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從夢中倏然睜開大眼,汗已濕肩背,從昏睡中醒過來的白蘭芳先是怔忡地看着前方,接着,費力地支撐起上半身,伸出顫抖的手拉開濕潤透明得如一張宣紙的單衣。

瑩白瘦削的左胸之上,一道寸許長的淺紅色的小口留下了醜陋的痕迹,青蔥的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傷痕上輕輕撫動,多年來傷口未曾褪色,總如新創傷般帶着紅色,每撫弄一下,指尖就像被火炙似的瑟縮一下,就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熾炙難當的痛楚多年來從未曾平息。

這一道醜陋的傷痕代表了背叛,失望,還有一條無邪的生命的消逝。

留戀地輕撫傷痕,突然,一種被窺覬的感覺浮上心頭,猛地拉緊衣襟,抬起頭來。

剛巧,一人推門而入,衫藍眼,正是雄姿英發的司徒信陵是也。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英挺沉穩的臉孔卻把白蘭芳嚇得臉色一變。

他看到了嗎?拉着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攏得更緊。

司徒信陵不答,只信步前行。「你終於醒了,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令我很擔心。」

言畢,竟伸出手去撫觸他光潔的額頭,白蘭芳慌忙避過,抱着膝蓋將身子在床角縮成一個小團。

「出去!你……你怎進來的?快出去!」高呼大叫之餘,抱緊身體的他彷如一頭戒備的小刺蝟,換來司徒信陵勾唇淺笑,手腕利落地一翻一轉,依舊落了在他光潔的額上。

「看來精神好多了。」因習武而帶着厚繭的指頭在細緻的肌膚上來回摩挲。

「放手,放手!」螓首左右搖晃幾次,他寬大的手總是如影隨形,白蘭芳驚怒交雜,頰上泛起薄紅。

「臉色也不錯。」俊美臉頰上健康的粉紅,令司徒信陵滿意地點點頭,緩緩收回手。

「你──!」白蘭芳一時氣結,倏然揚手揮打,司徒信陵連眉頭也不挑一下,怡然自若,就在青蔥的手差點碰上他的臉上時,一道黑影從旁竄出,將他的手腕穩穩接着。

「哎!」痛得咬緊銀牙,白蘭芳揚起眼帘,抓着他的正是司徒信陵的棕發僕人小五。

「蘭公子!」跟在他身後走進房裏的鐵明看了這一幕,嚇得慌忙跑前阻止。不過,比他反應更快的是司徒信陵,只見他厲眼一抬,竟向自己的僕人斥道。「小五,無禮!」

抓着白蘭芳手腕的棕發男子立刻訝異地張開了嘴唇,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被斥責。

「還不放手!」看他依然獃獃地抓着白蘭芳幼細的手腕,司徒信陵的聲音更加冷冽,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氣息令那名叫做小五的僕人亦是懼縮。

白蘭芳藉機收回手腕,輕輕揉着酸痛的腕骨,瞪着他罵道。「我看你才是最無禮的人!這兒是我的房間,快給我滾出去!」

「也好,我先出去。」轉眸向捧着衣履的鐵明點點頭,司徒信陵領着僕人轉身離開。

想不到他果真依言離去,白蘭芳瞪圓的烏亮杏眼一呆,怔忡地凝視他寬闊的背影,心中倏忽失落。

鐵明侍候他更衣,套上軟履,白蘭芳對鏡束冠,他則在旁邊一直誇讚司徒信陵的人品德行有多好,多完美。

「司徒大少爺不單止救了你,而且從你昏過去開始,就一直留在你身邊看護,而且他的人又沉穩溫文……」

修長的指頭小心地攏好烏絲,白蘭芳對他的滿口崇敬不願置評,在卷長眼帘掩飾下的眸子悄悄地向左胸瞄去。

他進來的時候半句不提,應該是沒有看到吧?

