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自從強吻事件以後,韓林跟李貴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三天。

說冷,其實是單方面的。這幾天韓林出盡百寶的哄逗李貴,可惜收效甚微。

只有和他商量比賽的菜單時,才「好」,「行」,「不妥」,惜字如金地對他說上幾個。

唉,雖然幷不後悔吻了他,但是……鬱悶。

而那廂,李貴的鬱悶心情比起他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天從孟方回處回來時,孟大哥送了他幾包極品的毛峰、雀舌、龍井等等好茶,他當時還暗自里想,乾脆就以茶為料,做幾道毛峰石榴球、龍井滑蝦仁、雀舌佛手酥、泮糖香茶夾給韓林嘗一嘗;現在,要想吃到他的茶宴?做夢。

但最讓李貴鬱悶的事,莫過於他對韓林的吻……居然有感覺!

是因為他沒有經驗的緣故嗎?為什麼韓林的吻讓他四肢發軟,心跳加速,腦子裏一團漿糊?小說上都說,只有愛一個人,才會對他的吻產生這樣的反應不是嗎?

他愛上韓林了?怎麼可能……他和韓林認識才多久啊,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即使到了現代,也不能對不起爹娘。

還是說,他天生淫賤,對每個人的吻都有感覺?不要啊!他雖然沒想過要做柳下惠,可也不能和聖人講授的理義之道相悖這麼遠吧……

可是,韓林的那一吻在他的腦海里無論怎樣也揮之不去,越是想忘掉,那種口腔中的觸感反而變得越鮮明。

更可怕的是,這種感覺令他的全身發熱,最後,熱量總會聚集到某一個羞恥的地方,讓那裏變硬變大。

這麼多年以來,清純的他除了在宋朝,有一次仁宗皇帝大宴抗擊西夏的將士時,喝了一碗鹿血鶏蛋羹後有了這樣的反應外,就是自慰的經驗都不曾有過。

向來夜裏連夢都不大做的李貴,這幾日煩惱得輾轉難眠,連眼袋和黑眼圈都冒了出來。

他的變化被韓林看在眼裏,真是心痛得不得了。

才幾天呢,那麼精緻的一個可人兒,竟憔悴如斯。

他以為李貴會這樣,是因為極度厭惡他的吻的原故,所以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自己這麼帥的男人,有着不管男女都鮮能抗拒的魅力,想不到竟有被心儀的對象深惡痛絕的一天。

唉,想不心灰意冷都難。

冷戰第四天,韓林正坐在凳子上發獃,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董事長……」

回頭一看,竟是自己的幽靈秘書楊邴。

他大吃一驚:「你怎麼來了?難道,你把我的生意搞垮了?」

「怎麼會?」阿邴急忙澄清,「我媽說您這幾天失魂落魄,我放心不下才趕來的。」看他一副面呈菜色的樣子。呵呵呵,果然,這個董事長沒有我就是不行……陷入無比的自我陶醉中。

這時,李貴從樓上走了下來。

阿邴立正,敬禮,聲音宏亮地說:「李少爺好!」

李貴見是他,對他笑一笑——他前天聽楊媽說起才知道,原來她兒子阿邴就是韓林的秘書。

阿邴一溜跑到李貴跟前彙報:「我大姐就着您做的菜,一頓能吃兩大碗飯呢。」

「是嗎?」聽他這樣說,李貴也很高興,「改天我再給她做幾樣糕點吧。我看見廚房裏有藍莓蜜餞,加在棗泥糕,核桃酪和西米布丁里,甜中帶酸,她一定愛吃。到了夏天,我再做冰鎮酸梅湯給她配點心。」

「還有您做的那個酸燴菜,明明看着和韓國辣白菜差不多,可用來煮湯拌面,味道就是不一樣,我媽都覺得奇怪,不知道裏面加了什麼秘密佐料。」

「那是遼……」李貴險些脫口而出,那是照遼國契丹人的方法做的。

還好把剩下的話實時吞進了肚子裏。

趕緊改口矇混過去:「等會我把做法寫給你,楊媽看了,就可以自己做了。」

這兩人有說有笑,卻不知韓林看在眼裏,燒在心裏。

妒火燒呀燒呀,就快火光衝天了。

豈有此理,阿邴全身上下有哪一根頭髮絲比他更英俊了?

為什麼阿貴對他那樣和言悅色,對自己卻一凶二惡?

