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是嘯天運氣尚佳,他們甫一回府,便聞報楊戩昔日的授藝恩師,玉泉山金霞洞的玉鼎真人近日遊歷五湖,途經灌口,於是便前來小憩。楊戩登時大喜,他師父醫術之高,在仙界可謂數一數二,有他在此,自然能夠及時為嘯天療傷了。
玉鼎真人原本悠然地坐在太師椅上,舒服地享受着香茗,灌口毗鄰峨嵋,因此二郎神府中有不少產自人界的極品好茶,與仙界諸茶相比,別有一番風味,所以他每次到來,都定要打包帶些回洞。誰料這次一杯茶還未沖二水,便看見自己的愛徒橫抱一個人兒,風風火火地出現在他眼前,嘴裏還叫道:「師父,快把你的冰玉丹拿出來救救嘯天!」
玉鼎真人定睛一看,才發現楊戩抱着的是嘯天犬,不由叫道:「他怎麼又受傷了?成仙這麼多年,竟一點長進也沒有!」楊戩急道:「師父,救嘯天要緊!」玉鼎真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懷中取出個小瓶遞予他,悄聲道:「早知道來之前就卜一卦,挑挑時辰,唉,可惜了我的寶貝丹藥……」楊戩聽了,只作充耳不聞,他心知師父近年來已出現返老還童的徵兆,所以時常會像五六歲的小童般任性妄為,若是與之計較,反而會被其胡擾蠻纏,不得安寧。待到給嘯天服了冰玉丹,又將傷口包紮妥當后,他才正式向玉鼎真人行禮道:「多謝師父。」
玉鼎真人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又在替玉帝那傢伙做什麼齷齪勾當對不對?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當心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楊戩笑道:「師父,這天上地下,能害死你徒兒的角色,只怕還沒出世吧?誰教你法力高強,才調教出我這個難逢敵手的徒弟呢。」
玉鼎真人咋舌道:「為師不過是個小小的地仙,哪能授你什麼高明法術?是你自己根正苗紅,悟性奇佳,方能聞一知十,修得一身好本領。」他這番話,卻觸到了楊戩的痛處,當下不由沉下臉來,一言不發。
玉鼎真人見狀一愣,既而嘆道:「戩兒,那些前塵往事,早已如過眼雲煙,不留痕迹,以你今日的身份地位,竟然還對自己的身世耿耿於懷嗎?」楊戩道:「就因為我父親是妖魔鬼怪,我受了多少欺負與屈辱,師父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仙界口碑不佳,眾仙皆在背地裏嘲笑他冷血無情,死守教條,是玉帝座下沒有靈魂的工具,故而全都刻意與他疏遠,若不是遇到非得借他之力方可應付的大難到來之時,大概沒有誰會想到他;但事實上,誰也不會明白,他做那些不近人情的事時,心裏比誰都更痛苦,只是他已經習慣於隱藏自己的一切感情,不讓旁人知曉而已。
玉鼎真人忽道:「早叫你莫帶嘯天這條笨狗出去辦事,你也當耳旁風。下次它要是再出什麼意外,你還到哪裏去找琮雲煙霞丹給他續命?」楊戩正要答話,嘯天卻悠悠地醒了,他甫一張開眼,便喊道:「真君,對不起,我又沒幫上你的忙。」
玉鼎真人道:「你總算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既然如此,何不乖乖待在灌口,悠閑度日。」嘯天這才發現玉鼎真人也在房中,忙道:「是真君讓我……玉鼎爺爺,是您救了我吧?謝謝您。」玉鼎真人倒被他謝得不好意思起來,摸摸鬍子道:「舉手之勞而已。你們這次碰到什麼妖物了?竟能傷到你這仙犬?」
楊戩道:「是一隻半人半貓的妖孽,法力雖不甚強,卻執有幾件頗具威力的法器,我懷疑與一千年前,雷音寺五百羅漢堂那件失竊案有關……也許是她那妖怪父母遺留下來的。」玉鼎真人奇道:「她所犯何罪,竟要勞動你二郎真君親自前往捉拿?」
楊戩道:「這貓妖有一名兄長……我看他似乎並未遺傳到絲毫法力,姑且稱之為人罷了。她這兄長名叫巴特爾,是個牧民,不知那貓妖使了什麼妖法,竟騙得我八表妹為她兄長所迷,竟在人間做了夫妻……」他話音剛落,忽聽一女子嬌聲道:「阿古濟妹妹沒有用法術迷惑我,一直對他們百般欺瞞的是我!」玉鼎真人看清來者,叫道:「唷,這不是風華絕代的想容仙子嗎?今日幸會仙子,貧道這裏有禮了。」
想容看看已然坐起來,神智清明的嘯天,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藥瓶,無奈地笑道:「看來我真是多此一舉了。」楊戩想不到她竟會親自送解藥來,先前的怒氣不由消了大半,柔聲道:「八表妹,只要你誠心與那兩兄妹斷絕關係,我自然會在舅舅面前瞞天過海,替你掩飾。」想容皺眉道:「表哥,請你不要誤會,阿古濟誤傷了嘯天,是我們不對,所以我來送解藥;但那並不代表,我便要離開巴特爾。」