即使被司徒信陵看到也沒什麼大不了,距他離家已有十多年了,莫說他身形拔長,由一個胖胖白白,粉雕玉琢的孩子變成瘦削蒼白,帶病在身的成年人,單是憑他在司徒信陵眼中早就是一個死人的這一點,他的身份就必然不會被認出來,他想。

那人已經坐擁了財富,名聲和勢力,還怎會想起那個曾經被他一劍穿心的孩子。淺紅的唇角輕輕勾起,白蘭芳嘲笑自己的多慮。

小心以精巧的銀制發冠以頭髮束好,白蘭芳當先下樓。

客棧有四層高,其中三,四層為旅客住宿,地下及二樓則用以酒樓飲食,由鐵明口中得知韓重等侍衛都在二樓等待他們一起用晚膳。

站在階梯上,未踏二樓雅廳,已聽得韓重豪邁的聲音。「江湖上人人道司徒大少爺英雄了得,此時看來,果然半點不差。」

「韓兄弟過譽了!」

沉着的聲音令白蘭芳本來舒展的彎眉立時蹙起,應聲張望,果見在放了六,七張圓桌的雅廳盡頭正坐了一個寬廣的背影。

白蘭芳瞬間怒吼。「司徒信陵!你在這兒做什麼?」

背影應聲迴轉,寬額高鼻,濃眉深目,勾起唇角朝他一笑,正巧窗外斜陽暉映光輝,白蘭芳不覺眩目,手緊緊地抓着階梯的扶手,才得以穩定搖晃的身影。

正在這一陣暈眩之間,韓重已走到他身前,懇切解釋。「蘭公子,是我請司徒大少爺留下來用膳,以謝他相救之恩。」

白蘭芳以貝齒咬着下唇。「我不想……」未及說完,眼角瞟見司徒信陵滿臉笑意地看着他,眼神似在嘲笑他的退縮,白蘭芳立時一窒,接下來的話完全說不出口。

他不想與這個衣冠禽獸同席而坐,可更不想示弱於他的眼前。

眾人都定下來等待他的回復,他身後的鐵明更拉着他的衣袖,悄聲說。「蘭公子,一起用膳吧……」

波光轉盼,見他年輕的臉上滿是期盼,白蘭芳終是不忍敗他的興,點點頭,默許之。

鐵明立時興沖沖地拉着他坐到席上,座位就在司徒信陵對面,待眾人落座以後,司徒信陵揚手指着坐在他左側的兩人說。

「這位是我的表妹宮翠影,這是自小跟在我身邊的小五。」

白蘭芳這才看到,原來不單止司徒信陵在,連他的僕人和表妹亦坐了在旁邊。

「原來是『西關牧場』場主的掌上明珠,宮姑娘果如傳聞之中俏麗無雙,久仰久仰。」韓重抱拳見禮,讚美令女子羞赧地點點頭,俏麗的臉上難掩得色。

可笑!白蘭芳不屑地向她投以冷眼,韓重分明是在說客套話而已,得意什麼?宮翠影亦察覺到他的睨視,重重地回了一個鼻音。

打斷他們瞪眼的是司徒信陵沉着的聲音。「翠影,起筷吧!」

他雖然是對宮翠影說話,但是,眼神卻落在白蘭芳身上,炯炯有神而不解其意的光芒令白蘭芳局促地垂下眼帘,埋首在飯碗內。

始終在暗地裏他對司徒信陵都是懼怕不已,席間一直默不作聲,反而韓重與司徒信陵間相談甚歡。

「這麼說來,司徒大少爺此次北上是為了有名的採花大盜程書經。」

司徒信陵點頭。「正是!那廝在半年前污辱了我的一名族妹,令她含恨自盡,我得到消息知道他最近在北方現身,故前來追捕。」

韓重追問。「未知道他伏誅已否?」那程書經雖然只是一名採花大盜,但是武功不凡,多年來屢次作案亦未有人可以將他降伏,不過,此次招惹上司徒家,只怕凶多吉少已。

想不到司徒信陵搖搖頭,壓下濃眉。「說來慚愧,在交手時不幸被他逃脫,而家母壽辰將近,我們只好放棄追捕,趕回蘇州去。」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他們對話的白蘭芳勾起唇角嘲笑。「啍!活該!」烏亮的眼睛彎了起來,光芒閃亮,配上如月的眉頭,很是動人。

聞言,司徒信陵轉過頭來看着他,臉上看不出喜怒。

韓重等人霎時緊張起來,好不容易司徒信陵寬大為懷,不單止不計較之前在客棧鬧出的不愉快,還仗義救了白蘭芳,為何他還要出言無狀呢?

