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所有的問題都已不能提起
給我再美的答案也是枉然
(我曾經那樣盼望過的啊)
月色如水是一種浪費
我確實已經無法回去
——[台」席慕蓉《婦人的夢》
頭頂的霓虹彩燈不停地旋轉着,把繽紛眩目的光線一圈圈灑下來。在這樣華美的光照之下,女子的臉龐朦朧得彷彿罩上了面紗。采薈忽然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只依稀難辨地打量着他與她。
對視的目光膠着在一起,兩個人都有輕微的動搖。片刻之後,宋宇像個孩子般咬緊了唇,眼神渙散而空洞,卻仍然堅持着不說話。
“好久不見了。”那個風情無限的女子用不負她容貌的悅耳聲音開口,秋波流轉,巧笑嫣然,一剎那的失神早就掩飾過去。為了強調語氣,她說話時句尾語調上揚,紅唇亦劃出美妙弧線。
金髮的鼓手敏銳地嗅到了兩人之間不尋常的空氣,沒有說話,目光中卻露出徵詢之意,看向一言不發的宋宇。
得他提點,彷彿化為蠟像的美青年終於有了反應。他啟唇吐字,臉色比平日更為蒼白,說話一字一頓,也因此顯得格外清晰,“是啊,好久不見……魏、老師。”
乍聽此言,自詡鎮靜過人的金髮鼓手也破了功,他下意識地輕喃出聲:“你、魏……魏心嵐、魏老師?!”那雙靈動的眼眸失了神,滿溢着驚恐與不可置信。
恍惚的錯覺當中,盂采薈看到了她臉上一閃即逝的脆弱,但隨即便被風情萬種的嫵媚笑意所取代——
“還懂得叫老師,真不枉我們師生一場啊。”她明媚的眼波在燈光下流光溢彩,極為動人。
那個和她同行的中年胖子早巳應和着她笑了起來,肥肉聳動的胖臉上擠出了禮儀性質的社交笑容,“哦,真是巧,原來大家早就認識啦。”他打着哈哈,卻絕口不提有關他們過往如何認識的,只待他們自行處理。
年輕的鼓手不愧是活躍氣氛的好手,在最初的震驚之後,轉瞬間便已笑得陽光燦爛:“是啊是啊,真是好巧。
我和宋宇讀高中的時候,魏老師當時是師大的學生,當了我們一個月的實習班主任呢。不過比起那個時候來,魏老師現在更加年輕漂亮了,叫我簡直認不出來了呢。”
“哦,是這樣啊。”主唱和貝斯手笑逐顏開,附和開口:“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呢。你們可真好運,曾經有這麼漂亮的小姐來做自己的老師……呵呵。”
“我也很羨慕啊。為什麼我們只是你們的大學同學呢……哈哈……”
鼓手也趕緊插話,活絡氣氛,“哈,其實魏小姐現在是電視台赫赫有名的才女,麾下的經紀公司更是人才濟濟,可不再是過去的普通教師啦。”
相比他們的熱絡,第一個認出魏心嵐身份的宋宇卻一言不發,佇立原地。頭頂的壁燈冷冷地灑下清輝,閃爍不定的陰影彷彿在他身周圍成了一層不容他人進駐的空氣隔絕層。壁壘分明,不容碰觸。
就是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釆薈仍然感覺到那個被眾人圍在中心的明艷女子,不時將專註的目光投注在宋宇身上。從未稍離。
不知道他們又說了些什麼。魏心嵐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輕揚秀眉,發話說:“是啊,如果不是失去了原有的一切,我又怎麼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呢?”
說話間她竟毫不掩飾,一雙似笑非笑的明媚眼波只是望定了緘默不語的宋宇,唇角亦勾起一抹詭異的弧線。
在近距離看去,她的容貌並不若夏熙瑜般天生麗質,輪廓秀美,只是精緻的化妝彌補了所有容貌上的些微差距,一舉手一投足間更是流露出成熟女子特有的魅力風情。此等氣質,比之夏熙瑜也毫不遜色。
采薈靜靜地瞧着她,心中暗暗冷笑:又遇見了嗎?“才女三人組”的第二個了……
王牌經紀人,魏心嵐!