玉鼎真人這時已弄清了來龍去脈,心中想道:「原來玉帝又叫戩兒干這種拆散鴛鴦的缺德事,唉,戩兒自己有童年陰影,就見不得別人做恩愛夫妻,這該如何是好?」只聽楊戩果然道:「八表妹,你既冥頑不靈,就莫怪我日後無情。」想容仙子冷笑道:「表哥你的無情,不在日後,而在眼前,小妹是早已耳聞目睹,感同身受的。人界有句俗語,叫作『只羨鴛鴦不羨仙』,小妹在凡間體會了情愛之樂,如今是真的連神仙也不想做了。」
楊戩道:「你在仙界之中覓個配偶,難道就不能體會情愛之樂了嗎?退上一萬步,與一個凡間男子相戀,也或可一搏;但那巴特爾,乃是半人半妖之物,舅舅與舅媽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的!」想容淡淡一笑道:「表哥,凡間有一首詩云:『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自高飛,羅當奈何,』你難道沒曾聽過嗎?」此語乃是昔日人界的一位婦人所作,她因美色出眾,為帝王垂涎,擄至宮中,被迫與丈大分離,後來他們夫妻雙雙殉情,玉帝感其精誠,便將他倆的魂魄化作鴛鴦二鳥,從此雙宿雙飛,不離不棄。想容吟出這闕詩,便是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寧可殉情一死,也不願與巴特爾分開。
楊戩道:「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多說無益,只願你日後好自為之。」玉鼎朝人忍不住勸道:「戩兒,古語有云,寧拆一座廟,莫拆一對婚,為師知道你有自己的立場,但就算你不願幫助想容仙子,也莫要在玉帝面前告狀嘛。」楊戩轉過身,再不看他們,過了良久方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身受陛下重託,不可逾規。」
想容跺腳道:「你儘管去告!我想容就是身受山嶽壓頂之苦,也絕不妥協!」言畢她便跑了出去,頃刻不見蹤影。玉鼎真人也不禁頻頻搖頭,唯有苦笑。楊戩見他一副「我這徒兒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的表情,也不辯解,只道:「師父,徒兒這裏近日來忙亂不堪,恐有怠慢您老人家之處,您還是回玉泉山修養吧。」
玉鼎真人卻對他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只道:「你不用掛心為師,待貧道在你這灌江口待得膩了,自會回去。」說完他逕自走出大殿,似識途老馬般走往後殿的廂房,他一邊走一邊心道:「不知這次戩兒又會掀起怎樣的波浪,我這個做師父的,在緊要關頭,總得拉他一把,絕不能丟下他不管。」
楊戩見來人俱都走光,又呆立了半晌,也不知腦中在想些什麼,待他回過神來,發現坐在一旁的嘯天烏溜溜的大眼正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滿關切之意,不由問道:「你也認為我做得不對,想勸我嗎?」嘯天趕緊否認道:「不不不,只要是真君要做事,我都誓死追隨,絕無異議!」
聽了他的回答,楊戢只得苦笑,又問道:「我知你忠心,但是我要你說實話,你心裏有沒有暗暗的覺得我冷酷無情?」嘯天搖頭叫道;「怎麼會呢!我知道真君您這樣做,其實是為她們好,您的心地,比誰都慈悲善良啊!」
楊載萬沒想到,一向看起來笨頭笨腦,有時甚至根本不懂得人情事故為何物的嘯天竟會說出這樣善解人意的話來——雖然他自覺被說成慈悲善良,也算不得是什麼讚美之詞——一時大是吃驚,問道:「你為何這麼說?」
嘯天答道:「真君也許不記得了,從前你在玉泉山學藝的時候,有一次真人教你和幾位師兄弟射日箭法,真君您箭無虛發,連續射中五隻飛天雪狐的心臟,您的大師兄玉清子就向玉鼎爺爺告狀道:『楊戩生性殘虐,不宜修道,請師父速速將他逐出門牆!』這件事,真君您還記不記得?」楊戩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不錯,有這件事……那後來呢?」
嘯天道:「真人便傳你去訓話,意欲教導你慈悲為懷,手下留情,您便答道:『若不能快些練成,就必須犧牲更多的雪狐做靶子。』雖然玉鼎爺爺後來還是將您斥責了一頓,可是我一直就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像玉清子師兄那樣,懷着心慈手軟的態度,第一箭射中雪狐的腿,第二箭射中雪狐的尾巴,等雪狐痛得在地上掙扎,才戰戰兢兢地補上最後一箭,難道就正確嗎?裝作心懷慈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是如果無論怎樣都避不開一個痛苦的結果的話,何不讓那痛苦的過程來得迅速簡短一些?還有三聖母娘娘那件事……您是固為知道如果不把她壓在華山底下,一旦被玉帝察覺,懲罰只會更重,所以才心甘情願擔下這個冷酷無情的惡名不是嗎。」
