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霧藍的天空和火紅的驕陽下,一行綿延數里、帶着大清旗幟的精良車馬,浩浩蕩蕩地從北京城往西北方向推進。
隨着恪純格格北行的嫁妝,包括御賜駿馬百匹、婢女小廝幾十人、陪嫁的妝奩百來箱,還有“護送”的鐵騎將近一千名。
“唉……”這是旅程中恪純不知第幾次的嘆氣。
老是想四處遊歷的恪純,這回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她真的比上次到承德時走得更遠幾百里,可是除了在驛站或大鎮客棧,她幾乎沒有下車碰過地面。自從開始進入必經的小沙漠后,她更是足足五、六天不得動彈。
好苦悶啊!
負責護送出嫁隊伍,同時也是駐守兵馬的副將阿薩拉,騎馬來到恪純馬車旁,揚聲向她交代道:“格格,隊伍快到達額爾古納河了,只要一渡過這條科爾沁的母親河,咱們就到達科爾沁部盟了。”
“嗯!”
恪純拉高車窗帘子,四周花紅草綠,景色終於變得蓬勃有生氣,可是她望了望遠方那顯得比線還要細的河流,再納悶地看着漸漸熟絡的阿薩拉,心情仍然好不起來;又或者說,這個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旅途,讓她的知覺感官有些麻木了。
“還要走一天吧?”再長的旅途,總會有終結的時候吧!
“回格格,正是。”
她真的曾經想過,如果隊伍永遠不要到達蒙古就好了。畢竟離開成長的故鄉,到一個只曾耳聞、不曾目睹的陌生地方,還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
對她來講,這一切彷彿像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纏住她,掙脫不了,讓她好難受、好痛苦、好想逃離這個地方,躲避任何人加諸在她身上的壓力。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想大聲尖叫……
可是時間越久,越接近蒙古,她就什麼想法都沒了,只想儘快到達目的地,這樣一來不只是她,整個跟隨她而來的人馬,都能結束顛顛簸簸的日子了。
經過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出嫁隊伍終於來到了科爾沁部外疆。
“格格,請再忍耐一下,不用半天就能到了,一到科爾沁部,就有對方的人馬迎接,到時格格就能好好休息了。”阿薩拉盡其所能地安慰着恪純。
任誰也捨不得讓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受這種長途旅行之苦。
“我還好,別擔心,你們呢?”恪純沒有忘記這些兵將的處境,畢竟相處日子久了,對大家都有了感情。
“等格格毫髮無傷的進了宮后,我們就會在附近駐紮行營,正式將大清的人馬安頓在科爾沁部內。”
“喔,這就好。”她心中為著自己和兵馬即將步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不禁感慨萬千。
阿薩拉為了儘早到達目的地,便減掉大夥休息的時間,讓隊伍儘快渡過額爾古納河。
渡河時,恪純掀起帘布,看見跟旅程前半段完全不同的景緻。
“好美。”她忍不住讚歎。
許多角羚羊在河邊喝水,更遠處是一片翠綠的草原以及放牧的羊群。
看見如此生氣勃勃的景色,實在很難想像就在層層山脈另一邊,竟有一段路是黃沙滾滾的浩瀚沙漠。
“終於到了。”恪純貪婪地吸着這草原的清新味道。
有些代錶王室的蒙古鐵騎已前來接應,他們一群群護衛着馬車,也加快了隊伍前進的速度。
走在寬闊的道路上,民眾見到是來自大清的隊伍,都儘快讓出路來,熱情地歡呼,有些婦女朝恪純的主馬車灑下無數花朵,似是要歡迎這位期待已久、從遙遠國度而來的王妃。
他們都高呼着恪純的名字。
“格格,大家都在歡迎你的到來呢!”被折騰得比主子還要憔悴的翠翠看見這景象,精神立時一振。
“歡迎我?真的嗎?”恪純抬起臉,愕然注視車外。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歡迎她,之前還以為蒙古人都不希望有一個滿清格格當王妃呢!看着民眾真誠的笑臉,恪純感動得快說不出話來。
“你就是我們汗王未來的妃子嗎?”一群趕羊的孩子,嬉笑地跟在恪純的馬車後頭,大聲高喊。
將半截身子露出窗外的恪純,看見如此天真無邪的孩子,心情也跟着輕鬆起來,直覺地回話道:“對,我就是……”
“王妃,你長得好漂亮啊,汗王一定會喜歡你的。”
“謝謝、謝謝你們。”
聽了這話,恪純露出好久沒展現過的笑顏,大概是因為童言童語下的那份誠心與祝福吧?
