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為日程上的衝突,沒能搭上周一的直航班機,於是鳴州只好選擇在隔日從溫哥華轉機,長途跋涉十七小時后,終於抵達萬里之外的F市。在當地時間上午十點登陸,繞了大半個地球,旅人來去匆匆,機場內外一片欣欣向榮。
只是異地熱情的陽光也未能及時抵消一路的疲憊,鳴州對此類境遇算是習以為常。幸虧一出機場就看見舉着他名牌翹首盼望的接頭人,在原地深呼吸調整狀態,用一個微笑掩去倦容,穩步走上前去。
鳴州向那位女士主動遞出右手:「俞老師?我是梁鳴州。」
校方有事先電話通知過他,負責接風的是位俞姓的助教,想不到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妙齡女郎,玲瓏身材配上齊額的劉海,倒像是女校的大學生代表。鳴州是男人,自然欣賞美色,這樣不經意的機緣安排令他精神一振,心情也不由地開朗起來。
「啊!您是梁博士?真沒想到……」對方也正因為來人於之前校方的基本描述大有出入,而流露困惑驚詫的表情,隨即又為自己的失態而小小窘迫了一下。
「謝謝你過來接我。」
她回過神,趕忙握住那雙溫暖的大手自我介紹:「行知大學教研處俞曼貞,協助安排您今日的行程。車子在機場外等了,我先帶您去酒店。」
「那勞煩帶路了。」
聲線悅耳,平易近人,外型討好,這個男人令俞曼貞一時間面紅耳熱。
即使此次在F市逗留的日子不會太短,鳴州也只提了一個輕便的行李袋,素色條紋襯衫挽起了袖口,米黃亞麻長褲配棕櫚底的懶人鞋,裝束簡約氣質出眾。
直至很久以後,曼貞仍然不能忘記初見鳴州時,內心湧起的那陣無以名狀的波瀾,那雙純凈智慧的黑眸,閃爍着柔和的華彩,他手心的觸感像極他這個人,溫暖、有力……伴着酥麻的誘惑。
鳴州將外套隨意地搭在左臂上,飄逸的黑髮被機場出口處的暖風撩起。他眉宇間藏着鎮定自若的放逸,筆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幅於之品為相符的細框眼鏡,襯得那張輪廓分明的英俊臉龐更多了幾分儒雅的男性魅力。
梁鳴州身上的書卷味是淡泊爽利的,沒有時下學者的壓迫感和學究氣,親和大方猶如一股清流,在熙攘的人群中顯得尤為醒目。而遊歷各國積攢的豐富閱歷,又為他在無形中平添了幾分超齡的滄桑,能輕易勾引人們掩埋在心底深處的那部分感性的欲求。
俞曼貞也就是在驚鴻一瞥間便恍然大悟,為何這位特約客座講師的聽課率一向為人稱道,光為著細膩分解這把磁性的聲音、專註勾勒這張賞心悅目的臉,也有足夠說服力了。
頂着多倫多大學最年輕華裔教授的頭銜,有若干經濟學學術着作的光環傍身,政府扶持的科研基金項目立即如火如荼的步入現在進行式,梁鳴州博士在業界的影響力幾乎無人不曉。
這位年輕有為的專家,趁着今年暑期應邀出席F市在凱悅酒店舉行的經濟學高峰研討會,再順便前往本地兩所頂尖大學作三期巡迴講演,這個好消息自然吸引大批學院仰慕者前來,講演席位早在一個月前就被預訂一空。
在鳴州的要求下,司機先領着他們在市內的主要商務區兜了大半圈,曼貞充當臨時導遊,在梁博士明亮的目光鼓舞下,將所到之處介紹得頭頭是道,孺慕之情也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
鳴州想到距離上一次抵達這座城市,已經有七年多的時間,不禁有些感慨,那時候年輕氣盛,剛剛在業內嶄露頭角,被學校提前舉薦,跟隨加拿大某着名學術組織來F市參與一項跨國考察活動。
鳴州從小便有些小天才,十五歲入大學,十八歲攻讀碩士學位,二十歲時已有博導主動聯絡他。
