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秦寶寶感覺近日諸事不順。

小棒頭本來是男僕,突然變成了俏丫頭,古怪,古怪!少林俗家弟子,也是京城第一鏢局「龍門鏢局」的總鏢頭龍雲天,奉少林掌門命來請寶寶回去,好煩,好煩!大哥最近猛在他面前誇讚祝香瑤的好處,希望寶寶多多親近她,討厭,討厭!

「我不要回少林寺念經啦!」寶寶直截了當地回絕龍雲天,就不信龍雲天敢出手捉他回去交差。「除非大和尚叔叔親口對我說不回去不行,否則誰也別想要我回山。」

龍雲天暗自叫苦,早曉得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原來,悟心大師發現寶寶不告而別,擔憂之餘,馬上傳令少林寺所有藝滿下山的俗家弟子尋訪秦寶寶行蹤,那些俗家弟子十之八九在少林寺都曾着了寶寶「暗算」,數月尋訪發現他被衛紫衣收留,卻不敢前來「捉人」,再畏於「金龍社」的勢力,只得通知掌門方丈處置。悟心大師先前已接受武當邀請帖,不得不去為武當掌門祝壽,分身不開,便傳令龍雲天前來拜訪衛紫衣,勸說寶寶回寺。

「掌門師伯這不是令我難做嗎?」龍雲天心頭苦水一灘:「寶寶這頑性豈是『勸說』得回?既不能打,又不能罵,更不許動手捉拿他歸寺,光用一張嘴說,說得動那才叫見鬼了!瞧瞧他在這兒比生活在寺中快活暢意,衛紫衣愛他如珍如寶,人人將他當成明珠捧着,他要什麽有什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本來就不乖的寶寶,如今更是有恃無恐了。唉,掌門師伯分明令我難做嘛,不下『嚴令』下『慈令』,小鬼豈肯乖乖就範。」

寶寶緊挨着衛紫衣而坐,心想他怎能回去呢?祝香瑤不暗中偷笑才怪!少了他這號跟屁蟲,祝姑娘會活得更美麗、更有把握,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因寶寶尚未回復女兒身,故行文仍用「他」,而不用「她」以示區別。)

這孩子天性有個怪癖,秦英在世時,他一心一意最愛他爹,其他的人排後面;秦英去世,悟心方丈是出家人,那種慈悲的愛難以令他滿足,下山和衛紫衣有緣千里來相會,直覺投了緣,對了心,便一股腦兒地喜愛衛紫衣,其他的人只有排後面,只當衛紫衣是最親近的人,做衛紫衣的弟弟和做秦英的兒子一樣令他滿足。

他的古怪心理,衛紫衣最了解,他不自覺是女兒身,衛紫衣也不勉強,只愛他純真無邪的笑容,及愛他惡作劇時的古靈精怪;衛紫衣深知,這世上再難尋覓像寶寶這樣少見可愛的人兒來了。

「龍總鏢頭,」衛紫衣當然捨不得寶寶,不過悟心大師沒親自來討人着實令他鬆了一口氣。「寶寶雖在少林寺長大,卻沒在少林習武拜師父,不算是少林弟子。你瞧他這性子,也不像敲木魚念經的料,何苦強迫他回少林。在下與寶寶結拜時並不知他是少林方丈的子,如今更不能因他身分有異而改變我的初衷,在我的羽翼之下,除非寶寶自願要走,否則誰也不能強行將他帶走。」

龍雲天被譽之「京城第一總鏢頭」,自是膽識過人、武功一流,不容易給人唬住,卻也知道衛紫衣說的不是假話。

「大當家是堅持不放人了?」

「不錯,『金龍社』上下全都捨不得寶寶。」

「在下只有把這話帶回去,由方丈作主。告辭!」龍雲天只求有個交代,並不留戀。論年紀,他夠資格做寶寶父親,論輩分,卻與寶寶平輩,以權威壓不倒他。

寶寶歡送他下山,開心得不得了,因為大哥出言留他。

一轉眼,又瞧見千嬌百媚的祝香瑤帶着俏丫鬟椿雨緩步而來,這回不知又帶什麽好吃的,或小玩意兒要巴結他。其實,寶寶也不是不知好歹,故意找祝香瑤的碴兒,如果祝香瑤私底下來尋他,做他愛吃的江南佳肴滿足他的胃,那麽他願意相信她出於一片真誠想與他交好,就不會鬧彆扭了;可是,祝香瑤只有衛紫衣也在場時才對他熱絡,名為送吃食給寶寶,實則以此為藉口好親近衛紫衣,討衛紫衣歡心。

