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夕陽斜照,神駿的紫騮馬在市集奔馳,與無數華麗光鮮的招牌擦身而過,在市集裏最破舊的店家前停下來。
沈滄海翻身下馬,踏人昏暗狹小的客棧。
「掌柜,住店的。」清脆的嗓音響起,伏在櫃枱的掌柜與正在打瞌睡的小二抬起頭,看着進門的少年人,雙眼不由自主地收縮,然後瞪大。
少年的光采,就像一顆晨星,驟然照亮陋室。
早就習慣旁人的注視,沈滄海怡然自若地在角落坐下,對小二招招手。
「小二哥,麻煩你過來一下。」
「好!好!」小二登時清醒過來,大步向他走去。「這位少爺想吃什麼,小店什麼山珍海味都有的!」
眼眸流盼,掃過殘舊的店面,沈滄海輕笑起來。
「真的什麼都有?」
「這個……」取笑之意如何明顯,小二搔搔頭,尷尬地垂下的眼忽然瞧見他插在腰間的金笛。
小二證了一怔,問。「少爺是不是從蘇州來的?」
沈滄海含笑點頭。「是!」
「少爺可是姓沈的?」
「也是!」沈滄海再次點頭。吃吃地笑着,反問。「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已經有人為我付過住店的銀兩,要你們辦了酒席,還準備好新衣服,叫你們燒好熱水在裏面等我?」
小二大驚,瞪着眼像看鬼一樣看着他。
「少爺你怎會知道的?」
沒有答他,沈滄海笑着站起來。「那你先帶我進房洗澡吧,食物麻煩你挑幾樣精緻的送進房間便可。」
「啊!好!沈少爺請這邊走!」小二嘀咕不已,把他帶進房間,出來后,心裏還在疑惑,想:這少年好厲害,怎麼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卻不知浸在熱水裏的沈滄海心中同樣疑惑。
自他出蘇州開始,每到一間客棧住店,總有人預先為他付賬,準備好一切。
起初,他害怕得不得了,以為厲無痕這麼快就追來了,到過了幾天,一直不見厲無痕出現,他才寬心下來。
「到底是誰呢?」抱膝坐在熱水中,他歪起頭,枕着木盆的盆邊細細地思索起來,事情與無痕哥無關,因為無痕哥不會只是跟蹤他,一定已經走出來,把他揪回去教訓了,也不是天魔教的其他人做的,一路上沒有他們的蹤影。
自從八歲上山後,他第一次離開千刃崖,他在山下沒有朋友……山上也沒有。
啊……不是!不是!在山下有朋友,勉強算有一個……沈滄海高興起來,眼睛瞪大了,閃動着星光。
他的心情忽然間變得很輕鬆,美滋滋地洗過澡,吃過晚飯,在又新又軟的枕頭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清晨,便繼續上路去了。
這次,他卻不再催馬趕路,放任紫騮馬緩緩踱步,午後,走入一條小路,小路兩旁開滿不知名的野花,有如紅霞映日,美不勝收。
紫騮馬伸長脖頸嚼咬甜美的花朵,沈滄海彎下腰肢輕撫愛馬的鬃毛,輕笑着說,「笨紫騮,花是用來賞的,那有人像你一樣朵頤大嚼,大殺風景。」
「小兄弟,它畢竟是一匹馬而已,你和它說道理是沒有辦法說通的。」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沈滄海還是輕撫着愛馬,頭也不回地說。「你終於肯出來了嗎?」
牽着白馬,從花叢間緩緩走出來,俊朗瀟洒的男子嘆一口氣。
「我再不出來,你就用要這種龜速繼續前行下去,那今晚註定要露宿野外了!」
「露宿野外又如何?我不怕!」
「就當我怕吧。」
看着面前的紅花,沈滄海蹶嗦唇。
「當?那有什麼當不當的?怕,就是怕!」
「是!是!是我怕!」男子附和着,連連點頭。「我怕露宿荒郊野外,怕黑怕鬼怕沒東西吃怕不能洗澡身體會臟。小兄弟滿意了吧?」
停在他左肩上的鸚鵡跳起來,用古怪的聲調連連叫道。「怕!怕!怕!怕!」
一連幾個怕字,終於引得沈滄海,回頭瞧去,漂亮的丹鳳眼首先落在那頭又紅又綠的鸚鵡身上。
會說話的鸚鵡他從來未見過,幾乎忍不住要衝上前摸摸,但心念一轉,烏亮的眼珠還是落到男子的臉上。
鸚鵡再有趣,又怎比得上這個偷偷跟着自己幾天的人?