「你……」楊戩聽了他這一席話,被震驚得險些呆掉,「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嘯天笑道:「從前真君您不是最喜歡同我講心事嗎?那時嘯天雖尚未修成人形,口不能言,但是您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牢記在心裏,從來不曾忘記。」他平素最大的本領,便是將別人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掉頭便忘,唯獨楊戩是個例外,從前楊戩對他講過很多話,他非但不曾忘懷,反而句句銘記於心。可惜當他還是一隻小狗的時候,還有機會傾聽主人的心事,修成人形以後,卻再也沒有這個榮幸了。
楊戩此際的心情,真是既欣喜又激蕩,實非言語所能表達,甚至鼻中一股酸味直衝腦海,但他當然不會哭出來,而是仍舊維持着冷靜從容的表情,摸了摸嘯大的背,以示感激,而腦中的思緒,卻穿越時空,飄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以為自己修練得比我們都用功就能成仙嗎?別妄想了!告訴你,不管你怎麼努力,都絕對沒有辦法抹去你身體裏流着妖怪血液的這個事實!」每天每天,都能聽到同門這樣尖刻的話語。
位於昆崙山麓的玉泉山金霞洞外,有一棵老逾千年的銀杏樹,當還是個懵懂少年的他被師兄弟們欺侮后,總是趁着夜闌人靜之時,獨自坐在樹下哭泣,他不明白那仙妖有別的父母為什麼明知不可為卻仍然要堅持相愛,也不明白為什麼日已要背負這樣的命運。而每當這時,都會有一條小黑狗跑到他身邊,伸出舌頭舔掉他的淚水,還不停地發出嗚嗚聲,尾巴不住地搖擺,似乎在哀求他不要再傷心難過一般;而他,則會抱住那條小狗,將那些從不肯在人前表露的心事娓娓道來。兩個各自懷有不同的傷心故事的異類就這樣從對方身上汲取那一絲難得的溫暖,相互慰藉。每當有夜風吹過,山間的寒蟬鳴唱之時,天地間的一切都會變得那麼的微不足道,痛苦的經歷也彷彿不存在了,他的心裏總會溢出一種「我並不孤單」的柔軟感覺,那漆黑夜裏的相偎相依,成了他在絕望中堅守住希望的唯一曙光……
回首細數那些塵封的往事,如果沒有嘯天,他大概熬不過那段歲月。
一思及此,楊戩不禁捧起嘯天漂亮的小臉蛋,問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有沒有後悔過?」嘯天露出奇怪的表情道:「我本來就是您的下屬啊,為什麼要後悔呢?」楊戩道:「因為我時常帶你出入險境,甚至害你流血受傷。」嘯天將頭微微一歪,不解地道:「可是,那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呀。」
楊戩看着他可愛的樣子,突然間覺得問東問西的自己十分愚蠢,憑感覺行事的嘯天,做事豈會瞻前顧後,計較對錯得失?一直以來庸人自擾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嘯天只會毫不猶豫地跟着他,刀山火海也無所畏懼,昔日助武王伐紂如是,奉命擒拿齊天大聖如是,在華山上偷取寶蓮燈如是,現下追查想容的私情亦如是。
嘯天又道:「那時候,玉鼎爺爺受元始天尊所託,調遣真君去幫助太公爺爺抵抗魔家四將,當時我的心裏真是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您終於有了建功封神的機會,可以救出老爺和夫人;難過的是從此就要與你永世分離,沒想到……」楊戩接過他的話道:「沒想到我會向師父要求,讓我把你也帶下山去,對不對?」嘯天點頭道:「我聽到您這樣對玉鼎爺爺說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我知道自己很笨,好多法術怎麼也學不會,下山去不給您幫倒忙就已是上上大吉了。不過我也真的好開心,還悄悄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如來佛祖統統誠心地感謝了一遍。」
楊戩笑道:「誰說你幫不上忙?和聞仲的軍隊決一死戰那次,要不是你咬住了他那坐騎的尾巴,我和雷震子都會被他打成重傷,還有捉拿孫猴子那次,你也功不可沒啊……」說著說著,他的眼前彷彿又重新浮現出昔日征戰沙場的情景;那真是一段黃金歲月,雖然每天都有血濺戰場的可能,卻沒什麼教條般的規律和框格限制他們的思想言行,也不會有誰介意他們的出身,說些什麼「仙凡有別」的屁話。
