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文灝大吃一驚。這個中年男子他很小就認得,正是這家小店的老闆,可是,他又怎麼會認得宋劭延呢?

宋劭延倒是很鎮定,他把男子迅速打量一番,心中立即有了譜,笑着問道:“先生一定是認識我大哥宋劭庭吧?”

“原來你真是劭庭兄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這麼相像。”男子恍然大悟。

“先生高姓大名,我還未曾請教。”

老闆拱手向他作了個揖。“我姓田,幫中的弟兄都喊我田老三。”

文灝還沒反應過來,宋劭延已經站起身,鄭重地向田老三還禮道:“失敬失敬,原來是田三哥,真是有限不識泰山!”

“哈哈,宋先生,你大哥是個人物,看來你也不差嘛,硬是要得!哪裏哪裏,常言道壘起七星灶,鋼壺煮三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當然應該互相照應。”

文灝幾乎聽呆了去。他所認識的宋劭延,不過是一個成天吃牛排喝咖啡抽雪笳開跑車的摩登花花公子,幾曾見過他如此江湖的一面?

還有這個茶館老闆田三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欸,我們袍哥人家,不興拉稀擺帶,你就莫要謙虛了,對了,你大哥呢,上海一別,已是五載,他別來無恙?”

宋劭延低下頭,沉默了幾分鐘才說:“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幽暗的光線里,他的面容顯得模糊難明。

“死了?不可能”田老三不敢相信地大叫,“劭庭兄是響錚錚的好漢,又沒得仇家,以他的本事,普通五六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再厲害的人,也敵不過一顆子彈。”

“是誰?誰竟敢幹這種該遭三刀六眼的勾當?我要替劭庭兄報仇!”田老三真正憤慨地說。

“三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逝者己矣,就不用再提了吧。”

這是文灝頭一遭聽說,原來宋劭延還有個大哥。他對自己的家事一直諱莫如深,十分神秘,幾乎讓文灝以為他和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宋劭延和田老三又寒喧了幾句,就告辭而去:田老三曾苦留不住,也只得放行。文灝感覺到,他似乎是在刻意逃避着田老三。

文灝對幫會組織也並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他們大都已經和這處社會脫節了,卻還沉浸在自己的夢裏;但是他們的民族觀卻根強,又讓人有些佩服。

走出小店,兩人沿着磁器口的街道向碼頭走去,都沒有開口說話。

晚秋的天色已經黑得很早,蒼茫的暮色中,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附近寶輪寺里撞鐘的聲音。

再往前走,街道上的喧嘩聲慢慢消失了,在微暗的夜色里只剩下一片靜謐:前方的黑暗中,一條小河像鏡面一樣不時閃着光,歡快地流進嘉陵江。然而文灝卻彷彿聽到一陣一陣的聲響,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清水溪的潺潺聲還是自己的心跳聲。

好不容易總算到達了碼頭,可是載人的渡輪剛剛開走,等待下一班還需要一刻鐘。

文灝覺得這樣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看,那邊的老房子。”他指着對岸依稀可見的石牆和石拱門故作輕快地說,“相傳明朝時建文帝就是逃到那裏,然後屍解成吝日君重列仙班。”

他希望宋劭延可以接過他的話頭說下去,然而宋劭延卻露出你是不是神經錯亂了的表情看着他,良久才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想問什麼儘管問吧。”這

出人意料的豪爽倒讓文灝有些尷尬,但是欲迎還拒不是他的作風,所以他還是大大方方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關於你大哥的故事?”

