嫣然一笑,鼻頭上全是汗珠。「是住戶選的嘛!大概看我把頂樓花園維護得很好,以為我熱心公益,就推了我一把。」
她將最後一道菜布上,解開圍裙,「可以吃啦!」
他走過去,從后圈住她的腰,將她納進懷裏,吻了吻她耳垂。「葉萌,無論到哪裏,我都想吃到這些菜,你說可不可以?」
「謝謝先生捧場,把我縮小裝進口袋裏,去哪兒都不是問題!」她微傾着頭,讓他的唇貼着細頸。
「不,我就帶着你這麼大的人走,我要帶你去香港。」
她霍地面對他,閃着盈滿困惑的眼睫。「你不是很忙,請個假去玩不容易吧?」
「不,不是去玩,是去住。我接了新工作,我們有一段時間都要住那兒了,到時候,每天,我最大的快樂仍然是回來就能看到你。」他認真地俯看她。她靜思良久,不置一詞。「你不必再辛苦做那些業務工作,我想要你快樂,如果你擔心奶奶,香港和台灣近,你可以想回去就回去,和住在台北沒有差別。」
她驀然綻笑,眨眨眼,「聽起來好像是求婚?趙先生,你會有一大家子要養呢!」
「我養得起啊!」他也眨眨眼。
她不笑了,短促地嘆口氣,靠在他肩上。「趙剛,你去吧!每個星期都回來看我;如果你走不開,我就飛去看你。奶奶是我的責任,我要照顧她到終老。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快樂,沒有負累;而且,沒有工作,我會悶得發慌,就沒有辦法每天對你笑了,這樣挺糟的,是不是?」
他撫着她的秀眉,「你擔心的是這一點嗎?」
她垂下目光,咬着唇。
她擔心的是這一點嗎?
她擔心的是攀附在一個人身上,能得到多久的垂愛?她獨自生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要求任何人負責她的生命,她的意志力驅使她堅毅地走下去,甚至有餘力帶給別人力量;而一旦失去了自我,所有的甜蜜,也許就走味了。
不,為生活掙扎並不苦,苦的是曾有的甜蜜在眼前一一流失,她愛這個男人,不會輕易下這種睹注。
看出她的勉強,他安撫道:「不用為難,我先過去安置好,等你想來,再來吧!也許不到一個禮拜,你就會受不了,連夜飛過來找我了。」
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受不了的恐怕會是他!她的過去培養了她的堅韌度,她能承受許多人世的缺憾生活下去,沒有他,她不一定過不下去,她總能用朗笑面對陰暗;他卻是轉身不去面對,他是想把她縮小,小到嵌進身體裏,可以隨時感受她的溫暖和力量。
他兩手盛住她的臉,在每寸容顏上細細吮吻,像吻一塊珍寶般小心。她縮了縮肩,失笑道:「好癢。」
他益發擁緊她,吻的力道愈來愈重,彷彿要將她吞進胃裏。她的唇有些痛意,呼吸也不順暢,他卻渾然不覺,縮緊的臂彎快把她壓碎,一逕攫取她的甜意。
「趙剛?」才從他肆虐的吻下得到新鮮的空氣,他轉移了陣地,一路吻着她的頸項,她有些着慌,推拒着,「我全身都是汗……」
「不要緊。」他把她托抱起,讓她兩腿環住他的腰,邊吻着她,邊往樓上走。
「趙剛,你要做什麼?」她攀緊他的肩,不明所以,他的表情很陌生,有一種急切的渴望。「該吃飯了啊!」
「待會再吃。」他在她肩窩裏喃念着。
她意識到了他想要的,一陣驚怯,「菜會涼的,先吃吧!」
「我想先吃你……」他輕嚙她的耳輪。
他要一寸寸嘗她的滋味,融進四肢百骸里,他要她餘生不忘,只有他,才能如此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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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從天星碼頭下了渡輪,他招了計程車,按着查來的地址,在尖沙咀市區內環繞,車子停在彌敦道上一家住商混合型大廈前。
他看了一眼這棟大樓外觀,想着徵信社給的訊息——「那棟樓很雜,吃的、住的、辦公的都有,當然不會太高級,她住在裏面一家低價酒店內,住了兩個月了,和一個搞藝術的男人住在一起,錢是她付的,生活日夜顛倒……」
他面不改色的走進去,龍蛇混雜的各式人等擦身而過,出了電梯,俗麗的櫃枱就在眼前。負責櫃枱的是—個印度人,他說了房號,印度人打量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的向右一指,「右轉最後一間就是。」
走道昏暗,他步向盡頭,停在房門前,靜了一會兒,舉手敲了幾下門。
下午四點,也許起床了。
他再用力敲兩下,裏面傳來走動的足音,踉踉蹌蹌的,夾着兩句英文咒罵聲。門一開,一個金髮碧眼的男人和他打了照面,頭髮凌亂,似是剛起床不久,男人穿好球鞋,背起背包,隨口問了句,「找誰?」
「我找薇安。」他皺眉,男人舉止輕率不羈,表情傲慢。