「你為什麼一直跟着我,抱着什麼壞心腸?快快說出來!」問得雖然蠻橫,卻掩不住滿臉笑意,梨渦淺現,色若春曉,把兩旁的紅花都比了下去。
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秀麗無雙的臉孔,男子的聲音柔情似水。
「你忘記了嗎?我們有月下之約,我是來踐約的。」
「胡說八道!」沈滄海抬起眼角,似嗔非嗔地橫了他一眼。萍水相逢,這麼遠遠地跟過來,若說沒有古怪,誰相信?
他拍馬前行,不再理睬身後的人。
「小兄弟等等。」
男子翻身上馬追趕,肩上的鸚鵡拍翼飛起,飛到沈滄海身前,模仿着主人的聲音不停嚷着。「等等,等等,等等!」
瞧着它的嘴子在面前張張合合,發出既沙啞又繞舌的古怪說話聲,沈滄海再也忍不住,伸手摸它的羽毛,馬一緩下來,便被男子追上。不覺痴了,輕聲問。
「小兄弟,我和你一起上路,你說好不好?」
「這個……」眼波流動,看着男子殷勤的俊臉,沈滄海點點頭。
「隨便你吧!」心想:反正即使我說不,你也會跟來的。
雖然明知道有問題,但想到一路有這個有趣的人作伴,他的心就忍不住雀躍地跳個不停。
逗弄着鸚鵡半晌,他問。「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吧?那你的姓名呢?」
「我?」男子笑了笑,本來想隨便說一個假名,但瞧見沈滄海一雙清澈純粹的丹鳳眼,瞬間沈吟。
沈滄海眨眨眼,問。「說自己的名字也很難嗎?」
聽出他話里的質疑,男子不再遲疑,豁達地說。「我姓凌,叫青雲。」他想沈滄海入世未深,即使自己說出真名,他多半是不認識的。
果然等了半晌,沈滄海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凌青雲暗暗鬆一口氣,笑說。「你可以叫我凌大哥,我叫你小海兄弟。」
「那個小字就不必了。」沈滄海皺一皺眉頭,雪白的鼻子也皺了起來。
「叫我滄海吧……我一直都想試試讓別人這樣叫我。」
他依言照辦,立刻就叫了一聲。
「滄海。」
由他抑揚的聲音叫起來,簡簡單單兩個字也變得份外動聽,沈滄海心想:被人叫自己名字的感覺,果然如想像中一樣,舒服極了。
高興地笑彎了眼睛,不覺便拉着馬,向凌青雲又靠近了一點。
鸚鵡高高地飛起,翅膀拍起花辦,兩人騎着馬在花海中緩緩踱步,日光照着,情景如詩如畫。
凌青雲輕聲問。「滄海,你想去哪裏?」
沈滄海露出笑容,燦爛更勝陽光。
「貴州。我要去貴州!」
華麗的大廳里,迴響着厲無痕冷冰冰的聲音。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這麼多人竟然找不到一個人的下落,而且那人還是一個從未下過山,從未試過孤身出門的孩子!」
冰冷的語氣令人從心底里發寒起來,站在廳堂里的人,沒有一個的腰肢挺直,也沒有一個的腳沒有打顫。
吊在門外的十多顆人頭,到現在還滴着鮮血,滴滴答答的聲音不停地提醒他們辦事不力的下場。
十八修羅中的一人站出來說。「以光明護法的外貌本來應該很矚目的,但是我們打探的時候遇到很多障礙……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光明護法的行蹤抹走一樣。」
