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為了慶祝正月十五的來臨,由江南富商合資於市集上搭起了一座高台,請來戲班子演出折子戲,令民共歡。

今古情牆,問誰個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誡不散,終成連理。

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烽鏘,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

戴鳳冠,着紅底行龍蟒水袍服,倒持金扇的貴妃水亮凈脆的嗓音一響,台下喧鬧的聲音都不禁一靜。

美麗的貴妃以青蔥的蘭花指挾住金扇輕輕貼近小巧的下顎,嫵媚的眼角一抬,襯上桃紅的胭脂艷色,就不知道令多少人色魂授與。

「把從前密意,舊日恩眷,都付與淚花兒彈向天……記歡情始定,記歡情始定……」

朱唇進酒,那婀娜的身影在台中翩翩而舞,身形婉轉,美目顧盼,直至台上的戲曲落幕,贏得滿場掌聲,同時,亦響起一些不入流的議論聲。

「那花旦的身段真不錯。」

「你看那雙勾人魂魄的眼睛是不是比翠紅樓的姑娘更加媚人?」

「就是!那種風情,簡直就像是一頭狐狸精。」

當眾人不入流的議論聲響起時,只有站在人群最後的兩名男子仍然保持沉默,似是對眾人的議論不以為然,為首的俊朗男子半銳目,口中輕輕啍着剛才的曲子,回想起剛才台上貴妃勾起眼角,環顧四周時的萬種風情。

站在他身後穿短衣,背負大刀,臉龐方正的男子湊前悄聲說。

「堡主,該回客棧了。」

被打斷了興緻的英俊男子正要答應,半的眼睛突然睨到一條窈窕的身影匆匆掠過,不發一言就跟了上前。

台上的貴妃翩翩退入後台后,仍然可聞滿場的掌聲。

「白翩然,做得好!」

在班主的讚揚中,輕輕一笑,適才在台上飾演貴妃的花旦緩緩卸下油彩,看着鏡中在長年用油彩妝點之下,難脫胭脂色澤的艷麗臉孔,白翩然無由地嘆息一聲。

左右看一眼熱熱鬧鬧的同伴,悄然地更衣后,躡手躡腳地獨自離開吵嚷的戲班。

獨自踱步,不知不覺到了一條築在百花叢間的嶔彩石小道上,色彩繽紛的花朵每朵都有碗口大小。

雖然不似一些名人雅士能將百花之名如數家珍,也不會分辨花種的不同,白翩然仍然為百花在陽光下散發出來的美艷姿態所吸引。

本來只想離開吵鬧的人群獨個兒清靜一下的身影,現在卻留連在繁花之中,彎下腰,輕嗅花香,白翩然本有心賞花,想不到偏就招惹了禍端。「哪兒來了個美人兒?」

一個着錦袍,滿肚肥油的男人在不知不覺間走近。

「你……不是剛才在台上的花旦嗎?」

留意到在對方確認了他的身份之後,眼神中瞬間迸發出來的色慾,白翩然在心中苦笑一下,轉身離去。

「小相公別走,好讓本大爺親近親近。」身材痴肥的男人不知進退地趕前幾步,張手擋了在白翩然身前。

「大爺請自重。」白翩然輕輕地蹙了柳眉,

「自重?」男人彷佛聽到什麼好笑的說話,重複說了這兩個字一遍后,就哈哈大笑起來。

聽到對方嘲弄的笑聲,白翩然咬緊了下唇,像他這等以色事人的伶人,確是沒有資格叫人『自重』。

單是他待的那個半大不小的戲班子裏,下台當相公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就是他自己也會在下台之後仍然塗脂抹粉與富商陪酒作樂,以賺取打賞。

在對方掛着下流笑意迫近的龐大身影下,白翩然白了粉臉,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握成拳頭,只盼一擊即中,然後遠逸而去。

就在他心情緊張的時間,一把雄渾有力的聲音倏然響起。

「下流!」只見眼前藍影一現,那肥胖的男人突然應聲向後倒去,就如一個滾地葫蘆,在小路上滾了兩圈,然後完全沒了聲音。

驚魂稍定的白翩然將目光由躺卧地上的男人身上收回,落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身上。