“大哥?”宋劭延吐出一口氣,“他的一生乏善可陳,哪有什麼故事。”

“乏善可陳就不會被袍哥的掌事三爺尊敬成那樣了。”

他雖然沒有和袍哥打過交道,畢竟自幼生長在這個城市,也聽老輩人擺龍門陣的時候提過,這袍哥人家裏,成員分為十排,前三排分別是仁義大爺,掌禮二爺和掌事三爺,前兩位不過是精神領袖,真正管事的,就是三爺了。

即是說,這位田老三,十之八九便是如今重慶袍哥的實權人物。

宋劭延慘然笑了笑,“實在要說,也只能說他是一個傻瓜。”

“傻瓜?”文灞輕輕地重複。他從未見過末這樣落魄的神情,從未聽過他這樣寥落的聲音,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或許不應該問的,自己太自私了……

“可不就是傻瓜嗎。以為自己是孟嘗君,成天舞槍弄棍,廣交各路幫會人物,還一心想學當年的小刀會和東洋人作對,結果最後被門下的食客出賣了都不知道。會死掉也怨不得誰,只怪自己太笨,低估了中國人的惡劣本性。”

那必然是一段極之曲折的故事。文瀨忍不住嘆口氣,“宋劭延,其實你是個好人,就是嘴巴太壞。”

宋劭延回敬得一點也不含糊,“陸文灝,你也是個好人,就是好奇心太重。”

這時小小的載人機動船在碼頭泊岸了,從甲板上,伸出兩塊約七八寸寬的木板,供乘客上下。

文灝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板,究然一腳踏空,身體晃了兩晃,竟要摔下去,電光火石間,身後的宋劭延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你剛才沒吃飽嗎?走路東搖西晃的小心連累其他人。”他的嘴巴還是那麼壞。

“我……”文灝本想向他道謝,可被他這麼一調侃,哪裏還知道該說什麼。

他看着很快又恢復了無所謂、玩世不恭常態的宋劭延,剛才的傷感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他突然感到一種分享了他的秘密的欣喜:就好像自己和他的距離又變近了些。

輪船發出突突突的聲音向下游駛去,此時的嘉陵江上,頗有“渡心蕩,冷月無聲”的意境。

文灝感嘆着說:“這條江,古時候就叫榆水。”

宋劭延靜靜凝望着遠處的江天一色,突然說道:“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笛子?”

文灝側耳細聽,果然,不知從岸上的什麼地方傳來笛聲,如泣如訴,如怨如幕,讓寒江孤舟上的旅人,倍感凄惻。

一曲蘆笛,淚濕青杉,恨滿天涯。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祿祿,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甚麼龍樓風閣,說甚麼利鎖名韁: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閑歲月,瀟洒度時光。”黑暗中,宋劭延和着時有時無的笛聲輕輕背詩。

聽者他的話,文灝微微笑起來。悠悠度歲月嗎?呵,這是人類天翻地千百年來竭力追求卻不得實現的夢想,

輪船藉著水勢,很快就行駛到化龍橋。文灝跳望前方,心裏想着,過了李子壩,我就可以下船了。

可就在適時,他突然無法控制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沒睡好?還是和我在一起無聊得想睡覺?”他剛放下搗住嘴巴的手,就聽見宋這樣問。

文灝發出一聲苦笑,“大坪至上清寺的公路被日本飛機炸爛了,築路隊正在搶修。公車全部停開,我每天得從雲彤家步行到特園,所以起得早了點。”那段路,說遠也不遠,十一二里,黃包車夫生意好時,一天能跑十幾個來回。

“天氣越來越冷,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宋劭延毫不猶豫地建議,“不如搬到我那裏去住怎麼樣?”

“可以嗎?”文灝也知道他住在中山四路,和鮮家相隔不過幾百米。

“只要你不怕我心懷不軌。”

“哈哈,”文灝的臉又發起燒來,他急忙乾笑兩聲作掩飾,“怎麼可能……”

可是宋劭延卻不像從前開玩笑那樣適可而止,反而打蛇隨棍上,緊跟着又問了一句:“怎麼就不可能?如果我心懷不軌,你是不是就不敢來了?”