堂堂蒙古親王,真的會喜歡她嗎?
傍晚,他們風塵僕僕地抵達了科爾沁部的部落中心,恪純和陪嫁侍從亦順利進入圖察爾居住的汗王營區。
營地非常廣闊,大大小小的帳篷起碼搭了一百座以上,從頭走到尾就要花上不少時間。
“格格,小心梯級。”一行人來到了一個大帳篷前,翠翠扶着恪純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恪純站穩后掃視四周,驚嘆地說:“這……是我住的地方?”
翠翠也驚呼起來。“格格,一定是,錯不了的。這兒真的好大啊,他們果然沒虧待我們呢!”
“是的,這兒……真的好大。”
天,她以為蒙古人的帳篷都小小的,絕對比不上他們京城內的房子寬敞,沒想到她錯得徹底。
這精美堅固的大帳篷,屋頂用扎有雲頭圖案的氈子裝飾,絕對有一座苑樓面積那麼大。
“是的,請格格暫時住在這裏,待大婚後,格格就會移居親王帳,跟王爺同住了。”一名蒙古僕人恭敬地向恪純解釋。
聽到不久后便要移居到親王帳,跟那個男人同居一室,恪純心裏一陣慌,隨即轉身拉高飾有精緻圖案的門帘,走進帳篷內。
才進門,許多原本正在忙碌的蒙古姑娘,紛紛轉過來向她行單跪禮請安。
“奴婢見過格格,格格吉祥。”
“各位好,不用多禮了,起來吧!”恪純向她們笑了笑。
“謝格格。”大夥馬上站起來,動作非常一致。
“她終於來了?”不一會兒,一個清脆的叫喊聲從帳篷的更深處傳出。
恪純還沒看清楚帳內的陳設,就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向她跑來,差點就撲進她懷裏,幸好她反應快,左腳後撤穩住身子,而來人也適時停住了。
“就是你啊?”
恪純呆了下,一時沒想到怎樣回答。
不待恪純回過神來,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又問:“你就是大清來的恪純格格?”女孩圓滑的小手牽着恪純,興奮地不住叫道:“你真的好漂亮啊!”
恪純清靈標緻的鵝蛋臉、烏黑髮亮的鬢髮,再配上小巧紅艷的櫻桃嫩唇,令人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
恪純回過神來,看清楚來人後,靦腆地笑說:“姑娘你也很美啊,我早就聽說蒙古的科爾沁部多美女,今日一見,發現果真不假呀!”恪純真心地讚歎道。
“是是,我們這裏流傳着一句話。”女孩牽住恪純的手,興奮地說:“科爾沁的女兒是蒙古草原上最美麗的花朵,無論喀爾喀還是察哈爾的女人都望塵莫及,可是原來大清的姑娘也很出色,一個比一個來得漂亮。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很善良,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說完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謝謝。”恪純很少聽見如此直截了當的讚美,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也很感激這位新認識的蒙古女孩,對她如此友善。
“不不,不是朋友,我該說,我很開心你快要成為我的嫂子呢!”
