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全武行
春瑛忙出聲問:“紅玉姐姐?你怎麼了?”
紅玉頓了頓,轉過頭來,臉上猶有淚光。她沒有回答,只是獃獃地仍舊轉回去哭。春瑛正想再問,卻聽到不遠處的一扇院門咣當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半百老人來。
那老人打扮得與其他家丁差不多,卻多了一件綢面的罩甲,臉色紅潤,應該過得不錯,但那細眼薄唇的五官卻給人以刻薄的感覺。他一出來看到紅玉,便板起臉:“還不快滾?!在我家門前哭,給人看到了,你不嫌丟臉,我還要見人呢!”他掃了春瑛一眼,嘴皮子動了動,便扭頭往回走。
“爹!”紅玉撲了過去,哭道,“你讓我見一見娘吧,至少讓我知道她病得怎麼樣了,求求您了!”她跪在地上抱着那老人的腿,苦苦哀求,那老人卻驚慌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春瑛,一腳將她踢開,嘴裏嘀咕着:“我沒你這樣的女兒。”便快走走入門中,又咣當一聲關上了。紅玉撲上門板,不停地喊着:“爹!放我進去!讓我見見娘吧!爹!求求你了!”但門卻始終沒有再度打開,她爹還在門后一再叫她“滾回去”。
春瑛看得氣憤不已,忙過去扶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紅玉:“紅玉姐姐,紅玉姐姐,你沒事吧?”又瞪那塊門板。
紅玉哭得身體發軟,幾乎倚在春瑛身上,春瑛吃力地扶着她,慢慢走到樹邊,讓她能靠着樹榦休息。漸漸地,紅玉冷靜下來,但還是一臉傷心欲絕,口中喃喃道:“為什麼……我是你親閨女啊……”看得春瑛眼圈發紅,低聲勸道:“別傷心了,他既然那麼絕情,你又何必求他?”紅玉怔怔地,似乎沒聽到她說什麼。
前方不遠處的一個院門開了,走出一個老婦人。春瑛認得她是隔壁院子的周大娘,忙向她問好。那周大娘眯着眼摸挲着走過來,顫聲問:“是紅玉嗎?”
“姑姥姥……”紅玉認出周大娘,激動地撲到她懷中,又放聲大哭。
周大娘含淚撫mo紅玉的臉,嘆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別跟那些人計較。嫌貧愛富的傢伙!連老婆都不顧了,肯定不得好死!”她朝那處院牆罵了幾句,才對春瑛說:“好春兒,你是個好心腸的孩子,周大娘會記得的。”她摸了摸春瑛的頭,便摟着紅玉往回走,一路小聲安慰着進了自家院門。
紅玉家的門始終沒有打開,反倒是附近的人家有幾個女人探頭偷窺,見春瑛的視線轉了過去,忙縮了腦袋。
春瑛撇撇嘴,她大略猜到是怎麼回事了,紅玉的父親居然厭惡女兒到這個地步,連妻子生病也不肯讓她進門,實在是太無情了。她厭惡地盯了那扇門一眼,便大踏步往家走去。
才進了家門,她便留意到母親坐在桌前發獃,桌面上擺着兩個茶杯,似乎有客來過,便隨口問了句:“是誰來了?”同時將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
路媽媽被她驚醒,只說:“你馬嬸來坐了坐。”便問女兒:“你爹吃得怎麼樣?”
“還行。”春瑛把送飯時的經歷說了一遍,又問母親,“那個萬二爺是誰?好象很多人都討厭他。”
路媽媽冷笑:“不過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傢伙,仗着娶了王總管的乾女兒,就以為能作威作福了。哼,人家親女婿也沒這麼囂張!做事也不知道收斂收斂,門房那地方,是他一個人能吃下的嗎?”