在他面前的其實並不止一人,而是兩人,不過,只是看了站在後方的剽悍青年一眼,白翩然就將目光放了在站在前方,體形挺拔,形態洒脫的男子身上。

「在下白翩然,敢問公子大名?」對方一身富家公子的裝扮,穿藍緞箭袖長袍,腰間束帶上有綠玉帶勾,佩帶一塊蝶形玉佩,其身形高挑,雙肩寬厚,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慕容春申。」除了不凡的儀錶,就連嗓音之中亦帶有一股源於自信的動人魅力。

「翩然謝慕容公子相救之恩。」由那鏗鏘自信的聲音中聽出慕容春申必是慣於發出號令的人上之人,白翩然不禁對他多看了兩眼。

只見他亦在看他,雙目精光炯炯,如天上星子直透人心,令他臉頰不禁一紅,連忙垂首掩飾,從表面尚且看不出來。

「舉手之勞,何需言謝。」慕容春申微笑着搖頭。

「無論如何都要多謝慕容公子。」白翩然仍然小心地向慕容春申福了一福。

在有禮的舉止下,空氣間突然瀰漫著一股沉默的氣氛,如烏雲蓋日,重重地壓了下來。

白翩然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垂手佇立,心情忐忑,打破沉默的是慕容春申爽朗的笑聲。

「別緊張,別緊張,我不是這麼可怕吧?」

白翩然隨之輕笑,慕容春申氣勢迫人,令他的心情亦隨之而起伏,這時心思一放寬,不覺伸出手擺弄起身側的花枝來。

慕容春申看了他天真的舉動,忍不住問。

「我從剛才就感到奇怪,火百合好象是沒有香味的吧?為什麼你一直都在留意它。」

白翩然這才知道原來慕容春申早就跟在他的身後,連他被人調戲之前,嗅花香的動作也被他看在眼內,心中不禁暗暗戒備。

「它雖然沒有花香,但是卻有花蜜。」

「哦?」慕容春申好奇地揚起了眉角,花自然是有花蜜,又有什麼特別了?

白翩然神秘地一笑,隨手摘下一朵百合花,兩指拈花舉起,仰首,微啟丹唇,將花蜜一飲而盡。

「原來如此!如此風雅之舉,本人竟然從未嘗一試。」慕容春申這才明白過來,睿智深沉的眼睛內立時對白翩然散發出一種異樣星光,彷佛在訝異眼前人除了一張皮相之外,原來還有一點內涵。

白翩然但笑不語,心忖,這又算什麼風雅之舉了,不過是貧家小孩才有的玩意兒,暗笑的同時,亦不禁想起了小時候餓了整天,好不容易找得一株花,喝得一口花蜜充饑,甚至連花瓣也放入口中咀嚼的情景,淡淡情傷之下,不禁沉默。

倒是一直站在慕容春申左後方,穿淺藍色短衣,背大刀,長相方正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出來,說「堡主要喝蜜糖自然有僕人一酲一酲地送上面前,當然是未嘗過了。」

他的聲音暸亮,立刻就將白翩然自往事中驚醒過來,明媚的丹鳳眼看着那濃眉大眼,臉上掛着陽光笑意的漢子。

「多事!」慕容春申也不動氣,只是笑着斥責了一聲,就再次將心思轉到白翩然身上。

「今夜上元花燈節,就不知道我可有此榮幸邀得白老闆相陪?」

「這……」原來又是一個風流公子,白翩然在心中失望地暗嘆一聲,本欲婉拒,但他剛受人恩惠又如何說得出口,只得垂首沉吟。

「適逢佳節,公子自當邀請美眷相伴,何必……」好不容易尋得借口,慕容春申卻伸出右手,指尖在他的朱唇上一點,令他噤口的同時,左手從花叢間摘下一朵碗口大小的紅花,簪在他的髮髻上。

在紅花的襯托之下,更覺眼前人朱唇玉臉,下巴小巧,肌膚比枝頭上的梨花更要白上三分,有一種弱不勝衣的柔和氣質,而美艷更不比百花遜色,慕容春申贊了一句。

「果真是艷如桃李。」

白翩然聽了臉上又是一紅,其實他身為伶人,這等輕挑的說話早就耳熟能詳,只是慕容春申容貌英俊,氣度不凡,由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似乎特別令人心動。

就在他羞赧地垂首之際,慕容春申丟下一句「無論如何,今夜我只想見到你,酉時在大街,不見不散。」

他在折子戲完結之後,一直跟在白翩然身後,白費了不少時間,那容得白翩然異議。

白翩然聽到他話中的強硬,心中隱有不悅,正要抬頭再次婉拒,卻只遠遠看見慕容春申頎長瀟洒的背影。

白翩然心知已經失去了拒絕的機會,只得無奈地搖一搖頭,接着又在花叢間依依不捨地徘徊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戲班暫住的大雜園去,才進入大門,一個穿紅色撒花衣裳的俊美少年就迎了上來。

