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朔方城內最大的府第——節度使府，也就是城主的宅邸，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
節度使府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城主用來處理公務、練兵的前苑。前苑的色彩單調，除了清一色的翠綠林木，便是以灰色瓦牆為主的樓房和空地。
這裏的氣氛也是嚴肅拘謹，充滿剛陽味，放眼看去都是男人，儼如軍營一樣，一般女子鮮少進出，連做粗活的下人都是男僕。
至於第二部分，則是內苑，府內所有的起居飲食都在這裏，當然包括城主。邢瀚禹的院子叫瀚閣，雖然不比前苑單調無趣，但主要是以大理石建成，看來充滿氣派及男性剛陽的風格。
至於其他地方，要有多典雅便有多典雅，要多細緻便有多細緻，簡直能比得上京城的皇室府第，怎麼看都不似北方的一個軍城。
唐圓圓來到節度使府後，光是拜見童總管和城主老夫人、整理自己和弟弟的房間、熟悉府內五曲十三彎的環境、與廚房內其他人認識和熟習廚房運作，就花了她十來天的時間。
可是，她始終沒有見到城主的廬山真面目。
或許節度使府真是太大了，兩人無緣碰見，但她覺得見不見城主都無所謂，她只是負責煮飯給他吃，只要他肯吃她的飯菜就行了。
跟平易近人的城主老夫人談過後，她更加清楚這個城主兒子有多挑食。
據說，城主小時候並沒有這個問題，可是越是長大，城主老夫人便發現兒子越來越挑食，而且他不是只特定不吃某幾種食物，而是看他的心情決定。
假如他心血來潮，他可以把一整桌的菜全吃光，但大多時候，他只是隨便吃點簡單的東西就當是一餐了，他對吃幾乎沒有慾望，漸漸的，他變成不好的東西不肯吃，但好的東西也不一定肯吃。
上一任負責城主膳食的廚子，前陣子因年老體弱而去世。城主對那名看着他長大的老廚子，一向尊敬有加，因此在他去世前，城主都會給他面子，酌量飲食，但他過世后，城主挑食的毛病便表露無遺。
城主老夫人見到兒子這樣，又怎會不擔心？因此她馬上差遣童總管，到京城尋找適合的新任廚子。
當童總管遇上對做菜有滿腔熱誠，手藝亦得到街坊讚賞的唐圓圓后，二話不說就決定要聘請她了。
回想起來，唐圓圓覺得與朔方城的這一切，都是因緣所致。假如他們因為她是女兒身，而看不起她的手藝；又或者西湖飯館當時並沒有如此棘手的危機，她就不會出現在朔方城。
心中覺得這是命中注定后，唐圓圓下定決心要好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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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空氣和平靜謐，暖暖的晨光散落大地，照得人懶洋洋的無比舒服，但這樣的悠閑並不包括唐圓圓。
因為今天，是她第一次正式掌廚的日子。
她一大早便起床，到廚房預備第一次要呈給城主的早點。她先把米洗好，放進陶鍋里，開小火熬煮成白粥；然後翻攪用來做包子的麵粉，做成麵糰；等麵粉都好了，她才動手烹煮放進包子內的餡料。
正所謂貴精不貴多，特別是早上胃口未開的時候，如果一下子布上太多食物，只會倒盡胃口，所以她準備了白粥和包子這兩種一般人都愛吃的早點。
雖然只有兩種看起來平凡無奇的東西，但她對它們充滿信心。她深信，平凡中才能見真功夫！
“圓圓，好香啊！”廚房的其他幫手聞到香味，都紛紛圍到唐圓圓身邊。
除了幾個做雜務的小弟外，廚房裏其他廚子都比唐圓圓年長，因此大家順理成章地把她當作可愛的小妹子看待。再說，她的輕顰淺笑之間，有種令人身心舒爽的氣質，所以大家都喜歡和她相處。
“是嗎？那就好了，我還擔心不夠香呢。”唐圓圓把其中幾個已蒸好的包子，從竹籠子內拿出來。“我做多了很多，大家幫忙試試味道好嗎？”
他們住在這裏，服侍城主一家那麼久，應該知道城主的口味，多少能給一點意見吧？
大家看到熱騰騰的包子時，不自覺地舔了舔唇，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馬上接過來。“那我們不客氣了！”
當他們一咬下去，雙眼立時驚艷地發亮！
這包子，豐肉香嫩，入口即化，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香料做出來的，讓人一吃就上癮，更別說那包子口感彈牙，跟那肉餡搭配得恰到好處。
