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槿兒!」
正在喝茶的朱槿,看見簡捷氣喘如牛地跑進後園,便好奇地站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這麼緊張!」
簡捷神色落寞,不知要如何對她說出這個噩耗。近日她好不容易才再展歡顏,比較寬心一點,若知道扶桑的死訊,實在不知道能否承受。
「槿兒,妳老實告訴我,妳有沒有半點喜歡上我了?」
「啊?」朱槿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一臉困惑和詫異。
「妳還是愛着扶桑對不對?還在等他回來接妳嗎?」那麼他根本不能分散她的情緒了?只有扶桑可以左右她的喜怒哀樂的話,那她肯定會崩潰吧?
她霍地綻放出一朵如花的笑容。
「是的,我一直在等他來接我,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來為止。」
上次和簡公子的一席話后,她已經知道扶桑不是討厭她才將她送來這裏,而是因為愛她。她也想清楚了,為了不辜負他的苦心,她會在這裏乖乖等他的,她柑信只要情況許可,他會回來接她的。
「假如他不會來接妳,永遠都不會呢?」
「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心一悸。
簡捷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要將事實告訴她。
「槿兒,妳聽好接下來我說的話,也要答應我,千萬不要激動!」
「究竟是什麼事?」她臉色一白。
「難道是扶桑出事了?」
他點頭,傷痛地道:
「他奉皇上之命,到喀爾喀執行任務,可是不幸遭敵方重傷,掉下懸崖了!」
朱槿眼睛驀地瞪大,手裏端的熱茶因為手軟滑落地面,響起一聲清脆碎響!
「你是說……他死了?」她全身的血液都涼了。
「是的,他們在崖底及河邊找了兩天兩夜,都找不到他的屍體,相信已……」見到她那張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簡捷揪緊了心,紅了眼眶,話已哽咽。
不知道打哪來的力氣,朱槿猛地將拉住自己的婢女一把推開,拉住簡捷的衣袖搖晃。
「你騙我!你騙我!扶桑的武功那麼厲害,豈能被人輕易所傷?他有很多手下的,不是嗎?他們怎會由得他被殺而不幫他?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那些可笑的謊言嗎?」
她的髮髻搖得亂了,臉上的妝也哭得糊了,漸漸無力的身子如脫線木偶般,簡直像個瘋婆子一樣。
簡捷伸手扶住看來隨時都會倒地的她,胸膛劇烈地起伏。
「我沒有騙妳,這等大事我又怎會拿來開玩笑呢?扶桑真的死了!」
當他從濟傎口中知道這個消息時,也是激動地不願相信,但那只是逃避現實而已,扶桑的一去不返,無論如何已經是事實,他們必須相信。
聽見簡捷再三證實,她的心就像被五馬分屍,向四面八方撕扯着!
扶桑死了!扶桑真的死了!
他就如她的神只一樣,照亮她的一切,是她生存的動力,他怎麼可以死呢?他死了,她還能活下去嗎?
不,不要丟下她一個人,扶桑!
陡地,她眼前一黑,在婢女及簡捷面前,當場昏厥過去!
「她現在的情況如何?」簡捷站在朱槿的床邊,憂心仲忡地問。她是扶桑交付給他的人,可不能有事,否則他就愧對好友了!
「夫人她受刺激過度,加上身子骨本來就不健壯,所以很容易胸悶,昏暈過去。」大夫慢慢說道。
「那可以治好的嗎?要什麼藥材?」
「簡爺請放心,只要讓老夫開幾帖寧神葯讓夫人服用、應該幾天時間就能恢復過來,不過接下來別再讓她受到刺激了。」
讓大夫診脈、開好藥方后,簡捷不再多問,請人送走大夫后,馬上要人出去抓藥。
扶桑才剛剛過世,且搜尋屍首未果;但從濟傎處得知,皇上三天後會以「護駕有功」為名,在朝中追封「英勇殉職」的扶桑為康郡王爺,平反當年康郡王府的冤情,並用大禮厚葬他。
這邊廂,槿兒一收到扶桑死訊后又病倒了,這情況真使他頭大!
他步出花園,仰天長嘆。
抹桑你真狠心,竟然就這樣一去不返,留下一個愛你至深的女人,為你傷心流淚!
相愛的他們,難道以為弄得天人永隔,才可以切開彼此的牽絆嗎?
不,絕不,如果是那麼容易,那老天何必要他們這樣痛苦!