嘯天見他突然靜默不語,問道:「真君,您又不高興了嗎?」楊戩這時才回神,搖頭道:「不,我只是在想,時光若能倒流回從前,該有多好。」嘯天想一想,從前他與揚戩有飯同吃,有床同睡,主人還時常抱他在懷,親他的額頭,不知多寵他,哪像現在……不由心生同感,大力點頭道:「是呀,該有多好。」
他倆各懷心事,卻不約而同地追憶起從前來,過了良久,嘯天突然悠悠地嘆一口氣,說道:「真君,你好久沒有像這樣和我說過話啦,雖然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可是嘯天已經很高興了。」他記得,自己正式修成人形是在沉香大鬧了天庭,奪走寶蓮燈去救他媽媽之前不久,那時整個二郎神府都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一片風聲鶴唳,所以他連高興的時間都沒有就隨着楊戩去了華山,後來他被沉香打成重傷,不省人事,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等到身子恢復的時候,連好些記憶都消失了,當他能下床走動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與楊戩分享自己修成人形的喜悅,誰知主人對他的態度卻與他傷前判若兩人,不但不聞不問,冷若冰霜,還對他下了禁足令。
他曾經試過很多辦法,想喚回楊戩的注意力,例如故意摔壞府里的珍寶,給全府人的食物里下瀉藥,把楊戩打獵的弓矢藏起來……可是主人卻依然對他不理不睬,就好象他是透明的空氣一樣。仔細想來,說到主人又重新和他說話,竟是那次相思來找他開始的……
難得一次開動腦筋的嘯天,隱約中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抓住了一線很重要的信息,可是那感覺太過微弱,他解讀信息的能力又太差,所以一時也說不上來那重要的東西具體為何物。
楊戩見他說完話后,臉上的表情便開始變化萬千,時而歡欣,時而衰怨,時而迷惘,顯然是回憶起了這幾年自己對他刻意疏遠的種種情景,但他實在無從解釋,只得道:「只要你乖乖的,當然還有下次。」嘯天喜道:「真的么?我一定會乖乖的!」他說這話時,雙眼圓睜,表情堅定,雖然頭上仍裹着保護傷口的層層白布,顯得有點兒滑稽,卻也依然漂亮得不可方物,楊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輕輕拉他人懷,暗道:「也罷,待這次八表妹的事解決之後,我定要對他更好一點,不能再令他傷心了。」
一思及此,楊戩不禁喃喃道:「表妹們也真是奇怪,明知事不可為,卻接二連三地思凡下界。我看那巴特爾獃頭獃腦,毫無過人之處;仙界男子不在少數,多的是人選可供他們擇作東床,為何偏要冒天庭之大不韙呢?」
嘯天見他自言自語,不由答道:「真君,其實……八公主她們會下界來的原因,我倒是聽人說起過。」楊戩劍眉一挑:「你知道?」嘯天道:「嗯,她對我說,天界主神仙們要麼就狂放不羈,要麼就只曉得打坐修鍊,一點也不懂風月,可是人間的男子卻知道溫柔體貼。那些凡間的詩人流傳下來了很多的詩,像什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什麼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光聽着就心生嚮往,不像仙界,那呂洞賓之流的偶爾寫一下詩,也是什麼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仙女姐姐們看了就生氣呢。」
楊戩老大不以為然,同道:「這是何人告訴你的?可是相思那小丫頭?」嘯天搖頭道:「是我們的大軍開進朝歌不久,封神台尚未修好,但真君您已獲准去探望老爺和夫人時,夫人告訴我的。」
楊戩驚道:「我娘?為何我不知道?」他的父親,乃是修道數千年,一身法力的鰲妖,修成人形之後,更是風度翩翩,迷倒了仙鬼凡三界不少的女子,但他卻對天界那至高無上的玉皇大帝的小妹子情有獨鍾,並自願卸去一身法力,以求得到玉帝的認同,然而最終他們夫妻卻被玉帝分別囚禁在了參商二星之上,一居東方卯位,一居西方酉位,從此此出彼沒,永不相見。
嘯天道:「那時候您見老爺去了,我見夫人也很想去,卻沒有辦法飛出玉帝所設的結界,所以就忍不住問她,有沒有後悔過,於是夫人就給我講了那些話。她還說,緣份天定,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在愛上一個人之前,還要先計較他是仙是人是妖,那就不叫真正的愛了……我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我想,八公主一定想得和她一樣吧?」