「這些就是你們唯一能告訴我的消息?」怒極反笑,眸光在他們身上逐一流動,厲無痕點點頭。
「好!太好了!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你們的命。」
聞言,十八修羅都是渾身一震,互相看去,都從同伴的眼中看出驚懼。
除了他們十八個人外,當日有份殺入上官世家的所有人,全都被厲無痕以保護光明護法不力的罪名處死。
即使沈滄海是自己走掉的,在厲無痕眼中,他們依舊是失職。他們都知道若非自己曾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今日絕對沒有命站在這裏。
嚴厲無痕也從他們眼中看出驚懼,只是他沒有理會。
失去沈滄海,令他心力交瘁,他已經沒有心情掩飾自己冷酷無情的天性。
「說吧,說一些有用的東西出來,若沒有,你們就自己把頭割下來,免得我動手。」
「屬下等無能!」
十八修羅都說不出話來,只得跪下領罪,看着他們可憐的樣子,何文盛大着膽子說:「暗夜大人,我們雖然找不到光明護法,但是……屬下敢肯定他是一路向南而去,沿着舞陽河前進。」
他在案上展開地圖,指頭向舞陽河劃去。
「光明護法不是漫無目的地前進,而是有想去的地方,雖然暫時未能出來,但是只要再琢磨一下,屬下一定能將他的目的地找出來。」
廢話!厲無痕心中暗想,仍然忍不住看向地圖。
向南走,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為什麼要向南走,南方到底有什麼能令小海大着膽子出走?自從八歲上山後,小海從來沒有離開過千刃崖,江湖對他而言,只是個陌生的地方。
目不轉睛地看着地圖,順着舞陽河道看去,一個個地名在腦海盤旋,立刻又被否定。
忽然,厲無痕目光定着在一點之上,腦海里靈光一閃。
「叫所有人不用再找了……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指頭指着地圖上的一點,知道沈滄海的去向後,他的臉上依然沒半分喜色,反而微微灰白。
早就應該想到了,小海只會去那裏,他唯一知道,唯一認識的地方。
貴州,鎮遠鎮!
濁黃的河水圍繞着的古樸的城鎮,城鎮依着舞陽河而建,水路發達,碼頭上旌旗飄揚,大船小船來回往返。
掌舵的舶公剛將船兒泊岸,沈滄海就急不及待地跳上岸頭。
「滄海,等等我吧!」凌青雲把船錢給了舶公,牽馬下船。
他左右手各牽着一匹馬,自然是走不快的,沈滄海站在遠遠的,孩子氣地招着手,一再催促。
「快點,快點嘛!」
凌青雲摸摸鼻尖苦笑,好不容易走了過去,沈滄海反而不急了,在碼頭邊的市集裏左看看右摸摸的。
這個碼頭是南方絲路往來的重要驛站,在市集擺賣的都不是尋常商品,件件細緻精美,奇怪就在於沈滄海看的不是煙槍煙絲,就是女人的水粉首飾,還拿起一雙玉鐲子,問:「凌大哥,這雙玉鐲子是不是很漂亮?」
凌青雲點點頭,沈滄海開心地掏出銀兩把玉鐲子買下來,接下來又買了幾件金器,參茸燕窩,大盒小盒的都掛在馬身上,當然,都是掛在凌青雲的馬上,他可捨不得要心愛的紫騮變做苦力騾子。????