「翩然,你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很久。」

「蘭芳,我到外面去逛逛而已,有事嗎?」白翩然也迎了上去,兩人攜手而進,踏入後院后,少年從衣袖裏拿出一封信來,遞到白翩然面前。

「有你的信。」

白翩然也不接過,只問。「信里寫了什麼?」

他出身貧家,八歲就被賣入戲班,從來未上過私塾,目不識丁,就連戲詞戲曲,也是從師父口中一字一語記下來。

但是那白蘭芳昔日卻是富戶人家中的妾生之子,因父親仙逝,母子被正室趕出家門,才淪落到戲班來,之前也學過四書,認得幾個字,是以白翩然有此一問。

白蘭芳打開信封,將信紙抽了出來,眼睛骨碌碌地掃了幾眼,卻不作聲,只是抿着唇不發一言。

單看他的臉色,白翩然也猜到信中的內容了。

「二娘她要多少?」他的親娘早逝,父親五年前也病死了,家鄉就只餘一個十五歲的親弟,還有父親繼弦而娶的二娘和她帶過來的妹子,家中生活艱苦,靠的都是他在外賺的銀兩來支撐。

「二十兩,說是要給你弟弟請老師的銀兩。」真是個貪得無厭的醜婦,每月來信連問候也沒有一句,就只問要銀兩。

預料不到的龐大數目傳入耳中,白翩然的柳眉不覺一蹙,口中卻只道「……子文早就有老師了。」

「信中說本來的鄉鎮老師說子文天資聰敏,他已經教無可教,薦了城中一個舉人代勞。」

「真的?」聞得親弟被如此讚揚,白翩然臉上笑逐顏開,高興得甚麼也忘了。

「既然如此,給老師的銀兩一定是少不得的。」

看了白翩然那興高采烈的模樣,白蘭芳冷啍一聲,立刻就向他潑了一盆冷水。

「啍!她還要拿銀兩去賭,去買首飾,為她的女兒添新衣,……二十兩銀中也不知有多少要落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想想白花花的二十兩銀子,就是再賣你二次,三次也拿不出來。」

白翩然也不禁沉默,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話來。

「始終也有一些會落到子文身上。」

子文他年紀尚幼,靠的就是二娘的照顧,幾件前,二娘託人問他要銀兩的時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二娘將子文送入私塾,讓子文識字,以圓他從來實現不到的夢。

他遠在他方,也只好相信二娘會信守承諾,只要他滿足了她的要求,子文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白蘭芳明白白翩然已經將所有心血,期望放在親弟身上,也不再嘲弄,只是擰着彎月似的眉頭說「但是,二十兩銀,你要在哪兒找出來?」二十兩!想他昔日家中奴婢,一年的工錢也不過二兩,又以今日的一台戲為例,他們這些旦角分得的也不過每人一兩銀。

「只好再向班主借了。」

「你傻了嗎?班主近日逼你……不是逼得很緊嗎?如果你現在再去問他借,只怕……」

白蘭芳姣美的臉龐都皺成一團,欲言又止地吐出心中的憂慮。

白翩然垂頭不應,即使明知眼前是個龍潭虎穴,又怎到他不去?淡淡的愁苦在明媚的眼眸內一閃而過。

當下就丟下了白蘭芳,緩緩步入了班主的房中。就如白蘭芳所言,班主借款的條件也不過是一件事。

白翩然只嫣然一笑,用那彷如天上仙女所用的樂器才奏得出的動聽聲音回了一句。

「但憑班主安排。」

忙了大半天,只覺身心俱疲的白翩然回到房間中和衣小睡片刻,再次醒過來,太陽已落在西方。

提起茶壺喝一口水,放下,又再次提起來,白翩然明顯地坐立不安起來。

去?還是不去?