唯一遺憾的是,從小到大沒有過什麼摯友,同齡人跟不上他的腳步,視他為怪胎,同窗又始終年長,多數嫌棄他是異類,單單隻受老師推崇易遭白眼,即使不在華人社會,也理所當然地被外界孤立,也可以說是被神化了。
其實只有他本人清楚,梁鳴州不過是一屆高智商的凡夫俗子。
F市的公路太多單行道,轉錯一個彎便要白費半升汽油,那日,到達下榻酒店時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三刻,洗過澡就去樓下餐廳叫了一份意大利麵,然後被服務生告知,酒店沒有他單點的那種黑比諾紅酒,所以他改要了杯咖啡。
還沒有習慣這裏偏甜的口味,但因為不甚挑剔飲食,隨便解決一餐就重新回到商務套房內整理研習教學材料。鳴州深知,這世上沒有絕對的行家,只能做勤奮的先驅。
外表看起來再洒脫,職業屬性還是讓他養成長期的嚴謹習性,比如守時、專業、虛心受教,偶爾也會有自大的時候,但一絲不苟的態度可緩解壓力和缺陷。
面對公眾時須懂得談笑風生,要做到在自己的領域縱橫無阻,只有不斷吸收新知,含蓄做人才能站穩腳跟,鳴州給自己立下的處世標準一向堪稱苛刻。
為了調時差,將手機設置為靜音,沒到傍晚就和衣睡著了。
夢裏,母親笑咪咪地給他削蘋果,那果皮薄而捲曲,優雅黏連旋轉上行,他看得入迷。等他接過蘋果歡喜地啃上一口,卻愕然發現牙齦上有血滴在了果肉上,比那紅色果皮更鮮艷,他猛一抬頭,母親已經走遠……
鳴州心慌的掙扎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捂住了頭。這一覺睡得不踏實,薄被中途就被他踢開,身上不免有些涼意。看了看手錶已是凌晨三點,起身去掀開窗帘,然後惺忪着眼,出神地遙望城區夜景。
七年前來到這裏時,有一片燦爛的星空,高樓還很黯淡,現在,真的不同了。
鳴州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站在世界各地的酒店窗邊居高臨下,看那些閃爍的霓虹,滿眼的繁華和寂靜交替呈現。比較起紐約和巴黎,他倒是更喜歡這座黃皮膚黑頭髮、似曾熟識的城市,能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將自己代入。
畢竟是華人,無論是帶北美腔還是加拿大口音,終究是講中文有歸屬感。
五分鐘后,條理逐漸清晰起來,轉身將需要回復的電話一一記下,腦子充斥着天亮之後滿檔的日程表,即便推掉了某個文化節的開幕式剪綵和書店的簽書會活動,三天內看來還是抽不出來辦私事。
鳴州習慣自己開車,所以早已在出發前就越洋委託酒店租用了一輛黑色奧迪代步,趁着黎明前餘下的那一小段空白,前往着名的江景區放鬆一下心情,無疑成了很奢侈的享受。
從小便喜歡聽汽笛聲,所以也喜歡搭郵輪。一有假期,鳴州就有出海的衝動,他喜歡菲律賓之類的熱帶地域。
鳴州的母親出生在台北,說話腔帶着特有的軟糯可親,待三、四歲記事起,她便常常握着幼子的手指一邊教他算術一邊輕輕問:「小州長大要做什麼?」
小鳴州音色粉脆、嘹亮地答:「當船長!」
自小立志航海,十幾歲時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會報考海軍陸戰隊,結果卻做了徹徹底底的陸地人,換了片海域,自然也可以生存,但理想和目標卻不再純粹了。
鳴州的父親是加國土生兒,連中文都認不全,脾氣耿直,是一名成功的太陽能供貨商,幸而母親獨善其身知書達理,辟出琴房和畫室教獨子學寫筆劃繁瑣的方塊字,這不失為改變鳴州一生命運的英明決定。