按捺不住心情,他蹭地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驚得一邊的兩人齊刷刷回頭看他。

看着李貴略顯細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望着自己,如同一大桶冰水澆在心頭,火,頓時熄了大半。

走上前去,放柔聲音對李貴說:「你要的那套景德鎮梅開五福盤和卷枝蔓草小湯碗已經運來了,要不要去看一下?」

心裏苦澀地想:這一次,想必又只會得到他『好』一個字的回答。

誰知李貴並不作聲,只是看看他,又看看阿邴,半晌,終於開口:「阿邴,你……可不可以吻一下我?」

既然不知道自己是愛上了韓林還是天生淫賤,不如來做一下試驗。

「什麼?」

聽到他石破天驚的話,在場的另兩位男士異口同聲地大叫起來。

韓林向阿邴望去,眼光里含了無數把尖刀,刀刀淬毒。

他用眼光問阿邴:「你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怎樣勾引他的?」

阿邴嚇得差點真的伸手去擋那些無形的飛刀,他也如墜雲霧呢。只好一記眼語飛回去:「天地良心,他是老闆你看上的人,借我十個豹子膽也不敢有這非份之想啊!」

察覺不到兩人間的硝煙瀰漫,李貴又自言自語地開口了:「要真是後者,我只有懸樑自盡了……」

他的聲音雖然很輕,韓林還是聽到了。

可是這一句話比前一句話更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難道,李貴遇上了什麼無法解決的大難題?

一思及此,他伸手拉住李貴的手,不顧他的掙扎,把他拉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關上門,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麻煩?李貴苦笑。的確是大麻煩,可惜沒有辦法對你說。

見他不語,韓林繼續追問:「你還不相信我的能力嗎?不管是什麼問題,我都能給你扛下來。」

見他的嘴閉得和蚌一樣緊,韓林也無可奈何,只得轉移話題,提醒他:「後天比賽就要開始了,以你這樣的狀態,只怕……」

李貴聞言,終於開口了:「你不是說就是我做的菜像豬食也能奪冠嗎?」

「哈,看來你的頭腦依然很清醒嘛。」

「我渴了,你這裏有沒有什麼喝的?」李貴突然說。也許,喝點兒什麼,能緩和一下自己的心緒。他現在一看到韓林腦髓就會變成漿糊。

「酒你喝不喝?」

「無所謂。」

於是,韓林給他斟了半杯LARSEN甘邑白蘭地。

李貴接過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起來。這些又苦又澀的洋酒,一點也不合他的胃口,但是現在,他需要酒精來平復看到韓林時的緊張感。

可是他本就不是酒量大的人,半杯酒還沒喝完,雙頰飛紅。那雙一向清澈潔凈的眼睛裏,也慢慢浮上了一層迷濛的氤氳水霧,半睜半閉之間,平添了幾分冶艷風情。

當韓林擔心他喝醉而上前拿走他的酒杯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讓他把持不住的誘人景象。

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摩梭李貴那桃紅色的櫻唇,韓林發出一聲像呻吟一樣的嘆息:「阿貴……」

剩下的話語,悉數被淹沒在兩人交迭的唇瓣里。

良久,韓林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他,卻看到李貴木鶏一樣毫無表情的臉。

「阿貴?阿貴?」不會是打擊過劇患了失心瘋吧?一個吻而已,有這麼誇張嗎?

突然,他看到兩行眼淚,從阿貴的眼眶滑下。

接着「哇」一聲,李貴緊緊抱住他的肩背,痛苦起來。一邊哭,還不忘一邊揪住韓林的菲拉格幕(SalvatoreFerragamo)高級亞麻襯衣抹去滿臉的眼淚鼻涕。

韓林這下更納悶了:要說李貴討厭自己吧,想走開他又死死抱住自己不放;要說他不討厭自己吧,又怎麼會被自己吻一下就號啕大哭?

他雖然自負,也還沒有臭屁到認為李貴是喜極而泣的地步。

唉……他仰天長嘆。

而這時的李貴,腦整里混亂得好象漿糊一樣。他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當韓林一吻住他,那種熟悉的四肢發軟心跳加速全身又熱又痛的感覺襲上來時,自己就鼻子發酸想哭。