正要出言規勸,卻見司徒信陵輕輕一笑,濃眉舒展,神色朗然如陽。

「被他逃走了,實在是在下無能,不過,那廝在打鬥的時候受了重傷,他外號『孤傲書生』生性高傲乖舛,這次吃了大虧,必定不會善罷罷休。」言下之意,只要等他上門報復,自投羅網即可。

自信的笑意浮現在俊臉之上,司徒信陵把玩着竹箸,深刻的眼線輕輕向上勾起,凌厲的眼神穿梭屋檐,悠悠然地笑說。「說不定,他現在就埋伏在附近呢……」

白蘭芳垂眸,冷言冷語。「自以為是!到時怕是你坐以待斃!」

立刻激動地站起身反駁的不是司徒信陵,而是他的表妹宮翠影。「表哥用了幾下功夫就將那人的一條手臂卸下,是程書經卑鄙地放出毒煙,落荒而逃。」

修長青蔥的指頭輕輕放下竹箸,白蘭芳努一努唇,斜睨她睜圓的眼睛,挑釁地說「總之就是逃脫了,還說什麼漂亮話?」

霎時將宮翠影氣得漲紅了臉,手重重地拍打桌面。「該死!你──!」

「翠影,不得無禮!」司徒信陵卓然而立,揚手打斷她的說話。

宮翠影跺腳,嬌嗔地扯着他的衣袖。「表哥……」這人恁地無禮,表哥為什麼總是相讓?

輕拍她的手背,司徒信陵安撫地說。「好了,別吵!往後的路上,大家還要好好相處。」深邃的眼睛落在白蘭芳修長瘦削的身上,眼神柔和而不見常有的陰騖光芒。

「什麼?」白蘭芳聽了,神色一愕,瑩白的臉孔上表情凝滯。

韓重回答說。「蘭公子,司徒大少爺提議我們既然亦是南下,何不一同起行,在路上可以有個照應。」

聽了他的解說,鑲在白蘭芳俊美臉上的杏眼立時睜圓。「我不……」

一語未畢,眼前白影一花,司徒信陵已走到他身前,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以後請多多指教。」他的聲音沉着有力,完全把白蘭芳的反對聲掩蓋過去。

我才不要與你一起上路!

白蘭芳在心中大嚷,肩頭抖動,用力扔開他寬大的手掌,但是,司徒信陵的手握得牢牢,無論如何也將他的手包裹在掌心中,白蘭芳忍不住尖叫起來。「放開!別碰我……放開!」

司徒信陵立刻就放開了手。「抱歉!是在下失禮了。」

「討厭……」白蘭芳以衣袖用力抹拭被他握過的手,眼波流轉,卻發覺四周的人都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光看着他。

連鐵明也搖搖他的衣袖說。「蘭公子,別這樣……司徒大少爺沒有惡意的。」

密睫顫抖,白蘭芳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失態,貝齒深深陷入柔軟的櫻唇,令唇瓣充血紅得有如塗丹,襯上瑩白如瓷器的肌膚,端麗無雙。

一直定眼看着他的司徒信陵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要摸觸眼前的柔軟,卻在將要觸上潔白的肌膚時被拍了開去。

「別。碰。我!」白蘭芳緊緊捏着拳頭,從下揚起眼帘,恨恨地瞪着他。

「抱歉!」嗔怒令那瑩白得彷似透明的臉孔上浮上生氣,司徒信陵竟毫不在意他的再次冒犯,反而以欣賞的眸光細細觀之。

揚眸之間,廳中眾人臉上的不豫之色,盡收在白蘭芳眼中,更令他氣憤的不是他們臉上的不贊同,而是司徒信陵臉上的和煦。

白蘭芳心忖:這人果然奸險狡猾,他在人前裝出這種和善的臉色,不就是要別人將自己視作無理取鬧之人嗎?