春瑛挑挑眉,心想這個萬二既然不是長久的得勢人物,以後對他敬而遠之就好,用不着巴結他。
她又將路上遇到紅玉的事說了,還道:“我不知道周大娘原是她姑姥姥呢,她爹也太狠心了。”
路媽媽將留給女兒的飯菜拿出來放到桌上:“他整日想着攀高枝,如果不是紅玉姿色差些,只怕他還要……”頓了頓,掃了女兒一眼,改口道:“當日許家得意的時候,他求爺爺告奶奶地攀了這門親,許家一敗,他就翻了臉,居然想將女兒改許給吳婆子的傻兒子。當父母當到這份上,名聲也算是壞了。他還有個閨女呢,也是個好的,可惜被他連累了。現在誰家敢上門提親?幸好她是在府里當差的,日後只能求主子開恩了。”
春瑛邊聽邊吃飯,偶爾也附和幾句,路媽媽感到今天說得格外爽快,便索性把那幾家人的恩怨關係都說了一遍。春瑛這才知道,不但周大娘是紅玉的姑姥姥,原來紅玉的一位姑姐母還嫁進了路家,生下的兒子就是自己的二堂叔。侯府中世代執役的家僕中,有十來家資格最老的,彼此都有聯姻。認真算起來,只怕同院的四戶人家,就有三家是她們家的親戚呢。
路媽媽提到的那位二堂叔,春瑛從未見過。說起來,老路家也只剩下路有貴與這位路崇峻堂兄弟兩個了。不過與長年混在大門上的路有貴不同,路家二叔做事機靈又能幹,從十幾歲開始就專辦外差,現在跟在大少爺手下辦事,聽說臘月里才走了一趟江南,前兩天才剛剛回來。
春瑛一聽母親說這位二叔頗有積蓄,心裏就活動開了,忙問:“既然二叔能幹,又在外頭當差,應該有辦法替爹找個好差事吧?二叔是管事嗎?”
“算不上……”路媽媽想了想,“不過府里辦外差的人不多,他也算是不錯了。”頓了頓,盯着女兒道:“你還沒死心么?你爹昨兒晚上不是都說了?他不想去。”
“爹只是不想去盧嬸家的莊子而已,可沒說不想找別的差事。”春瑛坐得離母親近了些,“若說爹是害怕出頭以後被人陷害,可二叔這麼多年,不也平平安安過來了?可見路家人不是當不得好差的。娘難道不想爹出頭?要是能放出去,咱們一家人就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弟弟將來也不用去侍候別人。”她知道母親最疼小弟,所以特地這麼說,果然路媽媽的神情遲疑了,她連忙打鐵趁熱:“就算不想着放出去,爹有了好差事,月錢也能添一些,咱們家就更寬裕了!可憐小虎長了一歲多,還沒穿過新衣裳呢,晚上睡覺也不敢多燒炭,他小小的身板冷得跟冰塊兒似的……”
春瑛的話卻是誇大了,但的確有效地打動了路媽媽那顆慈母的心,她當即便心疼起來:“你說得不錯,要是家裏多點銀子,你弟弟也能過得好些,你大姐在裏頭也不用那麼節省了。”她馬上便決定,要盡量說服丈夫,即使不接受盧家的推舉,也要另找個好點兒的差事。
春瑛心裏一松,正得意呢,冷不妨聽到門外有人喊:“路家的,你給我出來!今兒就給我把話說清楚!”卻是一把陌生的女聲,語氣很不客氣,聽得她眉頭大皺。
路媽媽也有些惱了,立馬便推門出去,只見院門那裏站了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是自己素日的對頭吳婆子,臉色頓時也不好看起來:“喊誰呢?我跟你沒話好說!”無意一瞥,望見那吳婆子身後跟着兩個媳婦子,其中一個畏畏縮縮地,正是鄰居馬家的,便預感到有些不妙。
果然那吳婆子罵道:“盧家的來找你了吧?她叫你們家應下宛平莊子的差事?我告訴你!那個差事我們當家的早就應下了,二少爺和王總管都發了話,你們兩口子趁早死了心吧!”
路媽媽被氣了個倒栽蔥,幾乎沒咬碎一口好牙,她瞪了馬家的一眼,暗暗後悔不該向對方透露此事。那馬家的滿臉愧色地福了幾福,訕訕地道:“路嫂子,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跟我家小姑閑聊時隨口說起……”
春瑛皺起眉,擔心地看了看母親。自家父母其實早已有了決定,不打算應下這門差事,母親只是剛剛有改主意的意思,現在忽然來這麼一出,可怎麼辦呢?