“誰說我不敢?我明天就搬來!”文灝本能地頂回去,然而話一出口,他已經被自己嚇了一跳,並開始為這一剎那的縱情感到慚愧了。

說出這樣的話來,算是什麼意思呢?他一半差愧一半懊悔地低下了頭。

好像很滿意他的表現,宋劭延帶着奸計得逞的笑說道:“呵,果然是請將不如激將。”

船主突然扯起喉嚨喊了一嗓子:“李子壩,李子壩到了!有沒的下?”

文灝趕緊舉手示意,“有下,有下!”

他急匆匆地跑下船,就像身後有凶神惡煞的追兵一樣,倉促逃亡,甚至不敢回頭望一望。

他的第六感已經告訴他,再和那個男人交談下去,會變得很危險。

而輪船上,宋劭延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難得一次,真心地笑了起來。

◇◇◇

文灝回到禮園收拾行禮。他並沒有因為心情的波動而有所遲疑,幹嘛想那麼多呢?

反正能讓自己的工作更方便是事實就足夠了。

李雲彤走進他的房中,看到了,大吃一驚,“你幹什麼?”

“我搬到宋劭延那裏去住,離特園近些。”

雲彤一聽急了,“不行,你不能去!”

“雲彤,這些日子我也麻煩了你不少,是該讓你輕鬆一下的時候了。”

雲彤不由冷笑:“文灝,說客氣一些,你很有禮,說直接一些,你很虛偽。”

“怎麼這麼說?我只是為了早上睡懶覺。”

“我看你真的要到遭他吃干抹盡的時候才曉得鍋兒是鐵倒的。”雲彤講起四川話。

“那也不一定。”文灝忍不住和他杠上,“煮米線的砂鍋就是泥巴燒的。”

雲彤頓時被嗝得好久說不出話來。

文瀨笑笑安慰他:“看看,我們倆好兄弟怎麼竟為了個外人掰起嘴勁來。”

雲彤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去吧去吧,以後見到了黃河和棺材歡迎再回來。”

“雲彤,我記得你並不是悲觀主義者啊,怎麼偏生就把這事看得很嚴重?”

“我就是知道。”雲彤偏過頭去,“如果不是對你有不良企圖,怎麼會寫出‘若非萬不得己,誠不願離你而去’之類的話?讀着就肉麻。”

文灝終於明白過來,“是你扣下了宋劭延寫給我的信!”他完全沒想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好友竟會做出這種侵犯別人私隱的事。

“我也是為你好。”雲彤卻堂而皇之,大言不慚地說。“你們才認識多久,為什麼他就單單對你鴻雁傳書,切切在心?”

文灝不禁有些生氣,“我已經是成年人,有手有腳,不需要別人再來為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說完才發現,類似的對話曾經發生在他和表妹之間,只是角色倒置罷了。還真是現世報啊。

雲彤沉默下來,臉上的表情漸漸變成委屈,良久他方說:“文灝,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和宋劭延的關係,已經好得有些過火了?”

他說得已是委婉至極,但文灝的心裏像被飛機撞到一樣,突地猛烈顫抖了一下。他沒有喜歡過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有了什麼樣的變化。不過,這種變化很危險的預感,他卻是早就有了。

“也……也沒怎麼好吧?何況朋……朋友不是就應……應該這樣嗎?”他結結巴巴地澄清,卻欲蓋彌彰。

雲彤盯着他瞧,眼神忽明忽暗。過了很久,他突然露出曖昧的笑容,伸手在文灝的頭上一抹,“看,你出汗了。”

“啊……”文灝尷尬得不曉得該說什麼。

但是這時的雲彤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一件事,兩人之間早已生出情愫,他不要說防範,連救治都沒有可能。事情會怎樣發展下去,只好聽天由命了。

誰叫文灝是他真正且唯一的好朋友呢?做一個快樂的異類,也比做一個不快樂的正常人強吧?

所以他並沒有繼續說更多的話。窮追不捨,讓人下不了台不是他的作風:何況,遲鈍的文灝說不定根本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呢?他幹嘛要傻戳戳地去幫他們捅破這層紙?