忿忿不平地咬着唇,白蘭芳自知再與他爭辯鬥氣也只會被看成笑話,當下站起來,轉身走回房間。

走上階梯時響起「砰砰!啪啪!」的重重腳步聲,訴說出主人的忿恨,亦令廳中人回過神來,韓重神色尷尬地向司徒信陵抱拳。

「司徒大少爺,真是抱歉!蘭公子這幾天身子不好,心情亦難免差了點,萬望見諒!」

「不……。」司徒信陵搖頭,眼神凝着在白蘭芳剛剛消失的地方,輕輕地說。「他很可愛,你不覺得嗎?」

突來的稱許說話令人面面相覷,司徒信陵僅勾起唇角一笑,掖起衣坐下,繼續用膳。

※※※

「可惡!」回到廂房,白蘭芳猶自忿忿不平地陽倒房中的擺飾用具。

可惡!該死!為什麼總是鬥不過他?

踢得腳軟才喘吁吁地坐在床上,放眼看去房間中早就被他弄得一片混亂,矮几、木籠、衣物全都翻倒地上。

這樣發脾氣也是沒有用的,白蘭芳呆坐在床上半晌,霍然而起,心忖:他怎樣也不要與司徒信陵一起上路!

心思紊亂地在房內來回踱步,暗暗咬一咬牙,拿出包袱裹上幾件簡單的衣物,匆匆走出房間,再悄悄地從後門走了出去。

首先發現白蘭芳不見蹤影的是鐵明,他因為擔心白蘭芳而走上廂房,卻發現人去樓空。

韓重立刻調動侍衛外出尋找,這時天色已黑,外面還下起了毛毛細雨,韓重等看了更覺不安,那肌體消瘦幽逸的人怎受得了露冷霜寒。

「鐵明,你留在這兒,我們出去找尋,如果蘭公子回來了,你再發信號通知我們。」

在馬廄前,披上蓑衣,韓重高踞在馬背上細細囑咐,這時司徒信陵走前一步。「我也一起去找!」

「這……」韓重壓眉,欲言又止。白蘭芳如此討厭司徒信陵,若他同往搜尋,只怕更令白蘭芳不悅。

「就此決定!」可司徒信陵根本不給他有任何機會拒絕,從小五手上接過披風,矯健地翻身上馬。

一直冷眼旁觀的宮翠影走上前,仰望那張英俊沉實的臉孔。「表哥,別管他了!又與我們無關。」對白蘭芳沒有好感的她甚至存了幸災樂禍的心態。

「小五,你留在這陪伴表小姐。」司徒信陵不應,只垂眼看向那名棕發的俊俏男子交代一聲,即策馬奔去。

韓重看了亦只有放棄婉拒的意圖,策馬向另一個方向搜尋。

※※※

月色蒙蒙,細雨紛紛,山空夜靜,只有馬蹄踩在軟泥上偶爾發出的折枝聲點綴寂靜。

萬籟無聲的陌生環境中,一雙烏亮有如點漆的杏眸不安地左右顧盼,兩旁樹蔭陰翳,半月被烏雲所蓋不見前路,被雨水打濕的地上散發出陣陣寒意。

十指不自覺地將柔軟的馬鬃抓得更緊,白蘭芳緊緊地咬着唇,他好象迷路了,怎麼辦?

