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上夏可風,從來不是一件難事。
他就像「一隻鐵手裏在天鵝絨的手套里」,英挺秀逸、儒雅淳厚的外表下,擁有不可忽視的力量。
官舒晴合上眼睛,嘴角掀起一絲笑意,然而,室友的聲音使她立刻睜開雙眼。
「你連作夢都在想他呀!舒晴學姊?」孫巧靈跌坐在她的床沿,打了個呵欠。
「我沒在作夢,早就醒了。」官舒晴自自然然、毫不造作地說。「今天我這個畢業生就要搬回家了,以後你自己要記得調好鬧鐘,知道嗎?」她邊說邊推孫巧靈去刷牙洗臉,自己則為兩人沖泡在宿舍里的最後一杯奶茶。
T女高中號稱貴族女校,收費昂貴,但是相對的,設備也高人一等。所以,官舒晴一得知「嚴以律人」的父親答應付出高昂的學費,便也不客氣的選擇住校,不在乎讓他的荷包大出血。一晃眼,三年過去了。
半杯奶茶下肚,兩個女孩都露出滿足的笑容。
「回去後,天天可以見到夏可風,你一定在心裏偷笑吧?」孫巧靈調笑道:「不用三天,你肯定把我這個室友兼學妹給忘了。」
「胡說什麽呀?小鬼頭!」官舒晴的唇邊綻放着淺淺的微笑。「我才羨慕你的柏雅器對你千依百順,只差沒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你當耳墜子。」
「什麽嘛!柏雅器是哥哥!我跟你說過了,他……」
「是、是、是。他爸爸和你媽媽在結婚前一周因意外事故死亡,你們無緣成為繼兄妹,不過,他自願擔起監護人之責。真像小說題材!」官舒晴看她仍是一派天真,真懷疑她們只相差一歲嗎?
「事實就是如此。」
孫巧靈嬌嬌柔柔的聲音如微風般拂過官舒晴的心,她想,孫巧靈仍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小女孩,她被拍雅器保護得太好了。
「舒晴學姊……」
「叫我學姊,或直接叫舒晴就可以了,小小年紀倒挺羅嗦的。」
「好嘛!比人家大一歲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教訓人。我看我叫你舒晴好了,免得你仗着年紀大欺負人。」
「孫大小姐,你也幫幫忙,誰敢欺負你,柏雅器不殺到我面前將我五馬分屍才怪!」官舒晴以半嘲噱、半溫柔的笑臉凝睇她。
「你也太誇張了。」孫巧靈拒絕臉紅,眉頭一揚的說:「我成天聽你念夏可風、夏可風的念了兩年,卻連個人影都沒見過,不曉得他是什麽三頭六臂,值得你這樣誇他。這個暑假我非去你家拜訪一趟不可,見識一下夏可風的廬山真面目。」
「恐怕很難,他很少在我家過夜,而且,算一算,我差不多有半年沒見到他了。」
「為什麽?他不是你繼母帶過來的拖油瓶嗎?」
「什麽拖油瓶?太難聽了。他可是夏家的獨生子,祖父母可寵著呢!」官舒晴笑了笑,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或許,我對他只是一種崇拜的心理吧!畢竟,他比我大了七歲。」
即使到了科技時代,期待白馬王子的出現,仍是大多數女孩子的夢想。不,應該說,「期待幸福」是人類永遠不變的追求!而什麽是幸福呢?對一、二十歲的女孩子來說,擁有一個英俊瀟洒、溫柔體貼兼富有多金的男朋友,就是幸福的代名詞。
「是嗎?」孫巧靈若有所思的轉動眼珠子。「雅器哥長我十歲,每個人都誇他英俊又多金,可是,我也不會崇拜他呀!我看反而是他崇拜我比較多。」
「你少臭美了。」
「哼!我就不信夏可風會比雅器哥優秀。」
「不跟你抬杠了,我要回家啦!」官舒晴的臉上掛着迷人的笑靨,背起行囊。「趕快去上課吧!你這個遲到大王。」
孫巧靈倒是一派悠閑。「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小心被後母虐待。」
「你童話故事看太多了,我不是灰姑娘。」官舒晴泰然自若的說。
可是,等她坐上了駛往台北郊區的公車時,她誠實的捫心自問,她當真喜歡回家長住嗎?答案是否定的。自從生母和大哥意外去世後,她和父親一直都親密不起來。
