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臨大地,芳草鮮美的呼倫貝爾草原上,隱隱有歌笛吹送。東風拂過長草,露出兩頭雪白的兔子,紅眼如珠,長耳輕輕顫動,美景如畫。
一陣旋風翻起,阿提拉策馬馳至,瞧准兩頭白兔項頸纏的剎那,彎弓搭箭。
箭如電閃,疾射而去,兩頭白兔倒地,馬奴跑上去拾回死兔,舉起給眾人觀看,但見利箭正正從兔眼插入,把兩頭兔子連成一串。
「好箭法!」
「好!大王子箭術精湛!」
喝采連連之中,馬蹄聲相繼響起,陸陸續續跟上來的人馬有近百騎之眾,阿提拉微笑着答應,臉上沒有絲毫驕矜之色。
他今天換了一身雪白的騎士服,坐的馬鞍、用的大弓都是白色,發束成辮,頭戴金箍,活脫脫就是個王族公子的模樣。
着馬奴把獵物收起,他不無可惜地說。「整天下來都沒有遇到什麼大型的獵物,看來我今天的運氣不太好。」
他的副將卡達哈哈笑道。「大王子箭術如神,獵物自然聞風而逃。」
「明天我們到南邊去,希望運氣會轉好吧!」阿提拉微笑,揮一揮手。「大家累了,先下馬休息一會兒,吃點乾糧!有獵到獵物的都記錄下來,回去后全都領賞。」
「是!」眾人紛紛下馬,拿出油餅乳酪。阿提拉彎身下馬之際,看到草叢裏有影子閃過。
他立刻策馬奔前,彎弓搭箭,正要放手射出,卻看見那道影子原來並非他想像中的猛獸。
「是個人!是個男人!」
其他人大叫起來,卡達抽出彎刀,策馬越過阿提拉。
近看,便看見那男人衣衫襤褸,光裸的雙足已經被沙石割破,血流不止。
卡達臉上的神色變得輕鬆,隨手把彎刀搭在那男人的頸子上。
「哼!你是從哪裏逃出來的奴隸?」赤那各部都會把從中原捉來的俘虜作為奴隸驅使,他見到這人的打扮,便認定他是逃走的奴隸。
「……」男人竟似沒有聽到他的問話,頭左右張望,身子不停顫抖,久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提拉仔細打量他的神色,發覺他似乎是驚慌得失去常性,於是策馬上前。
「你不必驚慌,即使是逃奴,只要有值得理解的原因,我也可保你平安!」
或者是溫文的語氣起了一定的安撫作用,男人終於抬起頭來。
「救……」聲音忽然止住。
阿提拉是從他緊緊收縮的眼瞳中看出不妥的。
身體的反應勝過大腦,他在瞬間於馬上翻身。肩膀才轉了半個圓圈,一道銳風便從臉頰擦過,刺痛倏起,阿提拉睜大雙眼,只瞧見化身為一點銀光的箭尾疾風而去。
嗖的一聲,利箭射中目標,男人連叫也來不及叫出一聲,便中箭倒地,箭的勁力令他飛退十步之遙,最後從左胸盡桿而入,只余箭尾的赤羽兀自顫動不休。
事情發生得太快,眾人都呆若木雞,直至達卡高呼。
「保護大王子!」
大家才清醒過來,慌忙地上馬拿出武器,把阿提拉團團圍在中央,有人走去拔出男人胸前的長箭,費了極大的功夫才成功把箭拔出,箭頭甚至帶起地上泥土,留下一個大洞。
那人把箭呈到阿提拉面前,但見這枝箭比一般赤那士兵用的都要長和巨大,箭頭為鐵鑄,箭身用最好的楠木所造,由於沒桿而入,箭尾凹槽亦已被鮮血填滿,露出一條張牙舞爪的赤狼。
見到長箭與熟悉的圖騰,眾人一時間都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抹一抹被箭風擦過的臉頰,看見手背上沾上的血絲,阿提拉皺眉,舉起馬鞭指向高山的方向。「箭是順風從那裏射出來的,我們過去看看。」還未說完,已逕自策馬往山上去。
余騎連忙跟隨,放馬馳騁,眾人於馬上互相交換眼色,心驚之餘都是暗暗敬佩,雖是順風而下,但箭出數十丈,竟然能正中目標,這是何等可怕的臂力,何等驚人的眼界,何等精湛的箭術!
