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待是難熬的。
衛均梓心煩地走到外面透透氣,希望能平復煩躁的情緒,只是當他看到天上的下弦月時,多年前的記憶再度湧上心頭。
曉人跟在他身後出來,靜靜地陪他在台階坐了好幾分鐘,遲遲不敢開口。
從沒在他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肅穆哀傷得讓人也忍不住想要掬一把同情之淚,沉默的氣氛又持續了幾分鐘,她才怯怯地開口──
「均梓……」
他無語地回過頭,空洞的目光越過她,又望向天空。
「你跟陳金髮有過節嗎?」這個問題她已經問了好幾次,只是一直被其它事情打斷,沒有得到答案。
他沉默了好久,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終於開口了,只是答案卻讓她瞠目結舌──
「有,殺父之仇。」
「什麼?」曉人嚇了一大跳。「你的意思是他……殺了你的父親?!」這怎麼可能?再怎麼說,現在是法治的社會,殺人是要付出代價的耶!
他沉重地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報案?就算他是陳金髮,殺人還是得受國法的制裁啊!」
「曉人,妳當了一年多的政治記者,想法怎麼還是那麼天真?」他苦笑。「妳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人命嗎?只因為他是陳金髮,所以沒事,也不會有事。」
「難道沒人去告發他?」她就不信現在還有人可以胡作非為。
「所有的證據都被湮滅了,怎麼告?」他臉上的痛苦更加明顯,早在十年前他就試過了,結果是白忙一場,還差點送掉他一條小命。
「願意說給我聽嗎?」她寧願跟他吵嘴,也不願見到他這了無生氣的模樣,讓她的心也跟着糾結在一塊。
衛均梓搖頭。「知道太多對妳沒好處的。」
「若是怕麻煩,我當初就不會走上記者這條路。」
他又沉默了好幾分鐘之後,才緩緩地開了口──
「我父親是個檢察官,在我心目中他是個正義的化身。他審案只有對錯,沒有貧賤之分,因為他說過,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他娓娓道來,聲音悠悠遠遠,回蕩在黑夜裏,更是震撼人心。「十年前,他接獲報案,有人檢舉當時是立法委員的陳金髮貪瀆收賄,我父親每天沒日沒夜地搜查相關資料,幾乎是以法院為家,忙了一個月之後,總算得到完整的證據。當天晚上,他滿心歡喜地想要趕回許久沒踏進的家,但……他終究沒有機會踏進家門一步,就在我家門口附近,他被一輛車子狠狠撞死……」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因傷痛而哽咽,讓曉人也忍不住鼻酸,她衝動地伸出手,輕輕拍着他寬厚的背以示安慰。「別傷心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讓陳金髮伏法認罪,你父親的意外有任何證據顯示是他做的嗎?」她終於可以理解他對陳金髮恨之入骨的原因,因為陳金髮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髮指!
「我父親臨死前用他的鮮血寫下六個字──CF8888,我相信這是他生前親眼看到的。」他緩緩說出一件不曾對人說過的秘密。「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終於查出來,那是陳金髮的車牌號碼。」
他回想起當年,那天他聽到車子撞擊重物的聲音,好奇地跑到陽台,看到一團東西躺在路邊,下樓一看,才發現那團「物體」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他緊急打電話叫救護車,想要將父親送醫急救,但是傷勢過重的父親等不及救護車來便已斷氣,臨終之前,只能勉強睜開雙眼,看到他后,露出欣慰的笑便離開人世,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事後,衛均梓才在牆腳發現一行用血寫下的字,看起來像是車號,於是他開始展開調查,陸陸續續發現陳金髮的真面目,但依然拿他沒轍。
「你沒有請警方調查嗎?如果真是那輛車撞的,一定會留下衝撞痕迹才是。」
「我做了。」說到這件事,他更是滿臉悒鬱。「但是警方置之不理,就算是我父親的老同事,也都極力撇清關係,他們還叫我忘了這件事。」
正因如此,他才會選擇記者這條路,為的就是可以透過各種管道,光明正大地查訪,這樣他才有機會揭發陳金髮的一切,進而揪出陳金髮這顆毒瘤!
「我會幫你的!」就算不是為他討回公道,她的個性也無法忍受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壞蛋逍遙法外。
聽完他的故事,對他除了同情之外,更多了好幾分的敬佩之意,倘若今天是自己碰到同樣的遭遇,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樣奮鬥不懈。
更何況他還能裝作一副無事人的模樣,這要擁有怎麼樣的決心和毅力啊!
