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入古寺,
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
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
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
唯聞鐘磬音。
(題破山寺後禪院常建)
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有寬廣石階八里,工程之浩大可見,為宋高宗臨幸此山時所開闢。登上石階,眼前一亮,紅牆碧瓦,好一座大寺院,這就是隱隱中領袖武林的嵩山少林寺。
就在大寺院院後,靠近掌院方丈禪房不遠處,有一連三進茅草屋赫然與少林寺為鄰。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捻少林寺虎鬚?大大方方的就在寺後築屋而居,且與方丈比鄰而處?試想,只要是正常人,誰也不敢如此放肆。
那麽,大概是少林寺修為深厚的得道高僧在此修行吧?汝聽,這時不正傳來朗朗的誦經聲音┅┅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菩提薩
婆耶,摩訶薩捶婆耶,摩訶迦廬尼迦耶┅┅┅」只是,並非一代高僧應有的雄渾聲音,而是幼童稚嫩逗人尖銳的嗓音,聽聲音大約是十歲出頭的稚子。
「哈哈┅┅┅」
三名行到茅草屋外的十六、七歲的小和尚,聽了那小孩念的經文,都忍俊不禁的大笑起來。
笑聲打斷了念經的聲音,小孩驀然轉身。
嚇,好一個粉玉琢的瓷娃娃,額心一顆米粒大的硃砂痣殷紅欲滴,一頭長長的黑髮在頭上綁個結,任其飄揚,上面還嵌了塊百世難逢的『蒼犀角』,他那隻又黑又圓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更現出古靈精怪的天性。鳳眉准鼻,唇紅齒白,配合得維妙維肖,只是太嫌瘦弱了些。
小孩一臉正經的向立在門口的三名小和尚道:
「明智、明理、明月,為何如此取笑小衲?」
「呵呵┅┅┅」
明明是頑童,卻偏偏扮出一副大人像,那副模樣已夠惹人笑了,還自稱『小衲』,千古以來,也只有老和尚自稱『老衲』,那有小孩自稱『小衲』,何況他又沒剃度。話一說完,又使得三名小和尚大笑不已。
小孩見他三人不理自己只顧取笑,賭氣轉身拿起經文繼續念道:
「,薩皤羅罰曳,數怛那怛寫,南無悉吉栗伊蒙阿那,妥盧吉帝室佛羅愣馱婆,南燕那羅謹墀。」
明智小和尚吃吃笑道:
「求求你別再念下去了,好寶寶,一小段大悲咒不過八十個字,卻給你念錯了四十一個字,呵呵┅┅┅」
原來,小孩姓秦名寶寶,從小住少室山,雖然日日與和尚為伍,夜夜有人教他念經,可是還是培養不出一點慧根,怎麽看都不是佛門中人,但卻是眾和尚之寶。
瞪起又黑又圓的大眼睛,秦寶寶怒道:
「這那能怪我?這種既拗口又不通順的經文,我能順利念完一小段已是不易之極,又那顧得了有沒有念錯?你可真挑剔,就算有錯,也不至於錯了一半而有餘吧?」
「還沒有?」明理笑道:
「舉例說吧,『無』不念『吳』念『摸』,『喝』不念『喝』念『何』,『羅』應念『剌』,『那』不念『納』念『奴』,後面還有很多很多,我沒說錯吧!」
秦寶寶不甘願的停了一聲,道:
「昨晚大和尚叔叔拿這本手抄『大悲咒』給我,吩咐一定要念完,又沒教我怎麽念,我只好照自己懂的念,誰知道經文跟我們平常說話的念法不一樣,三位大師將就點,別那麽挑剔了。」
明智忍不住好笑道:
「掌門方丈親自教你念了一年多的經文,你卻念出這種成績,真不知掌門方丈那來的耐性居然能教你一年多,看來要作為一派掌門,確非易事,就憑這份耐性,貧僧自嘆望塵莫及。」
明智和明理有模有樣的唉聲嘆氣,不知是為方丈不平?抑是為自己神傷?秦寶寶嘟起小嘴不發一言,表示抗議。
明月見二位師兄一直在調侃寶寶,心生不忍,忙道:
「寶寶,你可知我們大清早來找你有什麽事?」
舔舔嘴唇,秦寶寶神氣的道:
「念經我不如你們,因為我不是靠這行吃飯的。但是,說到神機妙算,解謎題,我就可以做你們的西席了,嘿嘿,我猜,一定是你們那位俗家師兄回娘家來了,你們約我一起去聽聽他講一些江湖上的趣事,對不對?」
三名小和尚大驚,齊道:
「寶寶你真聰明,一猜就准。」
秦寶寶大感得意,不可一世小孩畢竟是小孩!