寶寶天生敏感,自然不愛與心懷鬼胎的人親近,更何況她意圖明顯。

「看來寶寶口不淺,又有美女來進供。」衛紫衣倒有心情取笑他,只當祝香瑤在暗戀寶寶。他不是不解風情的傻瓜,但為了寶寶,他只有裝傻。

「我快被她煩死了!」寶寶一溜煙跑到樓上的遊戲間,是衛紫衣為他設置的,可以任由他撒野的地方。他一屁股坐在錦墊上,繼續昨日沒完成的竹槍。

衛紫衣身為主人卻不能一走了之,客客氣氣地接待祝香瑤。祝香瑤總有話題拖住衛紫衣說話,最常聊的不外乎她兄長的下落及安危,低訴她心頭的煩憂,不時說著說著,目眶便紅了起來,泫然欲泣,宛似梨花帶雨,艷色逼人。

「昨夜我做了一場噩夢,夢見家兄┅┅慘遭張道潔的凌虐┅┅身首異處┅┅那形狀好可怕,太可怕了!」她的面頰蒼白,眼睛裏閃着淚光,顯然一夢醒來已哭了好一會兒,兩眼浮腫,六神失主。「如果家兄真有不測,我┅┅我也不能活了。」

「姑娘是思慮太多,自尋煩惱。」衛紫衣冷靜的分析給她聽:「張道潔既是蕭一霸的愛徒,作風不至差太多,蕭一霸殺人放火不怕人知道,張道潔敢強擄令嫂、脅迫令兄就範,雖然品性不端,倒也看得出她敢做敢當。令兄若真遇害,必有消息傳出,可是到目前為止,依然查不出令兄行蹤,依我之見,大概被軟禁了。」

「這┅┅如何是好?」她一震,蹙起眉頭,她迎視他的目光,這是一個怎樣寡情的男人,她的傷心、她的眼淚,竟撼動不了他,換了別個知情識愛的男人,早飛奔至她跟前軟語安慰,甚至趁機攬住她的香肩,為她拭淚,告訴她即使沒有了祝文韜,也有他可以讓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此緣定三生,功德圓滿。奈何郎心似鐵,無動於衷。

或者,身為一幫之首,必須冷靜以自持,愛也只能愛在心內?

「姑娘不妨寬寬心,耐心的等待。除此之外,亦無他法。」

衛紫衣也不懂,為兄啼泣一夜的女人,如何還有心思做餐點?

「明知你在安慰我,心裏仍是好過許多。也不知怎地,只要來見見大當家,和大當家說說話,有再大的煩惱、再多的心酸,似乎都有了寄託,晚上也睡得着了。」她輕語着,抬起睫毛來看,他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

椿雨在一旁慧黠的調笑道:「小姐也真怪,任婢子磨破嘴皮子也無法轉憂為安,反而大當家三言兩語就使小姐破涕為笑了。」

「椿雨,你┅┅」

「婢子該打,婢子人微言輕,當然不如大當家言出如山來得有分量,早知道,天一亮便來邀請大當家移駕,小姐也不用多流那許多眼淚了。」

「你┅┅你太放肆了!」她聲音抖顫,臉上飛紅一抹。

「小姐,奴婢從不打誑,小姐真的該出去走一走,才不會憂思成疾,何不懇求大當家代為嚮導,上山賞花親雲,或下山在鬧街取樂。」這話分明是說給衛紫衣聽的,以退為進,暗示他善盡主人職責。