在幼兒園的ABC聲中,只有鳴州會字正腔圓的背誦唐詩,雖然那時,他並不懂得艱澀的詩詞裏講了些什麼,但經由母親手把手傳授,便堅信書中自有黃金屋。
五年前,鳴州已算小有成就,母親卻因一場車禍離世,他至今都沒能從這個事件中緩過神來,偶而還是會習慣性地提起電話,撥那個鄉村別墅的號碼,鈴聲響了四、五下,才驀地想起母親再也不會來親自接聽。
有時,就這麼一直握着聽筒發十幾分鐘的呆,待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鳴州才驚覺,邁過三十歲的人生再無可傾訴的知己。
鳴州到達目的地,將車停靠在江邊,他沒有馬上下車來,只是開着前座的車窗感受涼風擦過面頰的冷冽,半夜的音樂調頻播的是老電影《北非諜影》的原聲帶,偶爾流瀉出催眠似的輕柔旋律還算應景。
行動電話在這個冷門的時刻突兀的響起,鳴州一看來電不禁失笑。
一把中氣十足的嗓音快速傳話機直達鳴州耳膜:「我去南非有一個禮拜,事情積了一大堆,一回來就開股東會,整整四天吃睡都在公司,才剛脫身就從秘書那兒聽說你今天傍晚打過我辦公室電話。晚上本想抽空直接找到酒店跟你面談,卻被經貿局的人給拖住了!
「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回電,老弟,你可不要怪罪我哪。哎呀,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這個鐘炳麟還真是妙,急性子更精進了,鳴州笑不可抑:「我沒睡,不礙事。這一趟走得順利嗎?還一直以為我這顧問會被閑置到發霉。」
鍾氏企業正準備在英國上市,南非是他在國外拓展的最大一塊零售市場,鍾炳麟在電話那頭搖頭:「沒你老弟獻計獻策,我怎麼好放心!」
「承蒙信賴,看來還得繼續充當狗頭軍師,我現在在江邊,你有空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過來同你碰頭。」
「呵,趁興夜遊,好不浪漫!看來今天是我趕上好運氣,天一亮,想要約你都得提前預約。車上安了定位導航器沒有?」
鳴州答有,老鍾覺得再好不過,不禁開他玩笑,「這座城市不該怠慢你這樣的有識之士,如此良辰,居然沒有美女伴遊在身邊?」
「你以為這種美國時間會有哪個冤大頭肯同我出來兜風?」
「憑你老弟的魅力,恐怕本城半數女人都會中意你。」
「說得我好像採花大盜。」是朋友才會這樣口無遮攔,鳴州覺得愜意起來。
在F市他唯一認識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就是鍾炳麟——殷實的IT企業家,中國南方數字科技業的領軍人物,大前年在多倫多進修時與鳴州一見如故。
鍾炳麟雖已年過半百,但精力充沛酷愛運動,在加國逗留期間總是在私人時間約鳴州出來打高爾夫,後為這位年輕人的學識、球技和風度折服,開始與之稱兄道弟。
鍾炳麟曾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並不信奉經濟學家的話,他信任的不過是梁鳴州本人,他喜歡這個介於老練與誠懇之間的年輕學者。
鳴州身上有些樸素的特質,值得市儈商人學習,他的建議也通常比較有建設性,對研究不深的課題從不輕易發表觀點,更不會迎合時下流行的所謂的「行家見解」。
鳴州來F市不單是為參加峰會和舉辦講演,去年鍾炳麟談妥了一個工程,鳴州作為鍾氏的兼職顧問,負責接洽專業人士,打通部分關節,並在適當時間提供技術理論支持,鍾氏則為某個熱門科研項目出資,雙方互惠互利精誠合作。