不知不覺地在房中踱步起來,數着地上的石磚,眼看酉時將過,心忖,不見不散只不過是那富家公子的門面說話,心思慢慢地安定下來。

抬起頭,從窗框看出窗外漸漸暗淡的景色,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慕容春申神采飛揚的俊朗臉孔。

白翩然霍地停下腳步……那種自信滿滿的人,只怕真的會一直等下去。

咬着朱唇,跺一跺腳,白翩然始終控制不到自己翻騰的心思,換了一件手工精緻的綵衣,對着銅鏡小心地梳理好鬢髮之後,匆匆地出了房門。

出門時恰巧遇上回房來的白蘭芳,也不及解釋,只丟下一句。

「我有事,今天的晚膳不用了。」

就留下滿腹疑惑的白蘭芳小步跑了出去。

匆匆趕到大街,已是戌時初,天邊銀輪高懸,向天地瀉下光芒萬丈,但是今夜的月光比起大街上連綿的燈火花燈,卻不禁失色。

在火樹銀花,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那道挺拔的身影果然站了在其中一座排坊之下,身後仍然跟着那長相方正的青年,街上雖是人來人往,但是,白翩然還是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

即使在擾攘的人群之中,那人仍然散發著耀眼的光亮,如立雞群,不可一世。

在對方迫人的風姿之下,白翩然本來匆忙的步伐不禁收斂下來,五指輕輕梳理好被夜風吹亂的髮際,才以最優雅的姿態緩步向前。

「慕容公子。」

在輕柔如水的嗓音下,隱藏淡淡的緊張感,慕容春申聽見了抬起頭來,勾起唇角笑道。

「我還以為你不會出現。」

經過一個下午,他亦換了衣裳,一領紫團綉胸白袍,腰系玉腰帶,足蹬六合長靴,劍眉鷹目朗如星,令人不敢直視。

「抱歉,我有點事……遲了。」白翩然垂首看地,柔和的嗓音中帶着淡淡的內疚,讓這樣的一個人中龍鳳在大街上等了整個時辰,實在不該。

慕容春申臉上笑容不減,展現出風流公子的翩翩風度,吐出甜言說。

「月下佳人,自然是姍姍來遲,我一點也不介意,白……唔……可以叫你翩然嗎?翩然,你用過晚飯沒有?」

事實上,未徵得白翩然同意,慕容春申已將他的名字叫了出口,根本不讓他有任何拒絕的機會。

對他親昵的稱呼,白翩然先是不習慣蹙起眉頭,然後微微地搖頭,算做回答。

「大街盡頭,有一間望月樓的飯菜很有名,我們可以慢步過去,欣賞沿途上的花燈。」

慕容春申俊朗的臉孔上雖然帶着詢問之色,但是白翩然卻感到他言語中帶着的那一種叫人不可以拒絕的氣勢,至少他用的並不是問句。

果然,未待白翩然響應,慕容春申已將左掌平胸一引,示意請前。

白翩然暗地嘆一聲,這人恁地霸道后,又感盛情難卻,也只得邁步向前。

當下兩人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走起來.

適逢今夜元宵花燈節,路上走滿了平日不可以上街來的閏女少婦,滿頭金簪銀器,笑語盈盈,衣香飄渺。

街道兩旁,金樹銀花,掛滿各種造型精美的花燈,賣花燈的人用一枝長竹竿將上百個花燈擔在肩上叫賣,走起路來燈影光耀,好不迷人。

除了賣花燈的人外,路旁還放了好幾檔攤販,掛着各種造型精美,奇異的花燈,燈下垂着燈謎紙條,擠滿了猜燈謎的人,好不熱鬧。

白翩然不過多看了兩眼,慕容春申立刻令身後的青年推開人群,護着他走了過去。

「喜歡哪一個?」

用竹子紮成各種形狀的花燈琳琅滿目,白翩然此時年方韶華,第一次有人要送花燈給他,臉上難免浮現出興緻勃勃的表情。

雙媚人的丹鳳眼在龍,蛇,魚等動物造形的花燈上轉盼良久,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指着一個栩栩如生的兔燈說。

「那一個。」

慕容春申拿起其下的燈謎紙一看,謎面是『相思樹』,謎目是『七言詩一句』

慕容春申放下紙條,蹙起劍眉,在心中沉吟起來,這時翩然聽得在他身邊的幾個儒生,猜的也是同一個謎題,答了幾次,也猜不中。

他心想,這謎可不容易呀!便伸出玉白的素手,悄悄地拉一拉慕容春申的衣袖,小聲說。

「還是罷了,我不想要了。」他怕慕容春申難堪,說是自己不想要,本是一番好意,但是那慕容春申卻不言語,仍然負手思索,半晌后,傲然地抬起頭,朝白翩然燦放了一抹自信的笑容,指着兔燈,朗聲吟道。