“嫂子?你是……圖察爾王的妹妹?”恪純見到她一身名貴華美的蒙古裝,和她的說話內容,便猜到這女孩的身分。
“是啊,我叫仁娜。”身型較為豐滿的仁娜,興奮不已地往帳內走。“來,快來,看看我親自為你佈置的帳房。”
“嗯。”
仁娜的熱誠,令恪純難以拒絕,便跟着她走進去,正式參觀自己在蒙古第一個歇腳的地方。
雖然只是暫居於此,但仁娜的親切和熱情令她倍覺溫馨,但願這樣的生活能持續下去。
恪純本來以為,到達蒙古之後,就會有不一樣的命運等着她,沒想到偏偏碰上其他部落叛亂,圖察爾要帶兵出戰,剛好不在科爾沁中。
營區里又沒有人知道圖察爾什麼時候回來,由於時常東征西討,他總是歸無定期,而蒙古人亦似乎非常習慣這種情況,所以婚禮的事暫時緩下來。
在營區里,恪純有自己的帳篷,有一大堆從北京帶來的婢女侍候她,再加上她現在的身分還是滿清格格,所以穿着依舊是旗裝或便於行動的漢服。
基本上她是自由的,只要不闖出汗王營區外,她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限制她的行動,比她之前所想的苦悶生活好太多太多了。
有時候想到北京的親友們,她也會犯思鄉病,心情跟着沉重起來。可是真的很奇怪,蒙古的藍天白雲和河套平原,好像具有醫治心靈的能力,只要她看着寬廣無際的藍天大地,她就能夠恢復平靜。
除了四周的環境外,蒙古人的率真和熱情也漸漸感染到她,無論是仁娜,還是其他人,他們都以誠相待,使原本鬱鬱寡歡的她,也恢復了開朗的本性,跟着認識新環境,也漸漸喜歡上蒙古這個地方。
唯一令恪純不安的,就是她來到這兒快一個月了,仍久久未見到圖察爾歸來。
老實說,她對這個男人是一無所知。就算她從身邊人口中知道,他在草原上是多麼的所向披靡,他有多努力讓自己部落的人民安居樂業,在她腦里也只不過是一個蒙古親王的概括印象,而不是要成為她丈夫的蒙古男人。
蒙古男人……她該死的又想到那個在森林裏救過她、奪她初吻的蒙古男人。
她不應該老想這些的。不!她應該完全不再想這些才是……
恪純的內心很矛盾,她自己都已經是親王未來的王妃,背負着兩國合作的重責大任,可是在內心深處,她既想見他一面,又怕見了他之後,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會發生。
無形中她的心彷彿被加了一道重鎖,令她無法愉快起來,她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被這感覺給逼死。
雖然她還沒理清,對森林裏那男人的感覺究竟是什麼,但她絕不容許自己在要當別人妻子的前夕,仍是那麼心神不定。
她想忘了他,一定要忘了他!
她伸伸懶腰,決定要出去走走。
“格格,你要去騎馬嗎?”在房內收拾的翠翠,看見恪純穿了騎馬用衣褲,便出聲問道。
“是啊,我去溜溜就回來,你不懂騎馬,留在這裏不要亂跑。”恪純揮揮手,就走出了她的大帳篷。
在蒙古,幾乎所有人都懂得騎馬,也因為地方遼闊,騎馬就成了代步最好的方式,在每個角落,都可以看見人們騎馬,不論男女。
恪純每次都暗笑着,這自由自在的風氣,在京城內恐怕是絕無可能的吧?
她雖然是千金小姐,但滿人尚武,在滿人女子當中,不會騎馬的便少之又少了。來到這裏,她才發現會騎馬的小本領並沒有白白浪費掉。
西邊是馬廄,似乎養了不少馬,遠遠的就能聽到馬嘶聲。她在馬廄內挑了一匹后便上了馬,一邊哼着歌,一邊朝營區口騎去。
剛好正值守衛換班時間,一個不留意,就讓她順利溜出去了。
“哇!怎麼沒有人告訴我這兒是這樣的風景?”
恪純整個人都傻掉了,營區外居然……居然就是一片綠茵如氈、坦蕩無際的草原。
坐在馬上,她能夠遠眺四周,藍天、白雲與草原彷彿相融相連;綠原上滲出的地下水,自然形成了一個個小湖泊,宛若鑲嵌在綠地里的明鏡,輝映着雲影天光;遠方間或傳來駿馬的嘶鳴和牧羊人的音哨,這景況令人心曠神怡。
“出來散心果然是對的。”恪純高興低喃,臉上揚起明亮的笑容。
本想騎馬去草原的她,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陣喝采聲。回過頭來,才發現到東邊是座有許多靶子的騎射圍場,那裏有許多人聚集,似乎在看什麼熱鬧。
“那兒有什麼好玩的嗎……”好久沒這麼開心的她,頓時改變主意,興奮地驅馬往騎射圍場走去。
走近一看,恪純見到圍場內有幾個男人邊騎馬邊射着箭,這就是蒙古人日常生活中的消遣活動吧?