寒氣隨着雨水透入厚重的錦襖,令瘦削的雙肩細細顫抖,看着四周陰森恐怖的環境,白蘭芳不禁有點兒懊悔,就此孤身出走似乎是太過莽撞。

夜冷路靜,在低垂的夜幕下,連東西南北也分不出來,白蘭芳只能放任馬兒擇路而行,可惜馬兒亦不是識途老馬,悠悠踱步反而越走越遠。

身上的衣服愈來愈重,濕發貼在臉頰帶來雨水的冰冷,正在惶惶不知所措之際,聞身後蹄聲翻飛,來不及掉頭看過究竟,耳邊已響起聲音:「終於找到你了!」

沉着的聲音充滿了獨有的男性魅力,令夜色霎時開揚,顧盼轉眸之間,身後人已疾馳而至,一雙深藍色的深邃眼睛呈現眼前。

寬廣的身體在雨中依然乾爽穩健,青巾欄衫,濃眉淺笑,神采飛揚得令人生厭,白蘭芳護嫉地想。

疾馳的風聲在他身邊緩緩收斂,大手勒緊馬轡令駿馬收步,再控轡徐行,司徒信陵俯身以一貫動聽的聲音說:「還好找到你了,大家都很擔心。」

白蘭芳不理,依舊放任馬兒走前,如果找到他的人是韓重或者其它侍衛,說不定好言勸說他幾句他就會隨他們回去,但是來的偏偏是司徒信陵,只令他更感不滿,牙關緊緊咬着,白蘭芳立定主意不應他半句。

不過,司徒信陵接下來的一句說話立刻叫他亂了方寸。

「蘭賢弟,風寒雨冷,無論有什麼事也先回客棧去吧!」邊說,邊以修長的五指拉下黑貂披風上的絲結,意欲披上白蘭芳簌簌顫抖的瘦弱身軀。

想不到,白蘭芳的反應極大,身子劇抖,手緊緊抓人馬鬃,以嘶啞的聲音吼道:「司徒信陵,你亂叫什麼?」

正要拉開絲結的手微微一頓,司徒信陵梢后才想到他指的是他口中的稱呼。想了一想,他抱拳笑道。「在下與蘭兄弟一見如故,稱呼一聲賢弟自不為過,賢弟亦可叫我一聲司徒大哥……」

未及說完,卻見白蘭芳瑩白的俊美臉孔浮起憤懣的紅暈,杏目如點火炬,身軀頓時顫動不已。

司徒……大哥?他這樣的人也配被如此稱呼嗎?眼前血光閃過,那個微笑着刺穿他身體的少年身影再次浮現,正正重迭在司徒信陵隨着年月流逝,而更添男性魅力的臉孔上。

密睫下的眸子朦朧,看透了在和煦掩飾下的陰騖冷酷,騎在馬上的修長身體抖動得彷佛隨時會墜下,白蘭芳將指頭收攏得緊緊,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妄想……!」尖尖十指不自覺抓人馬兒結實的皮肉。