男人指指裏面,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推開門,輕輕掩上。室內光線不足,但房間小,他還是看到了在靠窗小沙發斜躺的年輕女人,長發掩住了她半邊面頰,妝未脫凈,修長的軀體蜷着,穿了一件式黑色短圓裙,側臉依然柔美,緩慢的呼吸着,微有酒味。
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胸微微起伏。他「刷」聲拉開窗帘,午後陽光灑了一室,穿透她薄薄的眼皮,她在昏睡中起了慍意,用手臂擋住眼,以英文叫罵著:「凱文,你幹什麼?我剛睡沒多久——」
「該起來了,已經下午了。」
預期外的回應使她僵住幾秒,她移開手臂,與上方的男人對視,霍地直起上身,呆瞪着他。
她濃密的長睫毛揚了又揚,秀挺的胸劇烈伏動,豐滿的唇輕顫不已,她斜靠着牆,發出宿醉低啞的聲音,「你來幹什麼?是爸爸叫你來的?他都斷了我的戶頭了,還來做什麼?」
「是我自己要來的。」他在沙發不遠處的床上坐下,面向她。「可是全家人都擔心你。」
「全家人不包括你。」她睨着他,流露輕蔑。「你從不當自己是李家人,你也從不關心我,現在又假惺惺在這裏做什麼?」
他平靜地聽她說完,沒有反駁。「對不起,我為過去的一切向你道歉,當時,我不知道你會——」
「愛得這麼深?」她冷笑,美麗的眼睛清澄依舊。「趙剛,你走吧!你想得到我的原諒,好去過你的日子?不,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爸爸不給錢,我也可以過下去,我男友他養得起我。」
他嘆了口氣,靠近她,輕問:「你快樂嗎?如果不快樂,為什麼不振作,過正常的生活,把大學念完——」
「好讓你心安理得的去愛別的女人?」她撇撇嘴,湊近他的鼻端,咬牙道:「偏不!聽說你離婚了?是不是我詛咒了你,你沒辦法愛曾蘭萱?」
她話愈苛刻,他知她傷痕越深。他心沉了沉,沒有怒意,只疲憊地抹了把臉,慨嘆道:「薇安,我該怎麼說,你才會明白傷害你自己於事無補?你想要我痛苦,是以放逐你自己作為代價,都三年了還不夠嗎?你傷害的不只是我,還有你的親人,你把他們當籌碼,最後又得到了什麼?」
她嘴唇抖了抖,沒說話,眼角滑下一行淚,滲進唇角。
「媽走了以後,爸只有一個人,偉生在美國念書,傑生並不常回山上的家,爸不提起你,心裏還是挂念你的。如果,李家接納我們母子是一個錯誤,那麼就讓錯誤到此為止,不需為了我這麼一個外人而擴大。我已經離開肯崴,到香港工作了,你回去后,不會再見到我,爸也不會怪你。」
她眯起美眸,不解地搖頭,眼眶濕潤。「趙剛,你始終不明白,我恨你,並不是因為愛了你這麼多年,你卻狠心拒絕我;我不在乎你為了報復爸爸而讓我接近你、傾心於你。我恨的是,你始終沒有愛過我,你可以輕易地轉身離開,你……一點都不……」她掩住臉,承接了眨不回的淚。
他伸出手,輕撫她的發,咽了咽哽塞的喉口。「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彌補你?」
她停止啜泣,許久,拿開手,筆直看進他的深眸,一抹決絕重臨她的面龐,她用輕得幾乎如耳語的聲音,唇拂過他的唇道:「趙剛,我要你愛我!」
他瞪着她,手心透涼,直到黑夜悄然降臨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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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換了一個姿勢,讓話筒夾在肩窩,整理着廚房料理檯面。話筒里的絮語不斷,她嗯嗯作答,臉蛋微紅。「趙剛,我們好像說了快一個鐘頭了,你從前話沒這麼多的,用MSN還不夠嗎?」
「碰觸不到你,當然不夠!」他輕笑。
她心裏一甜,霎時又暖又實。「這個周末我就可以過去了,到時再做菜給你吃。你吃外頭吃得很不習慣吧?胃痛沒再犯吧?」
「我的秘書偶爾會帶她的幫傭過來做個飯,並不是都吃餐館。」
「秘書?」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心跳突地稍快。「這樣麻煩人家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為了回報她的盛情,還得抽空請吃個飯、送個小東西什麼的,有點傷神,你知道我不太擅長做這些——」
「趙剛!」她打斷他,調整呼吸后,再以愉悅的聲調道:「我很久沒休假了,我想休個長假,大概一個星期,到時候再做飯給你吃,你說好不好?」
「一個星期?」他在話筒一端沉吟,似在考慮。「好吧,那我讓她一星期以後再來。」
「趙剛——」她半真半假地怒喊,被挑起的不安卻在波動着。她太瞧得起自己了,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令她心神不寧,他們能相隔兩地多久?