「你愈說愈不像話了,」祝香瑤輕斥道:「我們厚顏在此叨擾已經增添大當家許多麻煩,何敢再多言奢求?況且大當家日理萬機,哪有閑工夫做無意義的玩樂?」

衛紫衣卻別有一番心思,微笑道:「姑娘言重了,我正打算下山一趟,若不嫌棄衛某人無趣,可以一道走。」

「這┅┅」她猶豫一下。「好吧!小妹恭敬不如從命。」

「如此甚好。待我安排妥當,派人去通知姑娘。」

祝香瑤含笑答應,主婢兩人心滿意足的走了。

輕吁了一口氣,衛紫衣喝杯茶休息一下,想起今年剛出爐的《湖海卷宗》還沒看完,信步回書房用功,但總也不能專心,廢然棄卷,舉步上樓去尋寶寶。

秦寶寶正在傷腦筋,一隻水槍做了半天也做不完全。「等做好了,第一個拿祝香瑤試驗成果,非噴得她一臉黑墨汁不可。」這算客氣了,憑他的能耐可輕易調製出洗不掉的顏料,叫人做一輩子花臉。然而寶寶惡作劇每日或有,但從無害人之心。

有人敲門,他一聽便知道是誰,很興奮的提高嗓門道:

「門沒鎖,大哥請快進來幫我一幫。」

衛紫衣感到門沒鎖,但想推開卻需大力氣,好不容易打個半開,看清楚才知屋裏不知何時已塞得滿滿的,連門邊都不浪費,以至於開門困難,這時又傳來寶寶不滿的叫聲:

「大哥,門開個夠側身擠進來就好了嘛,東西會給你弄亂的。」

衛紫衣決心看個究竟,依言側身進去,這又發覺除了寶寶坐的那塊小地方,連站的位置都難找,如今他是站在門邊獨留開門用的一點點小空間,忍不住搖頭叫道:「老天爺,你這兒何時成了垃圾場,該不該派人來大掃除?」

遊樂間裏,一面牆開窗採光,另兩面各置一隻貼滿牆壁的大柜子,柜子分明格、暗格無數,都擺得滿滿的,門兩旁還各排一隻小斗櫃,放置工具,柜上還排了不少書,地鋪絨毛氈便於坐卧,如今到處散着幾本攤開的書、竹子、木頭、鐵線、釘子及一大堆東西。

「大哥快來幫我,戰平送的水槍弄丟了,你知不知道怎麽做?」

衛紫衣看到一屋子凌亂,直搖頭,苦笑道:「你不將東西整理一下,大哥容身無處,直想奪門而出。」

秦寶寶起身想整理,又不知從何整理起,將目光移向角落處一對四尺高的陶器大阿福玩偶,小心移動腳步將他們抱給衛紫衣,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大哥將它們抱出去,就有空位坐了。」

一陣忙碌,衛紫衣總算有地方坐了,還是勸道:「一間屋子放太多東西看起來很不順眼,我看大部分可以丟了,兩個大柜子搬一個出去,掉棄沒用的東西┅┅」

「不要!」寶寶愈聽愈不順耳,忍不住嗔叫插嘴道:「大哥真殘忍,買來的可愛玩意我才不忍心丟棄。」

「不丟也行,」衛紫衣心思一轉,提議道:「有許多窮人家的孩子連一件玩具也沒有,寶寶可以揀些不要的轉送給他們。」

寶寶一想也對,點頭道:「我這兒一兩百件玩具,統統分給他們好。」

一兩百件玩具!

衛紫衣心知這不是虛話,光是他就命人搜購了不下一百件童玩給寶寶解悶,加上有心人送的,因為太多之故,其中有些重複的都被寶寶拆來拆去,憑他的鬼腦子重新改造,還有一些他隨手雕刻的木頭玩偶,裝來可有一簍子,有時也會文靜點,用絲線結字或動物鳥類。

「寶寶是個好孩子!」衛紫衣誠摯的讚美,微笑道:「大哥心裏很喜歡,明天帶你下山去玩,如何?」

「好啊!好啊!」寶寶為之雀躍,跳到衛紫衣身上來。

「等這些玩意兒送走,大哥派人重新將遊樂間佈置一番,保證你喜歡。」心底已有腹案,要送一些女兒家的玩意進來。

「這樣不好嗎,還要改?」

「太亂了,不清爽。」

寶寶志在打發時間,不感到有何不清爽,還是點頭道:「就依大哥的。其實,我已將東西減到最少了,像大家打賭輸給我的貴重玩意,我玩幾天便送還回去,好比席領主的一對白玉獅子,大領主住處那匹高六尺半的長脖子陶偶,陰執法的一張虎皮,二領主的六件古董,還有其他人輸我的金器、玉石、珍珠等等不計其數,要不,現今我也沒位子坐了。」