「嘶!」馬兒吃痛受驚,倏然長嘶一聲,揚起前蹄。

「啊呀!」白蘭芳驚呼,身子隨着馬兒的顛簸差點就被拋下馬,雙手惶恐地抓動,好不容易抱住了馬頸免去墜馬之危。

誰知馬兒被緊緊箍着要害,受驚更甚,後足踢翻塵土,如箭疾馳而去。

眼看變亂倏生,馬兒載着白蘭芳狂奔而去,司徒信陵輕壓濃眉,雙足一夾馬腹,策動胯下駿馬迅捷追逐。

馬兒瘋狂跑躍,白蘭芳馬術不精,只有緊緊抱着馬頸不放,終究也不至於被抱下馬身,但是,烈馬奔馳有如疾風,馬身顛簸,雙手不覺酥軟,漸感乏力。

白蘭芳只感汗流浹背,四肢酸軟,風雨在雙頰掠過如針刺骨,在疾風中連眼帘亦無法睜開,白蘭芳心中驚怕之極,忍不住細細啜泣。

就在此時,司徒信陵策馬趕至,雙馬平頭疾馳,見白蘭芳害怕地抱緊馬頸,瘦削的身於貼着馬背抖抖動動,不由出言撫慰:「賢弟放心,不會有事的。」

深着好聽的嗓音隨風四散,迴響荒山,白蘭芳戰戰競競地轉眸看去,眼內水光盈盈寫滿了求懇依賴之色,這時候的他,似乎再次成為了那一個小小的,天真的,眼裏只有兄長的孩子。

「別怕。」見此司徒信陵的聲音更加柔和,雙眸如鷹隼,看準機會,錦靴踏在馬監用力一蹬,提氣縱身躍起,矯健地一個翻騰,分毫不差地坐在白蘭芳身後。

左手將白蘭芳瑟縮的身軀摟入臂彎,右手利落地扯起馬轡,巨力迫令馬兒再次窒步,狂性大發地在原地揚蹄跳躍。

司徒信陵看它依然桀騖不馴,手下真力倏發,自轡繩透至馬體,力發千銘,令馬兒受壓賂地。

馬兒的狂亂本來漸漸消歇,白蘭芳慌亂的神智亦開始回復清明,卻突然驚覺自己與司徒信陵竟然如此貼近,鼻尖甚至還可以嗅到一陣成熟的麝香氣息。

心中一驚,霎時忘記了現在的處境,用力掙紮起來,司徒信陵本來專心一致地運勁,被他的舉動擾亂了心神,隨心而發的內力亦在瞬間拿捏失寸,狂放而出。

馬兒哀嗚,渾身響起骨骼寸斷之聲,如軟泥癱瘓,頻死前發狂足立,白蘭芳一時受不住顛簸,整個人翻下馬身,司徒信陵忙不迭丟開馬轡,飛將而下,雙臂在半空中將那具纖長身軀護入懷中。

就在此時,後方傳來一把陰惻惻的聲音。「司徒信陵,終於給我等到機會了!」

接着,一陣破風之聲響起,白蘭芳只感司徒信陵的雄軀一抖,悶哼一聲,摟着他滾倒地上。

一陣天翻地覆后,白蘭芳躺卧地上,因害怕而緊閉的眼帘梢稍睜開,首先映入眼的是一片荒山絕崖,眸光轉移,只見司徒信陵雙手各支在他臉頰兩側,身軀如一把大傘將他牢牢掩護,俊臉上眉心鎖緊,隱現痛苦之色。

「沒事吧?」聲音中帶上了幾分令人難以察覺的隱忍,司徒信陵的眼睛上下掃視后,扶着他的肩背起身,緩緩轉身。

「程書經,久違了!」俊健的身軀有意無意地將白蘭芳擋在身後。

這時細雨已歇,剛巧烏雲散開,在微弱的月色下,風吹起黑貂披風,白蘭芳倏然驚覺眼前人的背上插着十數支銀針,有些已沒入肉中,滲出黑血污損了本來潔白無暇的衫。

唇辦發白,正要尖叫,司徒信陵如生有后眼似地反手將他冰冷的玉手捉在掌心,壓低聲音說:「安靜。垂下頭盡量退後,別讓那淫賊看到你的樣子。」

但是,你的傷怎麼辦?看着黑色的血珠滴落地下,那張即使狼狽依然俊美的臉孔霎時更加蒼白,白蘭芳着急地揚超眼帘向前方看了一眼,最後吐出口的說話卻是:「笨蛋!後面就是懸崖,你叫我怎麼退?」

