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當晚,日光室像魔術一般,變成一間舒適又女性化的卧房。

就寢前,璐璐準備換上睡衣,然上衣才脫到一半,她忽然有種被窺視的感覺,左看右看,她立刻找到了,是那幅狄見權的肖畫像。

她愈瞧愈覺得刺眼,而且自畫像掛的位置正巧又對着她的床鋪,這令她覺得像在監視她的一舉動一般,讓她怪不自在的。

於是她拿過一件衣服,來到肖像畫前面。

“抱歉啦老闆,我要睡覺了,你也該睡覺了,睡覺就要蓋被子。”說完一跳,她把手上的襯衫蓋上畫像,只露出畫像里腳的部分。

然後一個轉身把自己投入柔軟的床鋪上。

“啊!這就是富有人家的享受,連床鋪都這麼柔軟,要是每天都睡這麼軟的床那就太好……了……”

才這麼幾句話時間,她已經人眠了。

她一向很少做夢,可是當夜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房間裏的畫像人物走下來,站在床前看着她,那人看了她一會後,俯身伸手搖她。

她迷迷糊糊間問:“誰呀?”

她往前看去,看見那人站在一團光暈當中,俯視微笑……不,似又悲傷的看着她。

璐璐被眼前奇異的幻象怔住了,她與那人對望着,似乎心靈相通似的,她能感受到那人美麗的臉上帶着一絲教人心疼的哀傷之情,於是她忍不住坐起身,上前伸手去抓那人的手。

那人卻轉身走了,來到畫前,回頭慈愛的再看了璐璐一眼,然後化成一團光影消失。

璐璐驚醒的坐起身,她不斷的在喘氣,伸手往額頭上一抹,全是汗水,原來她是被嚇醒的。

啪的一聲,她把燈打開,然後跳下床來到畫像前,伸手一扯將衣服扯下,畫像霎時呈現在她面前。

自從見到這幅令人發噱的畫像以來,璐璐第一次如此專註而凝肅的重新看待這幅畫像。

畫像里的狄見權毫無疑問是男人,但為何……在她夢裏出現的是一名女子?

長這麼大以來,從來沒有任何事可以困擾或嚇着璐璐,但這次她感覺得到,夢中的女子似乎要告訴她什麼,要傳達什麼訊息給她。

但是什麼訊息呢?

璐璐第一次覺得自己笨,她明白那女子已經傳達她想說的事,只是她無法領悟罷了。

那美麗夢幻般的女子,悲傷又帶着喜悅的神情,竟牽動璐璐從未觸及情感區的深層領域。

璐璐彷彿不覺在她凝視畫像時,右眼眼角緩緩留下一行眼淚。

****

“狄先生。”

一早,狄見權正在用早餐,抬頭一看,見到已把制服穿戴整齊的璐璐,臉上露出讚賞的笑容。

這套制服的款式和歐提髮廊的制服幾乎一樣。

“穿上這套制服,連人也看起來有規矩多了。”

“狄先生……哦,不是,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在歐提有經理可以叫,可是在這裏,我就想不出該怎麼叫你才好?”

“你就是為了這點事才睡不好的?”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好?”璐璐訝異。

狄見權指指自己的眼眶,“熊貓眼跑出來拉。”

“唉,我就知道一定會有後遺症,不過不是為了想怎麼叫你才失眠的。”

他正專心的對付眼前的荷包蛋,心不在焉的司:“不然是什麼?”

“是那幅畫害我失眠的。”

‘‘哦!’’他抬頭瞄她一眼,臉上飛揚的一笑,“那是我的錯嘍?”

‘‘不是。”璐璐緩緩的搖頭。“是一個女人的錯。”

“女人?”

“嗯,是附在畫裏面一個女人的靈魂讓我失眠的。”

狄見權猛然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看着璐璐,“你確定?”

璐璐遲疑了下,卻搖搖頭,“不確定,因為那是做夢的。”

他異常的鬆了口氣。

“夢是不能當真的。”

“但是那名女子的樣子,在夢中我卻看得很清楚。”

“哦?她……什麼樣子?”他覺得這句話不該問出口,但不知怎地,卻有股魔力般,令他抑不住意念想問。

“她呀,”璐璐猶豫了一會,“嘖,該怎麼形容呢?她……”

狄見權開始相信她的夢不是白做的,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似乎真的很想形容出一個具體。

書上記載一百年來,任誰要形容他們見過這名女子的美及臉上的表情,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得明白。

“很美麗。”璐璐想了半天,才擠出這個形容司。

狄見權慎重的點點頭,“還有呢?”