左鄰右舍都稱許官茂園是個老好人,為了照顧弟弟,他三十歲才結婚,娶了王笑蘭進門,沒兩年便生下一子官承志,又過了十年才意外生下官舒晴。這樣的人生應該算得上幸福吧!至少官茂園本身並無怨言。不料,在官舒晴五歲那年!王笑蘭和官承志雙雙溺死在海邊,猶如一個青天霹靂當頭砸下,官茂園和官舒晴的幸福人生受到嚴重考驗。
鰥夫、幼女兩人怎麽生活?再加上不負責任的弟弟宮茂林拋妻棄女去追求新生活,弟媳下堂求去,留下比官舒晴大五歲的侄女官姿華也要他照料,教一個接近半百的大男人迅速衰老,想到未來便憂心仲仲。
官茂園聰明地選擇再婚,在五十歲那年續弦,對象是三十三歲的俏寡婦楊桂妃,附帶一個拖油瓶兒子夏可風,當年他十五歲,而官舒晴已經八歲了。
楊桂妃和前夫是奉子成婚的,兩人心智都未成熟就做了小爸爸、小媽媽,婚姻生活是苦多於樂,後來再婚也是看在官茂團年紀比她大很多,遠比前夫成熟穩重,沒有陰晴不定的壞脾氣,應該會像疼女兒一樣的疼寵小妻子吧!
可是,大多數的男人也都有這種想法。穩重可靠的外表下隱藏着渴望被照顧、期待妻子能分擔肩上重擔的脆弱心靈,不再像舊時代的男人一樣勇敢地硬撐著挑起全家重擔。
楊桂妃當然有點失望,期待落空了嘛!不過,女人永遠比男人容易安於現實,既然嫁了,也只有過一天算一天。她對待官姿華和官舒晴這對堂姊妹倒是一片真心,只是後母難為啊!
夏可風就常常取笑他媽媽,「你一定很羨慕灰姑娘的後母,瞧人家多威風,讓繼女對她恭恭敬敬的,乖乖地當個小女奴。」
這就是夏可風,以不好笑的幽默感,挑動母親內心深處隱而不發的活火山,讓她覺得懊惱不已。
官舒晴在家裏向來是能少說一句是一句,只有官姿華可以跟夏可風針鋒相對、侃侃而談,彷佛他們才是同一國的,官舒晴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卻也沒辦法,只能慶幸他大多數時間都留在夏家,代替英年早逝的敗家子父親繼承爺爺的生產塗料公司。
夏可風天生會做生意,更擅長投資理財。官茂園便常說:「對可風而言,賺錢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七分驕傲中隱含三分嫉妒,巴不得把夏可風搶過來當親生子。
不只夏可風令人激賞,連官姿華也很爭氣的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大學畢業,順利的考進國內十大集團之一的「富山集團」工作,使官茂園一說起這兩人,眉宇間便洋溢着喜氣與得意。
「唉!」官舒晴靠在椅背上,目光絲毫未動。「可憐的爸爸,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失望呢!所以,他老是在期待別人的孩子,以別人的孩子為榮。」她總覺得官姿華比她得寵,比她更能討官茂園的歡心。
不久,她從冥思中猛然醒來,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她被自己古怪的想法弄得心神不寧,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想,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有此意。
「我真是一個討厭鬼!算了,不可愛就不可愛嘛!反正夏可風也不會因為我裝可愛而多喜歡我一些。」
說起他們這一家子的關係,還真不是普通的複雜。
官舒晴下了公車,走路回家,心想,學校里那些千金小姐哪個不是由名貴的轎車接送?像孫巧靈直到這學期才住校,以前不是由柏雅器就是由司機接送上下學。而她就像「流星花園」的女主角,烏鴉闖入鳳凰堆里,幸好全校都是女生,才沒有弄得自己灰頭土臉。
官家僅存的驕傲,就是眼前這幢日式別墅。
穿過風格素雅、清幽的日式庭園,從玄關至客廳、寢室、書房,皆是運用一系列米白色興紫檀木的沉穩色澤營造出典雅優美的氣氛,甚至還有一間今人讚歎的溫泉浴池可以泡操。光看這樣一處居所,真像有錢人住的地方,為了面子,官茂園自然要儘力維護它的原狀,甚至要家人全力配合,導致大家一個個都想往外跑。
是風水出了問題嗎?