突然,明智黯然道:
「師父說小孩子太過聰明外露,容易夭折。」
明月也擔心道:
「方丈也很擔心這點,再加上寶寶身子又瘦弱┅┅」
明理截口天真的道:
「我有個好方法,以後我們每人監視寶寶吃一餐,看他吃得比我們多才放過他,人一胖頭腦也許會變得笨笨的,那就不用再擔心了。明智師兄,明月師弟你們意下如何?」
明智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明理師弟你就愛亂出餿主意,小心我稟告師父治你『妄言』之過。寶寶除了早餐,其餘兩餐均是在山下請人煮葷食吃,怎麽個監視法?阿弭陀佛,莫非師弟你敢開戒?況且寶寶是有病在身才顯瘦弱。再來,我問你,難道胖的人就不聰明麽?你這不等於在罵師兄我麽?」
明理連忙合十道:
「阿弭陀佛,明理不敢。明智師兄的確明智,一席話解釋得十分透澈,讓師弟等受益非淺。」
明智這才滿意的「嗯」了一聲。
秦寶寶嘻嘻笑道:
「你們三位大師就別爭了,沒看見我頭髮那麽長?我爹曾經說過『頭髮長長,命也長長』所以我不會這麽快就死的,再說你們常常為我念經,求神保護,有神保佑着我,閻羅王那敢找上我?走吧,我們聽故事去!」
說著領先出門,明智、明理及明月從小看着寶寶長大,總是順着他慣了,這次,當然也沒意見跟着出門去了。
戒律堂外有棵十人合抱的大松樹,樹下置有石椅數張,石椅上現今正坐着五人,一位俠士,三名小和尚和一個小孩。
說起那位俠士近來在江湖上也闖出了不小的名號,人稱『絕掌』秋莫離就是,年約廿七、八,饒富正義感,是年輕一輩的傑出人物。其餘那四個,自然就是秦寶寶和明智師兄弟他們了。
明理首先迫不急待的問道:
「秋師兄快告訴我們如今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人是誰?」
秋莫離吃吃笑道:
「一年不見,明理師弟怎麽還是這般沉不住氣,這點寶寶就比你強多了,堪稱方丈大師的得意弟子。
秦寶寶神色古怪的看着秋莫離,笑道:
「秋大哥不必未開口就先巴結我,哼!如果你講得不夠精彩動聽,我可不是叫『明智』或『明理』,到那時,除非你整天跟着大和尚叔叔,否則就難有安寧日子好過,只是不知你們掌門方丈有沒有時間做你的全天侯保鏢?」
秋莫離不禁背脊泛寒,求藝時期所受的活罪,他可是沒齒難忘,這位小祖宗,少林寺上下沒人敢惹。
連忙告饒,秋莫離苦笑道:
「我說就是,請明月做裁判。」面色一整,接着道:
「現今武林大統可分為三天下,一是白道的幾大門派,以少林、武當為首。其二是領袖西方地盤的黑道人物,『黑蠍子幫』瓢把子『見血魔君』蕭一霸,此人天性殘酷,使大刀,刀一出手,必定見血,可見其刀法之精,可說是使刀的祖宗了。其三是統頓北方地盤的『子午嶺』『金龍社』的大當家『金童閻羅』衛紫衣,他稱得上是個奇男子,可說是梟中之雄,群梟之霸,他所創的『金龍社』是黑白兩道少數幾個最具潛勢,最有力量,也是最具威信的幫會之一,『金童閻羅』已經是一代霸主的別稱了。」
明智問道:
「這麽說來,衛紫衣是當今武林的大紅人了?」
秋莫離笑着點頭稱是。
秦寶寶奇道:
「他的名號真古怪,既是『金童』,為何又稱『閻羅』?」
秋莫離有心為難他,反問道:
「你猜呢?」
秦寶寶白眼道:
「我就是不想猜才問你呀!」
明理點頭道:
「對,不要叫寶寶猜,方丈大師不喜歡寶寶太過聰明。」