朱槿昏迷了三天,終於在第四天下午時候清醒過來。
她張開沉重的眼皮,望着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腦子突然覺得好亂,好象剛打過一場仗般混亂不已!
「扶桑……」
「夫人,妳醒了?我馬上叫老爺來看妳!」服侍她的婢女驚喜地叫。
「別叫我夫人!我不是簡夫人!」她首次如此喊叫,現在心中對這個稱謂充滿恐懼,好象將她和扶桑越拉越遠!
「簡公子說扶桑死了,是真的嗎?」
現在服侍她的婢女都是新買進府的,所以不知道她和扶桑的事,只知道他是簡捷的好友。
「貝勒爺的確過世了,老爺剛才從貝勒爺的喪禮回來……」
她一聽,差點再次昏厥,婢女見狀馬上扶穩她。她二話不說,穿鞋着衣,衝出寢室。
她的動作已驚動了四周的僕役,有幾個已機靈地去通知簡捷。
簡捷一到,馬上被這個消瘦、憔悴得不成人樣的女子嚇了一跳!槿兒這些天不是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嗎?她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走上前去拉住朱槿,扶正她的身子,但她早已失了顏色的唇瓣、臉上滴滴的淚痕卻再次震動了他!
「槿兒,妳身子還未好,應該在房中休息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已葬了扶桑?為什麼連他的喪禮,我也不能去?」朱槿牢牢拉住他的手不放,拚命地吶喊。
「咱們是怕妳傷心……」
「我要見他!我要去陪他!他最後一程我不在他身邊,他一定會更恨我的!」她哭得嗓子都啞了,令聽的人也痛人心扉。
「但是……」
「我求你讓我去,算我求你,帶我去他的身邊!」她跪在地上,不停向簡捷請求。
禁不起她的哀求,簡捷不忍心,於是驅馬出府,帶着朱槿來到扶桑新造的墳墓前。
除了必須要守墓七天的兩個兵卒外,這裏沒有別人。
朱槿站在扶桑的墓前,心中一片黑暗。她仔細地察看着那塊石碑,彷佛透過它就可以看到扶桑一樣!
她的熱淚突然湧上眼眶,像發了瘋般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向墓碑走近。
「扶桑……」她緊擁着他的墓碑,將臉貼在冰冷的石頭上,淚水蜿蜒流過碑上的名字。
「扶桑,我來了,我來看你了!」她的身體如同有千斤重,使她無法動彈,眼眶更因極度激動與絕望而紅得像流出血一樣。
「你怎可以一聲不響就離開我呢?你是不是還在生槿兒的氣?」
「他一直都很愛妳,相信到最後一刻,他仍是深愛着妳的。」簡捷是如此篤信着,亦好言安慰她。
「我是個剋死自己爹娘的女人……百花樓的崔嬤嬤是這樣說的。」她獃滯地依靠着墓碑,喃喃地低語。
「肯定是我不好,是我剋死了扶桑,是我害他的!」
「那和妳無關!只是任務出意外罷了!妳千萬不要這麼想!」
她任由豆大的淚滴抽干體內的水份,整個人幾乎崩潰,突然失去自制地嘶吼:「扶桑,你不能拋棄我!要走的話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
她擁住冰冷的墓碑,不住地發泄心中的悲傷。守墓的兩個兵卒和簡捷在一旁看着此情此境,都不禁流下男兒淚。
起風了,簡捷望着新墓,傷感地回憶着。
「少年時,我和扶桑曾讀過一本書,提及南末詞人姜夔死時,他的紅顏知己小紅在他墳前哭得花兒凋零。那時候,扶桑完全不信有人會為另一個人哭得這樣斷腸,但現在,不就應驗在他身上了嗎?」
扶桑花一旦枯萎,如同一體的朱槿花亦隨之凋零!
滿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周除了風聲,便安靜得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樣。
額上一陣清涼,漲熱的痛感略略減輕。沉睡的神智差不多回復,只是身子仍然倦怠,眼皮重得打不開。
夢中,他多次重回被刺的現場,他看到丁凌如何將刀插入自己體內、抽動和拔出的剎那。然後,他又看見槿兒,她一直在笑着呼喚他,好象要他回到她身邊陪她似的……
身中致命的一劍,再被人打了好幾掌,他已經奄奄一息,恐怕再沒有機會活着回去見她,甚至連對她解釋他為何這樣無情的機會都沒有了!
