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十分鐘后,兩人坐在一間明凈的咖啡廳二樓里。
凡斯兩三下就把面前的兩塊起士蛋糕吃光了,這才啜起咖啡。
他看見孔任嫻只點了一杯黑咖啡。
“你的早餐只喝這杯?”
“你有意見?”她表現出不容被質問的語氣。
凡斯聳聳肩,表示沒有。
“我只是好奇,一個人有能力享受,卻要委屈自己的肚子,雖和窮人意義不同,但本質卻相同,真不懂你們有錢做什麼用?”
孔任嫻一笑,“誰說有錢人一定要吃好?吃得太好,現在文明病太多,豈不是得不償失?”
凡斯哈哈地笑,“那是你們不肯勞動,每天把流汗當作苦差事,可是又花錢上健身房、打高爾夫球,刻意流出汗水,認為這才是運動,有益身心。”
“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們是一群傻子?”
他瞧了孔任嫻一會,決定眼前的女子是不可冒犯的。
他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說:“你例外。”
總算惹得美人開心一笑。
孔任嫻出其不意地問:“你是在什麼地方發現她的?”
“誰?哦!你說貓兒?”
“貓兒?她叫貓兒?”
“嗯。我在日本北海道一個叫木海的市裡遇見她的。”凡斯拿出煙盒問:“介意我抽煙嗎?”
“不。”她正專心地了解這件事,“這麼巧?就這麼遇見她?”
“嗯!”凡斯抽了口煙。“有時候人的緣分真不能說不信,不過有一半是你們登報的尋人啟事,我才會刻意留意她。”
“她……貓兒,當時她的處境如何?”
“和你們剛開始見到她時沒兩樣,當時她在街頭賣火柴。”
“賣火柴?”孔任嫻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是啊,一開始我都叫她賣火柴的女孩,至今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何要學童話故事,在大雪紛飛的雪地里可憐兮兮地賣火柴。”
孔任嫻從怪異的感覺中,體會到其中的苦境與悲哀。
“不過她很自愛,”他繼續說,“你們剛見到她時一身髒亂,是她故意塗黑的,只因為這樣,她才能以一個弱女子免於被欺侮的可能。”
“哦……”她怔思中,最後說:“好一個潔身自愛的女孩。”
“確實難得。”凡斯忙着啜一口咖啡,並點頭,“聰明有機智。”
“她沒有其他家人了?”
“據我所知沒有,她是孤兒,待了幾年的孤兒院,嘗盡了人情冷暖,也看盡了人生百態,所以她是個很世故的女孩。”
“世故的女孩會在大雪天裏學童話故事賣火柴?”孔任嫻訝異的反詰。
“嗯……”
凡斯不得不承認貓兒確實不能以一言蔽之,他不禁想起昨天他才對她說過——
你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外面五光十色的環境,比不上這間破屋和你身上的鞋油。
“怎麼不說話了?”孔任嫻出聲喚他。
“或許是逃避現實吧。”凡斯說,“環境到了不能應付的地步,就遁入幻想中的童話,讓自己好過一點。”
“是這樣嗎?”她覺得有趣地睨着凡斯。
“這是我的看法。”他又聳聳肩。
孔任嫻忽然板起了冷麵孔。
“你這副無所謂的樣子,就算你的看法再正確,也讓人無法完全相信你。”
才稍稍綻出一抹傾人傾城微笑的美人兒,忽然又板起了褒姒的招牌冷艷絕色,凡斯錯愕之餘,也對眼前的美艷女子感到有趣。
“這是我的人生哲學——人,不必活得太認真,輕鬆點,無所謂些,你會發覺人生很好過的。”
“哦?譬如說。”她不屑地問。
這時候,孔任嫻已不是抱着探詢貓兒的身世心態了,而是想挫挫這男子不以為然的挑釁心態。“譬如那些犯法的人。”
“犯法的人?”她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是呀,他們去搶錢,把搶來的錢拿來買車、買V8、手機等等電器用品,這些錢還是‘回饋’社會去了,他指來這些錢有何用?只是為了滿足一時的物質慾望而已,如果他們沒有這些慾望,那麼就沒有犯罪發生了;殺人、自殺也是一樣,都是對某個點太執着了,而鑄下大錯,如果每個人都有個‘無所謂’哲學,對任何事不必太強求、太在乎,那麼這社會會祥和許多。”
孔任嫻抬起五手,慢節奏地鼓起掌來。
“有道家‘無欲則剛’的味道,但是從你口中說出來,就沒那麼有說服力了。”
凡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但還是得慨然以對。
“怎麼說?”他勉強笑問。
“你雖不偷也不舍,也不殺人擄掠,可卻是以騙為生……”
他又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承認以投機專營為生。”
“可以舉些例子給我聽聽嗎?”