那種無法抑制的顫抖從冰冷的心底擴散開來,千百個疑問盤旋在腦海之中,數量之多令得她無法理清頭緒,也,無從問起。
魏心嵐所參與的,是她不曾介入的。十七歲正值少年的宋宇,是什麼模樣,什麼性格,甚至……與她有着什麼樣的過往,都是她無法想像的……也因此,與他之間的距離,無限遙遠。
恍惚之間,四個成員的搖滾樂團已經步人舞台中央開始了表演。而采薈也只得和兩個初次會面的陌生人共坐一桌,欣賞表演。
所有的燈光再度逐盞熄滅,每台桌前只留下蠟燭小小的亮光。向場地中央遠遠瞧去,刺目的霓虹把變幻不定的強光鍍在賣力表演的四人身上,臉上,每個人都呈現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貝斯手狂野,鼓手笑容燦爛,主唱兼結他嫵媚妖艷,就連一貫淡漠的宋宇,也汗水淋漓,如痴如醉。
采薈定定地看着自己從未見過的宋宇,沐浴在音樂狂潮中痴迷的青年,黑亮的髮絲在身體躍動的節奏中散亂,露出了常年被瀏海遮掩的額頭;晶亮的黑眸也許是沒了過長瀏海的遮擋,熱力四射的散發著熾熱的光芒;修長的手指急促有力地敲擊鍵盤,流瀉出熱情激昂的曲調……
有什麼潮濕的東西從眼眶中慢慢凝聚,采薈的心深深的悸動:她從前認識的宋宇,只是個行屍走肉的軀殼而已啊;因為他的靈魂,深深隱藏在他的音樂當中!
沁涼的水滴順着臉頰流淌下來,讓狂熱的心一下子散了熱。
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為什麼,沒有在這個女子之前認識他,為什麼——在此之前沒有真正認識他?!
采薈感受到身畔視線的長久凝視,訝然回頭,迎上了魏心嵐如花的笑靨。
兩人目光乍一接觸,魏心嵐並沒有尷尬避開,反倒微笑頷首,遞過了面紙:“請用吧。”
采薈迎上她,仔細搜尋隱藏在笑容之下的東西,卻無功而返。她笑得太甜太自如,像是精心加工的芭比娃娃,沒有一絲瑕疵。
這樣的笑容,很美也很不真實。
“謝謝你。”不甘示弱,采薈接過面紙,當著她擦去淚痕,之後緩緩抬起頭來,清晰地吐字發聲,笑容平和,“魏……老師。”宛如挑釁,她刻意加重了這一稱謂的發音。
無懈可擊的微笑面具悄然裂開了,縱然是極為微小的縫隙,仍被敏銳的采薈在第一時間接收到。
“怎麼了?”心情好轉,采薈故作鎮靜的發問,眉梢眼角也帶上了笑意。
“……不,沒什麼。”魏心嵐重整笑意,淡然開口:“你是宋宇的女友吧,叫我老師也是理所當然。”
沒有真刀實彈的正面交鋒,兩個女子都以笑容應戰,卻都掩飾不了心底的失落。
為了一個從來不屬於任何人的惡劣男子。
回到家中已經接近午夜。觀看完表演的胖製作和魏心嵐對樂團反響不錯,留下聯絡方式就回去了。帶着些微的忐忑和興奮,搖滾四人組和采薈在外面吃了夜宵再各自回家。
只是,自從表演結束的一剎那起,宋宇就恢復了一貫的漠然,死氣沉沉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到先前的鮮活生氣。
兩人坐車回家,卻一路無話。連出租車司機也感覺到氣氛的異常,不時從後視鏡中窺視兩人的反應。
這麼一來,連採薈也以為他今晚不會再開口的時刻,他卻在到家之後意外地說話:“今晚你回去吧。”
手就停在內進房間的門把上,采薈忘了先前的動作到底是要開還是要關。
房間的燈還沒來得及開,只能藉著客廳的燈光看清站在黑暗中的瘦高身影,逆光中看不見他的表情。
在異樣的寂靜中,夏天來臨之前的午夜裏,春末的余寒正一點一點地侵入黑暗,采薈的指尖特別明顯地感受到金屬門把的低溫。
“好的。”
隔了不知多少時間,她笑着答應,放開了緊握的門把,手指仍舊因寒冷而顫慄。
腳步橫移兩步,她在客廳頂燈光照能及的範圍中停下,回身綻開了笑靨,“不過我想喝杯牛奶再走,好嗎?”