一路飛馳,越近山頭,地上的屍體就越多,背後全都插着箭矢,明顯地是在逃亡時被射中的。
到山上,只瞧見黑壓壓都是人頭。
「於!」阿提拉勒住坐騎,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自己的目標。「呼邪兒,你怎會在這裏?」
「關於這個問題……」
人群中,只有呼邪兒是坐着的,更正確而言,應該說他是蹲在中央的一張圓木小鼓几上,腳邊伏着一身銀白的雪狼,即使身處人群之中也顯得異常矚目。
聽見阿提拉的提問,他彷彿很苦惱地歪着頭良久,而給出來的答案依舊令人哭笑不得。
「你肚餓,我也氣得有點肚餓,所以就跟着出來……從根本上而言,我們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在這裏。」
早就習慣他詞不達意的言語,阿提拉不再與他浪費唇舌,逕自打量起他的打扮來。帽子早就放在地上了,梳在臉頰旁的微卷頭髮,令深刻的眉眼看上去更加野性,勁裝衣着外穿着純金護心鏡,皮革護臂與指套,腳邊放着一張大鐵弓。
「你們在打獵?」肯定的問話,是對站在呼邪兒左側的旭日爾提出的,旭日爾笑着聳聳肩頭。
「是!大王子有興趣參與嗎?」他掛在唇邊的笑容帶着三分邪氣,阿提拉心知必有因由,含笑不語,同時游目四看。
呼邪兒帶出來的人比他更多,黑壓壓的站滿這個小小的山頭,全都魁梧強壯,殺氣騰騰。他所擁的赤軍本來就是赤那之中,除烏兒戈直屬的鐵血軍團外,為數最龐大的軍團,況且,阿提拉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自小就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能令無數人追隨,所以對人數之多寡並沒有露出絲毫驚詫之色,反而奇怪他們之中竟有不少衣衫襤褸的夏國奴隸,全都是男人——時值青壯,而神情統一地驚慌失措的男人。
阿提拉想起剛才那個被箭射死的男人,揮揮手,着人把那枝箭拿上來。
「呼邪兒,你在玩什麼有趣的遊戲嗎?」被箭頭划傷的臉頰尚在發痛,然而在他的臉上找不到絲毫慍色,反而用關愛的語氣對着呼邪兒說話。
「……」呼邪兒抬起一雙湛藍如天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半晌,答。「打獵。」
烏圖舉手一揮,親衛便把二十多幾名奴隸押出來。
「不……救命!不要……」被選中的奴隸又哭又叫,有兩個較軟弱的更軟倒地上,但依然被親衛扯着腳從人群中拖出來。
至此,阿提拉已經知道他們正在進行的「遊戲」是甚麽,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親衛把奴隸們推到中央,斬斷他們手腳上的麻繩。
「跑!誰跑得快誰就能活!」
揮刀威嚇,奴隸們跌跌撞撞地朝山下奔逃起來,阿提拉瞧見他們臉上沒有半分興奮之色,反而涕泗縱橫,仿若死灰。
等他們跑出一段路程,分左右站在旭日爾與烏圖身邊的親衛便從箭袋抽出箭矢。「射!」一聲喝令,箭如雨點,迅雷不及掩耳間便把跑在最後的六名奴隸射成蜂窩。
旭日爾與烏圖也舉起弓箭,瞄準逃跑的奴隸。
赤那人長在草原,最善騎射,他倆更是弓箭狩獵的佼佼者,每當破空之聲響起,便是人體倒地的沉重聲響。
烏圖全神貫注,射出的箭若不是直接射中頭顱,就是從背心穿過,一箭斃命。旭日爾與他恰恰相反,專射獵物的下肢,看着那些奴隸在地上掙扎哀號,每每露出殘忍的笑容。
阿提拉的人馬這時亦到齊,見到這瘋狂兒殘忍的遊戲非但沒有阻止,反而看得津津有味,阿提拉心中雖有不忍,但也沒有開口說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再加上之前的,總共八十二個……」呼邪兒扳起手指數着,抬頭咧嘴發笑。
「烏圖,你要輸了。」
烏圖不發一言,右手扣着四枝長箭,搭在弓上。
「嗖——!」四枝箭同時射出,卻只聽見一道尖銳風聲。
「好!」喝聲中,又有四人倒下。
鐵鑄的臉孔上浮起淡淡得色,烏圖先向旭日爾看一眼,接着,垂頭看着呼邪兒。「八十三,我贏!」
「嗯!他贏!」呼邪兒用力地點頭,手指着烏圖,眼睛卻看着旭日爾。
旭日爾咬一咬牙。「你白高興什麼?別忘記你和我是一組的!」