或許,只能解釋為,除了哭,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幹什麼了。

*****

兩天後,中國中央電視台的演播大廳。

「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

「要是比賽過程中有什麼突發事件,給我打個手勢,我會想辦法。」

「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三次了,不要這樣啰嗦好不好?」

「那我下去坐着了。」

「快去快去。」省得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神不寧。

這是在中國烹飪大賽的比賽現場,就快要清場了,韓林和李貴在作最後的確認。

前面寬大的流理台上擺滿了各種食材原料,兩名助手站在李貴的身後。

趁着沒有人注意,韓林一把將李貴拉到自己胸前,用風衣前襟遮擋掉所有人的視線,迅速地在他的唇上親一口,又迅速離開,說一句:「好好比賽。」,就走到貴賓席去落座。

留下李貴楞在當場,既而回過神來,卻也發作不得。

偷襲成功的韓林,大馬金刀地坐下后也繼續臉掛傻笑,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李貴做準備工作的身影。

自從李貴在他懷裏大哭過那一場以後,兩人的關係,算是大大的改善了。雖然阿貴仍舊沒有什麼好臉色給他,但至少肯和他說話。這又讓韓林在無邊的黑暗裏看到了一線迷人的曙光。

而臨比賽前能接一下吻,心情就會變得像在三九天吃到一碗熱騰騰的蓮子鴨絲黑米粥一般的愉快。韓林越想越高興,忍不輕聲哼起來歌來。

看着看台上一臉的笑容的韓林,李貴有上前去大罵他一頓的衝動。他怎麼能夠在這麼緊張的時刻吻自己呢?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他分神嗎?

「師父,您過來看看,我把鮑翅排成這樣的形狀行嗎?」一名助手問。

李貴答應一聲,連忙走過去。

現場緊張的氣氛容不得他多想,或者說,正好藉機逃避吧。

藉著比賽,讓自己不再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韓林的吻,和自己的心……

不一會兒,比賽開始了。

各名選手分別從司儀處抽了一支簽,然後根據簽上的內容,分別做一道冷拼,一道熱菜和一道湯菜。

當然,這三道菜一定要與簽上的主題相符才行。

李貴抽到的簽上,寫着「江南春色」四個字。

吁出一口氣,李貴心裏暗叫萬幸;他偷瞄到旁邊代表山東的那名廚師的簽上寫着『駭客帝國』,要是那支簽被他抽到,還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

暗笑一下,李貴回到屬於自己的流理台,指揮着兩名助手,忙碌起來。

韓林看到李貴將十數顆燕子的心臟雕成了不知什麼形狀,放在草菇老抽里滾一滾,再用豬網油包好,填入已經去除內髒的錦鶏肚子裏;用荷葉和草繩把鶏捆紮好,在外面塗上粘泥,然後放在大火中烤。

『這樣的做法,和叫花雞類似啊。』韓林心想。

接着又見李貴拿出幾隻香梨,削去皮后榨汁,再將燕窩放進梨汁里,一同入鍋蒸。

『這樣,就可以讓梨的香甜全都被吸收到燕窩裏了吧。』韓林又想。

然後又見李貴把鯉魚須用香油略略炸一下便撈出,裝進一個盤子裏擺起造型來。

這道菜,應該是冷拼吧……

原本看着流理台的韓林,眼光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到了李貴的身上。

穿在別的選手身上難看的廚師服,為什麼穿在阿貴身上就變得說不出的瀟洒動人?

像這樣專註於工作的阿貴,就好象一個耀眼的發光體,無論動靜,都能深深吸引住眾人的目光。

廚師帽襯托下的小臉,更是只能用眉目如畫四字來形容。

好想再親他一口……韓林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這時李貴已經取出烤好和錦鶏,掰去干泥和荷葉。韓林以為他會就此將錦鶏腹中的燕心取出,誰知李貴又在鶏身上敷了一層珍珠米調成的糊,然後,將整鶏放進花生油里煎炸;又在旁邊支起一隻大鍋,鍋里裝滿沸水,再在大鍋里放一隻裝滿香料的小鍋,最後把炸好的雞放進小鍋里熏煮。

真是……連嘗遍南珍北錯的韓林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做法。

全神貫注的工作中,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李貴給已經擺好造型的冷拼刷上一層亮油,剛直起身,就聽到司儀說:「好,時間到。我們的各位選手也都已經完成了各自的作品……」一通廢話。

每一個選手的菜品都被拉近到鏡頭前,詳加介紹。

李貴的冷拼,名為『淡柳棲鴉』,是將凍成嫩豆腐狀的紫羊奶醍醐削成薄片,整齊地排在圓形淡綠色瓷盤裏打底,以鯉魚須為柳條,鰣魚卵為剛剛抽出尚未變成綠色的柳芽,以椿芽拼成小小兩隻麻雀的樣子,既栩栩如生,又與菜名貼合。