寶寶心情好時,就會到總壇各位弟兄的住處拜訪一下,其目的是搜購新玩意,大家都明白他玩幾天就會完好無缺的送回來,不是真要,所以均大膽的同他賭,蠃的機會渺茫。

賭博,寶寶沒學過,賭的是腦子與計謀,自然位居蠃家。

比方大執法陰離魂便曾拿出一尊唐代的鎏金棒真身菩薩,打賭寶寶沒辦法讓席如秀出洋相,在席夫人的床前罰跪算盤。陰離魂和席如秀兩人,平日時常在一起飲酒斗陣,最愛挑對方的毛病取樂一番,明知席如秀有懼內症,就愛看他被老婆欺負。平常是這樣,一旦遇敵,兩人卻可以為對方而犧牲,真是古怪的一對。

寶寶看上了那尊唐代古董,便大膽與陰離魂賭了。

他小少爺託人繪了一幅妖嬈消魂的貴妃出浴圖,上頭還題着「恨不生為唐明皇,席如秀酒後醉草」,趁着席如秀大灌黃湯之際貼在他背心。在總壇里四處都是兄弟,席如秀的警覺性不高,加上有五、六分醉意,居然被寶寶貼個正着。

其他人見了,都忍俊不禁,卻又不敢點破,怕寶寶把目標指向他們。席如秀見到弟兄們看了他就笑,還以為自己很得人緣,愈發神氣地大搖大擺的走回住處。結果,唉!席夫人是出了名的醋罈子,席如秀竟敢明目張胆、公告周知地愛慕豐滿美艷的楊貴妃,豈非嫌老妻不值一看,簡言罪無可赦!不管席如秀如何解釋,都無法使她消氣。最後席如秀終於想通是寶寶搞的鬼,據此告之夫人,偏偏席夫人多年沒生育,直當寶寶是心肝肉兒,認定席如秀是敢做不敢當的偽丈夫,將一切事情推給一個小孩子,愈是怒不可抑,足足和丈夫冷戰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席如秀直認不諱,又是悔過書,又給罰跪了一個晚上,席夫人才放過他。

寶寶惡作劇得逞之後,取回戰利品,把玩了兩天,第三天卻沒送還陰離魂,將那尊鎏金棒真身菩薩轉送給了席如秀。

席如秀早想把這尊菩薩請回家中,奈何陰離魂堅持不肯割愛,只有常常前往他家裏欣賞膜拜;如今物歸席府,高興得只差沒跳起來,對寶寶謝了又謝,但很快也悟通害他落難的元兇禍首是誰,過不幾日,他也有樣學樣的和寶寶賭,要寶寶也去整陰離魂一次。

這兩個江湖老油條大概嫌生活太悶了,沒事就愛鬥來鬥去,樂得寶寶搗了蛋還有好東西到手,也為子午嶺平添許多歡笑聲。

秦寶寶有頑心卻不貪心,不將貴重的東西佔為己有,也因此蠃得三大領主和大執法的真心疼愛,誰也不會去向衛紫衣告密。

衛紫衣而今聽得寶寶親口說出那番話,趁機誇獎他兩句,幫着做水槍,問他有何用處,寶寶神秘兮兮的低聲道:「這是用來對付女妖精的一大法寶。」

「怎麽說?」

「天機不可泄漏。一旦女妖精現形,大哥便曉得了。」

「你可不許胡鬧,寶寶。」

「寶寶自然不胡鬧,寶寶這麽做都是有道理的。」

衛紫衣了解寶寶只是頑心重,從不曾故意傷害人,也就不多聞問。兩人說說笑笑,很快過了一天。

清脆的馬蹄聲朝山下奔跑,遠山如黛,晴空碧澄,時有微風陣陣輕吻面頰,此心此情此境,陽光變得嫵媚嬌人,郊野村莊的樹木也那麽青翠順心了。

「子午嶺」周圍有幾處大村莊,許多農田、林地、果園均屬「金龍社」產業,別處還有五座大小農場,其中一座農場專門培育駿馬,另有魚塘養殖,並於京城、洛陽、長安等各大市鎮置有店鋪流通貨品,且開設酒樓、客棧、當鋪、醬園、綢緞莊、藥鋪┅┅等等,有自己的運輸車隊,於江河渡口邊置有舟船。這些都算是正當行業,至於不正當行業也多着呢,只是到現在已慢慢收了起來,圖個長久。