秋莫離自然也明白原因,不敢勉強,續道:
「衛紫衣這個人我沒見過,但關於他的傳說倒是不少,『金童』是指他的外表,『閻羅』則反射他做事的手段。他大約三十左右,外表看起來卻像不到二十歲的後生小子,一張臉尚透着天真氣息,看到他的人,一點也不會將他連想為武林中人。他使一柄銀劍,平常將劍纏在腰身,看起來就像腰上的裝飾品,再襯以臉上那抹忠厚的微笑,溫柔的眼神,不知道其底細的人,只怕打死他,也不會相信他是『金龍社』亦是所有江湖綠林道的巨霸!」
吁了口氣,『絕掌』秋莫離接着道:
「『閻羅』的起號很玄,衛紫衣雖然出身綠林,但白道英雄對他卻不排斥,因為他出污泥而不染,善惡分得很清楚,只是手段太毒辣了些,處理他所遭遇的問題時的那份果決兇狠令人驚訝,所以和他有過節的人就稱他『閻羅』,一傳下來,就變成『金童閻羅』這個名號了。」
一陣沉寂回蕩,和風吹在人身上很是舒爽,在座人人皆在和衛紫衣神交,將他幻想成自己理想中的英雄。
秦寶寶低聲道:
「衛紫衣倒不失為一名英雄,也可以稱得上好人了?」
秋莫離微微點點頭道:
「原則上是對的。但是,如果他出身於白道的名門正派,而處事又不那麽兇狠毒辣,就更完美了。」
秦寶寶重重哼了一聲,道:
「白道人物披着仁義表皮,懷着豺狼虎豹之心的大有人在,那種人才陰險毒辣,害人於無形之中,令人防不甚防。再說對惡人慈悲等於害了好人,對壞人兇狠毒辣宛如對好人慈悲,秋大哥出身少林,限於名門正派的臭規榘太多,口頭上自然不好贊成衛紫衣的行事方法,說不定心理上早就將他視為偶像了。」
秋莫離真是哭笑不得,看秦寶寶只有十二、三歲年紀,小小毛頭一個,天真古怪,調皮搗蛋,十足的惹事精,少林寺上至掌門方丈,下至廚役傭工,人人當他是寶,集寵愛於一身,自然養成一股嬌氣,看起來更加可愛。但是他人小鬼大,常常發些驚人之語,令人啼笑皆非,要罵他,沒有他的伶牙俐嘴,要打嘛,又於心不忍。堂堂七尺男兒,卻拿一個小頑童沒辦法。
明智、明理暗暗好笑,對這種事他們可是司空見慣,不開口方能明哲保身,還是明月比較慈悲,為他解危道:
「秋師兄,可別只顧談論衛紫衣,再告訴我們最近江湖中又出了那些傑出人物,好讓我們得飽耳福。」
『絕掌』秋莫離感激的看他一眼,繼續說著武林中的趣事,明智、明理及明月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
秦寶寶表面上宛似聽得入神,心裏卻在想自己的事:
「如果我有衛紫衣那樣的哥哥多好。大和尚叔叔天天逼我念經,念得我頭皮發麻,連念法都還搞不清楚,不如下山闖江湖去。少林寺的弟子雖然都對我很好,但總覺得不像哥哥那麽親,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衛紫衣會跟我『有緣千里來相會』,┅┅嗯,就這麽辦,嘻嘻┅┅」
想到得意處,小孩兒畢竟城腑不深,居然忍不住高與得嘻笑出來,這一笑,才警覺出了紕漏。
幸好秋莫離正講到有趣的地方,明智、明理及明月也正在笑,否則豈不露了馬腳,秦寶寶暗道好險,心想被他們知道了,走得成才怪。笑歸笑,心裏正在慢慢計劃要如何瞞過大和尚叔叔,因為茅草屋離掌門方丈禪房不遠,如無精密的計劃,有所動靜,那瞞得過少林第一高手的耳目。
想了又想,心中已有腹案,決定趁晚上到山下進膳時偷偷溜走,方是最安全之道,以便尋找『心目中的大哥』。