「哦……」呼邪兒瞪大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對了!我忘記了!」
旭日爾完全無言,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你這個……」笨蛋兩個字及時吞進肚子裏,沒有說出口。
「你們才是笨蛋!」呼邪兒卻像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似地伸出手指向山下。「有兩個人逃脫了,笨蛋!」
他們駐紮的這個山頭,是方圓百里內最高的地方,居高臨下,四周的一切動靜皆無法逃出他們眼底。
眾人游目一看,便發現山下果然有一個黑點正在急速移動,快要消失在前方的濃密綠意之中。
「追!」烏圖想也不想,立刻與手下跨上坐騎前去追趕。
旭日爾沒有急着上馬,只是對着呼邪兒說。「呼邪兒,快快快,別讓他追上了!」
在他的催促之中,呼邪兒停下逗雪狼玩耍的動作,懶洋洋地站起來。
站在小鼓几上,緩緩挺直腰肢,高大的身形更加顯得鶴立雞群,二百斤重的巨大鐵弓在他手上,就彷彿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見到他提起健臂,開弓搭箭,一股肅殺之氣倏然瀰漫,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呼邪兒瞄準山下黑點,五指一松。
這一箭之急之勁,委實難以以筆墨形容,唯見箭如驚雷,疾若流星,帶起一陣旋風,所過之處草葉俱被捲起。強弩落地,黑影倏然倒下。
四野更是寂靜無聲,接着爆出震天采聲。
「好——!」阿提拉那邊的人也都忍不住齊聲叫好,就連阿提拉本人也無法不佩服這個弟弟驚人的箭術造詣。
心裏充斥着矛盾想法的同時,副將卡達悄悄湊近。「大王子,我認得那些奴隸,都是我們今次特意抓回來趕建皇宮的工匠。」
「甚?」阿提拉一怔,再次向那些奴隸看去,神色變得凝重。
呼邪兒一矢中的,沒有人比旭日爾更加高興,只見他抬起下巴,朝空手回來的烏圖露出耀武揚威的笑容。
「現在是八十三比八十三,平手!」
烏圖冷哼一聲。「還有一個,在哪裏?」話是向著呼邪兒問的。
經他提起,旭日爾才想起呼邪兒之前所說的是——「有『兩個』人逃脫了。」
剩下的那個躲在哪裏?
天下間令他懷疑的事情數之不盡,但其中絕不包括呼邪兒的野性本能,他立刻向四周掃視起來。銳眼掃視,最後不約而同地停於阿提拉的人馬後方,那裏有一塊等人高的大石,因為人馬太多而被忽略了。
「這傢伙的腦筋不錯,而且膽大包天,竟敢躲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旭日爾冷笑的同時,肩頭晃動,彎刀脫手而出。
刀勢猛如雷霆,擊在大石上,發出鏗鏘聲響。
繃緊的弦線被斬斷,躲藏的人倏然瘋狂,不顧一切地從石后奔出。
呼邪兒把隨意搭在肩頭上的鐵弓卸下,再次舉起,緩緩搭箭。
眼見他彎弓射出,箭矢正好從自己身側飛掠過去,阿提拉臉頰上的擦傷倏然作痛,他一時間控制不住,拔出腰刀,猛然砍下。
這一記砍刀之精準巧妙實不在呼邪兒的箭術之下,雖不至把鐵箭砍成兩半,卻令鐵箭失掉準頭,疾插地面。
金石交擊的巨響中,砂石四周翻飛,空氣倏忽死寂。
上百道詫異驚訝的目光盡眾於阿提拉身上,他亦自知自己在一時衝動之下,做出魯莽的行為。慢慢地把彎刀抽回腰間刀鞘,他抬起頭,換上輕鬆的笑臉。
「呼邪兒,你今天玩夠了,這個奴隸就暫且放過他吧?」一句話說得溫文輕柔,然而俊臉上的笑容在眼神接觸到呼邪兒的一刻僵住。
雙眼盯着他,呼邪兒臉上慣有的傻氣笑容在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斧鑿五官流露出絲絲冷酷。
「你、要、搶、我、的、獵、物?」就像害怕別人聽不明白,聲音一字一字地從喉頭吐出,濃眉飛斜,白痣眾攏,湛藍雙目瞪圓,暴射兩道窮凶極惡的光芒,竟與旁邊的雪狼雙眼的瑩瑩凶光如出一轍。
壓抑的狼哮聲在山頭響起,阿提拉渾身俱被濃濃殺氣所籠罩,時間竟覺心寒,幾次蠕動唇瓣也無法吐出半個字來,就彷彿——只要說錯一句,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