楊戩皺眉道:「我娘真的這樣說?她都已身陷囹圄,竟然還這樣說?」嘯天道:「夫人最後還說,做了神仙,流年似水,若不能轟轟烈烈愛一場,長生不老又有何益?對了,她還念了兩句詩,是什麼『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楊戩心中一盪,輕聲道:「拼將一生休,盡君喜歡嗎……」他生於人界,自己的身份又極其特殊,未得道時嘗遍了各種艱辛,因此深知仙妖結合已是悲慘至極,若還誕下了後代,那更是萬劫不復,所以當他發現自己的妹子明知故犯,重蹈覆轍之時,才異常憤慨,怒其不爭。但如今經歷得多了,才知這做神仙的滋味,的確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已。
他在修道之時,曾不止一次在心發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要拼得一個讓欺侮過他的師兄弟都須仰而望之的尊崇地位,也要讓三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再取笑自己是仙妖媾合所生的雜種,如今昔日的誓願早已成為現實,他卻已分不清,自己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雖覺自己的內心某處似乎被嘯天的話觸動了,但楊戩轉念又想:「可是……盡了那一日的歡娛以後,剩下的日子不是更為悲慘嗎?」他不是沒有體驗過失去珍愛的東西的滋味,正是知道那有多麼的痛徹心扉,才會顧慮重重,裹足不前,正因為他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才一直拒絕再度擁有。
嘯天見他默然不語,又道:「雖然夫人的話我不能領會,但是那時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真君能對我像對那些仙女姐姐一樣,就算只有一天,讓我拿幾千年的監禁來交換,我也心甘情願。」楊戩奇道:「像對那些仙女一樣?難道我對你,還沒有對她們好嗎?」
嘯天急道:「也不是這樣啦!不過……不過……反正就是不一樣啊,您不會摸她們的頭,但是會對她們很有風度地笑,然後她們就會臉紅紅的……真君您可不要生氣,你對我已經很好了,嘯天知道的!」
楊戩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一直笑了很久方才止住。他再次凝神細看嘯天那可愛的表情與漂亮的臉蛋,壓抑了不知多少年,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感情剎那間不受控制地噴薄而出,用冷漠與理智克制了這麼久,他也累了,倦了,不願再忍下去了。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啊,何況他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美好記憶……既然嘯天都可以情願用千年換一天,他就是做了觸犯天條的罪臣又有何怯,於是他說道:「好,你閉上眼睛,我現在就用那種不一樣的方式對你。」
嘯天只覺得一連串狂喜的泡泡從心底升起,爆得他頭昏眼花,如墜幻境,他不知道楊戩要做什麼,但是立即乖乖地閉上眼睛,喃喃道:「真君,我……我不是在做夢吧?」楊戩笑而不答,抬起他的下巴,準備用自己的兩片嘴唇去碰觸他的……
突然,一陣敲門聲把他們從心醉神迷中拉回現實,楊戩倏然一驚,趕緊放開嘯天,又變回平日那個不苟言笑,威風八面的顯聖二郎真君,喝問道:「有什麼事?」只聽鷹揚在門外道:「真君,屬下擔心嘯天的傷勢,不知可否進來探望?」楊戩道:「嘯天已無大礙,你進來吧。」他心中半是惱怒半是慶幸,如今尚有數不清的事務擺在眼前,實在不是放任情感的好時機;不過細細想來,倒還是遺憾的情緒佔了大半。
鷹揚進得屋中,見嘯天端坐椅子上,忙上前問道:「嘯天,你的頭還痛不痛?屍毒已經清除乾淨了嗎?要不要我……咦,你的臉為何如此泛紅?在發燒嗎?」嘯天囁嚅道:「我……我沒事,你不用費心。」
熱心的鷹揚猶自放心不下,又對他噓寒問暖了好半天,嘯天卻心不在焉,一律以「嗯、啊」作答。他偷偷抬眼打量在一旁負手而立的楊戩,回想起剛才他向自己漸漸逼近的俊臉,心就怦怦怦地跳得比平日快上許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戩他……剛才是想幹什麼呢?方才心底那模模糊糊的感覺,似乎又變得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