「一枝一葉總關情。」

那攤主贊了一聲「好!」就將花燈解下來,送到慕容春申手上。

慕容春申將花燈交給白翩然後,湊近他的耳畔,輕聲問。

「喜歡嗎?」

「唔!」溫熱的氣息吹在耳朵上,白翩然忽覺心頭一跳,連忙垂下頭,裝着把玩花燈的樣子,以掩飾嫣紅的臉頰,卻不知紅透的耳尖早就入了慕容春申眼內,引得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亮澤如星的眼睛內稍現得意之色,笑說。

「我們繼續逛吧!」

白翩然目不斜視地看着石地點點頭,不敢抬頭看他俊朗不凡的臉孔,就怕自己的心跳又突然不受控制。

但是,一路上實在是熱鬧非常,踩高蹺的,打太平鼓的,戲獅等應有盡有,加上慕容春申不斷引他說話,不一會,白翩然就忍不住與他談笑起來。

在熱鬧的氣氛中,兩人邊走邊說,一路走到大街盡頭,隨之登上一座燈光輝煌的酒樓。

慕容春申早命人留了雅座,兩人的桌椅就置在朱欄之旁,正好觀燈,那青年則識趣地坐了在遠處的另一張桌子上,以免打擾主子的好時光。

招來頭戴方帽的店小二,慕容春申點的都是一些精緻的江南小點,形狀可愛,一把嘴更是動聽,每每將白翩然逗得笑逐顏開。

兩人言談甚歡,除了白翩然臉上偶爾有紅雲飛掠,也別無奇異之處。

一直到回程之時,在大雜園側門前,慕容春申提出明日之約,白翩然才稍稍躊躇起來。

慕容春申眼裏的意思他看得明白,但是……他可以沉淪下去嗎?

一雙鳳眼如籠輕愁地在眼前人儀容俊朗,瀟洒生輝得叫人自慚形愧的身上流轉片刻,暗地裏嘆一口氣后,才點點頭約定好明日相見的地點,再目送慕容春申岸偉的身影離去。

直至慕容春申的背影完全消失,白翩然輕輕地垂下兩彎墨色的睫扇,梨花臉上浮現淡淡的苦澀神色,他早下定決心,決不再與慕容春申相見。

慕容春申的人雖然出色,態度雖然殷勤,卻未必是真心真意,即使不論出身,家世,兩人的一切亦相差懸殊。

他是渴望愛的人,亦是一個容易認真的人,這些富家公子追花逐蝶的遊戲,他見得太多,到時丟了心,動了情,痛的,傷的,也是他自己──沒有任何人會認同一個戲子的真心。

第二天大清早起來,如常地喊過嗓子,練好做手后,到中午,班主將白翩然叫了過去,說是文誠織錦的黃老爺在城西的酒樓里設了飯局,請他過去相陪,下午就會有下人駕馬車來接他。

班主說得含蓄,但是,白翩然立刻就明白,文誠織錦的黃老爺,黃文誠就是班主為他安排的第一個客人。

雖然心裏已有準備,但是白翩然聽到班主的安排時也不禁嚇了一跳。

今夜?太快了。他立刻想起了和慕容春申的約會,接着又在心中狠狠地斥責自己,怎可以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能察覺到他的神色有異,班主一直都在安慰他要做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戲班裏多少人都在做,在青春之時多賺取銀兩,日後就有好日子可以過了。

聽了班主說的話,白翩然只是慣性地勾起丹唇,用美麗如花的笑容掩飾心思。別的旦角到了他這一個年紀,早就在戲台之下,用自己的身體換取打賞,買華衣飾物,其實他亦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直看不開,過不到心裏的關口。

回到房間,坐在妝枱之前梳理青絲,看着銅鏡中姣美的儀容。

其實二娘要的二十兩可能正是一個機緣,令他放開心胸,藉少年的秀美風姿多取金銀,反正每一個人都是這麼做,不是嗎?