“天哪，這麼好吃的包子，我還是第一次吃！”其中一個廚子老周，忍不住讚歎着。本來他也很懷疑這麼小的女孩子，能有什麼好廚藝，但現在他肯定了童總管有其獨特的眼光。
其他人都紛紛點頭附和。如果這不是要呈給城主的早點，很可能就會被他們吃光了吧？
“真的嗎？那就好了。周大叔，你認為城主會不會喜歡吃？”她充滿了期待。
“這……我也不曉得呢！”喜歡？唉，城主他會不會吃，還是問題呢！
雖然這包子真的非常可口，但這只是他們平常人的想法，城主嚴重挑剔食物的毛病，可不是他們能猜度的。圓圓雖然聽說過城主的這個毛病，但畢竟尚未吃過閉門羹，為了不傷她的自尊心，他們還是默不作聲好了。
“為什麼大家的面孔都突然沉下來？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嗎？”唐圓圓不解。
“圓圓，周大嬸提醒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周的老伴兒終於按捺不住，凝重地囑咐道。
唐圓圓愕然的點頭。為什麼要特地提醒呢？她一直都很有自信啊……
“城主的早點準備好了沒？”名叫蓮花的丫鬟，匆匆忙忙地走進來，看到圍在一起串門子的廚子，她就頭痛。
“好了，這份是給城主的。”唐圓圓馬上把白粥和包子，整齊地放到餐盤上。
“虧你們還有心情聊天，可憐我這個送餐的丫鬟，每次進去見城主都要戰戰兢兢的。”
她的主子天天都不怎麼碰餐盤，害得她天天活在沒把事辦好的陰影中，現在好不容易有新廚娘來了，就盼情況能有所改善，誰知這個新廚娘工作也如此散漫。
唉，或許這個新廚娘也放棄征服城主的胃了吧？也難怪，一個小姑娘哪有那種能耐？
“蓮花姐，麻煩告訴城主，我從今天開始就會負責他的膳食，請他務必嘗嘗我第一次呈上的早點。”唐圓圓期盼地交代。“如果方便的話，回頭記得轉告我一聲他的反應如何！”
她實在很想知道她的第一役成不成功！
“哦，盡量吧。”蓮花敷衍地輕應一聲，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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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圓圓在廚房這麼一等，就從早到晚的等上了一整天。
聽說城主中午就外出了，所以她沒有準備城主的午膳，只能耐心的等着蓮花的出現，好不容易終於到要準備晚膳的時間，蓮花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廚房內。
“如何，蓮花姐，城主吃了我的早點後有什麼反應？”唐圓圓一見她出現，就緊張地追問。
“沒有。”蓮花把餐盤放下，臉色跟平日一樣，沒有任何不同。
“沒有？那……也不要緊。”唐圓圓有點失望，但也不至於不快，至少他吃過後沒有說不好吃，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吧？
“嗯，看來你也挺看得開的，很好，今天只是第一天，以後的路還長呢。”蓮花放心地笑。
“蓮花姐，那城主他晚上想吃什麼……啊——”
“姊，怎麼了？”在切菜的唐大同聽到唐圓圓的尖叫，嚇得趕緊過來看看。
“怎、怎會這樣的？”唐圓圓用顫抖的手，指着被蓮花放下的餐盤，蓋子已經打開，裏面卻是原封不動的白粥和包子。
白粥早就糊得水米分離，而包子更是硬得有如石頭一樣。
“唉，果然又是這樣，城主還是沒吃。”廚房內眾人面面相覷，看見震驚的唐圓圓，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們對此早就有心理準備，只是圓圓她……
“不然你以為我說的沒有，是什麼意思？”蓮花被她的反應駭了一下。“我就是說城主沒有吃過啊！”
“他……他連碰都沒碰一下嗎？”她的表情扭曲起來，臉色泛着青白。
“是的，只是看了一眼，我說是新廚娘做的，請他試試，他也沒有理會。”
唐圓圓睜大眼睛，只覺得一把火燒的她頭昏腦脹！
她做的包子，是西湖飯館最受歡迎的外帶包點，每天限量五十個，總是不不到半個時辰就賣光了，很多人求她多做幾盤，都被她婉拒掉，因為她希望把心力放在不同的菜式上，而不是只着重賺錢。
這麼搶手的包子，他竟連碰也沒被碰過，就給整盤原封不動的撤回廚房？這簡直就是對她的一種侮辱！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這麼會擺架子？就算是城主，不也只是個挑食的小男孩？他究竟了不了解他娘親的苦心？為了他這個兒子，她看得出城主老夫人已經花盡心力，否則又怎會命童總管大老遠的前往京城，尋找廚子回來？