銀牙將唇咬得血紅,他一面努力地提醒自己不應該關心司徒信陵的事,一面又忍不住着急煎熬。

司徒信陵卻彷彿看穿了他的真正心意,指尖輕輕着力,將暖意傳到他身上,柔聲道:「放心!」

這聲沉着的安慰響徹空山,隨着聲音落下,另一把陰沉的聲音亦隨之響起:「嘿!想不到司徒大少爺還有閒情逸緻與人說笑,難道我放的毒針還不夠你好受嗎?」

說話的是一個穿錦衣,作書生打扮的獨臂中年男子,他缺了一隻手的左肩下猶包着白布似是新傷未愈。

說話的時候邊以僅存的右手提劍戒備,邊向司徒信陵身後探頭窺看,對能被司徒信陵掩護在身後的人甚是好奇,可惜月黑風高,白蘭芳站得又遠,頭垂得亦低,他根本未能窺視分毫。

司徒信陵不着痕迹地栘前一步,腰肢挺直,雙腳不丁不八地佇立在泥地之上,右手輕巧地將腰間玉簫拿起,簫首平指前方,一身凌厲氣息已散發空中。

「程書經,你的毒的確厲害,我的背上已一片麻痹,如果是其它人怕連站也站不起來,不過……還未足以要我的性命。」

聲音方落,無形氣勁瀰漫夜空,直向前方指去,壓得那程書經透不過氣來。

程書經自知舊傷未愈,功力大打折扣,要不是方才的情況誘惑實在太大,自忖必可暗算成功,他絕不會貿易出手。

想不到司徒信陵受了他的毒針暗算,還有反撲之力,程書經不禁暗暗心驚,但又忖,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是——將名滿江湖的司徒家家主『玉簫修羅』殺斃劍下,正是一舉成名天下知!

就在他思維紊亂之際,司徒信陵騖然的雙眸進發出寒光炯炯,右肩以極妙的動作一抖,手中玉簫倏地發出悠揚音韻。

秋風穿梭簫身九孔,在一片高低不定的音節間,綠青的衣袖翻飛,劃出白光青花,程書經受起伏的音波刺激,心神一亂,差點被疾刺的玉簫穿胸而過,尚幸他亦在武藝上下過苦功,在危急之際彎下腰去,同時雙足飛起,向司徒信陵的頭顱踢去。

司徒信陵冷笑,搶前半步,雙膝微彎,玉簫向上一擋,重重打在他左足踝骨之上。

程書經痛呼一聲,失了平衡,倒在地上,連忙打個筋斗翻身而起,左足雖然未至骨折,亦已痛剎人心。

一個起落間,那支在黑夜中依然白得刺目的玉簫再次攻向前,程書經揮劍就擋,劍簫相抵,雙方拚起內力,司徒信陵的功力本來遠勝於他,可惜此時身中毒針,一面要運功壓下毒性流動,一面較量,兩方兼顧之下,額上亦滲出汗珠。

程書經亦察覺到他的力不從心,知道自己的毒終於生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司徒信陵,你還是束手就擒,大爺留你一個全屍!」嘲弄的同時,更拚起全身的內力向司徒信陵發動攻勢。

斗大的汗珠從飽滿的額角滑下臉頰,司徒信陵雙眸寒光大熾,咬緊牙關忍着體內的麻痹疼痛,一身內勁透過玉簫為媒介向程書經壓迫而去。

兩人在打鬥之間不知不覺已迫近崖邊,旁觀的白蘭芳看了這驚險的情境亦不禁緊張,他見司徒信陵臉上隱現的痛苦之色,心知不妙。

如月的眉頭蹙起,在光潔的眉心問劃下暇疵,密睫凝眸細思半晌,青蔥的指頭伸到烏亮的髮際上,抽出橫椎發冠的銀笄,霎時,黑瀑披散雙肩,烘托着白瑩瑩的肌膚在月下有如一尊透光的玉娃娃。

漆黑烏亮的杏眼看着笄尖上的銀光輕輕眯起,終於下定決心走上前,站在兩人交手的側面,先瞪了司徒信陵一眼,后看着程書經,咬一咬唇說:「你快點收劍,要不然……我……我要刺死你了。」

說罷,當真拿起銀笄向程書經的喉嚨指去。

交手中的兩人都是訝異,心機深沉的司徒信陵梢感愕然地以眼角掃視他一眼,便再次專心運功抗敵,反之程書經大駭,眼睛定着在那尖銳的笄尖上,無法移動。

此時,他倆的內功相拚已到了最關鍵之時,程書經看着笄尖漸漸迫近,幾度張口意欲喝止,都被司徒信陵強大的內力迫得胸口一窒,內氣頂在喉頭說不出話來,瞳孔緊緊收縮,眼睜睜地看着危險迫近。

「你……快收手,我要……要刺了。」再次出言恫嚇的沙啞聲音中帶着震音,鑲在俊美臉龐上的一雙杏眼急得濕潤起來。

白蘭芳心中亦很是不安,這人怎麼好象一點也不害怕,他再不收劍退後,難道真是要他刺下去嗎?