孔任嫻問的態度至少不是輕蔑的,凡斯的笑容中有些無奈,他知道他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的。“大多都是針對旅行客,尤其是自助旅行者,提供他們跑單幫的機會,賺取貨品免關稅的差價,然後給他當地貨幣,當然他會急於兌換美金,於是便主動提供他黑市換錢的管道,就在換錢的時間中放他鴿子,如此一來便錢財全失了。”
孔任嫻聽得新奇極了,“這些應該不會發生在先進國家吧?”
“嗯,你想得沒錯,大多是像印度這類開發中的國家。”
“你很坦白。”
聽了這些詐騙手法,孔任嫻對凡斯不禁消除了些敵意,還衍生出些許好感,不是因為他的詐騙手法高明,而是他的直言不諱。
“對於像你這樣的美女,任何人都不會欺騙你的。”
“怎麼說?”她一斥笑。
“因為怕褻瀆了你。”
哦……這樣的答案,讓她覺得出乎意料之外。
她聽過太多讚美的話了,客氣話或諂媚的話,她分辨得出來,但這句,似乎……是真的。
她不讓臉上表露一絲任何心裏的感覺,自持地說:“很特別的讚美。”
凡斯又無所謂地一笑,“我知道這話對你來說又太輕浮了。”
孔任嫻端起咖啡杯,聽了一頓,平板地道:“不,我不覺得。”
在凡斯的注視下,她冷凝地啜起咖啡。
“你……”他自我解嘲地一笑,“沒什麼。”
“有話就說。”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我討厭男人吞吞吐吐的。”
“好,我想說的是,如果我想追——”
“我找你來,還有件事和你商量。”
孔任嫻不知是早聽出來了,還是湊巧,總之她就是不願凡斯把話完全說出來。
凡斯暗自地頓了下,明白她不僅擁有美貌,還擁有機智,不只是他,換做任何人都很難追她。
“你說。”他懶洋洋的問。
“跟蹤,你在行嗎?”
“跟蹤誰?”
“我老哥。”
他的腦中出現的是一頭暴躁的豹子——孔聶華。
“不太好辦。”
“我知道不好辦,他視力好、專註力強,聽力更是敏銳,他是合氣道的高手,劍道更是他熱衷的運動及教學的項目。”
凡斯發出僵硬的笑聲,“這不是要我去送死嗎?”
“所以我才問你,你的跟蹤行不行?”
“做什麼?”
“只要我哥和貓兒單獨在一起,你就監視他們。”
凡斯露出疑惑和不解。
“在外面還可以,但在孔家裏……”
“我家我來負責。”
他雖然點了點頭,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如果猜得沒錯,我哥就要展開行動了。”
“什麼行動?”
“把他的眼中釘趕出門。”
“貓兒?”
“不是她還有誰?”
凡斯沉默了會,明白地說:“也許貓兒不適合持在你家。”
“現在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他要對貓兒展開他的計劃了。”
“計劃?”他有點不可思議地瞪着她,難道她連她老哥還未展開的計劃都能未卜先知?
“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個既天真又世故的貓兒就要迷失在我哥的魅力漩渦里。”
“你是說……”
“沒錯,我哥準備要以他的個人魅力來贏得貓兒的芳心,然後再甩掉她,讓她傷心欲絕,黯然離開。”
“孔先生有這個把握?”
“當然。”她點着頭,理所當然的說。
她不知道她這個動作,讓人覺得可親多了。
“恐怕貓兒看不上他。”
孔任嫻愉快地呵呵大笑,“但願如此,不過你看着好了,沒有那麼容易自持的。”
他當然不會錯過眼前的美景,細細的審視她。
“若這些預料全給你猜中了,我該佩服的不是孔先生,而是你才對。”
“你答應了嗎?”她眼睛睜亮地問。
“我參加了!”凡斯舉起手掌停在空中。
她猶豫了下,然後笑然地伸掌與他合掌拍擊,沒發現凡斯注視着她的眼神中有着更加深切的笑意。
走進這棟大樓的五樓,門廳的牆壁上釘有一塊壓克力招牌,上面寫着“木春社創道館”。
就是這一家了。
貓兒仔細看了招牌上的字,然後到櫃枱詢問,“請問木春社……”
還沒問完,裏面就走出一位身着黑色劍道服的武士。
“嗨,你好,來參觀嗎?”