這醍醐之嫩,魚須之脆,魚卵之沙,椿芽之香就不必多說了,再仔細一看,每根鯉魚須的下半截都被李貴剖成了三、四根,以表現出柳條分枝的樣子。每根鯉魚須的直徑不過一二毫米,這樣的刀法,怎不教人嘆為觀止。

熱菜名為『碧桃煙霞』,只見在白色的橢圓形瓷盤中,將紅燒的魚翅排成扇面,又將清蒸的瑤柱片成長薄片作扇骨;在扇面上,點綴着用燕子的心臟雕成的碧桃花。

碧桃花的特點,是血紅而重瓣,能把小小的燕子心臟雕出九層花瓣的花朵,靠的自然是李貴的刀功;而這『花朵』的味道……一咬開酥脆的外殼,沁人的馨香就立即撲舌而來,那香味千變萬化,既有肉香、油香、米香、醬香,又有泥土的芬芳、荷葉的清香,更兼自然界中各種香花馥卉的味道,相互融和,卻又幷不混淆。

所以比賽后,有一位評委這樣評價:只吃了一口李師父的『碧桃煙霞』,我就覺得自己好象從賽場一下來到了陽春三月的江南水鄉,那裏草色如茵,繁花似錦;我和妻兒正坐在一個小荷剛剛冒出新芽的池塘邊,以青空流云為幕,以芳草嬌花為席,心情暢快地吃着滿漢全席……

真是比蘇軾所謂的「響松風於蟹眼,浮雪花於兔毫」的意境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湯菜,則名為『梨花榆火』,分裝在海螺形的小湯碗裏。湯底是用海八珍——鮑魚、海參、魚翅、花膠魚肚、魚唇、裙邊、乾貝、明骨、雪蛤熬成,湯色晶瑩,濃而不稠,然後將又面又甜的榆錢和已經充分吸收了香梨精華的燕窩煮在湯里就大功告成了。

正所謂「梨花榆火催寒食」,這道並無多少花哨的湯菜,將那種一川煙草,滿城風絮的淡淡春愁展現得淋漓盡致。

李貴這三道菜,依冷熱湯菜的順序分別表達了初春、仲春、暮春的江南之景,不要說座上的數十名評委,就是自以為深知李貴實力的韓林,也被震攝當場,然後才因為香味而口水匯流成河。

可是還有喜歡在雞蛋裏挑骨頭的評委發難問道:「李師父是代表廣東的廚師,可是這三道菜,似乎看不出什麼粵菜的特色。」

聽得韓林大是惱火。這一干評委他早已重金打點過,何況阿貴的三道菜可說是幾瑧完美,怎麼還有人這樣不識時務?

他正欲召來阿邴去打聽一下這個評委是何方神聖,卻在這時聽到李貴胸有成竹地回答:「那道『碧桃煙霞』的做法,是古人發明的『炮』法,早在《禮記,內則》裏就有炮豚以祭祀祖先的記載;最初將它應用在烹飪上的,正是嶺……廣東人,民國的時候,著名的西園酒家就用這種方法給督軍太太陳夫人做過一道『五彩炮駝峰』。」

李貴嘴裏一邊解說著,心裏一邊暗叫一聲:『好險!』

還好自己只是嘴上和韓林抬杠,但私底下還是為比賽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不然,這回可就要出醜了。

真是……神了。這是觀眾席上所有人的想法。

因為再也沒有哪一個廚師能和李貴一樣,連《禮記》這種老骨董都能如數家珍地引經據典,堵得那個評委啞口無言。

最後,李貴無可爭議地奪得了冠軍。

「李少爺真的好厲害,他真的只有二十歲嗎?董事長……董事長?」

天哪,阿邴心中發出一陣哀號。誰來救救他們家一副處於白痴狀態的大少爺?

可是引起阿邴的苦惱的當事人卻仍舊渾然不覺,此刻他的眼睛裏除了場上那個光芒萬丈的冠軍,再也容不下其它的任何人事物。

不卑不亢的態度,清新冷冽的神情;被白衣裹住的身體看來纖瘦,內里卻承載着豐富的學識,善良的心腸,柔和的性情;簡單的一舉手一投足,就能牽引住觀旁觀者的全副心神。

這,就是李貴,就是他深深喜歡着的人兒啊。

其實,韓林的心裏此時一片清明。他確切地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一個名叫李貴的情劫里,永無超生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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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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