不，她一定要看看，那個不識他人苦心的頑皮小孩，是長成什麼囂張模樣！
“圓圓啊，別生氣了啦，他是主子啊！”周大嬸看她那副難受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安慰她，誰教她天生就一副讓人想呵護疼惜的模樣？
“對啊，他是主子，我們做下人的又拿他怎麼辦？”蓮花亦感嘆地自憐起來。
僵硬的唐圓圓只好擠出一個扭曲的笑臉，道：“大家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看開了’，我有事，先走開一下。”
說完，她就消失在廚房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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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牙兒般高高地懸挂在暗夜的天際，淡薄的月光幾不可見，而星星在靜闃的黑暗之中格外地顯眼。
滿肚子火的唐圓圓，由內苑蜿蜒的石子路轉進一處竹林里，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瀚閣”的範圍內。
或許這裏從來都沒有人會像她擅自闖入，所以附近都沒有護衛看守，她很容易的就走進來了。
唐圓圓挽着裙擺緩緩靠近瀚閣的院門，意外見到裏頭的磚牆都是用雅緻氣派的大理石所建成，她不禁在心裏想着，身為一座北方重要軍城的城主，住在這種房子是很搭配沒錯，但她就是很難將如此充滿陽剛味的住所，與一個應該才十歲左右的挑食男孩兜在一塊。
本來，她很同情城主，畢竟年紀小小就喪父，要扛起世襲的城主一職，保家衛國。但一想到他那過分目中無人的行為，她簡直就想代他的娘親好好教訓他一下。
她現在心裏的一團火，全都是因為他連一個機會都不給她！好吃也罷，難吃也罷，他至少也要嘗過後才能定奪，而不是碰也不碰就讓人撤走！
可是，偏偏她敢怒不敢言啊！
唐圓圓努力的說服自己，城主有嚴重挑食的毛病，她當然該放下過往的自信，對任何挫折有心理準備；況且，她也不可能跟城主動手？以長欺幼多難看……
她只是打算偷偷看他一眼就好，只要看到樣子，她就多一個去猜測他喜歡什麼料理的方向。
正在此時，她突然發現有一個高大的身軀由側門走出來，穿過了院子走進瀚閣的屋內，這寬厚的身影使唐圓圓覺得莫名的眼熟。
思索了一會，唐圓圓立刻瞠圓了美眸，許久后才如同受到極大震撼似的閉上，只聽得見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她趕緊捂住嘴，深怕一不小心就讓心臟從嘴裏蹦出來了。
天啊，怎麼這個狂妄的男人，會在這裏出現？這裏不是城主住的院落嗎？
她可不會認錯人的，尤其是他那張看來隨和，但其實掛着冷漠神情的臉，還有那種目空一切的傲視眼神，都明確的告訴她，他和當日那個騎馬險些撞上她、還羞辱她的臭男人——絕對是同一個人！
圓圓，別緊張，別緊張……
對，她現在才沒空管他為什麼在這裏出現，反正遇到他，一定不會有好事的。
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城主，看看究竟是哪個頑皮小孩，不欣賞她的包子！
正當唐圓圓想退出去，尋找目標人物時，忽然有一個身形修長纖細、穿着一身火紅薄紗的女人，款擺腰肢地移了過來。
這使唐圓圓停下了原本想繼續尋找城主的腳步，在不遠處的涼亭躲了起來，她的腳像是被釘住般，動也動不了。
這個瘦巴巴的女人是誰？這時間穿成這樣，她每移一步都可以看到大腿呢！
紅衣女子輕輕叩門，她敲的正是邢瀚禹進入的地方。
哼，都入夜了還登門找男人，他們的關係是什麼也不用猜了，她肯定是那個男人的女人。
想着想着，唐圓圓用力搖頭，制止自己的思緒。
好奇，她只是是好奇而已，才不是關心那個男人！
“城主，我是紅羚，請開門吧！”那女人在邢瀚禹房外叫喊着。
她是來找城主的？唐圓圓再次注意起來。
那個叫紅羚的女人找的是城主，難道城主也在那間房內？真是奇怪，莫非那個男人是城主的什麼人？
他生得這麼高壯，想必是個練家子，上次見到他身後還有很多跟班，莫非他是城主的近身護衛？
正當唐圓圓在思考這無數的可能時，門被打開了。
出來開門的，正是換上便服的邢瀚禹。他沒有欣悅的表情，只有淡淡的微笑。
“城主，紅羚好想你，你多久沒召見我了啊！”紅羚馬上嗲聲嗲氣的投進邢瀚禹懷中。