任他再怎麼刻意地將動作放慢,銀笄亦終於停了在程書經喉頸的皮肉上,白蘭芳表面是倔強潑辣,內里卻柔軟善良,這一笄說什麼也刺不下去,只得停了在他的喉上,指頭抖動得連發笄也差點拿不穩。

水光瑩瑩的眸子不自覺地向司徒信陵投去,正好對上那雙陰騖的眼睛,對視一瞬,在筆挺鼻樑下的厚唇微啟,白喉頭間吐出一個沉實的音節。

「刺!」

渾實的聲音,深邃的眼瞳令白蘭芳着魔,隨着他的聲音落下,手不由自主地向前送去。

喉頭火辣的刺痛令程書經臉色丕變,再也顧不得其它,大驚失色地撤劍後退,司徒信陵臉上冷酷之色一閃而過,持簫的右手看準機會向他毫無防備的胸口疾刺之去。

「喀嗒!」折骨穿胸之聲響起,程書經痛得雙目欲裂地慘呼起來,血紅的眼內映出白蘭芳驚惶顫抖,不斷後退的端麗身影,怕他至死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間接斃在這麼一個弱不禁風的青年公子手中。

滔天的恨意令他在臨死前生出最後的力量,手掌一揮,一把銀針如雨,鋪天蓋地地向白蘭芳射去。

因着方才的所為,一眨眼之間血光飛濺,白蘭芳本已恐慌,此時再見針尖迫來,更足不知所措,雙腿不斷地向後退去,他身後就是孤石斷崖,慌亂之間,踩在鬆動的沙石上,一時失足,整個人竟爾向後倒去。

「啊啊……」身子失衡,白蘭芳亢聲尖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抓動,卻如終改變不了墜下山崖的事實。

危急存亡之際,司徒信陵從崖邊躍前,探手意圖將他勾近,卻失之交臂,不巧體內毒性蠕動,他肩頭一歪,人也同墜絕崖。

兩人筆直墜下,呼呼風聲不斷在耳邊擦過,白蘭芳只感如墜雲霧,雙足虛浮無定,在狂風吹起的凌亂烏絲之間,瑩白的臉色更是慘淡無色,除了痛楚害怕,心中再無牽念。

烏亮眸子不自覺地看着在他上方急墜的司徒信陵,這也好……一切一切的悲哀怨懟,糾纏思念,終可隨這凡塵肉身而粉碎灰飛,想罷,密睫凝珠在微笑中緩緩閉上。

反之司徒信陵雖然稍見驚惶,但依然努力求生,他先伸手將白蘭芳勾入懷中,摟着他削瘦的腰肢,在空中運勁三旋身,減慢墜下的速度,接着,右手抓住崖壁上的蔓藤,意圖停止掉落。

可惜他已身中劇毒,右手實在負擔不了兩個人的重量,在『沙沙!』的刺耳摩擦聲中,兩人以緩慢的速度再次墜下。

合上眼帘的白蘭芳感到耳邊的風聲疾減,睜開眸子,看着他被粗糙的蔓藤磨得血紅的右手,輕聲說。「你很不想死嗎?那就該先把我推開。」

幾次見面,他對着司徒信陵說的每句話都帶着衝擊嘲諷,只有此時,嗓音柔軟真摯,神情和順。他沒有必要與自己死在一起,財富勢力和他人的傾慕讚頌,都在等着他享受。

他初言之時,司徒信陵眼中光芒一閃,終是不發一言,只默默地將摟着白蘭芳的手收得更緊,白蘭芳亦不再多言,靜靜凝視那張深刻俊毅的臉龐。

蔓藤終因負荷不到兩人的重量而斷裂,接着,只聽水聲撲通兩響,身體往下深沉,冰寒劇痛打遍四肢,眼前倏然一黑,白蘭芳失去所有知覺,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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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真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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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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