經過村莊時,寶寶最感快活,和衛紫衣共騎一匹大黑馬,他人坐在前頭,眼珠子不住亂動,看勤樸恬淡的農村樂,連小村童們還不懂得耕田織布,卻也曉得聚在桑樹的樹蔭底下學着大人種菜種瓜的姿態,當做遊戲。

「他們好幸福哦,有許多玩伴可熱鬧。」寶寶真想加入他們。

「你在少林寺想必比現在更有解悶的妙方,那些小和尚伴着你玩,不像現在找不出幾個人可以陪你遊戲。」衛紫衣也心疼他寂寞,才佈置了一個遊樂間給他撒野。

「其實明智、明理、明月他們也忙,有早課、晚課,還要練功,做些雜務,能陪我的時間其實不多,只是總比一個人好。」寶寶感傷地說:「奇怪,我今天很思念他們,不知他們最近過得好不好?」

「當然好,只是會寂寞些罷了。」

「哦,你如何得知?」寶寶回首挑眉詢問。

衛紫衣打趣道:「將心比心,你如果離開大哥,大哥同樣深感寂寞。」

「不見得吧!」他沒經思索,衝口而出:「《詩經》上有寫『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大哥才不愁寂寞呢!只要別反過來嫌寶寶礙事就阿弭陀佛了。」口氣酸溜溜的,還不是衛紫衣臨行才讓他知道祝香瑤和椿雨將坐馬車同行。

衛紫衣大笑。「小鬼頭,別亂用詩句,大哥並不坐車,應該改成『有女共騎,顏如舜華。』倒有幾分符合詩境。」

「什麽『有女共騎』?」寶寶皺着眉問。

衛紫衣猶豫了一下,感覺時機不對,便巧語矇混過去。

寶寶懷疑的瞅着大哥看,看得衛紫衣忍不住騰出一隻手將他那顆不算小的腦袋扭回正常方向。「你看前面吧!小心把脖子扭傷。」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寶寶喃喃道,在心裏猛打問號:「大哥今日心神不寧,是因為祝香瑤就在身邊的緣故嗎?」

小馬車由馬泰駕駛,車窗的簾帳掀起,可以瞧見祝香瑤的如雲秀髮和姣好的側麵線條,偶爾正面向著窗外朝衛紫衣問一些聽來傻氣卻又可愛的問題,衛紫衣亦一一殷勤回答,寶寶聽在耳里、看在眼裏,心情低落,覺得自己宛似多餘的第三者。

誰叫我不是女的,也只有美女才能時時刻刻吸引住像大哥這等英雄人物的目光吧!秦寶寶第一次發覺到當女人的好處。

老天爺似乎也感應到他的心境,出了村莊,在朝京城而去的半途中,突然風雲變色,雷聲大作,空氣亦為之激蕩。

「糟了,要變天了!」衛紫衣觀望天色,吩咐道:「馬泰,前方一里處有一間茅舍可避風雨。寶寶,你換個方位,抱緊我。」將寶寶整個人提起來再次落座,變成與他面對面,寶寶攬腰抱住他,管它風雨再疾,他心頭可是暖呼呼的。

須臾工夫,空中的烏雲濃得像潑上去的墨,那麽一層層、一疊疊的堆集着,教光芒逐漸微弱的太陽光愈發見不得人,好不肆無忌憚的意圖掩住天下世人的目光,彷佛想祈求雷神將世間生靈全變成瞎子,黑呼呼的,好生嚇人。

狂風打着,呼嘯着旋轉,宛如魔鬼沙漠的詛咒降臨到中土,毫不留情的向大地宣戰,雷神的怒吼一聲響徹雲霄,強烈的閃電照得出岳河川也害怕得顫抖着。

不遠處有一間四不接鄰的獨立茅舍,竹籬環繞,栽植了不少山花,看上去,有一種雅潔清幽,避世獨居的清高味道。

剛剛點燃的燭光照耀下,只見屋裏簡單擺設了幾樣傢具,一個矮胖如球,幾乎看不到脖子,眼凸鼻塌,實在不怎麽上相的老兄正狼吞虎咽着一大碗粟米和由豬肉煮成的飯,唯一的桌上,放着一碗不知是什麽東西煮的濃濁的雜菜湯,此外,桌上並無別樣佐菜,顯然他是個很知足的人。

不過這位仁兄的長相和吃相,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他是殺豬的或剛從牢裏放出來的,跟先前的美景和高雅的房舍一相輝映,愈顯得不相稱,倒與外頭的晦暗天氣有得媲美哩!