好人做到底,他索性笑眯眯地拍拍文灝的肩,“住不慣,再回來。”

***

文灝對宋劭延的家,其實一直懷着濃厚的好奇。那會是一座什麼樣子的住宅呢,是香燈半掩流蘇帳,抑或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還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

可是踏進院子,卻發現與自己的想像全然不符。

庭園裏枯萎的野草足有幾寸長,喬木亦是枝幹橫生,不知多久未曾修剪過,林蔭深處,是一幢鴿灰色的三層樓大宅,外牆纏繞着褐色的爬山虎枯藤,真是陳舊而斑駁。

文灝不禁失笑,他幻想了那麼多,沒想到實際情形卻是游塵滿床不用拂,細草橫階隨意生。

傭人倒是很得體,殷勤地把他迎接進去。

進屋一看,竟又是另一重天地,牆上貼着還很新的壁紙,傢具力求實用,十分簡單,但仔細觀察紋路,就會發現全是紫檀木,考究珍貴得很。

原來,這裏早已荒置多年,直到宋劭延住進來才又重翻新。

文灝是吃過苦的人,所以對衣食往行都不甚挑剔,硬板床,老棉被就足以讓他睡得很安逸,但宋劭延當然不會如此薄待他,不但為他準備了柔軟舒適的睡床,還特意在房中給他安放了冰箱、電扇、電爐、收音機、留聲機和數十張唱片。

“哇,你的收藏相當豐富嘛。”看着那些唱片,文灝不無艷羨地說。好幾張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絕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歐陽飛鶯都是我大哥的遺物,只有……”他從其中抽出程硯秋灌錄的《鎖麟囊》,“這才是我的私藏。”

文灝也跟着笑起來,他差點忘了,這人好的就是京戲,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寶,安她豐世風凰巢”。

然而在重慶是不太容易聽到京戲的。一來戲園子少,二來也不見得大家都認同此好。

“不知道厲家班什麼時候回來一新戲。”

“你不知道嗎。”宋劭延可比他消息靈通,“他們下個月就會從貴陽回來,聽說第一天是唱《春秋配》。”

“你怎麼這麼清楚?”

“我早就買了套票。”原來如此。

“到時候,是不是又帶着蘇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灝有些不是滋味地問。

“怎麼可能!””宋劭延毫不猶豫地否認道,“我和他,不過是買賣關係,大家有緣便聚在一起玩一下,覺得沒有意思就散開,一轉身大概連對方的圓扁胖瘦都記不住。”

這一席話讓文灝的心情很複雜,“這就是你的戀愛觀?”

“喂,請你不要把性和愛混為一談好不好。這些年來,我的確是過着朝秦暮楚的日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歡的人,我卻比誰都痴情。“

文灝差點脫口問出你遇到了嗎?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實,我現在就有喜歡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個很單純遲鈍的人,所以我還不敢向他表白。”

文灝被他冷不防丟出的炸彈嚇得全身的血液齊齊湧上頭部,臉頓時變得像蕃茄一樣,“你……你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

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決定慈悲地把話題跳躍到風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後有空陪我逛逛怎麼樣?你們這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的重慶城,我還沒正經幾百地遊覽過呢。”

文灝忙不迭地點頭,不管講什麼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機會,“好呀,你找對人了,我可是地頭蛇……”

後來的一段日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領着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日裏天空中是難得的寧靜平和。

有了聽眾,他也樂得把聽評書聽來的典故講出來。什麼七星崗蓮花池畔有兩千年前巴國將軍的無頭墓地,太平門旁白像街口那尊漢白玉大象正對着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獅子……它們前世是一對苦命的戀人:長江邊的塗山頂上有塊大石頭叫“呼歸石”,相傳是當年大禹的老婆變的……全是老人們在茶館裏空了吹的玄龍門陣。

走累了,他們就挑個順眼點的館子或小攤坐一坐,歇口氣。且不論冠生園、頤之時、會仙樓、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處的吳抄手、王鴨子、黃涼粉……也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久而久之,文瀕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很北平,大概,他已經把吃京醬肉絲當作是一種懷鄉的儀式了吧。

轉眼年關將近,文灝回了一趟家,只見家裏的傭人正在忙下迭地準備年貨,冷眼注視着這一派熱鬧,他擔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來。

臘八粥,灶王爺,天壇的廟會,天橋的雜耍……那些植根在一個人記憶里的東西,一定讓人割捨不下吧?