眼看愛馬負着滿身盒子,凌青雲倒是洒然得可以,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要買?」
「唔……」抬頭張盼片刻,沈滄海雙眼亮了亮,向右邊的一個攤販走過去。
攤販上放滿刀劍,他拿起一把只有掌心長的象牙小刀,問。「這刀賣多少?」
販子說了價錢,還未議價,凌青雲便拿出一綻銀子來,看着沈滄海笑說。「難得你終於買了:一件適合自己的東西,我送給你吧。」
拔出象牙小刀把玩,他隨口應道。「不是,這也是要送給別人的。」
凌青雲伸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僵,但還是把銀子放到販子的手上,不動聲色地問。「送給誰?」
他漫不經心地答。「送給我家裏的小孩子。」
凌青雲笑起來。「送小刀給孩子?即使只是象牙刀,也太危險了吧?」
「我家的小天邪不是普通孩子,越危險,他越喜歡,等他見到這把小刀……」說到一半,沈滄海忽然住口。厲無痕還未來捉他,他就自己想到回去后的事了嗎?
心思紊亂,他蹙着眉頭把小刀收起來,留意到他的神色倏然間顯得落寞,凌青雲抬起頭,隨手指向前方的小食攤檔。
「滄海,我們過去吃點東西,嘗一嘗這兒的地道小菜。」
他想也不想便搖頭。「東西已經買好了,我想儘快入鎮。」
「我們由早上吃過早點后,就沒有再吃別的東西,你難道不覺得肚餓嗎?舶公說過由碼頭到鎮子要近兩個時辰的路程,還是先吃飽才上路吧!」
凌青雲說的話的確有道理,沈滄海不由得遲疑起來,好不容易才答應了。
「好吧!」
兩人走過去,還未坐下,濃濃的香氣就撲鼻而來,都是花椒八角等嗆鼻的香味,凌青雲這才有機會往招牌一看,長長的布條上寫着「麻辣魚王」,下面還畫了一個盛着魚、湯和辣椒的大鐵鍋。
看着招牌,沈滄海的雙眼發亮。
「這個好!我小時候就常常想吃,但是那時候沒有錢,每次都只能幹瞪着眼看。」
凌青雲勉強牽一牽嘴角,未及說話,就被他拉着在坐在梧桐樹下的矮木桌椅上。
菜端上來,是用一大個鐵鍋上的,鐵鍋燒得通紅,裏面的紅油還冒着泡,吱吱地響個不停,紅彤彤的油里浮着數不清的辣椒。
滄海用湯勺撥開足足一寸厚的辣油,再把辣椒撇去了,露出雪白的魚片,迫不及待地挾了一筷。
「唔……很辣很辣很辣!」一連三個辣字,卻吃得眉開眼笑,見凌青雲不動筷,他還親自把魚湯舀到他的碗裏。
「凌大哥,這湯又香又辣,你嘗嘗吧!」
垂首看着滿碗通紅,凌青雲咽一咽喉頭,覺得嘴裏已經熱了起來,為難地向沈滄海看去,卻見他仰着頭看着自己,眼裏帶着期盼。
明明是天真無邪的光芒,卻像能把人的魂魄攝引出來,是他練的攝魂功太厲害了?還是他天生有就一種過人的誘惑力?
凌青雲在心中掙扎了一會,什麼也不說,拿起碗便把湯倒進口裏。
「好吃吧?好吃吧?」沈滄海高興極了,自己吃着之餘,一筷筷地把魚肉挾到他的碗裏,凌青雲自忖實在消受不起,但每次想開口拒絕,瞧見他一雙星光閃閃的眸子,不知怎地,便捨不得說話了。
一頓下來,辣得凌青雲根本說不出話來,拿着水壺不斷地把水倒進喉嚨,心裏想:俗語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果然有道理。
沈滄海倒好,飽餐一頓后,便嚷着叫熱,把收在懷裏的冰魄神珠拿出來,放在臉頰上不斷滾動。