從宋宇所處的黑暗中瞧去,她在燈光下綻放的笑容明亮而甜美,不雜絲毫陰霾。
他卻只是抿着嘴不開口,只是默然點頭。
看到他默許的動作,采薈在廚房忙碌起來。用自己帶來的藍色杯子,細心地放下兩匙奶粉,再用沸水沖開……
溫潤的牛奶順着口腔,先到喉舌,再到腸胃,讓因寒冷而顫抖的身體感受到久違的暖意。
如果沒有人呵護我的話,那麼就讓嘗試自己心疼自己好了。
輕輕啜飲着乳白色的液體,采薈如是確定。
陽光消失很久了,被遺棄在黑暗的角落,不起眼的雜草仍然拚命地生長着,哪怕是淪為陰影中的毒菌。
愛情枯竭了,乾渴的心靈卻依舊期待滋潤,哪怕是追求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不懂得愛護自己還拿什麼去愛別人?只有一個主角又怎麼能寫得出故事?
既然遇見了,愛上了,受傷了,歡喜了……那麼事到如今她決不放手!
這個出現得莫名其妙的女人……如果是一星期之前,采薈一定只會笑笑后選擇離開,可為什麼是這種時機?
在她放棄了警戒心,向自己的心誠實坦白的時刻。在她……剛剛發現自己喜歡這個男人的時候。
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幸福。
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傷。
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荒唐。
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聲嘆息。
如果一切剛開始的時候,我誤以為是一段荒唐的話,事到如今,可有機會扭轉局面?
放下喝完的空杯子,采薈帶着淡淡的笑意站起身來。
耽擱到現在,墨黑的天空竟然淅淅瀝瀝地落起雨來。她沒有遲疑,義無返顧地走人雨中。
短暫的時間內,雨勢加大,原來的零星小雨化作了傾盆,灰濛濛的視野中看不到幾個行人。沒有人理會全身濕透像個落湯雞的采薈。
冰冷的水流順着臉頰蜿蜒而下,乍有暖意的身體又嘗到了刺骨的寒冷,她止住了腳步。在暴雨的喧嘩聲中感覺到血液的沉靜,昏眩和狂亂的痛楚劃過她的心房。
沒有徵兆地,她回頭望去。
漆黑的夜幕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劃破,一瞬間的光芒映得遠處的樓層纖毫畢現。
宋宇站在陽台敞開的窗前,漠然地望着她。
雨勢很大,漏進窗內的雨水打濕了他漆黑的發,長長的劉海失去了飄逸靈動的風姿,柔順地緊貼在額頭兩側。
隔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眼,只能望見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顏。
這樣純粹的黑和白在一片灰色的背景中極為鮮明,以致於讓她緊緊捕捉再也移不開視線。
品味着夜雨的涼意,隔着一個街道的雨幕,他們遙遙對峙,誰也不肯先行退開。
不開口,不說話,也不動彈……就像縛在繭中的蛾,忘卻了掙扎。
良久,他張口,望定了她的眼,說話……只是雨聲太大了,隔得太遠了,聽不清,聽不清……
她清冷一笑,瀲灧的容光穿透了重重雨幕煥然生光。
接着,掉轉頭疾步走開。
如果伸出了手就能把他拉住,如果說出了話就能把他留住,如果付出了感情就能得到回應,如果……
現在的她,無法橫亘那翻覆涌動的回憶之海,註定要與十七歲那年的他檫肩而過,留下來的,只有二十五歲的現在,面目俊秀,口齒尖酸,生活糜亂,徒有軀殼的外表下早巳喪失過往與靈魂的乖戾男子……可否把握、可否把握?