七月,夕陽如火,烈日的餘威仍在,人和馬都悶得透不過氣來。
四人四騎兩兩成雙騁馳於官道上,一式的紫巾紫衣,武林中人一望即知是江湖上某一幫會的制服。
前面兩騎士看起來宛如父子,老的四十多,少的未二十,長者胖又貌不揚,幼的瘦且俊,後面兩騎似是隨從。
大熱天裏騎在馬上的確不舒服,馬上四人都有點吃不消了,頻頻用汗巾拭汗。尤其是前面兩騎中那位福泰的中年人更感難受,右手執,左手忙着用衣袖扇風,本來,身軀胖大的人就比較怕熱的。
福泰的中年人向身旁的少年人求道:
「我說魁首,大當家的,行行好,我們就在前面的市鎮歇一晚吧!明天早點趕路,一樣可以如期回到總壇。」
敢情他們不是父子,而是有上下尊卑之分的。
後面兩騎中那位總是笑咪咪,年約三十的漢子,『快刀』馬泰聽在耳里,覺得很不是滋味,忍不住調侃道:
「咱們『子午嶺』三領主『銀狐』席如秀席大俠,居然也會有受不了的事,真可謂『狐落夕陽被火”太陽〔欺。』」
『銀狐』席如秀斥道:
「好個沒大沒小的鬼馬泰,誰說我受不了,我是怕咱們魁首太過勞累有礙健康,才提議歇一晚。」
『快刀』馬泰吃吃笑道:
「我看不是吧?三領主大概又犯了七年之癢,想想明天就可以回到『子午嶺』,領主夫人馭夫有術,今晚不找姑娘更待何時?不過,您老放心,只要魁首准許,我們絕不會去告密的。」
席如秀老臉一紅,怒道:
「狗嘴永遠吐不出象牙,為什麽你不學學你的夥伴戰平,看人家多麽穩重不苟言笑,將來成就必定在你之上,哼!」
對於席如秀和馬泰那兩張嘴之善斗,衛紫衣早就習以為常,聽多了怕耳上生繭,乾脆就來個不聞不問。
馬泰見席如秀髮怒不敢再放肆,畢竟他是魁首之下三大領主之一,開開玩笑即可,卻不能亂了上下之分,忙笑道:
「三領主請息怒,小的一向有口無心,領主是知道的,也只有像領主這般平易近人,待屬下如家人的好上司,我才敢如此放肆啊,像大領主,二領主總是一本正經的,我那有這個膽子跟他們談論家常私隱。再說,我和老戰都是魁首的近身護衛!升不升級,也就無甚重要的了。」
席如秀生平最愛人家贊他平易近人,因為他是『子午嶺』上最愛耍威風的一個,平日畏妻如虎,無法享受『大丈夫』之樂,只有在屬下面前才有耍威風的機會,卻又怕屬下口服心心不服,所以只要你贊他平易近人,包準寒冰溶解也沒有他臉上怒容消失得這般快,除此之下,他倒不失為一名好領導人物,對『金龍社』的功勞更不可數計。
行行說說,小鎮已近在眼前,天光尚亮,還不是萬家燈火的時候。席如秀一顆心提在心口上等衛紫衣的指示。
『殺無赦』戰平問道:
「啟稟魁首,是要繼續趕路?還是在此鎮宿一晚?」
「金童閻羅」衛紫衣望了望天色,道,
「再趕一程好了,我們已出來太久,『金龍社』有多少事情等着我處理呢,忍着點,繼續趕路吧!」
『銀狐』席如秀忙道:
「啟稟魁首得知,今晚若錯過前面的市鎮,再往前幾百里內,恐怕將會找不到歇宿的地方。」
泛起金童般的笑容,衛紫衣道:
「那敢情好,今晚我們就以大地為床,蒼天為被如何?」
席如秀等三人連忙應是,那敢有第二個意見,他們太了解他們當家的睥氣,當他告訴你要怎麽做的時候,就表示他已做了決定,雖然他常用徵詢的口氣同你商量。
『銀狐』席如秀心裏苦得像吃了黃蓮,卻也無可奈何,他本身也明了要統領一個幫會,不是過足威風那般容易的,小小幫派平常就大事不少,瑣事數不盡,何況像『金龍社』那種大的幫會。
於是,四騎過鎮而不入,繼續朝北方向飛馳而去!