「不是。」官舒晴暗嘆,「而是住起來好累!」也難怪對自己很誠實的夏可風,每次來了總當自己是客人,住不了兩天就落跑。
這個家像什麽呢?像樣品屋。屋子裏的每件器物都是精心挑選的,完美的安置在適當的位置上,以便襯托出它纖細典雅的整體風格。官茂園絕不允許有人破壞這份美感,即使是女兒的卧房也不容許多出一件不合此屋風格的突兀東西,真是太太太神經質了!
官舒晴永遠記得,當她替自己訂購一台外型時髦、粉紅色的CD收音機,卻被父親換成丑不啦嘰、嚴肅兮兮的黑色外殼時,她的內心有多哀怨。
不想回來,卻終究還是要回來。官舒晴懶洋洋的走進屋裏,在玄關處看到一雙很女人味的細跟涼鞋,猜想八成是剛搬去公司宿舍的官姿華回家向「預約婆婆」楊桂妃大獻殷勤。
客廳里,官姿華獻寶似的將一對石榴耳環送給楊桂妃,樂得頗有徐娘風韻的楊桂妃笑彎了眉眼。
「真漂亮!姿華,你第一次領薪水就買這麽貴的東西送我,生活費還夠用嗎?」
「伯母,我剛進公司還沒領薪水啦!這是我把零用錢存起來買的耳環,因為明天就是伯母的生日。」如此聽來,更見官姿華的用心。
「你這孩子真貼心。」楊桂妃受寵若驚。
「伯母就像我的媽媽,照顧我長大,孝順你是應該的。」
「嘴巴真甜。」楊貴妃的臉上更有光彩了。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是那種不知感激的人。」
「我知道,但是,不用買禮物送我,把錢存起來,將來好辦嫁妝。」楊桂妃心知官茂園沒有那個錢替侄女辦嫁妝。
「我還年輕呢!沒打算太早結婚。」官姿華有些做作的說。
官舒晴在一套作惡。太假了吧!阿姨若不是可風的生母,你肯巴結她才怪!她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行李「砰」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朗聲道:「我回來啦!」
兩人都吃了一驚,楊桂妃起身詢問:「舒晴,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我畢業了,阿姨。」官舒晴細緻的雙頰泛起淺淡的微笑。
「你怎麽沒說呢?」楊桂妃低嚷着,酒紅色的雙唇綻放出和善的笑容。「畢業啦!這麽快,阿姨都快給你們追老了。來,我幫你把行李拿到房間,今晚我們加菜。」
「別忙了,阿姨,等一下我自己會整理。」官舒晴的口氣輕鬆了點,取過讓楊桂妃愛不釋手的相榴石耳環幫她戴上,裝模作樣的左瞧瞧、右瞧瞧,讚美道:「很適合你耶!阿姨,姿華堂姊真了解你的品味,比我更像你的女兒!對了,乾脆親上加親,把姿華娶進門做媳婦吧!讓她一輩子孝順你,豈不兩全其美?」
楊桂妃尷尬的笑說:「別傻了,人家姿華從小就立志要當女強人。」開玩笑,夏可風從來不是可以讓親娘一手掌握的乖兒子。除非夏可風親口說要跟某某小姐結婚,否則她才不想管他的婚姻大事,以免兒子不爽,拒絕支付她的信用卡帳單。
「真可惜喔!馬屁拍在馬腿上。」官舒晴嘲謔地笑了笑。
聽在楊桂妃耳里,好像是指她辜負了舒晴的提議。但官姿華髮誓,她沒有聽錯,官舒睛是在諷刺她巴結錯了對象。
官姿華皮笑肉不笑的說:「如今大學錄取率那麽高,考不上才稀奇,難怪你有空管別人的閑事。」
「我哪敢管你這位高材生,萬一考不上國立大學豈不被你笑話?」官舒暗面無表情的說:「我只是很好奇,考進一流的公司是什麼滋味?看你全身上下都煥然一新,似乎油水很多。」