雷雨來得很快,不過轉眼間,傾盆大雨不斷的往下落,打得山花不堪負荷的花枝亂顫,兼之雷光閃閃,一個霹靂接着一個霹靂的打下來,看起來更加的楚楚可憐。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的奔向茅舍,想必是路人避雨來的。

劇烈的敲門聲,使肥胖如球的老兄不得不放下碗中美味,低聲咒罵一句,心不甘情不願地晃動肥胖的身軀前去開門,待來者陸續進門,急忙再度把門關緊,理也不理他們,自顧繼續吃飯。

五個落湯雞忙着想擰乾身上的雨水,也沒工夫睬他,可憐他們五人中有三人從頭到腳全濕透了,再怎麽擰也無濟於事,濕衣服在身上很不舒服,尤其姑娘家更感不雅,祝香瑤和她的丫頭坐在車內,只淋了一點點,不像寶寶又是打寒顫又是打噴嚏的。

胖老兄指着爐火道:「去那邊烘火吧!」這位仁兄人丑心腸倒好。

衛紫衣抱拳道:「多謝。」拉着寶寶濕淋淋又冷冰冰的小手到爐邊烘火,兩人在地上盤腿而坐,衛紫衣散開自個兒的髮髻,又取下寶寶頂上的冠帽,令他長發委地,貼近他胸膛而坐。「大哥要運功趨寒,你別作。」寶寶答應了。衛紫衣氣蘊丹田,一股熱氣在體內運轉一周天,濕衣上的水氣慢慢蒸發散出,貼在他身上的寶寶亦感到一股龐大的熱氣將他籠罩在其中,寒意漸離他身,活力再次上身。

馬泰見怪不怪,最大的願望就是快點將濕衣服烘乾。

胖老兄像瞧見什麽奇迹似的,看得目不轉睛,一時忘了要吃飯。

祝香瑤又是崇拜又是羨妒,崇拜衛紫衣,嫉妒秦寶寶。只有椿雨,心思大變,原本只圖有個好歸宿,追隨小姐嫁個大人物享福,芳心深處對衛紫衣其實無所謂愛不愛;現在,完全不同了,衛紫衣露了一手絕技,顯示他修為非凡,絕不是浪得虛名,教椿雨如何不由敬而生愛?又有哪個姑娘不愛英雄漢的呢!

「嫁夫如衛紫衣,此生再無他求。」椿雨心頭這樣暗念着。她自知不配做夫人,能夠當他的寵妾,她也心滿意足了。

她低語對祝香瑤道喜:「小姐果真好眼光,沒有愛錯人。」

祝香瑤卻只有一個念頭:「想個法子,除掉秦寶寶!這小鬼簡直可恨,我不能再容忍他霸住大當家所有的關愛與注意力。」

更令她難以服氣的,是寶寶的容顏過分出眾了。她自負是京師一等一的絕色佳人,至今尚找不着可與之抗衡的女人,眼高於頂的她,怎能坐視自己紅顏未老就要讓出「第一」的寶座,對手還是個男孩子,這豈非天下一大笑話!