太陽終於完全隱沒,一彎明月帶着滿天星斗,驕傲的向大地散出屬於他們獨特的光芒。逼人的熱風,被月光溫柔的輕撫,也變得清涼,拂在身上,好不舒爽宜人。
驀然
一陣清亮的歌聲隨着陣陣烤肉香傳來,衛紫衣他們這時才想起尚未吃晚飯,竟不由自主的隨着歌聲找尋其主人。來到一條小溪旁,首先映入眼裏的是一顆隨着歌聲而晃來盪去不算小的腦袋,及一頭很長但沒有經過整理的黑髮。
大概聽見馬蹄聲,歌聲突然停了,小孩轉身面對衛紫衣四人,他的容貌使馬上四人感到既好笑又可憐。
年齡在十歲左右,穿着一身破舊帶補丁的白粗布衣服,可能好多天沒洗臉,再加上被煙熏得一塊黑一塊灰的,額上那顆朱大的硃砂痣差點便看不出來,雙手還好一點,可是卻幾乎找不到幾兩可以捏得上手的肉,一頭又長又亂的烏髮、隨隨便便在頭頂綁了個結,還古怪的在頂上嵌了一小塊生滿鐵的犀角形鐵塊。他那雙又黑又圓又深邃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更現出古靈精怪的頑性。
個子比十歲的小孩高些,但和其他小孩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樣相比較,更顯出他的瘦弱。照常理論,白胖的小孩較逗人喜愛,但奇怪的是,這個瘦巴巴略顯蒼白的小娃兒,卻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魅力,讓人不忍拒絕他的要求。
怪,就是怪,他那種可愛調皮的神色,那副瘦骨伶丁的身架子,竟使衛紫衣生出想照顧他,保護他的感覺。搖搖頭,衛紫衣也覺得自己太不可思議,居然有這種不可能成為事實的想法。
那小孩不是別人,正是偷偷溜下少室山的秦寶寶。
四人下了馬,衛紫衣將繩交給戰平,走向秦寶寶。
秦寶寶一直目不轉睛的盯着衛紫衣,激動的在心裏吶喊:
「我終於找着了!我終於找着了!」
衛紫衣也發覺自己的目光居然無法轉離這位衣着襤褸,身子瘦弱卻又可愛逗人,充滿魅力的小孩。
二人就像磁鐵般,互相吸引着!
秦寶寶向衛紫衣奔去,雙手抱住衛紫衣大聲叫道:
突然
「哥哥,哥哥,你是我大哥,你終於給我找着了!」
自古,練武之士,除了感情深厚的至親好友,是不容被他人抱住的,但是,衛紫衣看出秦寶寶下盤虛浮,說話中氣不足,可能還帶病在身,是個沒練過武的普通人,而且還大聲叫他「哥哥」,怎不使他驚訝莫名,自己何時跑出這麽小的弟弟來,因此竟然冷不防被他抱個正着。
衛紫衣的三名部下互覷一眼,更是駭然,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秦寶寶,他們跟着大當家闖天下多年,就從來不知道魁首有這麽個髒兮兮的小弟弟,而且,在他們的記憶里,衛紫衣是沒有親人的,更遑論至親兄弟了。
無論甚麽樣的刀山劍雨,不論什麽樣的驚濤駭浪,兇惡險阻的環境,衛紫衣都沒有這般震驚過。這位來路不明的小孩居然能加此吸引他,而一向有着很強自制力的衛紫衣,居然發覺自己無法抗拒他,這怎能不令他心驚。
深深吸口氣,衛紫衣輕輕將秦寶寶推離懷抱,柔聲道:
「小兄弟,你大慨認錯人了,我們素昧平生,不可能相識的,你看清楚點,我不是你大哥。」
秦寶寶仔細的打量衛紫衣,尖嫩的童音輕輕響起:
「你比我想像中的大哥英俊瀟洒多了,不過,沒關係啦,將就將就點,有就好了。我在山上的時候,常聽他們說山下有許多好玩又有趣的事情,是不是?大哥,你會陪我玩兒是也不是?」
敢情他是將衛紫衣當作『想像中的大哥』,沒有兄長的人,總愛幻想有一個哥哥疼愛他,陪他玩,日思夜想,一下山,見着衛紫衣,直覺對了心眼,順着了心,就『將就』當他是『大哥』了。
衛紫衣不禁啼笑皆非,問道:
「小兄弟,你尊姓大名?」
秦寶寶啟唇一笑,露出一口又白又細的玉牙,道:
「我姓秦,以前我爹爹叫我寶兒,而山上的人不論老少均叫我寶寶,大哥,你也叫我寶寶好了。」
衛紫衣詫異問道:
「以前?你爹娘呢?」
秦寶寶凄然道:
「這會大概在跟玉皇大帝吃晚餐吧!」
也許是緣份吧!