有項專題,鳴州追蹤了數年,不願拱手架接給其他機構處理,所以最終決定親自操刀,不過研究的規模有一半取決於募集資金,鍾炳麟是真正的慷慨儒商,並不計較細節得失,很讓鳴州受益。
兩方人馬都急於尋找支持,所以也算是一拍即合,可工程後續事物繁瑣,凡事都要親力親為,雙方又全是一班工作狂,平日分身乏術,東西南北地走動,所以一有促膝長談的機會,幾乎是一分鐘都不肯浪費。
三十分鐘后,鍾府的管家勤姐接到當家人吩咐,已經在門外恭候,鳴州自報身份后,就被客氣的領進了大門。得知鍾炳麟回程還需要一會兒工夫,鳴州遵照主人的意思,在客廳小坐,還幸運得喝上了鍾家珍藏的極品碧螺春茶。
正在無聊時,外頭的花園過道里響起一陣引擎的轟鳴聲,兩輛機車呼嘯而至,還有尖銳的笑聲夾雜其中,這不尋常的動靜自然驚動了正在沙發上翻閱時代雜誌的鳴州,他不由得站起身,下意識地向後走了幾步,朝窗外望去。
之間有兩男一女從機車上跨下,勤姐一聽到響聲就已心急火燎地趕了出去,並在那幾個年輕人準備往正門走進來之前攔住了他們,她走到剛才駕單騎哈雷、戴着頭盔的男子耳邊說了兩句。
那個高大矯健的身影在樹陰的掩映下隱隱透着霸氣,這股駕馭黑暗的蠻力令鳴州感覺新鮮而陌生,他不由自主地傾身探了探,不過當即就後悔了,幾乎在同時,一到猛隼般的視線循着本能,精準地往鳴州的方向橫掃過來。
防護經遮擋了那雙犀利審視的眸子,鳴州一怔,心虛地退了一步,但已能肯定對方有看見了自己。只一剎那,鳴州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裏的客人,現在的舉動似乎有些不恰當,如果外頭的男人誤會他在偷窺的話,那可真是大大失禮的事。
就在鳴州匆忙收回目光回座時,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已經抬手向另外兩個同伴打了個折返的手勢,然後毫不猶豫地調轉機車頭首當其衝,動作瀟洒地往來時的路線疾馳而去。
窗外揚起幾聲高分貝的抗議,那名剛摘下頭盔的前衛女孩沖另一位男伴發了兩句牢騷,過後才有心不甘情不願得重新跨上車後座,隨後,剩餘兩人也消失在花園盡頭。
勤姐回到燈火通明的客廳,居然有些緊張地瞥了鳴州一眼,覺得要是不向客人交待一句半句更不自然,於是面露尷尬地解釋:「剛剛那位是少爺,年輕人都比較貪玩,其實少也是個好孩子……」
呼朋喝友徹夜不回,這種「貪玩」的程度,也難怪鍾兄每每提及愛子都一副莫可奈何欲語還休的表情。
不說也知道掃了小公子的興,鳴州稍覺不安。
一個有着野性和衝動的大男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替他惋惜。
人人都可能經歷一段無法無天刻骨銘心的叛逆期,像鳴州這樣蒼白無味的早熟者對肆意揮霍的人生着實有些嚮往,他跳過了這一段絢爛錯綜的時光,不是因為別人和環境的約束,而完全是他本人的個性情意願使然,與青春無緣也真是活該。
美洲思想開放,男歡女愛稀鬆平常,鳴州骨子裏流着國人血液,沒有被同化,卻也不是老古董,人生得意須盡歡。
說實話,快忘了是否享受過明媚青春,快忘了如何放鬆歲月又可以心安理得,在鳴州看來,每個人都有每人的的生命軌跡,不可改造和複製。
這位大少爺彷彿是家族禁忌,反倒讓人追蹤回味。只是奇怪,像那樣的年紀,不該擁有一對猶如利刃般的眼睛,鳴州倒寧願相信剛剛那一瞬間的攻擊只是錯覺。
鍾炳麟沒有讓老友久等,而鳴州也完全沒有提及方才那一幕插曲,對別人的私隱,他沒有好奇心,亦不想魯莽揭人瘡疤,再熟識的關係也需要維持安全距離,人情做派方面,鳴州又像足洋人。