也許他以前之所以經常作弄她,就是為了減輕精神上的壓力,若不做適度的宣洩,他一定會受不了吧,真是難為他了。
想到這裏,她已能釋懷,甚至慶幸自己能幫上一丁點小忙。
「陳金髮是頭狡詐陰險的老狐狸,不管情勢如何,到最後都能被他轉為對自己有利的局面。就像這次一樣,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連續幾次抱着希望卻落得失望,讓他沒有辦法再信心滿滿。
「不要這麼悲觀,事情還沒有成定局。況且經理還在跟老闆談,我倒覺得播出的機率很大。」曉人的想法樂觀多了。「況且吳清福也決定投案跟檢方說清楚事實的真相,不管怎麼樣,陳金髮這次都不可能無罪開脫。」
「希望如此……」
失望太多次,讓他不敢再抱持任何希望,但跟她說過那段過去后,他的心情舒坦多了,積壓多年的鬱悶,似乎也消散一些。
他從沒跟人說起過這些事,就連母親和妹妹,因為擔心她們受不了事實,他也是選擇性地告知,所有挫折和殘忍的一面,只有他一個人承受。這十年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被逼到臨界點,若不是顧及母親和妹妹,他可能已經崩潰了。
後來,他發現曉人這個「異於常人」的女子,她不將他放在眼裏的行徑,大大地引起他的興趣,連帶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接着又發現每次跟她斗過嘴,心情會變得輕鬆,心中的壓力也跟着減輕,於是他就上了她的癮,一天不跟她斗個一回,心裏就不舒服。
也許,她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天使吧!
「好消息!」這時,張志家突然滿臉興奮地衝出來宣佈──
「均梓,老闆同意播出訪談了!」
衛均梓不敢置信地來到張志家的面前。「這是真的嗎?!」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這麼多年,幸運之神終於站在他這一邊了!
「沒錯!」張志家笑得合不攏嘴。「我剛剛跟他報告過所有事情的始末,這是他考慮之後所做出的決定。」
「太好了!」曉人忍不住替他高興。「恭喜你!」
「謝謝……」一股熱氣湧上衛均梓的眼睛和鼻頭,淚水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謝什麼?對公司而言,這也是有利的決定啊。」張志家並不知道衛均梓父親的事,以為他只是單純地為那段採訪道謝。「趕快去叫導播和政意過來吧,趕緊討論怎麼播出這段採訪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他元氣十足地應了一聲,積壓在他心中十年的怨恨,終於有了解決的出口,怎不教他開心?他現在可是活力充沛呢!
「曉人寶貝,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來個正式約會吧。」心情輕鬆之後,他語氣又變得不正經,手也跟着往她肩上攬,兩人一起走往會議室。
「你真是……」看着他故態復萌的行為,她無力地賞他一個白眼。「無藥可救。」
雖然她一臉無奈狀,不過他恢復「正常」,卻也讓她的心情跟着好轉了。
不知道是習慣,還是懶得繼續糾正他,對於他的親近,她竟然不會覺得恐懼和厭惡,反而有一種類似安心的成分,甚至,還帶點喜歡呢……
清晨五點多──
大大電視的晨間新聞主播庄志淵一到攝影柵,便被帶到會議室,除了開播之前的例行討論之外,導播王嘉成特別交代他今天的播報重點──
「……這是吳清福的採訪報導,是今天的焦點新聞,你先熟讀一下稿子。」
「好。」庄志淵接下一迭新聞稿,開始翻閱強記,以免等一下讀稿時會有吞吞吐吐的現象發生。
王嘉成轉頭,向一旁的衛均梓和曉人吩咐──
「均梓,等一下你就跟曉人去錄製今晚的特別節目,內容就照我們剛剛所討論的做。」
「沒問題。」兩人正準備到一旁討論詳細內容,就聽到門外林政意慌張的聲音──
「不……好……」林政意沿路沖向會議室,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
「發生什麼事?」大家都驚訝地問道。林政意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不應該會輕易大驚小怪才對。
「我剛剛接到一個消息。」林政意急得滿頭大汗,眼神還擔心地瞥向衛均梓。「吳清福在幾個小時前上吊自殺了!」
「不可能!」衛均梓不敢置信地大嚷。「這怎麼可能?!」他們跟吳清福幾個小時前才分開,他那時已經決定投案了,怎麼可能自殺?