無意識的喃喃低語從唇畔流下融人漫天的雨勢中,隆隆的雷聲從遠處的天際隱約傳來,夏天就要來了。
***
淋着傾盆大雨走回去的隔日,報應果然如期而至。釆薈早上醒過來便感到頭暈沉沉的,本想叫林蓉來看看,卻發現她一晚都沒回來。
嘟囔着“雨果然不是白淋的”,她從抽屜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終於翻出了體溫計。找不到酒精來消毒,只好湊合著把某次聚餐喝剩的白酒拿來浸泡一下就塞進嘴裏。估量着該有三分鐘時拿來一看:嗬,有38度,也勉強算得是高燒了!
找到了借口,她滿臉厭惡地掃視了一圈滿目狼藉的室內;不知什麼時候吃剩下的點心的空包裝袋,剛才翻找體溫計時扒拉出的一地零碎物品,昨夜淋雨回來后隨便丟棄在床上的濕透的衣物,甚至連被褥也還湍印着水跡……
終於打定主意,不去趕那本來就遲到了的公共課,索性鑽回被窩好好賴床,對那些垃圾也好來個眼不見為凈。
只是,雖說熱熱的體溫燒得她昏昏欲睡,難受的火灼般的刺痛卻是在空虛的胃部不住翻攪。明明都這麼渴睡了,卻還是有着進食的慾望。
難吃的泡麵、清涼的雪碧、酥脆的烤鴨、辣辣的小米鍋巴……比起這些來她無比想念那個惡劣男人親手炒的新鮮芹菜。帶着難以掩蓋的刺鼻香氣、翠綠的,吃在口中吱吱作響的普通蔬菜。
在自己察覺之前,滾燙的淚水已經模糊了眼帘,咸澀的液體滴落在乾澀的唇上嘗到了微微的刺痛。
好委屈,從來沒有這麼委屈過……不甘心的淚水一波接一波,怎麼也止歇不住。
人在肉體虛弱無助時,往往精神也最為脆弱。
於是,在自己也未嘗完全清楚的本能反應下,扯過床頭的電話線,她撥響了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一聲便被立即接起,傳來那可惡的清朗聲音:“我是宋宇,請問哪位?”
討厭的人,明明不知打過多少次的熟悉號碼,卻每次都要故意反問一遍。難道這種劣根性也是與生俱來的嗎?!
在心裏反覆的咒罵著,傳到話筒中卻只能化作斷續的嗚咽。
“又有什麼事啊?”他果然不耐煩起來,“我等會有事要出去。你有什麼話就快說!”
采薈不滿地嘟起嘴,過了好一會才省悟到這個可愛的小動作是線路那頭的對方瞧不見的,只好抽抽鼻子止住啜泣,坦白直說:
“我發燒了,好難過,想吃你燒的菜……”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話筒里如意料中一樣傳來尖酸的嘲罵:“馬上都要夏天了,只有笨蛋才會感冒啊!”
習慣了他的惡言惡語,采薈把話筒從耳旁拿開一段距離,過一會才繼續說話:“那……你過來好嗎?”
儘管把電話住址給過他,宋宇卻從來沒有主動聯絡過。正處在病中的釆薈莫名地期待起來。
“……”陰沉了一陣子,他才冷冷地開口,“我不是說有事要出去嗎?不來。”就那麼斬釘截鐵地掛了電話。
拿着發出規律的“嘟——嘟——”響聲的話筒,采薈好一陣子部僵住了身體說不出話來。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怎麼就喜歡上這麼個無情差勁的男人,
光是想想采薈就覺得自己好悲哀,故意聽從他的要求在深夜時分回家,即使在傾盆的大雨中行走也刻意不理他的呼喚而回頭……刻意做着委屈自己的行為,甚至不惜以傷害自己的健康作為籌碼,為得也不過是能在那差勁男人的心裏贏得——點點勝過其他女子的分量……難道自己又要再度被拋棄嗎?提出“分手”應該是自己的特權才對,愛情得不到成全的同時連自尊也要被損傷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送他油畫,陪他做飯,跟他跳舞,和他接吻親熱了多少次,還說過無數遍的告白……她才剛剛發現自己喜歡上這個男人而已啊!