尤其寶寶不乖,不肯站在她這邊,反而處處與她作對,大當家的邀她遊玩,寶寶也跟來,存心壞事,只有更令她咬牙切齒了。

衛紫衣摸摸寶寶身上的衣褲已乾,收功斂氣,功德圓滿。寶寶自懷裏取出他的象牙發梳交給衛紫衣,重新束髮戴冠。

說到寶寶如今戴在頭上的這頂珠帽也是非凡品,衛紫衣命裁縫為寶寶裁製夏衣時,從一名珠寶商手上買來的。這頂珠帽是以黃豆大的珍珠縫綴成吉祥圖樣,正前方着一塊上好的碧玉,又有五色寶石圍繞着,晶光閃爍,戴在明眸善睞的寶寶頭上,真有說不出的好看。

祝香瑤心中有着惘惘的傷感,她的家世雖然清高,其實只是外表好看,骨子裏差不多快被掏空了,她身邊一些值錢的首飾全是先母的陪嫁,款式有點老舊,她變賣了幾樣換得新首飾來妝點門面,手頭並不寬裕,沒辦法得到像寶寶那頂珠帽一樣貴重的飾品。所以,她對衛紫衣除了愛,還包含了更深切的需求。

馬泰好不容易將衣服烘個半乾,便忙着拿出自備的食物,一皮袋子的文君酒、一葫蘆的梅瓜汁、一隻爐烤蓮子雞、鹿脯、醬兔肉、醬八寶菜、十張麵餅,另有玫瑰糕、松子冰肉甜糕、豆餡環館等甜食,一一擺上桌。

馬泰嘿嘿笑道:「幸虧寶寶提醒,教人將食物用油紙包妥,才不至於泡湯了。」

衛紫衣也贊道:「寶寶人小,心也細。」

寶寶白眼道:「要誇獎人也甘願一點,明知我個兒小,一開口便笑我『人小』什麽的,應該說『年紀小小,心思細密』。」

他有趣的道:「你並不算矮小,何必雞蛋裏挑骨頭。」

「你的雞蛋里若沒有骨頭,我又怎挑得到?」馬上把他說過的話奉還回去。

衛紫衣知道說不過他,乾脆認輸:「好啦,下次不說『人小』了。」轉頭對祝香瑤道:「吃點東西,喝點酒,再大的風雨也寒不到心頭。」

「那我是不是也該喝一點?」寶寶俏皮的問。

「喝你的梅瓜汁吧,小東西,那可是老趙根據你口述的令慈的食經而調製出來的,別辜負他的心意。」

馬泰取來碗筷,倒了兩碗酒和三碗梅瓜汁,當然,酒是給他和魁首喝的。

「梅瓜汁,好新奇的飲品。」椿雨未喝已被清涼濃烈的果香所吸引。「比之小姐的蜜糖果漿,不知誰勝一籌?」

衛紫衣回道:「各人的口味有異,只要合脾胃便是好的。」

「大當家說的是。」椿雨不敢再爭。

祝香瑤自信出身膏腴之家,雖家道中落,但餓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從小並不缺口福之欲,味覺一流。她喝了一口梅瓜汁,便暗叫妙,直喝下半碗,才約略分辨出其中含有冬瓜汁、烏梅汁、橄欖汁、薑汁、蜂蜜和數種水果,喝後口齒留香。比起她家傳的蜜糖果漿,以蜜糖摻和在一種水果果漿中,那是又高上一層,勝過太多了。

「這秦寶寶的來頭只怕不簡單。」她有了新的體認。

衛紫衣把一塊玫瑰糕夾到寶寶碗中,笑道:「老趙最疼你,永遠不會忘記你愛吃的點心。」自己隨手拿一張麵餅夾着醬八寶菜和鹿脯捲起來吃,不忘招呼祝香瑤主僕一道用。

小孩子誰不希望有人疼愛,寶寶直聽得酒窩也笑深了。「大哥也最疼我了,尤其今天最好,沒有強逼着寶寶喝那些草根樹皮的補藥和叄湯。」

衛紫衣啞然失笑。「娃娃就是娃娃,喜歡人還要帶條件。」

馬泰進一步戲謔道:「那些珍貴藥材被寶寶一說好像變成沒人要的草根樹皮,他們如果有靈,不在你肚子裏作怪才叫奇。」

寶寶反稽道:「那些草根樹皮如果英靈有如你馬泰兄為他們打抱不平,一定會很高興的在你肚子裏大跳扭扭舞或踢舞,報答你的盛情,讓你比猴猻子更勝一籌。」想到自身是醫者兼病人,又加上一句:「救人性命的藥材另當別論。」

他們邊吃邊鬥嘴,倒也其樂融融。

那位肥胖如球的老兄也真沉得住氣,對他們喧賓奪主的行為一哼也不哼,好像他們都不存在似的,既不表示歡迎,也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好像一切全然與他無關,悠然置身事外,真是個怪人。