於是他誠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請,請他與自己的家人一同過年。

宋劭延聽到邀請的那一剎那,心情很是複雜。他並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灝是出於好意,卻也叫他心裏難受,這就是無家可歸的遊子的悲哀,他可以抵禦別人惡意的非難,卻抵禦不了別人善意的憐憫。

但是他又無法抗拒這個建議的誘惑,回想一下過去幾年的春節,不外乎找幾個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調笑,縱情聲色,放浪形骸……一覺醒來,除了滿腔的舉杯澆愁愁更愁,什麼也沒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麼,他都快要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到了臘月二十九,他還是來到了歌樂山上的陸宅。

文灝到大門口迎接他。只見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寶藍色的綢緞長衫,再配一條乳白色的羊毛圍巾,手裏還提着一大包當作手信的年貨:而文灝則難得地穿着一件灰色的綢緞長衫,圍着黑色的圍巾。

他們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這也算是一種心有靈犀吧?

文灝不由帶着笑意說:“我們這身裝扮,倒是很適合去演張恨水的《北雁南飛》。”

宋劭延配合他嘆口氣,“不是《啼笑姻緣》嗎?我模仿着樊家樹打扮的。”

他們笑着進了屋。

傭人把年夜飯端上桌時,宋劭延看到那鍋包肉、艾窩窩、驢打滾,呆住了。

“你快嘗嘗地道不?何媽已經十多年沒做過北方萊,也不曉得手藝回潮沒有。”文灝熱情地勸菜,他為了說動家裏的老媽子,可費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論外形已很像那麼回事:吃到嘴裏,更是讓人慾罷不能,幾乎要連舌頭一起吞下肚。

這些菜並非什麼宮廷御膳,做法都頗為簡單,但要在南方吃到這種味道的家常菜,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說粗茶淡飯飽三餐,咸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爺給人類留下舌頭這個器官,不就圖個嘗盡百味嗎?

宋劭延不禁為文灝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動。

他異常恭敬地對陸夫人說:“伯母,你們過年還將就我這個外人,怎麼好意思。”這句話,其實也是說給文灝聽的。

陸夫人笑笑,她和中國多數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樣,不擅用華麗的語言表達自己純樸的情感,只是說:“覺得好吃就多吃點。”

“我媽祖籍天津,雖說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個老鄉。”文灝在一旁加註腳。

他的大嫂看看宋劭延,興奮地推推埋頭吃飯的呂崇,“宋先生一表人材,要是能做我們家的親戚就好了。”

“大嫂!”呂崇叫起來。

宋劭延正在夾菜的筷子滯了一下。

“在下哪裏高攀得起。”他一邊推辭一邊看向文灝,用眼神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文灝使勁扒飯,裝作沒看見。

“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陸家大嫂是聰明人,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她略帶惋惜地嘆口氣,又洒脫地笑一笑,便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

“她還小,這種事不急。”舅舅看了一眼呂祟,似乎別有深意地說。

文灝不解地看着舅舅和崇兒,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那父女倆都開始埋頭吃飯,似乎不欲多說。

陸家二嫂接著說:“大嫂,我們應該關心一下么弟的個人問題才是真的。我記得大哥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都已經懷上二娃了。”

文灝夾菜的手也不由凝在半空中。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這個嘛……正所謂匈奴未破,何以為家。”他勉強笑道,“過年的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吃飯天地大。”

二嫂只當他是害羞,且又想到要在這亂世找到個志同道合的姑娘並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多說。