當白翩然對銅鏡里的影像露出一抹媚笑時,正巧同房的白蘭芳推門進來,那抹嫵媚的笑容入了他眼內,卻令白蘭芳感到一陣心疼。奪過白翩然手中的木梳,白蘭芳咬着紅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他及腰的青絲,他不開口,白翩然也不作聲,拿起妝枱上的攻瑰香露細心地抹在項上,沉默的空氣維持片刻后,白蘭芳終於忍不住問。

「翩然,你真是要去嗎?」

白翩然看着置水粉的紫檀盒猶疑了一會兒,才拿起紫檀盒,邊打開盒蓋,邊笑着反問。

「為什麼不去?這時候做戲子的誰不賣身?」一直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別人十三、四歲已賣了身,他拖延到現在已經算遲了。

「但是……但是……」眼看白翩然如此坦蕩,白蘭芳不禁愕然,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

「……那黃文誠是一隻豬!」

聽到白蘭芳對黃文誠的評語,白翩然不語,一雙手忙着畫花鈿,點妝靨,刻意地將本已姣美的容顏妝點得更加艷麗誘人。

白蘭芳見他將自己的勸說置之不理,氣得在一旁連連跺腳,嗔道。

「一會兒你就知道後悔了。」

白翩然的手倏然一頓,差點就將描畫柳眉的青黛畫歪了,一驚之下連忙收斂心神,繼續妝點。

適時門外傳來叩門聲,原來是黃老爺的下人已經來了,正在門外等待,白翩然忙將容貌修飾好,換了綵衣。

臨行前看了鏡中人最後一眼,鏡中人柳眉鳳眼梨花臉,朱唇上噙了一抹媚笑,正是惹人鍾愛的狐媚之姿,才覺他為自己上妝的決定確是絲毫不差。

黃老爺想必也會喜歡吧?那些狎玩相公的富商老爺最愛的就是男子妝容,不男不女的模樣,以前看見師兄們對鏡妝容時只覺反感,想不到,今日……

嘆息一聲,白翩然轉身離去。在淡淡的惆悵之中踏上馬車,踏上他一早註定的命運。只是在坐車廂內,無所事事地看着車外移動的風景時,他不禁想起了一個人,一張臉孔──一個不是太熟悉的人,一張神采飛揚的臉孔。

白翩然知道那是一個他絕對不應該去想的人。用力地搖晃螓首,意欲將那人的臉孔趕出腦海外,但是他本來死寂的心就被泛起漣漪久久不能夠平伏下來。

「白公子,已經到了,請下車。」

在馬夫的提醒下,白翩然捲起竹簾,慢慢地踏下馬車。

或者是他對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感到羞恥的關係,在踏進眼前酒樓的時候總覺眾人留駐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如針刺,心跳聲砰砰作聲,彷佛要從口中跳出來。

可能他們都知道一會兒會發生的事,可能他們正在心中對他不屑。這一種想法壓在白翩然心頭上,沉重得令他沒有抬起頭,看四周一眼的勇氣。

在一個長得黑實的小夥子帶領下,穿越酒樓的長廊,來到築在庭園中用來招待商旅的包廂前。

看着眼前的橡木門框,白翩然緩緩地伸出手推門,當指尖碰到門板時,就如被針刺般倏然向後縮起來。

眼前的一道門雖無千斤之重,卻分隔了地獄和人間,白翩然沉默地看着門上的雕飾,時間久得連剛才為他引路,直至站在他身旁的小夥子都露出奇異的目光,忍不住問。

「公子,你不進去?」

白翩然這才下定決心,推開大門。一切已迫在眉睫,就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把着酒杯坐在放滿飯菜的大圓桌后的是一個唇上留有小髭的中年男人,他的臉龐渾圓,滿是紅光,五官在圓臉上顯得特別細小。

身材肥胖得像一團發脹的麵糰,龐大的身形幾乎將身下的鼓幾完全掩蓋,就如白蘭芳所言,他胖得就像一頭豬,令人擔心會將梨花木製的弓腿鼓幾壓得迸裂。

看桌上狼藉的酒壺,小杯,就知道他已經等待了好一段時間,果然,他一見白翩然踏入,立刻就急步迎了上前。

那副急色的表情,令白翩然的眸光一暗,黃文誠向來都是他的捧場客之一,雖然早就在下台後見過幾次,但是白翩然從來沒有一刻比起現在對他感到更加厭惡。

「黃老爺,令你久等了。」忍着心中的厭惡感,垂首輕巧地行禮,在眼角的餘波之中,隱隱可見對方迎面而來的身影。

「遲了一點不緊要,來!來!過來坐。」過份痴肥的身體,令只是由桌後站起來再行到門前的黃文誠臉上滲出了幾滴汗水,邊用衣袖抹拭臉上的細汗,邊伸手將白翩然扶起來,不知道有多少斤重的肥肉隨着他的動作在錦繡的衣料下抖震。