除非……
「是陳金髮做的嗎?」曉人替他問出他心中的疑問,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不知道,不過現場留有一封遺書。」
「遺書?」衛均梓抓着林政意急急追問:「你知不知道那封遺書寫什麼?」
「遺書內容提到你……他說……」林政意吞吞吐吐,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他寫了些什麼?你快講啊!」衛均梓已有不好的預感。
「他說被你威脅拍了一段訪問,事後他很後悔,所以以死抗議……」林政意懊惱地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
「什麼?!怎麼會這樣?」王嘉成、張志家和曉人三人都不願相信地大叫,反倒是衛均梓不發一語地獃獃站着,像尊雕像,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
「又是一樣的結果……」
「均梓……」唯一熟知內情的曉人擔憂地看着他,害怕他會受不了這個接二連三的打擊。
「我就知道……根本沒人可以將他拉下來……沒人可以……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凄涼感慨的自嘲聲,讓人聞之鼻酸。
「均梓,別失望。」曉人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想要給他支持的力量。「只要我們將事實真相公諸於世,就可以證明你的清白。」
「電視台無法播放這段新聞。」聽到林政意帶來的消息,張志家迅速做出決定。「導播,馬上將這段新聞刪掉。」
「為什麼?」曉人不解地問着張志家。「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事情爆發前,先將他們一軍?」
「這訪問已經牽涉到一件命案,我們一旦播出,電視台就脫不了關係。」
「可是吳清福的遺書是胡謅的,這個訪問我從頭到尾都有參與,我最清楚真相!」曉人立即反駁張志家的回答。「這根本是陳金髮故意陷害均梓的詭計。」她終於可以體會到為什麼均梓會說陳金髮是頭狡詐陰險的老狐狸,他的手段真的夠犀利,殺人於無形!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但吳清福那封遺書就足以把我們給將死,讓我們動彈不得。」張志家願意相信衛均梓是無辜的,但只能說陳金髮魔高一丈,是個難惹的人物。
「訪談時,吳清福有出示一些足以揭發陳金髮罪行的證據,我們都有拍下來,那應該就是很好的證據吧。」曉人立即想到吳清福手上握有一些白紙黑字的有利證據。
衛均梓悠悠地開口。「沒用的,那些證據現在一定已經變成灰燼了……」他太了解陳金髮的所作所為,依陳金髮的個性,既然他能逼迫吳清福自殺又寫出那封莫須有的遺書,一定早將所有的證據都毀屍滅跡。
「難道我們沒有別的方法對抗陳金髮這個惡人?」曉人現在終於可以了解衛均梓這幾年的心情,誰有辦法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唉……」
「經理,有警察要來拘提均梓。」一名員工慌張地跑進會議室,送上另一個壞消息。
「衛均梓在哪?」隨之而來的十幾名警察將會議室團團圍住。
「在這兒。」衛均梓知道避不過,放開曉人的手,筆直地走到他們面前。
「帶走。」其中一名官階較高的警察下令。
「慢着。」曉人奮力擋在他們面前。「你們依什麼罪名要帶他走?」看到他被人銬上手銬,她的心一陣緊縮,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樣。
「這是上級的命令,無可奉告。」警官再度下令。「帶走。」
「你們沒有權力帶他走……」曉人還想阻擋,卻被衛均梓勸住──
「別做無謂的犧牲。」他不希望無辜的她受到牽累,他一個人受苦就夠了。
一間寬廣現代化的房間正中央位置,竟然擺了一張古代帝王所坐的龍椅,不僅如此,龍椅上還鋪了一張虎皮,讓那張椅子顯得有些不倫不類,說它是山寨主的座椅還比較恰當。
虎皮龍椅上坐了一個人,五短的身材,像是小孩坐大位,腳甚至還碰不到地,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但是一看到他的臉,沒有人笑得出來,那陰森冷酷的眼神,足以讓所有人嚇得皮皮剉。
他,就是陳金髮。
他撥弄着手中的金珀手珠,狀似不經意地問向他的機要秘書范湘琴。「事情都解決了?」
「是的。」范湘琴必恭必敬地回答。「吳清福已經上吊自殺,他手上所有的證據都已全數銷毀。警方依據他留下的遺書,已將衛均梓逮捕到案。」
雖然跟了他十五年,但范湘琴還是摸不透陳金髮的心思,尤其當他手上掌控的權力越來越大時,他沾染的血腥越來越濃,人也跟着越來越深沈,讓她對他的畏懼也一天一天加深……
「終於逮到這隻老是挖我牆角的小老鼠。」一道精光從他眼角進出,透過眼鏡的鏡片,仍可感覺到那股冰冷的寒意。「哼,憑他也想搞垮我?真是不自量力。」
「就是說啊。」她連忙附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您的掌控之中,才會被您反將一軍。」
事實上,陳金髮早在吳清福的住處裝設好幾個監聽器,連身為屋主的吳清福都不知道。所以才會讓陳金髮以吳清福的家人作為要挾,將計就計,逼得吳清福寫下不實的遺書後上吊自殺。
「也好,讓其它人看看,這就是跟我作對的下場!」
「是啊……」看着陳金髮冷酷無情的表情,范湘琴覺得心中對他的恐懼越來越深,害怕自己就是下一個遭殃的人。
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她真想逃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