泛紅的臉頰漸漸回復雪白,在滲透的寒意下肌膚仿若着透明,似乎連皮下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凌青雲的眼睛先落在他雪白的肌膚上,再向冰魄神珠看去。
「滄海,這顆珠子很特別,可以給我看看嗎?」
點點頭,沈滄海把冰魄神珠交到他的手上,凌青雲拿近細看,只覺一陣淡香飄過鼻尖,似乎上面還留着沈滄海肌膚的馨香,出神半晌,才收斂心神,仔細打量起來。
名副其實,冰魄神珠觸手生寒,拿在手上等同拿着一塊不會融的冰,裏面的一點血紅,隨着珠子的轉動而蕩漾,就像活的一樣。
「這珠子觸手生寒,看起來非常珍貴,不知道有什麼名堂?」指頭轉動着冰珠,他露出一副繞有興味的樣子。
「這叫冰魄神珠,是一件寶物。」沈滄海答得乾脆極了,連凌青雲也暗暗詫異起來,沉吟半晌后再問。「既然是寶物,必有特別用途,你可知道?」
沈滄海依然乾脆……乾脆利落地搖頭。
「我知道,但是不可以告訴你。」
魔教四大鎮教寶物:魔陵散,冰魄神珠,九霄環佩與碧水寒潭,冰魄神珠排行第二,是光明護法的信物,歷代光明護法都將它隨身攜帶,厲無痕既然要他做光明護法,自然把冰魄神珠的用處對他說了,他雖然不認為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但是也知道不能對聖教以外的人隨便說出。
「這顆珠子以後就是屬於我的了,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常常借給你摸。」他邊說,邊攤開手掌,示意凌青雲把冰魄神珠還給他。
觀其神色,料想難以從他口中套出什麼,凌青雲洒然而笑,把冰魄神珠放到他的手上,隨後,非常自然地轉了話題。
「已經午後了,如果我們現在入鎮,只怕今晚難以找到地方留宿,我們不如在附近找間客棧暫住,明天早上才到鎮裏去吧!」
「不!」沈滄海搖頭說不,也不等他,逕自站了起來。
見他如此,凌青雲也不多說,扔下一綻碎銀,騎上馬,向鎮遠鎮進發。
通往鄉鎮的小路崎嶇不平,沈滄海雖然着急,但心裏愛惜馬兒,只得在緩緩而行,一邊左顧右盼,走了約半個時辰,他忽然勒住馬轡。
「滄海?」凌青雲也連忙住馬,只見他獃獃地看着佇立在右邊的一塊石碑,騎馬徘徊幾圈后,索性跳下馬去,站在石碑前駐足觀看。
凌青雲沒有辦法,也只得翻身下馬,向石牌走去。
垂首看着石碑,沈滄海露出眷戀懷念之色。
石碑就佇立在草叢中,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的紅漆都脫落大半,只勉強瞧出「鎮遠鎮」三個字。
凌青雲知道,這個石碑就是地標,表示他們已經踏人鎮遠鎮的範圍之內。
看着沈滄海一副出神的樣子,他忍不住問。「滄海,你還未告訴我,為什麼要來貴州?」
手輕輕地摩挲着石碑,沈滄海眨眨眼,回眸一笑。
「你也一直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一路上你總是未卜先知,知道我會住哪一間客棧。」
「很簡單!」凌青雲爽快地聳聳肩頭。
「你是逃家的小孩子,而且是有錢人家的逃家的孩子,你家裏的人一定會以為你會選最好的客棧,所以你就偏偏入住那些最破舊的客棧。我說得對不對?」這算不得什麼秘密,若能以此換得沈滄海心中的秘密,又算得什麼?