停在手上的油膩觸感令白翩然的臉色瞬間有點變色,但是,他仍然在黃文誠的扶攜下順從地落坐桌后。

「你遲到了,要罰喝一杯。」看着垂涎已久的艷麗佳人,黃文誠用他粗短的五指舉起酒壺,興緻勃勃地將斟滿美酒的酒杯送到白翩然唇邊。

白翩然垂着頭輕啟朱唇,一口喝乾。

「好酒量,再來!」

「再喝……」

在不斷的勸酒聲中,白翩然干下一杯又一杯美酒,香醇的酒勁,將雪白的梨花臉熏上一片嫣紅。

在熾熱的酒意之中,黃老爺肥大的手掌早就隔着衣裳在他身上肆意游移,滿是油光的臉越貼越近,將那滿是酒肉臭氣的嘴巴湊在白翩然艷麗的朱唇上哺酒。

白翩然放在桌下的雙手,一直掐緊了掌頭,苦苦忍耐黃文誠的輕薄,在抖動的睫影之下,水盈盈的秋波為了忘記在他身上肆虐的下流舉動而分散在桌面。

幽暗的眸子掃過滿桌的雞,鴨,魚肉,在眼角掠過一碟糕點時倏忽停頓下來,緩緩凝滯。

粉彩的瓷碟上躺着幾隻白得毫無暇疵的小兔,廚子的巧手將本來平凡的白糖糕形造得何等精妙,活靈活現的神態令白翩然覺得甚是眼熟,彷若似曾相識。

想了半晌,仍然毫無頭緒后,白翩然放棄地搖搖頭,對自己在被人上下輕薄的同時,依然能夠分神的性子感到好笑,唇角正要勾起,腦海卻突然掠過一道電光。

如夢如幻,火樹銀花的燈火在他眼前蕩漾,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到底是什麼映像。

從入門以後一直垂下的眸子首次抬起,眼前是一張肥腫難分的臉龐,是充滿下流色慾的眼神,本來甘於現實的心突然劇痛起來,一直顫抖地收在桌下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揮出。

「啪!」的一聲摑了眼前人一個耳光,在對方撫着臉頰來不及反應的愕然中,用力一推后,不看對方彷佛一隻被翻轉了龜殼的烏龜般在地上掙扎着起身的可笑情景一眼,白翩然轉身奪門而出。

白翩然一邊按着動彈不停的胸口在長廊上急步走,一邊笑了起來。

他逃了!他逃了!

他曾經想像過進房以後會發生的千百種情景,卻想不到其中一種是他會落荒而逃。

其實,當他的手揮出去的第一刻開始,他就感到後悔了,他的手一揮,不單止揮去了為弟弟請老師的銀兩,還得罪了一個經常去戲班捧場的金主,回去之後麻煩就大了,但是,在此時此刻他仍然笑了,為了自己難得的洒脫而笑。

身後隱約傳來咒罵的聲音,可能是黃文誠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雖然也不認為對方拖着痴肥的身形會趕得上來,白翩然仍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事實上證明他並沒有做錯,因為追在他身後的並不是黃文誠本人,而是駕車將他接來的黃府僕人。

不敢回頭看身後的白翩然只顧向前急促奔走,只要想到被抓住之後的後果,心中就害怕得很。

如果有人救他就好了!在無助的情景之下,雖然明知道不可能發生,白翩然仍然如千百年來的普通人一樣,希冀起英雄的出現。

他的英雄,墨發,劍眉,神采飛揚的星目,強而有力的臂膀……

越來越接近的腳步聲,打斷了白翩然的胡思亂想,知道長此追逐下去不是辦法的他在奔走之際,游目環顧四方,身形一矮,藏身在假石之後,待那僕人遠遠跑去,才緩緩地自石后現身,轉身向後,打算自側門而去。

雖然稍稍鬆了一口氣,白翩然仍然害怕對方發現前方沒有人的時候會回頭搜尋,一直都繃緊了神經,急步行走,完全都沒留意前方。

「呀!」

慌亂之下撞入了一個人的懷中,驚呼一聲,抬起頭來,白翩然本來已經惶然的眸子倏地收縮起來。

強健的手臂摟緊懷中人纖細的柳腰,對這巧合的相遇,慕容春申俊朗的臉孔上完全沒有流露出驚異之色,只是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充滿魅力的笑容。

「真想不到出來談生意,都會有美人投懷送抱。」

白翩然明顯沒有他處變不驚的氣度,好不容易平伏下來的心跳聲再次響起,怎麼會如此巧合?