來人的武德之風濃厚,一見面便很自然地行了一個日本禮。
“是的。”貓兒回禮,然後問:“這裏是不是有位孔聶華先生?”
“喔!你說孔老師啊!他在,你要找他嗎?”這位負責人擺手引請,“這邊請,順便來練個劍吧!”“呃?我恐怕不行。”貓兒連忙搖手拒絕。
“不要客氣,你可以的。”負責人殷勤不已。
“別開玩笑了,我來看一看就走。”她臉上掛着微僵的笑容。
“別這麼說,你會玩得很開心的。”
“不必了。”
“練一下吧。”
“我才不要……”
然而十分鐘后,貓兒已身着一身嚴密的劍道服,整裝待發,坐在寬敞的道場邊。
此時她滿心苦惱,心想:難道這裏都是這樣招收學生的嗎?簡直是強人所難嘛!
她端正坐在外圍,就像一名待命的武土般,觀看所有學員練習的基本動作,手中托着一把負責人交給她的竹劍。
“喂!你過來。”一名站在場中的高大男子朝她喊着。
由於戴着防護面罩,看不清面容,所以貓兒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叫自己,而左顧右看。
“你,就是你,上場啦!”
叫到自己啦?貓兒也沒想自己到底行不行,便慌張的上場去。
兩人面對而立。
她正感到不安時,對方忽然行了一禮,她心慌之下也跟着回禮,正好對應了兩方交戰前的先禮後兵式。
“喝!”一聲呼喝聲響起。
貓兒還未想到會發生什麼事,她已經中了一記當頭棒喝。
“專心點!”對面的人吼道。
她此時就像肉砧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雖然有戴防護面罩,但受到的震力還是讓她的頭嗡嗡叫個不停,現在她是進退不得了,看來她現在就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了。
好吧,專心!專心!專心!
“喝!”又是一個當頭棒喝。
若是換做別的女孩子,早就丟下竹劍抱頭大哭了,但她畢竟是受過苦的,這一點點挫折,對她來說就好比被蚊子叮咬一樣,抓一抓就過去了。
她揮起竹劍開始上前,不管遊戲規則,隨便亂揮亂打。
對方早看出她根本是毫無章法的亂打,於是接連幾下接擋她落劍的方位,最後來個大筆一揮,把她的竹劍打落在地上,結束了這一局。
他一手脫下頭上的面罩,便迫不及待的來一頓大吼,“你馬上給我對空練習揮劍一百下!”
還戴着面罩的貓兒可看清楚了,這個鐵面無私的教練就是孔聶華。
“嫌少嗎?再加一百下!還不快練!”
“呃,是!”貓兒立刻背對着他,跟着學員揮起練劍的招式。
練習時,從她刻意觀察的眼角中,可以看到他在嚴厲地注意每個學員的基本動作,連稍微鬆懈的心態都不能表露,否則又是一頓咆哮飛來。
練到第五十二下時,她眼角餘光掃到負責人走了過來,和孔聶華低聲交談,貓兒心想,負責人肯定會提起有人來找他。
她看着他們兩人沒有注意這裏,便開始悄悄的挪步,最後挪進了更衣室。
當她換裝完畢走出更衣室時,正好瞧見一個身影走了過來,在作賊心虛下,她立即閃進另一個轉角,然後小心地探頭偷看。
果然是身着劍道服的孔聶華,走來敲更衣室的門。
“喂,我是孔聶華,裏面有人嗎?”
看來他還不知道是誰來找他,可能只知道是名女的。
他敲了兩次見沒人回應,便轉身返回道場。
貓兒鬆了一口氣,如果讓他知道剛才被他削了一頓的人竟然是她,那麼她以後該如何面對他呢?一定會很尷尬。
她可以感覺得到,孔聶華對她有一分刻意的生疏感,不是因為之前騙了他錢的關係,而是一種連她也覺得莫名其妙的刻意冷漠。
不過她今天來,本來就沒有存什麼好意,就因為他刻意避開她,所以她偏要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的神經緊繃,但沒想到惡作劇不成,反而被整得灰頭土臉的回來。
經過這一次,她從此打消整他的念頭,現在是她不好意思再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