他的確是個怪人,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人稱他「怪球」程胖子,至於他的本名反而被大家遺忘了。

走江湖的第一條件就是要膽子大,白道英雄才有能耐行俠仗義,黑道綠林宵小輩也才能闖出一點名堂。程胖子全身肥肉很多,就是膽子生得小,常常因此被朋友取笑,大怒之下,一個人避到這四不接鄰的空屋練膽。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屋子有鬼,屋主死後留戀故居不肯離去,晚上常回來走動。江湖人並不信這些,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假扮鬼魂作怪,目的是使人不敢靠近此屋,以利不法之徒所用。

程胖子聽聞此事,拍胸脯保證必破此案,捉住假鬼,日後也好向朋友炫耀。

今晚是捉鬼練膽的第一夜,英雄氣一過,恐懼之心油然而生,恰好衛紫衣五人到此間避雨,程胖子正在轉動他那顆快生鏽的腦子想些理由,目的是想留下他們陪他度過今夜,所以對他們的嬉笑聲也就不在意了。

火光照在寶寶柔嫩潤滑的臉蛋上,只見他肌膚晶瑩如玉,唇紅如抹了一層胭脂,小鼻子挺直可愛,長眉秀頰,眉目如畫,再襯以無憂無慮的笑容,深深的酒窩,吃東西舔舌時可愛的小動作,眼珠子一轉靈活的眼波動人,這一切,宛如一幅最精緻的圖畫,讓人想永遠珍藏,尤其衛紫衣更瞧得痴了。

寶寶一怔。「你們為什麽一直盯着我看,我臉上沾了什麽嗎?」

衛紫衣醒悟,倉猝的說:「沒想到天底下有寶寶這樣的小人兒,宋玉、潘安見了你,都要羞愧得逃回古代去。」

寶寶噗哧的一聲笑出來。「難得有讓大哥誇獎的事,小弟真是三生有幸。」還起身有板有眼的行禮,活脫脫在演戲,惹得眾人呵呵大笑。寶寶坐下又道:「其實我覺得大哥才是真正的美男子,北方人的身材挺撥,面貌又俊美,真是一位濁世無雙的偉丈夫,而且大哥名震江湖,才華蓋世,更是女兒家夢想中的乘龍快婿!而寶寶我呢,長大後也只能算是個文弱書生罷了,文不成武不就,何以養妻兒?」

「寶寶啊,你這張嘴有時甜得讓人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有時又胡言亂語令人好氣又好笑。」衛紫衣抓住了機會,承諾道:「大哥敢向天發誓,在你未成親之前,我無意娶妻完婚。大哥會等你長大,等你長大了再作其他打算。」

馬泰吃了一驚,並無太大意外,魁首從未動過成家念頭,至少口頭上不曾聽他說過,如今有個古靈精怪的秦寶寶陪伴左右,佔住了他繁忙工作之外的所有時間,的確沒工夫去找女人,而女人也找不到空隙鑽進他的心。

他不由好生同情祝香瑤,果不其然,祝姑娘花容失色,原先一臉的柔情與愛意,都在一剎那間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竟是怨恨?

馬泰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呼,還好,果然是他眼花了,祝姑娘又美又柔又有教養,連傷心的表情都收斂得只餘一絲痕迹,反教人心生不忍。

他突地冒出一句:「寶寶當男人太可惜了。」

果然引動祝香瑤的心思,接上一句:「我心有戚戚焉。」

寶寶氣結,不禁提高音量:「容貌性別是父母給的,你們不應該取笑我。」

衛紫衣見他小臉漲紅,知他動了真氣,便握住了他的小手,柔聲安慰道:「隨口戲言,不必當真,他們沒有惡意,實在是寶寶生得太好了。」

馬泰亦知失言,不住向寶寶賠不是,小孩子氣氣也就算了,哪能氣得久?衛紫衣再說個笑話,逗寶寶笑倒在他懷裏,他一手環住他腰,一手捧碗喂他喝梅瓜汁,很快雨過天青,感情反而更增一層。

唯有祝香瑤和侍兒椿雨,心情似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才得晴朗,蒙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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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郎錯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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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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