仰望慕容春申噙着一抹笑容的俊臉,白翩然的眼神是複雜的,他知道如果是兩日前的自己,一定不會有摑黃文誠一個耳光,然後逃跑的勇氣。

令他逃走的不是他本身,而是……

「哎!怎麼哭了?有人欺負你嗎?」慕容春申一問,白翩然才知道,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晶瑩的淚水已滑下眼角。

「乖,別哭。」用哄小孩的語氣柔言的同時,慕容春申伸出修長的指尖小心地為白翩然抹去淚珠。

溫柔的動作令白翩然的心兀地一震,在衝動之下,他突然回摟慕容春申厚實的腰背,將身子完全縮進他的懷抱內。

「帶我走,帶我走。」

「到底怎麼了?你是認真的嗎?」對這等同引誘的要求,慕容春申先是滿臉有趣地笑問,見白翩然嫣紅了臉頰點頭之後,朗如星子的眼眸在倏忽之間散發出炯炯的凌厲光芒,彷佛一頭豹子看到美味獵物的光芒。

在噬人的眸光下,白翩然的身子害怕地一震,接着垂下眼帘,任由慕容春申有力的指爪牽引,將他帶上馬車。

往後的一切可能都是因為他一時的衝動和不甘心所引起──在見識過令人心弦顫動的美好之後,不再甘願屈從於殘酷的現實,在衝動之下,產生了另一個結果。

在晨曦的光芒之中,一夜無眠的白翩然坐在黃花梨木的圈椅內,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半塊蝶佩。

這是九年前在江南,第一次雲雨之後,慕容春申送給他的訂情之物,雖然後來只剩下一半,但是他一直都將這半塊玉佩貼身收藏,昨夜從慕容春申寢室離去之時亦不忘帶離。

當他每一次看着玉佩時,都會想起昔日慕容春申將玉佩送予他的情景。白翩然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一勾。

當日上了馬車之後,他一直都坐在離慕容春申最遠的一角,垂下頭,看着鋪在車廂內的羊毛氈。

慕容春申也不作聲,只是一直臉帶微笑地看着他。大約半炷香之後,馬車停了下來。慕容春申風度翩翩地推開了車門,輕聲說「到了!」

白翩然的肩頭一抖,從濃密的髮絲中抬起頭,怯懦的眸子投向前方,車廂外的竟然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戲班所在的大雜園的後門。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放了下來,盈盈秋波內盈滿了不解,在他發現之前,一句疑問已從唇中吐出。

「為什麼……?」

聞言,慕容春申勾起嘴角,俊臉上泛起一抹動人的笑容,神采飛揚的眉頭下一雙烏黑眸子流轉着透徹的精光。

「你很害怕吧?放心!我慕容春申不屑逼人做不願意做的事。你……可以下車了。」

聽着慕容春申驕傲的發言,如水秋波凝視他俊朗不凡的臉孔,白翩然本來忐忑不安的心思突然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

慕容春申的體貼反而令他下定了決心。緩緩地湊近慕容春申身邊,將朱唇落在他的臉頰上。

他不知道當日是如何隨慕容春申到客棧去的,亦不知道是如何與慕容春申纏綿,因為初起的情苗已燒得他神迷目眩,如墮九重天外。

當神智回復清醒時,他已仰卧在慕容春申懷中,眼前是慕容春申寬大優美的手掌握着一條紅線,垂吊著一隻有着碧綠花紋的白蝴蝶。

仍然噙着情潮的慵懶眸光着迷地膠着在晶瑩剔透的蝴蝶身上,接過玉佩后,白翩然用雙手捧着玉佩高高舉起,一面透過房間內的燈光賞玩晶瑩剔透的玉佩,一面甜絲絲地問慕容春申,為什麼要將這塊蝶佩送給他?心中隱隱期盼慕容春申會道出他最希望得到的承諾。

當時慕容春申只是笑了一笑,然後翻身壓在他身上,親了他的臉頰一口,說了一句。

「翩然者,蝶也。」就再將他帶入炙熱的纏綿之中。

雖然不是他所期望的山盟海誓,但是當時情竇初開的他,就將那一句說話與愛情劃上等號,連同玉佩當作是寶貝一樣收在心中,珍而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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