“現在不就找你了嗎？進來吧。”
“謝城主。”然後兩人便進房去，關上房門。
這一幕，令唐圓圓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要不是她正扶着柱子，她肯定自己一邁開步就會立刻昏倒。
城主，城主？！那個在城裏叫她“肉丸”的可惡男人，就是城主邢瀚禹？
城主不是一個小男孩，而是一個大男人？！而且他不是其他素未謀面的男人，而是跟她有段“過節”的男人！
她在心裏哀號了幾聲。她唐圓圓，實在是何其悲慘，難道……她跟北方八字不合？從來不曾與人結怨的自己，一出門就跟新主子結上樑子……
這下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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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工不幹？”
這一聲驚呼，集合了廚房內外十數人的聲浪，差點震得唐圓圓耳膜破掉。
“事情都過兩天了，我還以為你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原來……你這孩子真想不開啊！”廚子老周嘆氣。
“也難怪圓圓這樣，試問一個廚藝這麼好的年輕女孩，怎能忍受這種屈辱？”周大嬸附和。
唐圓圓心虛地苦笑一下。他們只說對一半啦，但她想辭工不幹的另一半原因是怕了那個邢瀚禹。
別說笑了，上次那麼一鬧，瞎了眼都感覺得出來邢瀚禹看她不順眼，一旦被他發現原來她在他家裏做廚娘，說不定他哪天心情不好，就拿她開刀。
當唐大同知道新主子原來就是他光看就怕的男人後，立刻同意姐姐的決定。
他早就說了嘛，這種氣勢看上去就不像一般人的男人，少惹為妙，現在也不知是不是走衰運，竟就這麼碰上了。
“唐姑娘，廚子們告訴我你想辭工，這是真的假的？”接到消息的童總管，急急趕來。
“是真的。童總管，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沒有……”
“為什麼？是我們的福利不好嗎，還是你想家了？”
“不……那是因為、因為……”面對有“知遇之恩”加上“救飯館之恩”的童總管，唐圓圓不禁結巴起來，一向不會說謊的她，無法隨便找個理由敷衍過去。
“是因為城主讓你吃閉門羹嗎？你不必在意的，問題不在你身上，是主子的壞習慣而已……”
“我了解……”她的心虛更加擴張。本來她想對眾人言明原委的，可是她和邢瀚禹之間那場尷尬的爭執，實在太難以啟齒。
“唐姑娘，你可不能說走就走啊，你這麼走了，我怎跟老夫人交代？就怕老夫人一個不高興，要我滾蛋怎麼辦？”童總管搬出老夫人的名號來。
“不、不會吧？你可是勞苦功高的總管呢，老夫人她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就將你辭退吧……”說歸說，因為於心不忍，唐圓圓動搖了起來。
她怎能因為自己的意氣用事，而害了對她如此和善的童總管？
“誰知道主子的心是怎麼想的，氣起來再多勞苦又何用呢？”為了要留住唐圓圓，向來作風光明的童總管也不得不用苦肉計了。
他早就看出這個女孩是個重情義、能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他相信她在情義的牽絆下，不會說走就走！
“哎，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哼，說來說去都是你們城主不好，他瞧不起人，沒事就想用權威來嚇人‥…”唐圓圓咬牙切齒地碎碎念起她對城主的不滿。
“童總管，圓圓她是在說城主嗎？”廚房內眾人聽着唐圓圓沒頭沒腦的指責，都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邢瀚禹雖然身為軍城之主，平日一臉嚴肅，但他從來不會瞧不起人，也不會動用權威去欺壓他人。
童總管摸摸後腦，搖搖頭。“……唐姑娘她什麼時候見過城主了？”
“沒有吧？”眾人再度面面相覷。
邢瀚禹從來不在廚房出現，唐圓圓應該也沒機會見過他。
“唐姑娘，唐姑娘！”童總管喚回她的注意。“請你再考慮考慮吧，別輕易放棄啊！”
“那……好吧，我再考慮一下。”
面對大家的依依不捨，還有那好幾束對她充滿期盼的目光，她的心又如何能硬下去呢？
唉，她一定要好好想想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