工作時間總是特別不耐用,一眨眼過去兩小時,東方露白黎明初現,在書房討論公事的兩個男人倒是渾然不覺。
勤姐準備好早點招呼客人,鳴州極少有機會吃到地道的中式生煎包和油條,所以難得放開胃大快朵頤,勤姐在一旁看得眉開眼笑。
鍾炳麟提議:「不如搬到我這裏來,好過住酒店。」
鳴州一愣,自豆漿碗裏抬起頭來:「這怎麼好意思!」
「你人在本市,可要是不住這裏,我怎麼找得到機會隨時差遣你。」
跟鍾氏的合作也算很默契,鍾兄的玩笑話一向溫和在理,忙人的時間不好調配,不在一個屋檐下,一星期都難保碰不碰得上面。
鳴州原本最不喜歡打擾朋友,但見鍾兄面孔誠懇言語謙卑,竟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諾大一個鍾宅,只余幾名老佣在打理,鍾炳麟與夫人分居已久,獨子又放浪不羈,一家人有一家事,外人看不透,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當家人的處境,要不是用事業心沖淡家庭觀,憑鍾炳麟的性情怎麼耐得住寂寞。
勤姐出來收拾碗筷,聽見主客間的話題,不由插嘴道:「梁先生,二樓的客房非常寬敞,床單隔日就會更換,落地窗還可以看到人工竹林,如果您嫌露台上的畫眉吵鬧,我會把它提到走廊外去。」
勤姐在鍾宅當差十幾年,對來客很敏感,見鳴州對她的廚藝如此捧場,好感倍增,再說,很難得能在銀幕外看到如此英俊倜儻的型男,勤姐自然歡迎他。
主僕都這樣殷勤,鳴州在低頭看看碗裏堪比山珍海味的早餐,有些動心,猶豫幾秒鐘后才下定注意:「要是方便的話……我下午會跟校方說明,下周一我把行李搬來。」
鍾炳麟豪邁地拍拍他肩膀:「這才象話嘛!」
像梁鳴州這樣的人在F市無疑是吃香的,傳媒、學術界、商業團體紛紛相邀。
市內最優質的貴族私立院校,派最優秀靚麗的助教二十四小時接應,並隨時調配專車送他前往各處國立大學參觀。
出乎意料的是,梁鳴州居然是這樣玉樹臨風的風流才俊,看多了地中海腦袋和啤酒肚的所謂權威人士,梁博士簡直可比烈日星光,當之無愧的形象代言。
技不如人不能服眾,貌不如人,女觀眾便會流失過半,貪戀美色是人類亘古不變的本性,學校開始擔心如何有效控制講座場地的人流。
當日,一聽說鳴州要搬去鍾宅,俞曼貞很有些意外,心裏隱隱浮起一層失落,要不是藉著「導遊」身份,平時就不是怎麼也容易拜訪他,換個地方,更不好意思找借口搭訕,看來這場暗戀註定要無疾而終。
曼貞心口不一地說:「住哪裏無妨,博士找到住處更容易適應環境。」
「我也這樣想,這幾日真是多虧你隨行。」
求之不得,多多益善,曼貞暗自祈求,若無其事地指揮司機前往行知大學會場,莘莘學子此刻正夾道守候梁老大。
車輪戰已經開始,鳴州在車上翻開手提電腦鎮定精神,就算是大師級,上講台前也需要深吸幾口氣才能讓思路冷卻下來。
歡呼和掌聲,還有講演前的喧嘩,多麼熱烈而熟悉的場面,嘈雜的人群和一張張期待又虔誠的面孔令鳴州動容。
他站到台上,掃視全局,上千人的場地一下子靜下來,他眉宇間有股鎮壓的氣勢,王者般的自信和充滿安撫鼓勵的眼神,沉着的臉龐揮發著謙遜的肅穆,聚攏精氣引人投入。
人們盼望的那個梁鳴州來了,代表權威、示範、風向標,能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市場和崇拜者,明朝的報紙會有褒貶之辭陸續刊出,全看當事人的心理承受力。
曼貞與台下那些仰慕者一樣,凝視着那人的風采,眼中放射出痴迷的光芒。她當時在想:他仍然單身嗎?會擁有什麼形式的愛情?有誰參與他的今生未來?到底誰能真實地擁有他?呵,如此完美,總會有缺陷的吧?