“很夢幻。”

“哦?”他有些不能理解。

“因為她的身體會發出一層像月亮般的光芒。”

“哦。”他挑了挑眉,對於這個形容詞不以為

然。

“但是,好像有什麼事困擾着她。”

“哦?’’狄見權上身往前傾,專註的樣子彷彿

在聽一件有趣的故事。

“嗯,因為我夢見我坐起來看她,所以看見她

臉上的表情。”這是很玄的事。

哦,真正的重點來了。

“那她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呢?”

狄見權嘴角微微上揚,他幾乎是用打賭的心

態在質問璐璐,因為她壓根就沒有見過那幅女人

的畫像。

“她在悲傷,用她的眼神在告訴你,她在悲

傷。”

“哦!我的天啊……”他像是見鬼般的看着璐璐緩緩的站起來,張開雙臂走向她,環臂抱住她。

“你說得真好!”狄見權笑着凝視她,“再也沒有人比你說得更貼切了。”

他一直以為以她駑頓的頭腦一定不知如何形容那女人的表情,而她那不多問的個性正是他會想讓她守護的主因之一,她卻說出外人沒發現的一點!真是太令他訝異了!

“哦……”不知是因被讚美,還是被狄見權摟在懷中,璐璐臉上羞紅了起來。“可你說過,我來這裏你要教我言詞應對、人際關係……”

“這些話我收回,”狄見權握住她的雙肩,為了屈就她的身高,他彎腰凝視她,“不要讓某個偶像或榜樣附加在你身上,你要做你自己!”

“哦。”璐璐雖有些愣然,但點頭時卻堅定有力,她知道她有自己的優點,不必被改造。“謝謝老闆。”雖然她不曉得做個怪夢,他反應為何如此激烈……

狄見權不知哪來的衝動,傾身在她的額上印了一吻。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

“老闆……”璐璐仰視着他,緩緩的深吸一口氣,心中開始萌生起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這種意念是理不清、說不出來的,此時,她只能很明確的感覺到自己全身細胞都在顫抖。

在這一刻,她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她願意為眼前這個人完成他所交代的任何事,而且忠心耿耿。

“老闆……對了,叫你老闆好嗎?”

忽然提起一開始的話題,狄見權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嗯……不好,叫……”他想起她一開始稱呼他的狄先生。“就叫先生吧。”

“先生?”

不知是璐璐的叫法有何異樣,狄見權忽地心跳跳漏一拍,也立即發覺他正緊緊的環住她的身子不放。

他輕輕的放開她,踟躕了下才回到座位上,吃掉已經冷掉的早餐。

璐璐看了他的動作微笑了下,說一聲,“我先下去了。”說完退出餐廳。

*****

這一天,孔任嫻來到狄公館。

照例,狄見權得全程招呼她,因為她是貴客,也自認為貴客,不能受到任何輕慢的對待。

每次她來總喜歡提議在屋裏四處走走,參觀宅邸內古洋房的建築,但目光流連間總像是在尋找什麼,而每次總是失望而回。

狄見權每次都盡了主人的職責陪伴她,這一次,他們經過璐璐的房門前。

“咦?這間是什麼?”孔任嫻問。

“日光室。”

“是了,我記得你說過,”她一笑,“不過想來也有趣,我也來了好幾次,卻從來沒進去過。”

狄見權明白她的心思,客氣的一笑,“不太可能,小時候你一定進去過,只是你忘了。”

“大概吧。”孔任嫻聳聳肩,“可以進去看看嗎?”

“不行。”他語氣佯裝懊惱。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它現在是一間私人房間。”

“你有訪客?”

“不是訪客,是聘用幫傭的房間。”

孔任嫻不太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在日光室?”

“在日光室。”狄見權確定的點頭,心裏暗自慶幸,幸好他早一步作了安排。“前面圖書室那幅凡提的風景畫,我記得你上次觀賞了好久,今天你若還有興趣,咱們現在……”

孔任嫻淡漠的神色沒有前一分鐘來得有愉悅。

“不了,我覺得有點累,可以下樓了嗎?”

“那好,咱們到起居室坐坐。”

她邁着優雅的步伐先走一步。

狄見權跟着她的腳步下樓,臉上掛着勝利的微笑。

*****

樓下起居室位於接待廳的隔壁,屬於半開放式的空間,孔任嫻在沙發上坐下來。

“看來,你很久沒有購進新畫了。”

“是呀,大概有半年了吧。”狄見權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

“半年了……”她喃喃的重複,同時眼光有意無意的瞟向狄見權。“半年前,你不是購進一幅畫嗎?”