原來以為能瀟洒離開,卻終究騙不了自己,他就是割捨不下槿兒,依舊牽挂着她。
青年俯身探了探扶桑的鼻息,雖然微弱得幾乎被忽略,可是的確還有氣息!
「師父,他還活着!」青年向同行的老人說。
打着油傘的老人連忙趕過來,探視過後,震驚的睜大眼。
「他真的仍活着,可是如果不救他,他應該很快就會撐不下去吧?」
他還有救?他可以……活着回去見槿兒?
徘徊於生死之間,一切顧慮、考量都變得微不足道,只能遵循內心深處的渴望往前。這一刻,什麼報仇雪恨、血滴子、丁凌,甚至皇上,對他來說都不足掛齒,只有槿兒,可以支撐他繼續這口氣,使他生存下來。
「救……我……」扶桑使盡全身之力,氣若遊絲地向來人呼救着。他一定要活下去,要再見到他心愛的女人!
他的聲音輕得如果不仔細聽,會以為只是一陣風從耳邊輕輕拂過,但仍被站立的兩人聽見了。
「既然他是要活下去,淮,你就看看如何幫他吧!」老人看向自己視如親兒的徒弟。
名叫方淮的男子思量片刻后,坐地盤腿,扶起重傷的扶桑,運起內力將真氣由掌心輸入他的體內。
倏忽,扶桑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但馬上有一股溫熱之氣在全身經脈運轉,將他從冰冷的痛楚中稍微拉出來。
「我先保住你的真氣,為你續命,至於身上的傷就慢慢治療吧!」方淮發現他已清醒,便在他身後輕輕地解釋道。
「謝謝……」扶桑嘴裏喃喃的發出囈語,意志開始潰散,緩緩合上了雙眼,再度陷入昏迷當中。
日落西下,披麻戴孝的朱槿,淚痕未乾的跪在扶桑墳前一邊燒着冥紙,一邊哼着他最喜歡的小調。
她為他守喪足足半年了,每天早晨她都會準備好香燭冥紙和一些酒菜,獨自來到這裏陪伴着他,直到傍晚。即使是簡捷也阻止不了她的堅持,只好讓她每天來。
她輕抬眸子,望着墓碑。良久,她突然笑了,這是這些天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微笑。
守喪期已滿,今天,她終於可以從失去他的痛苦中解脫了!
她早有跟他去的念頭,只是她要為他燒香念經,要一直為他祈福,他才可以在地府過得好一點……
她的命是他救的,該是她將這條命還給他的時候了,哪怕他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她也要跟着他到黃泉去,永遠陪着他!
「聽他們說,你被人刺中這裏,那麼我也要感受這是什麼滋味才行。」她笑着拿起準備好的匕首,慢慢捅進自己的胸口。
「扶桑,我要來找你了,你要來接我啊!」
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她,並出手從后打昏了她!
簡捷既心痛,又不諒解地望着昏迷中的女人。沒料到扶桑已走了半年,槿兒仍有想死的念頭!幸好今天她的婢女察覺她的異樣,馬上向他稟報,他才能趕來阻止她輕生,否則他實在對不起扶桑在天之靈了!
可是有這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已執意如此,他又有多少次機會可以阻止得了?老天爺,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消除她這個執念呢?快告訴他吧!
一個遠從邊疆而來的男人,甫回到北京城,就迫不及待的策馬往簡府去,想儘快和他思念至深的女人見面。
他要告訴她,他尚在人間!而支撐他從鬼門關回來的,就是朱槿--他一直深愛的女人!他要她,今生今世絕不再和她分開了!
來到簡府已是入夜時分,他不想花時間在正門等候通報,便使輕功躍過後花園的圍牆,直接來到她的房間。
「你是誰?」一個準備送葯進去的丫鬟看見突然闖入的他,便嚇得高聲呼叫:「來人啊,有刺客!快來抓刺客!」
「我不是刺客,我來找你們夫人!」扶桑咬牙切齒地低吼。
「咱們沒有夫人……」
這時,房門突然打開,出來的人正是簡捷!他聽見有人呼叫有刺客,便出來看個究竟,但萬萬沒料到,自己會看見那不可能再出現的男人!
「扶桑!」
「簡捷,我要見槿兒!」見到好友,他也來不及敘舊,直接問她身在何處!
「她就在裏面躺着。」簡捷引他進來。
他進門的動作之快,宛如閃電一樣,但一見朱槿面容慘白,虛弱地躺在床上昏睡時,他如遭雷擊!