「對……你真的很聰明。」沉吟着點頭,沈滄海忽然覺得有些不妥。
連一個剛剛認識自己的人都猜中他的心思,難道無痕哥會想不到嗎?既然如此,追兵早就應該追來了,為什麼……
難道無痕哥追殺慧苦時真的出了什麼事嗎?不……那是不可能的!以他的武功與手段,即使多十個慧苦也不可能傷害到他,但是……
心神本來已經恍惚,這時更加紊亂起來,沈滄海晃晃頭,強迫自己別想下去。
適時。凌青雲在他耳邊說。「作為交換,現在可以告訴我來貴州的理由吧?」
「這裏……」沉默半晌,他才吐出答案。「這裏是我的故鄉。」
「哦?」其實在他買禮物的時候,凌青雲已經猜到幾分,這時故意露出驚訝之色,問:「你不是與哥哥從北方來的嗎?」
沈滄海笑着搖頭。「我的確從北方來,但是,我真正的家在這裏。」
「此話何解?」凌青雲更感興趣了,抱着手等待他的解說。
「有句說話是形容貴州的,幾乎每個人都聽過一一『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這裏是個窮地方,很窮很窮很窮。」
一連三個窮字,說得極輕,卻帶着無盡沉重,凌青雲見到沈滄海稚氣未脫的臉孔上竟泛起似有若無的悵然之色,便知道接下來的話,就是他身世的關鍵了。
「我的家就在這個鎮的太平村裡,和貴州大多數人一樣,家裏的環境不好,小時候,我吃得最多的就是番薯粥,不過,爹娘很疼愛我,每年我的生日,爹都會買一小塊肉回來,叫娘親煮給我吃,他們就是這樣,總是儘力要令我過得好,日子雖然窮,但是我們一家人過得很快樂……」
回想起童年的快樂日子,沈滄海露出微笑,那時候吃的番薯粥,回想起來,味道似乎比山珍百味更加美味。
「直至有一年大水,我們和村民一起到山上避水,到下山時,不單止我們的村子不見了。幾乎整個鎮也被沖走了,只有這個石碑奇迹地一直留在原位。爹爹是個很樂觀的人,見到家裏什麼都沒有了,他也沒有傷心,反而對我說『還好這個牌坊沒有被沖走,要不然多少被水沖走的冤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摸着支撐牌坊的石柱,沈滄海牽起唇角,學他爹爹當日那樣笑起來,卻帶着無法掩藏的愁緒,苦中作樂,如何能真心而笑?
「大水之後,緊接而來的就是瘟疫。農作物,畜牲都死光了,我們唯一能吃的只有草根和樹皮,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剛好有一個從外地來的女人經過,說是代京城一些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四處找孩子收養的,爹娘沒有辦法,只有聽信她的說話,把我賣了。不是貪圖她給的三兩銀子,只是想我能夠活下去,離開村子到外面過好日子。」
眸光飄遠,彷彿神遊物外。明明是遙遠的過去,連爹娘的容貌在記憶中也變得模糊,但所有離別時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離家的那天早上,娘親把頭髮剪掉,放進荷包里,她抱着我低聲哭泣,叫我以後若遇到什麼傷心事,就把荷包拿出來,她會一直守護我。爹也哭了,他親手為我穿上棉襖。之後,我才發現,賣身的三兩銀子原來都縫在衣服裏面,他們一分錢也沒有拿走,都留了給我……」
說到這裏,眼淚終於從眼眶滴了下來,凌青雲走近,伸手想擁着他的肩頭安慰他,卻被他退後一步,輕巧地避過。
提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淚珠,沈滄海緩緩合上眼帘,墜人自己的思潮之中。
自從那一天早上離開家園后,已經六年了,他從來沒有回過來。
把他帶離家的黃嬸對爹娘說會帶他到京城的人家當養子,暗地裏卻是天魔教的分壇女弟子,職責是從各村子買來孩子,送上千刃崖養育。成為聖教的生力軍。
大部分和他同期送上千刃崖的孩子成為奴僕下人,也有些被選為弟子的因為熬不住艱苦的訓練,或觸犯教規而被處置,其中能像他那樣幸運,得到憐惜疼愛,像小少爺一樣長大的卻是絕無僅有。
但是,並不是所有事他都能夠例外的,就如:被聖教收養的子弟都必須忘記山下的父母親朋,不可以再回家去,這一點上面,無痕哥就從來沒有心軟過。
還未懂事時,他曾經求過很多次,即使耍性子哭鬧,無痕哥一次也沒有答應他。