他轟地放聲暢笑,笑聲隆隆滾進她耳里,她羞怯又懊惱,想不出話來回敬他,門鈴卻先響起。
「趙剛,有人按門鈴,大概是九樓的王太太,晚點再打給你。」
「小心點。」他叮嚀着。
不舍地掛上電話,她不假思索地開了門,意外的面孔使她驚楞了一下。來人有禮地遞給她一箱禮盒,笑得坦然,「不請我進去?」
她驚覺失禮,很快接過禮盒,讓他進了客廳。
「我一直在想,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你會和趙剛住同一棟樓?沒想到真讓我猜中了,你們其實同居在一起。」李傑生頗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並不尖刻,淡淡地訴說著既有的事實。
她聽了也不覺赧然,大方的走到廚房泡了壺咖啡,認真的行使待客之道,像個真正的女主人。「怎麼會想來的?」他和趙剛素來不對盤,趙剛也去了香港,他找的當然是她。
「在你成為我大嫂之前,總該和你做個總結的,我追求過你,你忘了?」他拿起咖啡杯,嗅聞一下后,又放下。「雖然你沒接受過我。」
「傑生,你並不喜歡我,你只是想讓趙剛難受。」她喝了一口略苦的咖啡,盯着棕黑的液體,隱約明了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李傑生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有讓人自在和安定的本質,趙剛喜歡的,想必也是這一項。」
他端詳她的面孔,她肌膚有着潤澤的水光,多了幾分女人的柔軟,里裡外外都不一樣了。她從容不慌張,是趙剛的愛令她如此篤定,還是她生性若此?他寧願是後者,趙剛結束婚姻不到一年,何德何能再度獲取真愛。
「葉萌,你問他了嗎?有關那道疤。」他舒着眉,喝下一口咖啡,俏皮的表皮仍在,她卻再也感覺不出率真了。
「都是疤了,何必再問。」她平靜地看着他。
「但是有人的疤,到現在還痛呢!」
她大眼微瞠,「是你的嗎?」
「是薇安,我妹妹。」他笑紋淡了些,不平多了些。
「妹妹?」她苦笑,趙剛的秘密可真多,像道穿不透的濃霧。「怎麼回事?」
「趙剛十四歲時,跟着她母親進了我家,我父親剛離異不久,這個再婚一度讓我們不解。後來才知道,爸爸結婚前,就已經認識了他的母親,他們是因為父母反對才分開的;爸爸一直不快樂,直到多年後再遇見她,當時,她的婚姻也岌岌可危,這一次相遇,註定了他們是要在一起的。」
她認真地聆聽,屏息以待。
「趙剛進我家時,薇安才七歲,趙剛從不叫我父親,也不理會我們,他一直認為,因為我父親,他的家庭才會破裂。他的父親忙着處理兵敗如山倒的事業,也不在乎趙剛跟着誰過日子,只要他不改姓,他父親就簽了字,放開了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他挪近她,盯着她的眼,「葉萌,趙剛那幾年,恨每一個人,他恨她母親棄他生父於家道中落之時;也恨她視我和薇安如己出。坦白說,我這個繼母是個好女人,我們家,除了趙剛,每個人都過得比以前快樂許多,我生母從不管我們的。但對趙剛而言,我們的快樂成了反諷,他牽挂他的生父,好幾次表明想跟着他父親,都被我繼母反對。」
「趙剛不快樂……」她自言自語,她不知道這不快樂的根源如此久遠。
「我小弟偉生,是我繼母後來生的,他的出世,讓趙剛更冷淡我們。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在李家的。」
她理解地點頭。新生命讓李家更形緊密,而趙剛,始終是局外人。「薇安呢?薇安是怎麼看待趙剛的?」
「她?」他冷笑,附帶一聲慨嘆,「女人,就是這點蠢,男人愈冷漠,就愈想把他征服,豈知趙剛是千年不化冰,他根本不把她放眼裏。薇安是個嬌嬌女,從沒有男人這樣待過她,趙剛對她有着不可言喻的磁力,他不必說話,勾勾手指就可以讓她靠過去。」
「薇安……」她突然想一窺究竟,這個名字,在趙剛心裏,有什麼樣的位置?