「她……怎麼回事?為什麼她……」如此了無生氣,彷佛面臨生命的盡頭?她在這裏不是過着安逸的生活嗎?怎麼變成這樣?
「她會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你!」簡捷有點生氣地道,但扶桑活着,叫他要怨也怨不下去。
趁扶桑坐在病床旁,緊握朱槿的手,靜靜看着她時,簡捷便慢慢告訴他這半年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告訴扶桑,她早已搬回貝勒府住,而且每天寸步不離地陪伴着他的「墳墓」,也告訴他,她曾為他輕生!如果不是他早一步阻止,恐怕就要眼睜睜看着她殉情而死!
扶桑發熱的眼中滾落濕意,內疚自己終究讓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受折磨了!
「妳這笨女人,為什麼要做這些蠢事?」
一聲熟悉的咆哮,使原來睡着的朱槿驚醒,緩緩張開眼睛!
有一剎那,她以為自己因思念太深而產生錯覺,但下一秒男人忽地俯下頭,濃烈又深情地吻住她,她就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感受他令人窒息的擁抱!
她滿臉驚愕的仔細打量男人,慢慢露出喜色,卻難以置信地傻呼呼問:
「扶桑!你是扶桑嗎?這是我的幻覺嗎?」
他緊緊抱住她,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悲傷的小臉,粗嗄地說:「我還活着,我沒有死,這不是妳的幻覺!」
簡捷識相地退出房間,面露欣喜,亦鬆了一口氣。現在他要思考的是,他該向誰報這個喜訊呢?
房內的朱槿摸着他的臉龐,痴痴的呢喃:「扶桑?」眼睛深探人他的靈魂,知道的確是他后,她驚喜得緊緊抱住他!
「扶桑,你沒有死!你還活着!」
他的眼離不開她,還用濃濃的鼻音咕噥。
「我不想死、不能死!我還要留着命和妳在一起,一輩子!」
大概是上天垂憐他,他命在旦夕時,竟能在山谷底遇上一對醫術精湛的師徒路經,並出手救了他。在他們的木屋裏,他的內外傷都受到悉心的治療,養了半年的傷,才可以動身回京。
「扶桑,我以為你死了,我真的這樣以為,還一直想去黃泉陪你……」
「千萬別傷害自己--」扶桑的嗓音也顫抖了。
「槿兒,妳就在我懷裏,我能擁有妳了!所以千萬別做任何傻事啊!」
他無法再忍受她的離去,否則他會崩潰的!一次的生離死別已經太多,他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他迫切、熱情的俯下頭奪取她的唇,狂熱地訴說他的思念。
「槿兒,我的槿兒,我一直愛着妳,一直……」如果不是還記掛着她,說不定他早已撐不過去,到閻王殿報到了。
嚇只要你平安沒事,任何痛苦我都可以承受!」她在扶桑懷裏低泣着。
「以後就由我來替你承擔一切吧!」
「不,我不會再要妳受苦了!從前我是怕自己的身分連累了妳,又怕自己一旦出事了,就沒有人可以照顧妳,所以我才自以為是地將妳託付給別人!」他小心翼翼的捧住了她精緻的小臉,認真萬分地看着她,承諾說: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我不會再丟下妳了,不會把妳送給別人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讓妳離開我身邊!」
朱槿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動。
「我也是,就算你不要我,要趕我走,我也要死命的賴着你,一步都不會離開你身邊!」
「那妳不可以再作任何傻事!聽見了沒有?」她自殺的舉動嚇得他心臟差一點蹦出胸口。
「我以為你走了,我才要跟你去的,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要與你在一起。」一想起他總是要出那種亡命的任務,她眉頭就擰了起來。
「那你以後也不能再出這種危險的任務,好不好?」
他溫柔的目光糾纏着她,微笑着說:「以後都不了,就當這個康郡王爺真的死了吧!」
她困惑,眉頭全都擠在一塊。
「槿兒,無論我要去哪裏,妳都會陪我一道嗎?」
她點頭。連地府她都可以跟去,還有哪兒是她不能跟他去的?
「當一個凡夫俗子的妻子,總比當康郡王爺其中一個妻妾幸福吧?」
她眼睛發亮,已經知道他在暗示什麼。她羞赧地垂頭,小聲地對他說: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在你身邊,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笑眼盈盈,懷着滿腔情意道。
「我就是特地來接妳回到我身邊的,等妳的身子好了,我們就走吧,好嗎?」
「好。」她緊緊抱住她最愛的男人,這個上天給她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