這次出來,他本來也不敢想起這件事,但是當孤身在上官府內走動時,才忽然想到,他一直等待的機會原來就在眼前。
無痕哥離開了,其他人管不了他,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若他不好好把握,只怕以後不會再有了。
就是這一念之間,他不顧一切地逃了出來。
千辛萬若苦地回到故鄉,滿滿的興奮,在見到石碑的一刻,變成緊張與忐忑。
這麼多年了,娘親能夠第一眼認出他嗎?爹爹的身體是不是和信中說的一樣健壯?自己……自己還是他們最疼愛的孩子嗎?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暗暗取笑自己,沈滄海的心情終於平伏下來,拉起紫騮馬,走過牌坊。
「等等!」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偏偏凌青雲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回頭看去,卻見凌青雲臉露狐疑之色。
「這麼多年沒有回來了,你怎知道雙親依然健在?」
這話問得唐突,沈滄海登時不悅地蹶起唇。
「他們當然健在!」
「九歲那年生日,他再次央求無痕哥讓他回鄉,無痕哥依然不答應,他那次哭鬧得很厲害,一直在花園跪着,第二天還發起熱病,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無痕哥雖然沒有改變主意,卻終於心軟,答應讓他和家人通信。
自此,他每年都會寫幾次信給爹娘,由無痕哥派人送到家鄉,爹娘也有回信給他,知道彼此安好,都非常高興,這次等爹娘親眼見到自己,都不知道要高興得怎樣呢!
越想,心裏越着急起來,揮開凌青雲的手便向前走去,才走了兩步,又被凌青雲拉住。
「滄海,你確定他們在?」
「你胡說什麼!」聽他一再質疑自己爹娘的生死,沈滄海一雙丹鳳眼中泛起薄怒之色,語氣也有了怒意。
凌青雲亦知自己失言,頓一頓后,改口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確定要在今天去探他們嗎?你有多年沒有回來,已經不認得路吧?這個鎮子也不小,等我們去到你家裏時已經很晚了,只怕你的爹娘已經熟睡。」
「我很心急呢,而且爹娘見到我,一定會很高興!」笑逐顏開,沈滄海足下交錯,如魚一樣滑出凌青雲手底。
凌青雲左足倏踏,右手翻轉,便再次拉住他的手腕。
「你好好睡一天,養好精神,明天才去找你的爹娘吧!」
「不要!」
聽我說,天色不早了,明天才去吧!」
交談之間,兩人手腳毫不停歇,短短四句說話,已經七擒七脫,凌青雲出手快如電掣,沈滄海退脫如兔,兩人身手之快之准,若被旁人看見都不知到要如何讚歎。
幾番退卻,總是擺脫不了凌青雲如爪五指,沈滄海又急又氣,暗地提一口氣,雙眼異芒倏閃,眼看便要使出攝魂大法。
凌青雲識得厲害,登時后躍半丈。
「滄海,我不是要阻擾你,你也想用最好的一面見爹娘吧?這幾天你趕路趕得樣子也憔悴了,你的爹娘難免會以為你的日子過得不好在外面吃苦了,等我們回去碼頭的客棧好好休息一天,明天早上才再去你爹娘的家吧!」
鍥而不捨的,竟然都是要沈滄海遲一天才回家與父母見面。
沈滄海自然覺得他煩透了,但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覺得他說的話有些許道理。
自己和他交手后,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沾在身上實在不舒服到極點,而且在他的蓄意拖延下,申時將過,這時候入鎮,只怕還未找到回家的路,天色便要暗了。
遲疑多時,沈滄海蹙着眉頭,點一點頭。
「便如凌大哥所言吧,不過,明天一定要早點起床出發。」
「好!」凌青雲一口答應,走過去,彎着腰,親手幫他撥去衣擺上的塵沙。
俯視他俊臉上體貼的神色,沈滄海本來有點生氣的心情便忽然變得好了,立刻露出笑容,學着他的樣子,也彎下腰,雙手拍呀拍的,把他身上的塵沙都拍得飛起來。
如畫般俊秀的眉目,在滾滾塵沙里都看得不真,反而更加動人。
凝視着噙在他唇畔的天真淺笑,凌青雲不自覺地把臉別到一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