官姿華率直的說:「我在秘書課見習,穿着打扮也是評分標準之一,若能在見習期滿直接調往總經理室,不但每個月都有服飾津貼,而且也等於接近了權力核心,所以,大家都很拚,我自然也不能認輸。」她眼神堅定,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原來大家都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楊桂妃若有所悟的笑了。
「我沒有當灰姑娘的野心,並不想釣金龜婿,只求在公司里得到最好的發展。」官姿華表明了她的心不在小老闆身上,以免讓楊桂妃留下她是拜金女的惡劣印象。
「那有什麽關係呢?」楊桂妃倒是很坦率的說:「我若是有你的機會,非去倒追衛東陽不可,嫁入豪門多神氣啊!」
官姿華不以為然地道:「嫁個有錢的好丈夫是每個女人的夢想,但是,也不能全靠男人啊!萬一他病了,或出了什麽事,身為他的女人該怎麽辦?我認為每個女人都該有基本的謀生能力,如此一來,反而更能夠安心的享福。」
「是啦!是啦!我沒忘記你一心想做女強人。」楊桂妃沒啥心眼的笑說。
「我也希望當賢妻良母,這跟做女強人並不衝突。」
今日的官姿華可說是鋒芒畢露。她的身材高佻,一頭烏溜溜的秀髮可說是男人的最愛,化了淡妝的五官愈發明艷照人,薄唇抹著紅彩,看上去分外誘人,然而,當她看向官舒晴時,她的唇邊卻找不到半絲友善的笑意。她還特地穿了一襲剪裁十分簡單的弔帶絲質洋裝,裙長剛好到膝蓋,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益發襯托出她玲瓏有致的曲線。
官姿華是一朵盛放中的玫瑰,即使夏可風見了,都忍不住亟欲採擷吧?
官舒晴在一旁打量她,忍不住自覺矮人一截,霎時不由得感到又羞又臊。其實她知道自己很傻,根本用不着自慚形穢,她的穿着十分得體,而且她還小,誰敢說五年後她不比今日的官姿華出色?憑什麽官姿華用一雙冷眼打量她,就能使她自嘆弗如!
這就是她的堂姊,想想可真教人寒心。
可是,夏可風應該會比較喜歡官姿華吧?他們相差兩歲,思想接近,同樣都是主動又漂亮的人物!
官舒晴感覺十分泄氣,反正她只是暗戀人家。
然而,不管她如何自欺欺人,夏可風的身影仍不時地迴旋在她腦海中。
※※※
聯考結束,等待放榜的滋味並不好受。
楊桂妃看官舒晴成天關在家裏,像等待判刑的囚犯,遲早會悶出一堆心病,便鼓勵她出去走走,跟同學去吃飯、看電影,隨便干什麽都好。
她錢多啊?官舒晴正想回嘴,卻突然接到前室友孫巧靈的電話——
「學姊,我住院了,你要來看我嗎?」
「你住院?你生什麼病?」
「急性盲腸炎,差一點把大器給嚇死了。」孫巧靈還笑得出來,卻馬上自食惡果。
電話那頭傳來疼痛的抽氣聲,也可聽見另一名男子急切的聲音。「明知會痛你還笑,笨獃子!」必是柏雅器無疑。
「巧靈,你沒事吧?」
「暑假剛開始就住院,我的運氣超一流。」
「別埋怨了,你的運氣一向好,因為我剛考完試,可以馬上去看你。」
孫巧靈歡呼一聲。「那我等你來喔!」
問清楚醫院和病房號碼,官舒晴緩緩放下話筒。
楊桂妃問她:「你要上台北?」她在一旁都聽見了。
「是啊!巧靈跟我很談得來,她住院我一定要去看她。」
「我正好要出門,順便送你去醫院吧!」
「謝謝阿姨。」
官舒晴很快地換好衣服下來,坐進駕駛座旁的位子。她很慶幸家裏有車庫,否則大熱天的,猛然坐進車內好像被塞進烤箱裏一樣。
冷氣開到最強,一路上兩人都很少開口。難道官舒睛不會好奇她這個繼母上台北做什麼,連問都不問?楊桂妃不禁想着,如果我告訴她,我非常、非常想外遇,她會不會馬上嚇得跳出車外?