上帝造人是公平的,沒道理讓一個人佔滿美貌、才華、健康、成功、一帆風順。
鳴州的苦處,外人自然看不到,寒窗數十載,被科學和數字包圍,卻發現實情趣,感情世界空白,沒有與異性產生共鳴的概率,高學位的女性過分理性,又都不是他心儀的對象。
母親在世時從來沒有催促過他的婚事,他一直以為自己活得還算自在,雖然莫名的孤獨時時來襲,可誰不是如此呢?鳴州能夠適時安慰自己,他不奢望小說中才出現的愛情,梁鳴州有梁鳴州要完成的使命,也許命中注定不能享受愛人的羹湯與溫存。
整天下來,工作人員精疲力竭,鳴州的微笑卻沒有絲毫打折,老師、醫生、推銷員,人人都有一對強壯的腿,鳴州也不例外,他有過六十七小時不睡覺的記錄,現在的生活有辛勞但不艱苦。
這座城市算得很買梁博士的帳,本地金融雜誌一面倒的用專版放了鳴州的特寫照片,每個角度都似明星。鳴州拒絕採訪,也不看那些報導,一個人太關注外界的聲音,反而迷失自己。
不注重名,哪裏來利,做學問要做到名利雙收,就要懂得卑躬屈膝,風頭一勁就要學會低調。
鳴州不會自命清高,也不會沾沾自喜,他覺得自己只是世界人口中的一分子,沒必要以為天下唯我獨尊,沒有了他,還會有千萬個替補出現,世情千變萬幻,母親一去,鳴州都看開了。
五天轉瞬過去,三場講演座無虛席,鳴州順立完成任務,回到酒店睡足十二個小時。
醒來時看時間不早了,索性整理一下衣物在傍晚前退了房,然後開車在城裏兜了一圈,有定位儀還是迷路,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地不熟。
等前往鍾家在南區的竹園別墅時,天已經全黑,九點的光景。
還沒有接近主屋,就遠遠看見亮光,保全在別墅區大門口截住他,鳴州搖下車窗,對方禮貌地問:「先生,如果是進鍾府,請出示請柬。」
「請柬?」他懵了一下。
「今天鍾府在開舞會,我們要負責進出人員的身份審核。」
鳴州明白過來,想起前日鍾炳麟托秘書送來的住宅區通行證,於是從車前座翻出來遞出去:「我是去鍾家,不過不是參加派對,能否通融?」
「原來是梁先生,鍾先生向我們交待過您會過來。」保安看清證件立即放行,「您可以從別墅北側的車庫進。」
「謝謝。」
舞會?想不到鍾家這麼豐富多彩,鳴州最怕社交場合,要端着香檳談名車,還要配名媛跳華爾茲,都是他的弱項。
即使知道自己不喜好這樣的熱鬧,鍾炳麟也不會開Party不送請帖給他,所以這絕對不是老鐘的手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