她充滿興緻地觀賞這新奇的比賽,可其中一個男人,很快便成了她難以忽略的焦點,她不禁看得痴了。
一身騎射裝束的他,更添幾分英武颯爽之氣,騎在那黑色駿馬上,迎風沖向箭靶,不費吹灰之力地拉開巨弓,指間輕扣三支羽翅飛箭,手一松,破風之聲驟響,只見三箭直飛出去,三個箭靶同時中箭,卻因為箭力太強,箭靶倒地,弄得沙土飛揚、眩人眼目。
剎那間,圍場四野一片寂靜,人人目瞪口呆,像是被定了身般,個個如泥雕木塑一樣既不會動也不會叫喊,只聽得微微抽氣聲,全因這驚人的一幕。
忽然有人一聲高喝,鼓掌聲如驚雷霍地響起,幾乎震破耳膜。
突然被掌聲驚醒的恪純,仰頭看着那個男人,心裏快要把持不住。
這就是豪氣蓋天、橫亘北方大漠的蒙古勇士吧!難怪迷倒這麼多人,連她這個外地人都被他的風采迷住了。
“馬兒啊,難道你們這裏的人和馬都如此傑出嗎?難怪咱們大清都不得不跟你們兄弟相稱了。”恪純輕輕撫摸馬鬃,又俯身在馬耳邊低聲細語,驚嘆地跟它說她此刻的感受。
馬兒也似乎聽懂恪純的讚美,尾巴不停掃動,噴着氣甩了甩頭。
“是吧,你也認同我的話,對不對?”恪純咯咯的笑,可是突然間,馬兒發出大聲嘶鳴,嚇到了毫無防備的她,忍不住大叫一聲。
“啊——不要亂動!”
遠處那人聽見恪純的尖叫,定定朝這邊看,然後策馬而來。
“不要亂動好不好?你是不是累了,我們回營地去好了。”恪純還在小心安撫身下的馬兒。
“你沒事吧?”
渾厚耳熟的聲音傳來,簡單一句話就令恪純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她轉過頭,看見眼前那張俊逸卓絕的臉龐,霎時被奪去心神。
“是你?!”她的心被猛狠地撞了一下。
剛才在圍場上見到的英雄,原來就是當日在圍場樹林內勾動她心魂的男人。
不會錯的,就是他,只有他才會這樣狂放不肆地望着她。
圖察爾挺拔的身軀一震,立即認出眼前的姑娘,就是那個令他情不自禁想保護親近的女孩,隨即驚喜萬分,眼神比剛才贏得比賽時還更為晶亮。
“真的是你嗎?”他策馬走近她,喜上眉梢的發問。
她果然是那次狩獵活動中某位王公大臣家的隨身丫鬟,看來皇上真是為他選對了和親之人。
“我……我不認識你。”心裏蹦蹦跳的恪純,反射性地搖首否認。
這些日子以來,始終讓她魂牽夢縈的男人,再見到他,她的思緒全飛了,可是她仍沒有忘記,他只是一個藏在心底的甜蜜小秘密。
以前她身為格格,已經不能讓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的小插曲;現在她身為親王未來的准王妃,一舉一動都與兩國的邦交緊密牽連,更加不能讓旁人知道她和他的事情。
所以面對他,一定要否認、極力撇清。
“你不認得我?”圖察爾的笑容僵住,緊盯着她因緊張而幾乎緊繃的神情,大聲地道:“你說謊。”
“我沒有,我真的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恪純的臉頰因他的盯視而微微發紅,卻仍大剌剌的說謊。
圖察爾皺眉,不滿她的說詞。
他絕不會看錯,他忘不了這精細美麗的五官,也忘不了她的聲音和表情,可是為什麼她要否認兩人認識的事情?
“我沒有認錯,就是你。”他伸手想觸碰她的臉,以肯定自己並不是在夢中,而是確確實實地遇見她。
“不、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恪純慌亂躲開,雙腳猛地夾住馬腹,馬兒便向草原湖泊方向跑去。
“該死的。”他低咒出聲。
她竟然逃開他?他有那麼可怕嗎?她知不知道她會跟着主子來到蒙古,全都是因為他?
正當圖察爾不斷懊惱時,他又聽見她的驚呼了。
那個丫頭究竟會不會控制馬匹啊?他真懷疑,她剛才是故意策馬逃開他,還是不小心被焦躁的馬匹帶走。
“王爺,發生什麼事了?”
從圍場走來的,是自己的得力下屬兼好友巴木克,他發現主子盯着一個女子騎馬而去的背影,便好奇地問。
那姑娘是誰?他難得看見圖察爾臉上流露出擔憂和在乎的表情。
事情好像很有趣呢!
“沒事,我去看看便回來,你不用跟隨了。”揮手說完,圖察爾就騎着黑馬,快速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