因為太寂寞了,身邊沒有一個知心的人,楊桂妃又不曉得如何安排生活,做什麽都嫌煩,逛街之外別無專長,心靈呈現空窗期,若是機緣巧合,搞不好它就出牆了。
到時可別怪我。楊桂妃很不負責任的這麽想。
官舒睛不了解繼母,不,應該說她沒有費心去了解過,所以,她很難想像嫁給一個老丈夫是什麽滋味?
「阿姨,你愛我爸爸嗎?在你決定嫁給他的時候。」官舒晴鼓起勇氣問了
一個深藏在她心中的問題。她也擁有獨生女的自私心態,害怕要獨自承擔父親的老年生活,因為官茂園並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人,萬一再失去「老伴」,誰知道會不會變得愈發古里古怪。
楊桂妃思索了一下。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事關以繼母的身分,或是以女人的身分來回答。
「不喜歡怎麽會嫁給他呢?」楊桂妃爽快的說:「我和你爸都是早年喪偶,經人介紹而湊成對,沒有激情,不過相處久了,一旦少了誰,彼此都會很不自在。」
「你和爸爸知心嗎?」官舒晴以認真的態度問。
楊桂妃斜睨了她一眼,好笑地道:「你爸爸從來就不是體貼的人,大男人主義頗重,不懂得體貼別人的心,尤其是有關於女性方面的細微心思,他幾乎一竅不通。知心?哈!談何容易!」
「那你幹嘛嫁給他?他還整整大你十七歲。」官舒晴覺得莫名其妙。
「奇怪,你今天對我特別關心,有什麽企圖?」楊桂妃開玩笑的反問。
官舒晴翻了個白眼。「萬一你厭倦了我爸,我才好拐了你去賣,順便買一個新後母回來給我爸。」
「嘖嘖!最毒女兒心。」楊桂妃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你不說就算了!」
「因為我懶。」
「什麼?」
「你不是好奇我為什麽嫁給你爸嗎?所以我回答你:因為我懶。」楊桂妃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補充說:「我懶得再去討我前任公婆的歡心,我認命了,他們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我,即使我為可風他爸爸守寡八年,他們仍然無法認同我。」
「他們為什麽討厭你?你很隨和、很親切啊!」官舒晴忍不住脫口而出,有點代她抱不平的意味。
「因為我懶。」楊桂妃給她一個感激的眼神,繼續說:「夏家兩老都是精明能幹的人,我那三個大姑也是女強人,就只有我前任老公被寵壞了,比較愛玩。我高二沒念完就奉子成婚,這在姓夏的一家強人眼裏,簡直是不可饒恕!他們認定了是我拖累了夏家獨子,讓他變成和我一樣的懶惰、沒出息,米蟲一個!若不是我生下了可風,老早被掃地出門,也輪不到我守寡八年。」
「夏家有自己的公司,嫌你沒出息可以替你安插一個職位嘛!」
「他們家最低的學歷是大學畢業,不肯讓我出去丟人現眼。」楊桂妃失笑,自我解嘲地搖搖頭。「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生完小孩又更笨了。或許我真是懶吧!不求上進,若非前任公婆排斥我,搞不好我會『懶得再嫁』而一直守寡下去,混口安穩飯吃吃。」
官舒晴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倒希望你懶得再去愛別人,和我爸白頭到老。」
「那也不錯啊!」楊桂妃呵呵笑道。
在醫院下車之前,她幫官舒晴買了一束探病的鮮花,得到一個感激的眼神。楊桂妃不得不承認,她喜歡被人需要或被人感激,那會使她精神一振,自覺活得很有意義。