“當時買了三幅。”

孔任嫻悄悄的把問題帶進核心,“該不會是資金運轉不靈吧?”

“不是,近幾個月是淡季,你知道這是難免的。倒是讓你和令尊失望了,沒能替你們找到中意的畫,不過最近幾家的拍賣行倒有幾幅不錯的小幅畫像,到時候我會去看看。”

“自狄老太爺起,我孔家就是聚珍齋的長年客戶,從珠寶玉器到西洋畫作……”她那雙犀利的眼睛隱含威脅的目視狄見權。

這眼裏的含意,只有狄孔兩家的人才會明白。

“是呀,”狄見權展露溫和的笑容,“孔家三代與我們狄家的交情,自然不是其他客戶可以相提並論的。”

她似乎在審視他還能置身事外多久,她準備放長線釣魚了。

“你可能還不知道吧?”

狄見權知道這句話附帶着陷阱,他小心接應,“我該知道什麼?”

“令尊生前應該有向你提起一件貴府很重要的東西。”

他仔細的分析她話內的意思,然後慎重的搖頭,表示不然。

“家裏有個規矩,不準有收藏品,也就是所謂的傳家寶之類,所以你說很重要的東西,我想不起家父生前提過類似的事情。”

她仍不放棄,“是一件瓷器。”

“這更不可能,”狄見權輕視的一笑,“你也知道我們聚珍齋一向是做珠寶玉器的,直到家父這一代開始涉及西洋畫,從不收瓷器。”

孔任嫻面不改色的說:“是一件成化鬥彩福雲葫蘆瓶。”

狄見權心頭咚了一下,臉上仍保持沉靜,但開口時顫抖的語氣已毫無保留的顯露出他對這個消息的震撼。

“如果是真的,成化鬥彩……那不是一件稀世國寶嗎?”

“是呀,稀世國寶。”孔任嫻輕鬆的語氣,像在說天氣如何的平淡無奇,她摸着修飾完美的指甲,若無其事的又說:“我看過了,它就在我家裏。”

“你家裏?”狄見權一臉迷惑。

“是。”她露出閑情欣賞狄見權出糗的表情。

狄見權深吸口氣,然後點點頭,“好吧,既然你都主動提出來,我們也不必再繞圈子。”他一頓,落拓而瀟洒的笑道:“那隻葫蘆瓶果然在貴府上!”

“貴府的東西卻在我家,很不適宜是不是?”孔任嫻意有所指的瞟着他,等他的反應。

狄見權知道她所指為何,故意略過,想拿茶杯啜飲,藉機避開問題,誰知桌上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人送茶。

“哎!我真疏忽,你來這麼久了,竟然連一杯茶都沒有。”他立刻叫人送茶。

孔任嫻不容許有任何打岔,一隻柔荑擋在他前面,眼神則迎接狄見權投來的詢問目光。

“我願意用這隻葫蘆瓶做成為你家媳婦的嫁妝。你認為呢?”

狄見權把背靠回椅背上,“我認為……”

他心裏一直迴響着“成化鬥彩福雲葫蘆瓶’,這字眼。

他父親照着祖父的話,原文交代——如果家裏失火了,什麼都不用想,抱着彩瓶就跑。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要護着這隻彩瓶的安全。

它是如此的重要,卻在一次事件中落到別人手中。

當他問起對方何許人,父親當然也如是問祖父,但祖父也不甚清楚,因為事情發生在曾祖父的時代,他只能不甚確定的回答,可能和孔家有直接關係,從此狄家和孔家牽連了近百年的交誼與恩怨,至今尚待解決。

如今有了轉圜的契機,孔家的女兒自願嫁來狄家,還贈回原物歸主,這如果是件買賣,豈不是太便宜了買家?

狄見權怎麼想,都覺得這個提議太具誘惑力。

不只“嫁妝”誘人,連自願入門做媳婦的人也是上上之選,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上等美女。

“你這麼說,孔老先生怎麼想?”

“家父也是這個意思。總得有個像樣的嫁妝不是嗎?”

“呵呵……是這樣嗎?”

看來孔家這次是跟他卯上了。

以前他們有父子倆,現在他孤身一人,只要吃定他,狄家一切搞定,是這樣嗎?狄見權心裏冷嘲,同時也感到棘手。

“咱們兩人從小就認識,我想以後咱們相處應該不難。”

孔任嫻的語氣彷彿在說兩台程式不相融的電腦,經過修改程式之後就可以連線使用了。

她等了一會,不見回應,於是嫣然笑問:“你也這麼認為是嗎?”