文灝的侄兒侄女比大人們先吃完,全都由僕人領着到院子中央去放爆竹玩。

一時間,鞭炮劈哩啪啦的爆裂聲和煙花的絲絲聲,以及孩子們的驚呼歡笑聲混合在一起,響徹沉重的晚雲,為略顯冷清的節日氣氛平添了幾分興旺之氣。

宋劭延看着那幾個跑着跳着的小孩子,不禁被他們白裏透紅天真無邪的小臉蛋所感動,自言自語道:“沉舟側畔干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文灝聽到了,只覺得哭笑不得。沉舟?病木?他們好歹也是國之棟樑有為青年吧,哪有這麼誇張。

於是他吟起魯迅那首着名的《自題小像》:“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宋劭延瞪他一眼,不再說話。

吃完飯,他不由分說地把文灝拉到偏僻的地方。

“你還沒有向你表妹說明情況是不是?”

“這個……”文灝支支吾吾地說,一直沒找到機會……”

宋劭延給他一個“少在我面前說謊”的表情,“如果安心要說,無論如何也找得到機會。所謂的沒有,其實是不想而己。”

“其實,你們見面的機會很少,日子長了自然就………”

“不成,常言道當斷不斷,必遭其亂。何況現在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你沒看出來嗎,崇兒早已對我沒感覺,她的芳心另有所屬。”

“什麼?誰?”

“汪醫生呀。日久生情,就是那麼回事兒。”

文灝忍不住用手扶住額頭,“天,崇兒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維。”怪不得……飯桌上舅舅與祟兒之間波濤暗涌。

“喂喂喂,汪醫生哪點不好了?”

“可是他起碼已經四十歲了!”

“丈夫年紀大一點,才懂得疼愛妻子。”

文灝搖頭嘆息,“算了,只要她能把舅舅說服,我也不會多說什麼。”

“不要盡想着別人的事,快想想我們倆的事才是正經。”

文灝嚇一跳,低下頭,“什麼……什麼叫做我們倆的事……”

宋劭延踏前一步,“你不會不知道我喜歡你吧?”

文瀨猛地抬起腦袋,“你……你說什麼?!”

宋劭延淡然地繼續說道:“別那麼吃驚好不好。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誰……”

“別急着否認,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一直在說著‘喜歡喜歡好喜歡’。”說完,他帶着老奸巨猾的笑容凝視因他的話而徹底化身為石像的文灝。

呵,他欣賞着眼前的小笨蛋目瞪口呆的表情,心裏竟非常不應該地升起無比愉快的感覺。

如果將來告訴他,他對他其實是一見鍾情,不知他又會有什麼反應?

雖然一直過着萬花叢中過的生活,二十多年來,他卻從未對誰動過真情,無論男人或女人。

至今他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和文灝見面的情景。

深秋的早晨,灰色的大霧,前路一片茫茫,彷彿伸手不見五指;還有比旅途更溟濛的,不可預料的未來。

他的心情,在一片剩水殘山,天昏地暗中,也變得動蕩不定,四分五裂。原本早已打定主意,這個國家無可救藥,一定要學會太上忘情,不聞不問,可是哀鴻遍野,又怎麼真的忍得下心。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文灝。他站在輪船的甲板上,長身玉立,正掏錢給一個老婦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雙眼睛。一個成年男子,在如今這殄瘁的年代,怎麼可以擁有一雙那麼明凈清澈的眼睛?

那一個剎那,他突然想起一個英國小說家作品裏俗套的句子: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在那種時刻出現的文灝,就真的好像一個發光體。讓他覺得那一片灰濛濛的空氣變得明亮起來。

也托文灝經常把心情寫在臉上的福,讓他知道自己並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這裏,他又踏前一步,毫無預警地捧起文灝的臉頰,“我一表人材,有財有勢,你會喜歡我也很正常啊。”

文灝終於回過神,卻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體,心跳頓時快得無以復加,他發著顫虛弱地說道:“放……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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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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