官舒晴抱着花束走進設備新穎又現代化的大醫院,特等病房裏附設有會客室。不過,她還真是被嚇了一跳,小巧的會客室彷彿一片繽紛花海,桌上堆滿了禮盒、水果籃,放不下的全堆在地上。一個小孤女孫巧靈,不過是盲腸發炎,哪來這麽大陣仗?她懷疑自己走錯了病房。
一個高個子女人正送走一位貴客,很自然的轉而面對她。「你好,小姐。」她極有禮貌的向官舒晴問候,「我是林均秀,柏先生的秘書,在此感謝你百忙之中來探望巧靈小姐。」
「這麽說,我並沒有走錯病房。」官舒晴讚歎地望了望高貴的蘭花、昂貴的香檳玫瑰與香水百合,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進口鮮花,她突然覺得自己手上的這束花未免太廉價了。
「哦!這些全是柏先生的客戶送的。」林均秀善解人意的說,讓官舒睛明白孫巧靈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下的受益人。
「巧靈她還好吧?」
「謝謝你的關心,她非常好。請問貴姓大名?」
「我是官舒晴,她的室友。」
「原來是你,巧靈小姐等你很久了。」林均秀的臉上有一種「終於達成任務」的鬆懈神色。她約莫三十歲,容貌相當上鏡頭,膚色白皙,兩頰微紅,豐滿的紅唇予人重感情的感覺,揉和了她精幹的一面。
「官小姐請進。」
官舒睛卻是呆愣在當場。
由沙發上起身的兩位年輕男士,一個自然是柏雅器,另一個竟是她的繼兄夏可風,她作夢也想不到會在此相遇。
「巧靈,」柏雅器不疾不徐地輕聲說:「大家都是非常誠心地來探望你,你別胡思……」
「得了啦!如果我不是『柏雅器的小妹子』那些人會來看我嗎?」孫巧靈促狹地指向夏可風,「就拿你來說好了,你會來看我嗎?」
夏可風柔和的唇角叛逆十足地抿了起來。「不會,因為我不認識你。」
「說得好!不過,也只有你敢老實承認。本來我就不是什麼知名人士嘛!」孫巧靈頑皮的朝柏雅器眨眨眼。「要是你乖乖去上班,別成天守在醫院,那些人也不會蜂擁而來,搞得我煩死了。」
柏雅器捏一下她的小鼻子。「不知好歹!」
孫巧靈吐吐小舌。「不過,因此引來夏可風倒也值回票價。」
「我?」真可風好奇的咕噥道。
「可不是。」孫巧靈才不管官舒晴的臉色開始漲紅,逕自往下說:「成天聽舒晴夏可風長、夏可風短的,聽得我耳朵都長繭了,我實在很好奇這夏可風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大人物……」
「孫巧靈,閉上你的嘴巴!」官舒晴急得想捂住她的嘴。
「好凶喔!我現在是病人,記得要對我溫柔一點。」孫巧靈眨眨眼,拉住柏雅器的大手。「你瞪我也沒用,我的靠山正杵在你面前。」
「小人!」官舒晴咬牙道。
「我本來就比你小嘛!不過,叫『小人兒』比較好聽。」孫巧靈的臉上漾箸光彩,含笑地道:「夏可風,你是不是給舒晴吃了迷藥,否則她幹嘛那麽崇拜你啊?」
夏可風居然說:「她崇拜我是應該的,因為……」
「你別亂講話啦!」官舒晴先下手為強的堵住他的下文,把花束塞進孫巧靈懷裏,說道:「祝你早日康復!我們還有事,先走了。」不由分說的拉住夏可風的手,死命的將他往外拖,而夏可風還真的乖乖的被她拉了出去。
孫巧靈掩嘴偷笑。「這下子,舒晴不告白也不行了。」
柏雅器抱胸道:「你幹嘛多事呢?」
「我急着想當伴娘嘛!告訴你喔!大器,我穿禮服保證超美的。」
「這也算理由?」
「不行嗎?」小妮子嘟起嘴,瞪起眼,大哥哥只有豎起白旗。
相雅器暗自嘀咕,想穿禮服,可以自己搶先當新娘啊!