衛紫衣竟和秦寶寶一見如故,好似他們本來就是親兄弟,直到今天才見面,對他竟然不知不覺生出一股憐愛之心。看到自己引得他傷心,歉疚的握住他小手,卻赫然發覺他的手雖然細瘦,卻溫潤滑膩,是一隻從未做過粗活的手。試想,一個長年住在山上的孩子,怎可能有這麽嬌嫩的小手,再細看他那一身破舊的粗布衣服,和一股常人模仿不來的高貴氣派,不禁疑惑更深了。
須知在武林中討生活的江湖人,真可說是步步荊棘,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自幼便練得耳聰目明,膽大心細,絲毫不敢大意,因為一點小小的疏忽,都可能為你敲起喪鐘,怎能不小心。
於是,衛紫衣試探性的問道:
「小兄弟,你的手可比大姑娘還滑膩呀!」
秦寶寶聽衛紫衣稱自己「小兄弟」而不叫「寶寶」,已是不高興,再聽他所問的問題,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衛紫衣話中的含意?不禁心中氣苦。再加上二個月來的流浪生活使他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找到理想中的大哥,他卻如此懷疑自己的身份,雖然明知江湖中人大都如此,而自己的確不像山上長大的孩子,即是如此,心裏遠是難過,淚水在眼眶中轉啊轉的,差點便流下來。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效作老氣橫秋的模樣,秦寶寶道:
「這位大哥不愧是武林中人,處事心細如髮。你原先有意安慰我,但是,一碰到我的手,再打量我的衣着打扮,立刻就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身份,這表示你很有閱人的經歷,而且經過大風大浪,見過太多的生與死,可能是江湖上某一幫會的領導人物,所以一碰到違反常規的事情,自然就會生出戒心,懷疑對方可能是敵人派出來卧底的,可見你是個老江湖,雖然你看起來很年輕。」
秦寶寶喘口氣又道:
「你可能又有點喜歡我,加上我的外表給人一種又柔弱又可憐的感覺,所以你不忍心傷害我,不相信我會害你,才用試探的口氣問我,由此可見,你是個扶弱鋤惡的好人,我總算沒看錯人。」
說到後來忍不住為自己的眼光而得意起來。
這小子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席話說得衛紫衣四人目瞪口呆,驚訝莫名。心想,他小小年紀就天蹤聰明,譬之美玉在朴,明珠在櫝,只要經名師巧匠雕琢成材,將來怕不大放異彩!
『銀狐』席如秀冷笑道:
「小子你一廂情願的硬認我們當家的是你大哥,已是令人懷疑,再則你剛才那席話,嘿嘿,一個山上長大的小孩見過什麽世面?說得出剛才那番話。老實說,是誰教你的?有什麽目的?若不從實招來,我會讓你嘗嘗大爺的手段。」
一開始,秦寶寶就覺得這老小子不怎麽順眼,再見他如此『狐假虎威』更是不對心,有心使他難堪,故意不理他的話,只顧泛起童稚逗人的笑容對衛紫衣說道:
「我想大哥也在懷疑一個山上的小孩怎麽會了解江湖上的詭譎?只因我從小住在少室山,自小江湖人物見多了,自然跟一般小孩不同,再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時常回寺,人嘛,難免含有炫耀的心理,有人願意聽他吹牛,自然樂得獻寶似的說給我們聽,久而久之聽多了,自然就懂。」
換了輕蔑的語氣又道:
「若是有人認為我沒見過什麽世面,那人才真是有眼無珠,再加老天真。」說完瞥了席如秀一眼。
眾人不禁好笑,但礙於席領主的顏面卻不好笑出來。
席如秀則快被這小子氣死,縱橫江湖多年,誰敢對自己的問話不理不睬,末了,還被罵一句「老天真」偏偏他又不指名罵,想發作也不能,否則豈不自己承認『老天真』,一時拿他沒輒,又氣得一身肥肉上下抖動不己。
『快刀』馬泰強憋着不敢笑,問道:
「三領主,你怎麽了!別是那裏不舒服吧?」
席如秀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緒,道:
「沒什麽!」
秦寶寶哧哧笑道:
「真的沒什麽嗎?」
席如秀臉色一變,戲謔道:
「臭小子你別得意,我們當家的可是『子午嶺』『金龍社』的魁首『金童閻羅』衛紫衣,你以為他會跟你這個小乞丐結為兄弟?我看你一定不小心吃了老鼠藥,發了失心瘋,居然將我們魁首認作大哥,還要他陪你這小不點玩?我的老天爺,我從來沒聽過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秦寶寶大眼一瞪,小嘴一撇,正待反譏一番,突然聞到一股焦味,忙奔去將雞從架上取下來,問道:
「你們還沒吃晚飯吧?過來一起吃好麽?」
一聞到烤肉的香味,席如秀很快地就將剛才取笑人家的一言一行忘得一乾二凈,趕忙應聲道:
「那好極了。」
衛紫衣看在眼裏,失笑道:
「如秀你可真寶,剛剛把人家痛快淋漓的譏笑怒罵了一頓,現在居然還好意思吃人家東西。」
席如秀吶吶的道:
「呃,魁首,我只是告訴他真話罷了。」
衛紫衣瞪眼道:
「我的事情什麽時候由你來決定?」
轉身對馬泰,戰平道:
「你們去把準備的食物拿下來,請這位小兄弟吃。」
馬泰和戰平連忙取下行李,拿出鹵牛肉、熏鴨、肉餅麵餅、大蒜,五人圍在火邊吃將起來,秦寶寶吃了一隻雞腿就不肯再吃,衛紫衣見他身子瘦弱,勸他多吃一點,他小嘴一扁,眼淚居然簌簌流下。
四人大驚,衛紫衣關切的問道:
「怎麽哭了?那兒不舒服麽?」
不問還好,這一問,問得他放聲大哭起來,四人更是愕然。
衛紫衣心生不忍,取出潔白汗巾,幫他把眼淚擦掉,臉上的黑灰被淚水一洗,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秦寶寶哭個不停,還一邊抽噎道∶「衛大┅┅俠,你對我┅┅真好,大家看我穿┅┅穿得破爛,都避之┅┅唯恐不及,連村裏的農人都把我┅┅當乞丐,以為我┅┅要┅┅偷雞,還要打我呢,直到我┅┅拿出銀子,他方肯賣雞┅┅給我,還特地選┅┅這隻┅┅最瘦┅┅最瘦的,只有你┅┅你不會看輕了我,還會┅┅關心┅┅我,嗚┅┅哇┅┅」
一番話使歷盡江湖險詐,早把江湖上的不幸看淡了的衛紫衣也不禁惻然,何況他和寶寶一見就投緣。
讓他痛快的哭夠了,衛紫衣輕輕握住他的小手。
「寶寶,你怎麽不再叫我『大哥』了?」
他破涕為笑,驚喜交加。「你真的願意做我大哥啊?我很調皮喔!」醜話且說在前頭,可不許反悔又退貨。
「我看得出來,因為我小時候也不太乖。」衛紫衣有趣的說。
秦寶寶高興得直拍手,好不天真可愛!一忽兒,突然雙手按住胸口,痛苦不堪似的蹲下身,又忙從懷裹取出一隻漆黑的木瓶,倒出一顆殷紅色、如嬰兒小指頭大小的丹藥,和着津液吞下,不久吐出一口大氣,已能正常呼吸。
抬頭望見衛紫衣四人關切的看着他,不覺心中溫暖,微微一笑。
「大哥,你們別擔心,我只是先天心臟較常人虛弱一點而已,雖然先天不足,但是後天調理得很好,從小補藥聖品吃了許多,所以自從我爹去世後,就一直沒再發作。如今吃了葯就沒事了。」
「回到子午嶺,請季大夫好好的仔細檢查一番。」衛紫夜總不放心。
寶寶開朗的綻放可愛的笑容。「葯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先天性的疾病任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靈丹妙藥只能緩和病情,並無法使之痊癒,從小我就看開了。《莊子南華經》上不也說著:『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乎?』」
衛紫衣聞言不禁愕然,一時無言以對。
在一旁將事情的全貌看進眼裹的席如秀三人,張口結舌,心中五味雜陳。雖然他們深知大當家的習性,對惡人是絕對的心硬,對善良百姓就會如他的面貌一樣的和善,但是,再怎麽和善總是存在着一種說不出的距離,可從沒見過他以溫柔的姿態幫一名孤兒擦眼淚,還認他作弟弟,打算親自照顧他的生活,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本來,衛紫衣若是依了席如秀的意思入鎮而宿,今晚就不可能認識身世如謎、精靈奇巧的秦寶寶,自然也不會結下這段緣!
看來,緣之一字,真是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