「如果趙剛態度不變,倒也沒什麼影響,總有一天,薇安會明白自己的迷戀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只是,世事總是如此,變化就是它的常態,趙剛的父親,在他從美國完成研究所學業回來那一年,出現了。」
她抑制着漸快的心跳,眨也不眨地盯着李傑生。
「他的生父把生意轉移到泰國,原想東山再起,辛苦撐了十多年,還是沒有起色。他回台灣找趙剛,是因為,他檢查出身上的腫瘤,活不了多久了。」
她面色一黯,喝了一口已涼的咖啡。
「趙剛陪他回到泰國,待了三個月,陪他父親走到盡頭,替他父親結束了一切事業。回台灣后,他什麼都沒說,但態度變了,他一反過去的冷淡,接受了薇安,像情人一樣寵溺她,和她形影不離;薇安愛瘋了他,根本聽不下爸爸的勸,我繼母憂心成疾,卻也管不了他們,到最後,他們索性搬出去住了。」
她抓住自己拿咖啡杯的手,發現抖個不停,她乾脆放下杯子,壓抑自己的倉皇。「後來呢?」
「三個月後,薇安搬回來了,大學最後幾個月的課也不上了,成天關在房裏,不吃不喝。我繼母逼問她,她才說出來,趙剛其實還有女朋友,他不是真心的。薇安受不了打擊,拿了一把刀想刺進趙剛的心,被別人擋了下來,只划傷了皮肉。趙剛不分辯也不回應,他再度回到從前冰冷的態度;而我的繼母,在那次事件后,徹底崩潰了,一直躺在床上,她覺得對不起爸爸。直到她臨終前,趙剛才回到我家,看她最後一眼。」
她別開臉,遮蔽淚光,仍顫着嗓開了口,「他回泰國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
他訝異她關注的重點,她關心的仍是趙剛。
「回到泰國,他才發現,他父親一直過得不好。當然,商場上的事有輸有贏,本也無可厚非,但他父親臨終前,告訴了他一件事,他父親多年前曾向我爸請求金援過,我爸拒絕了。趙剛認為,他父親一蹶不振,是因為我爸袖手旁觀;而我繼母,沒有顧念舊情,也是幫凶。」
她抹了抹眼淚,硬着頭皮問:「薇安呢?」
他沉靜了下來,一度憤懣的氣勢也消失了。葉萌再天真,心上不會不留疙瘩,她的愛能多寬容?
「薇安離家了,再也不回來。我爸原本還按時供應生活費到她銀行戶頭,但她在外頭越來越不像話,三年了,還是不思改變,前陣子,爸爸狠下心,停止匯款,斷了她的生活費。」
「趙剛為何回到李家,又在肯崴工作?」
「那是我繼母的遺願,她要趙剛把我們當一家人,彌補一切憾恨。到了這時候,死的死、走的走,趙剛能拒絕嗎?這幾年,薇安依舊在外頭,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趙剛對她的影響力,非我們所能想像。趙剛倦了,開始想過平靜的生活,也嘗試結了婚,但薇安是一根芒刺,趙剛想重新再愛,是有困難的,他不可能忘記,有一個女人因為他一時的恨意,至今回不了家。」
她閉了閉眼,淚水成串下墜,她沒有多餘的表情,只進行着安靜的哽泣。
她錯了,她該去了解趙剛,如趙剛所言,現在是過去的堆積,她要愛他,就得連同過去一起愛,她不可能擷取那看似美好的一面,卻對與趙剛相隨多年的陰暗視而不見,這是她可以為愛人做到最實質且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明白了。」她虛軟地站起身,秋意的陽光竟也刺眼,她眯了眼。
「薇安的事我很遺憾,可是,我們不可能再回頭,讓它不曾發生。傑生,能不能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苦苦相逼,讓趙剛重新開始?」
他暗自驚異,葉萌的淚,是為趙剛流的,不是為她自己,她不介意那些曾出現在趙剛生命中的情事,她僅想讓趙剛快樂。趙剛是幸運的,上天給了他很好的機會,但薇安呢?
「到此為止?怎麼可能呢?葉萌——」他用袖口拭去她臉上的淚漬,柔聲如情人間的悄悄話,語意卻寒氣逼人。「趙剛選擇到香港工作,就是為了薇安,薇安不回來,他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徹底愛你。但是,你想,薇安會原諒他嗎?你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