路媽媽原本對這件事還只是平平,現在聽了對頭的話,反而激起了好勝心:“喲,我倒不知道吳大娘消息這麼靈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呀?你就已經定下來了?別是說大話,想騙人的吧?”
“你才要騙人呢!”吳婆子不甘示弱地瞪回來,“反正這差事是我們當家的,你們趁早一邊涼快去!不管誰叫都不許應!”
路媽媽叉着腰,昂頭道:“既然是你們家的,你到我面前放什麼話呀?還不趁早回去多巴結巴結,好多討幾個賞錢?”
吳婆子一腳踩上門檻,頭昂得更高:“你既眼紅我們家,就把你閨女也送上去好了,只怕沒姿色討不了爺們的歡喜,只能自個兒回家哭去!”
春瑛聽得睜大了眼,路媽媽更是惱火,當即便抄起一個木桶砸過去,吳婆子閃避着出了門,嘴裏還不乾不淨地罵,馬家的與另一個媳婦子慌忙來攔,路媽媽死不肯放手,給吳婆子的額角來了一下,疼得後者殺豬般大叫:“殺人啦——快來人呀——”附近的人都圍着看熱鬧,倒把整條後街堵了個水泄不通。
春瑛見狀不好,忙上前拉住母親,小聲道:“當心事情鬧大了她倒打一耙!”路媽媽一愣,手上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馬家的迅速搶走了木桶。
那吳婆子見路媽媽手上沒了武器,便得意起來,揚起脖子叫道:“你打呀,你打呀,我活了幾十歲,從沒受過這樣的氣,你趁早打死了我,再到二少爺跟前講理去!”
路媽媽聽了,倒先怯了三分,春瑛見那吳婆子一臉得意地還要再罵,便冷冷地道:“大娘也少說兩句吧,二少爺是做大事的人,即便他再寵你家姐姐,也沒有管僕婦吵架這等小事的道理。真鬧大了,你也沒什麼好!”
吳婆子漲紅了臉,轉而罵春瑛:“小蹄子,我跟你老娘說話,你算哪根蔥,就敢來插嘴?懂不懂規矩?!”
春瑛冷笑道:“我不懂規矩,難道大娘是懂的?我只知道所有差事都是主家說了算,分派到誰家就是誰家,卻不知原來大娘才是作主的那個,想要哪個差事,別人就不許幹了,就連主人家發話都不行。”
吳婆子斥道:“胡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剛才你不是說,這差事是你們家的,要我們趁早一邊涼快去,不管誰叫都不許應嗎?連主子叫都不許應了,這裏的人可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吳婆子環視周圍,見眾人竊竊私語,心下着慌了。她自得勢,便盛氣凌人,嘴巴又壞,自然是不得人心的,當下就有人偷笑,暗地裏叫好。她心裏更加慌張。
馬家的見狀,便笑道:“喲,春兒這丫頭今兒是怎麼啦?嘴巴伶俐了許多。不過這話可不該說,這是犯忌的,讓人聽到了可不好。”
春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怎會不好呢?我只是照着規矩說話,原來守規矩也是不對的?”
馬家的一臉訕訕,路媽媽得意了:“守規矩當然對了,只有那起子不守規矩的人,才會厚着臉皮整日宣揚自家閨女有多體面,可惜……正經連姨娘都沒掙上去呢。”
吳婆子的臉紅得可以滴出血來了,張牙舞爪地就要撲過來,被眾人攔住。春瑛飛快地迴轉院門,抄上一把掃帚,決定即使真的上演全武行,也不能吃虧。路媽媽則早就挽高袖子,擺出了防守的架勢。場面一時緊張起來。
“都給我住手!”一聲大喝制止了眾人的動作,街道上一片寂靜。春瑛跨出門一看,原來是一個穿着深青緞面小羊皮滾邊比甲的婦人,頭上插了幾隻金簪,頗為貴氣。眾人似乎對她十分忌憚,縮角落裏偷看的人慌忙躲回家門,其他人則恭敬地行禮,口稱“徐大娘”。
那徐大娘走過來,冷冷地瞥了路媽媽一眼,又轉向吳婆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怎麼回事?!居然在大街上打起來了?!”
(不知這算不算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