用支票買不到,就用微笑買,這一向是她做事的方法,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總是能夠把事情處理得稱心如意。

就在他快要被眼前的利益所屈服時,突地從寬廣的大廳里傳來清脆的腳步聲。

對了!還有璐璐。狄見權心裏大喊,她不是他預備來克制孔任嫻美色的秘密武器嗎?

“等等,我叫個傭人過來送茶。”說完他引頸大吼,“璐璐!過來這裏!”

他不知自己這一吼把孔任嫻嚇得震在當場,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隨着清脆的腳步聲接近,璐璐愉快而響亮的回應聲也隨之響起,“先生,你叫我?”

孔任嫻看見一個只有五歲小女孩才會蹦蹦跳跳的走法,愉快的跳入她的眼帘。

“嗯,”狄見權交疊着腿,舒適自在的感受璐璐的出現。“來,給你介紹個客人,這位是孔任嫻小姐,她們一家人一直是我的長期客戶。”

“孔小姐,你……”轉向孔任嫻的璐璐,忽然失去說話能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半晌后才突然大叫,“哇塞!Youaresobeautiful!”

璐璐不知道自己溜這句英文,多像電視廣告一個屠夫豎起大拇指在讚美GMP合格豬肉好吃的神氣,既俗氣又夠力的語調多麼令人震撼。

璐璐覺得還不夠,一臉興奮又急切,“有人這麼告訴過你嗎?你簡直是仙女下凡!”

狄見權得暗自咬住下唇才剋制得住臉上自持的表情。

孔任嫻一臉不知做何表情才好,急切瞟了他一眼,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拭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有……有吧。”她尷尬的呵呵一笑,“好活潑的一位小姐,你一定是剛來的女傭,我以前沒見過你。”

狄見權搶在璐璐前面回答,“那間日光室就是她住的房間。”

“哦?!”孔任嫻立刻對璐璐另眼相看,沉吟了會,露出美人的標準笑容,“睡得還習慣吧?”

狄見權聽出她話中有話,暗喘口氣的等着璐璐如何回答。

“第一天總是睡不好。”璐璐毫無心機的笑說。

狄見權心理鬆了口氣,總算是一句標準答案。

“麻煩你到廚房端兩杯花茶過來。”

“好的,馬上來。”她用沖的跑出去。

等到璐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兩人才如夢初醒一般回復神志,至於原來談的話題與氣氛,早已飛到爪哇國去了。

孔任嫻發覺了這一點,不禁皺起一對秀眉。

這個叫璐璐的女孩簡直就像一場風暴,才不管人們辦的是多豪華的宴會,她就這麼狂風似的掃進來,吹得現場一塌胡塗,吹得六層蛋糕塌垮,啪的一聲掉在女主人的頭上……沒錯,她現在正有這樣的心情,她被冒犯了,卻又像面對天災一樣,毫無辦法。

長這麼大,這是她第一次遇見這情形,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第一次找不到任何辦法可以解決眼前的情況,惟一一個可行的方法就是避開她。

“茶來了!”

這回璐璐沒有蹦蹦跳跳,不過看在孔任嫻的眼裏,那輕快有韻的步伐和跳躍差不多。

她忖度,她在家若是這麼走路,早就被訓斥沒規矩、沒家教。

璐璐把茶碟、茶杯擱在孔任嫻的面前,直起身來,睜着大眼問:“孔小姐今晚要留下來吃晚飯嗎?”

狄見權幾乎快要以氣怒的表情瞪着璐璐。

這句話應該是他來說的吧!怎麼她自個兒當起主人來了!

孔任嫻倒是有趣的來回瞧了這主僕兩人一眼。

“既然家佣這麼熱情邀約,主人又不反對,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狄見權趁她還未看出璐璐沒聽懂以前,趕緊使個命令的眼色給她,免得她又問東問西,“孔小姐答應了,去廚房請他們準備。”

“是!”璐璐轉身退下。

“璐璐小姐。”孔任嫻叫住她,“你今年幾歲,可以透露嗎?”

“我二十歲。”璐璐比出兩個手指頭。

“好年輕哦,真好。沒事了,謝謝你。”

璐璐不疑有他的走出起居室。

孔任嫻勾起茶耳朵啜飲,心裏暗自盤算,若要收伏這隻孫悟空,那得要有個唐三藏出馬。

她心裏想着她哥哥。

狄見權不知她問這話的意思,但仍小心戒備的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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