※※※
醫院停車場的一角,一雙男女對峙著。
官舒晴質問他,「你打算對巧靈胡說八道些什麽?」
夏可風笑了。「你說呢?」真好玩,這麽久沒見面,她故作成熟的外表下仍是一顆容易被挑動的心。
「你反問我?」官舒晴張口結舌的表情實在滑稽。
「是啊!我開始相信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說不到兩句話就被你急急拉走,這表示你知道我要說什麽,並且很不中你的意就是了。」
官舒晴嬌嗅地白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麽,但肯定沒好話就對了。不好笑的幽默感——這便是你夏可風的作風。」
「原來你這麽了解我啊!真不愧是我的小新娘。」
「誰……誰是你的新娘子?」官舒晴大驚失色地猛跺腳。「我就知道你會抬出小時候陪我玩扮家家酒的可笑往事來說嘴,告訴你,沒有人會覺得有趣,你不如閉嘴算了。」
夏可風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你別搞錯了,那是你的『小時候』,而我當時已經是堂堂十六歲的高中生,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然你說要做我的新娘子,而我都答應你了,怎麽可能出爾反爾呢?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拿你當『未來的老婆』看待,你感覺不出來嗎?」
「沒感覺。」官舒晴老實地說。
「真沒良心,」夏可風不禁從喉嚨輕輕逸出一聲嘆息。
「幹嘛?你少給我亂按罪名。」她忍不住衝口而出,「從小到大,我只看見你和官姿華談笑風生,彷佛你們才是同一國的。」她感到自己全身僵硬,偏偏又管不住舌頭地往下說:「你們莫名其妙的闖進我家,瓜分了屬於我的父愛,贏得我爸的全部注意力。而我,通常是被晾在一旁的那一個,冷眼旁觀你們『父慈子孝』、『兄妹情深』。」
「你喜歡自怨自艾?」他的聲音雖平淡,但仍流露出興味。「別想我會對你說抱歉,那並不是我的錯。我媽要嫁人我有什麽辦法?只好隨遇而安的適應新生活、新父親,差別在於我沒有照你的心愿表現出繼子頑劣的一面,使繼父討厭我。」
「我又沒有那個意思。」她有種被冤枉的氣憤。
「別嘴硬了!單看外表你最柔弱,其實你才是我們三個之中最難搞定的那一個。」他不甘示弱的說。
他的話像是刺到她的心窩。
「既然如此,你還敢說我是你的小新娘,不怕我真的賴定你?」
「不怕,我喜歡看你吃醋的樣子。」
「我吃醋?」她可愛的哼了一聲。「我愛吃酸的東西,自有酸梅湯供我解饞,不必吃醋。」
「好,你不吃醋,你只是嫉妒而已。」
「我嫉妒什麽鬼東西啊?」她瞪眼,一副他很不上道的表情。
夏可風咧嘴笑笑說:「你嫉妒我跟姿華有說有笑的,而你在旁邊老是插不上嘴,所以才認定我和姿華是同一國的。其實真冤枉,我們長大的時候,你仍是小孩子,你說不來『大人話』,而年少輕狂的我們也不肯對你『童言童語』,自然使牛頭不對馬嘴啦!」
「狡辯!」
「真心話。」他笑起來非常童叟無欺,適合生意人。
官舒晴癟癟下唇,一副不願採信的模樣。「至少姿華並不這麼想,她一心全在……」見鬼,她幹嘛替官姿華表白?
「不要去管別人怎麼想,你會活得比較自在。」他淡淡地挑起眉毛。「走吧!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說的托住她的手臂,像是怕她跑掉,直到將她塞進賓士車裏,快速地駛上車道。
他今天穿着一件淺綠色襯衫,一條休閑長褲,看起來洒脫自在。
一路上,官舒晴對於坐在身旁的他十分介意,他令她坐立不安。她自問對夏可風的了解不夠多,他說她是他的小新娘,當然是玩笑話,不必沾沾自喜。可是,看他那雙修長的大手悠然的握住方向盤,彷佛和她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男女朋友,這使她有點不自在,愈想漠視他,卻愈發意識到他的存在不容忽視。
「我很帥吧!你一直看着我。」
雖然說自信總比自卑好,但是過於臭屁,還是教人受不了。
「麻煩你照照鏡子,你只是不醜而已。」她故意以僵硬冰冷的口吻說著違心之論,附帶不屑的一瞥。
「可是有人卻看個不停,欣賞得不得了。」
「我是奇怪你去拜訪客戶,居然沒穿西裝、打領帶。」
夏可風瞅了她一眼才回答,「只是去探病,穿得太正式反而教病人不自在。事實也證明我是對的,其他人都三言兩語就被柏先生請出病房,只有我在那兒坐了不下十分鐘,直到你出現為止。」
「你為什麽特地去看巧靈,是為了怕得罪柏雅器?」
「在這圈子混的人,沒有人不知道孫巧靈對柏雅器的重要性。」他的聲音有些扭曲。「生意不好做啊!我們生產的塗料賣給廠商,而柏雅器名下的汽車公司是我的重要客戶,只要正式簽約就可保障未來兩年的營收正常,所有的員工都有年終獎金領了,包括你爸爸。」
官茂園今年初退休,楊桂妃怕老公沒賺錢,成天在家裏盯箸她找碴,便要兒子安插個職位給他。
官舒晴可不買帳。「柏先生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嗎?」
「柏雅器做生意很精明。不過,人情世故你懂不懂?賺錢除了憑實力,還得靠三分運氣,更重要的是平日苦心經營的『人脈』。」他兩道濃眉下的銳利目光朝她掃了一眼。「認識柏雅器的人,沒有人不知道孫巧靈是他最親愛的小妹子。難得有機會獻一次殷勤,何樂而不為?又沒損失什麽。」
「我想,這陣仗是巧靈始料未及的吧!」
「只要她一直跟在柏雅器身邊,她遲早必須習慣。」紅燈時,他突然湊近她,愉快、逗趣又促狹地看着她。「你很羨慕自己的室友有一位來頭很大的監護人,對不對?你可不要嫉妒人家喔!」
「我才沒那麽小心眼。」她的聲調平淡,努力不被他激怒。
「其實你也不比她差到哪裏去。」夏可風瞟了她一眼,隱隱含着笑意。
「柏雅器是陪伴在孫巧靈身邊的另類『長腿叔叔』,而我,可是一直拿你當『未來的老婆』看待。」
「活見鬼了!你根本很少理我。」
「誰教你不趕快長大!我總不能跟一個連鼻涕都擦不乾凈的小孩子談戀愛吧?萬一被人取笑有『戀童癖』,教我如何在商場上立足?」
官舒晴的臉上一片臊熱。「夏可風,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
「真沒情趣!你應該說『粉幸福』才對。」
「幸福你的頭啦!你根本不愛我,不要拿我尋開心。」她咬牙切齒道。
「奇怪,我表白得不夠清楚嗎?」這下子換夏可風齜牙咧嘴了。「更糟糕,我說了半天居然沒把最重要的一句話說出來。咳、咳!舒晴,你今年滿十八了吧?」
「沒錯。」她今年幾歲很重要嗎?
夏可風擠出一個由衷而自然的笑容。「我們選個好日子結婚吧!」
喝!官舒晴嚇得頭朝後仰,若非正坐在車內,難保不跌個四腳朝天,那就離住院的「好日子」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