瞪着持續發出盲音的話筒,采薈感到昏眩的感覺襲遍全身。皮膚熱得發燙,心中卻感到冷得不住顫抖,翻攪的胃也再沒有飢餓的感受,有的只是一浪浪襲來的噁心欲嘔的感覺。
用被子把發抖的身體緊緊捲成一團,她蜷縮着,不去管外界的動靜,寧可蛻變成困守蛹中的蛾。
不知道過了多久,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釆薈聽到門鈴的聲音。因為頭腦仍然處在暈沉中,她一時反應不了,只是蜷縮在被子裏獃滯地轉動着眼珠。
門鈴持續不斷地響着,沒有任何要停止的跡像。采薈還以為它會一直響下去的時候,卻突然停了,接下來是粗暴的踢門聲。
慢騰騰地挪下了床,她拖着沉重的身體走到門口。一時有點不能接受地獃獃盯着門內側的牆壁,被來人的粗暴對待所致,那裏正簌簌落下一片又一片老化而半脫落的石灰。
“吵死了。來開了來開了。”
她定了定神,開始不滿地抱怨:“老是不帶鑰匙……”
拉開門的手僵在門把上,站在門口的不是忘了帶鑰匙的林蓉,而是那個惡劣的男人。那個在雨中趕她回家,在她生病也冷然說不來,絕情掛她電話的——宋宇。
“你燒昏頭了嗎?”一踏進門就開始不客氣的訓斥,宋宇提着超市的膠袋進了門,一張俊臉相當之難看。
“在的話怎麼不趕快開門?”刻薄的口氣完全沒有因為顧忌采薈的病情而有絲毫收斂。
不是說有事來不了的嗎?
疑問橫亘在喉嚨口並沒有說出來,采薈看着黑髮的男人大咧咧地登堂人室,眼睛有點酸澀。再怎麼推測也只有一個可能,對她而言實在應該算是太好的可能——昨天的那場雨沒有白淋,凄慘而又順從地離去令這個心如鐵石的男人也產生了動搖,終於放下身段展露了一絲溫柔。
采薈感到一陣模糊的感動。
男人把裝着菜的膠袋放在桌上,又把袋裏順帶的糕點遞到她跟前,原來是奶油口味的歐式妙芙蛋糕。
“廚房在哪邊?”
沒好氣的口吻早就被目睹他到來的喜悅蓋過,采薈一點也沒生氣。沒顧得上他的問話,把蛋糕放在床邊,她像個好奇寶寶般好整以暇的翻起袋裝的菜來,隨即發出不滿的抗議聲:“為什麼沒有芹菜?”
等了半天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宋宇明顯地煩躁起來。他粗魯地撥開採薈在袋裏亂翻的手,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認準方位后拿了材料走進廚房。
“發燒的時候嘴裏沒味道,吃什麼炒菜。”他把袋裏的榨菜和盒裝肉絲拿出來,開始翻找用具,“下碗榨菜肉絲麵給你吃,吃了辣的出身汗就好了。”
“我要吃挂面(鹼面),不吃乾麵(簡裝面)。”她衝口而出。
黑髮男人回過頭來,即使頗隔着一段距離也能清楚地看出他臉上的黑線,“現在要到哪裏去找挂面?”
“外面的麵攤上都是下挂面的。”她有問有答。
意思是叫他去跟麵攤老闆買?
宋宇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臉無辜的少女,神情猙獰,像要吞下獵物的猛獸。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佯作沒聽見開始找家裏儲存的乾麵。
什麼挂面乾麵,下熟了還不是一樣!
“不是挂面的話我絕對不吃的……”少女憤然的抗議湮沒在男人緩緩回身的動作當中。
看到那張俊臉上的黑線像烏雲一樣越積越厚之後,她知趣地閉上嘴,擠出一個最為甜蜜無辜的笑容。
連乾麵都沒有的家裏,居然還敢……
宋宇覺得自己的小宇宙已經升騰到爆發邊緣,他陰森森地開口:“你們家裏的乾麵……在哪裏?有儲存什麼食物嗎?”
采薈呆愣地眨了眨眼:浮出了無害的笑容,“如果你指方便麵的話,我想有過。”
“那液化氣呢?”顧不得嘆氣,宋宇盯緊她的眼睛,拚命壓制心中想把她掐死的衝動。
“呃……”采薈頓了頓,記得她們有在家裏開過火,那麼自然也應該……“或許是用完了還沒來得及換?”她補充兼發問。這種事歷來是林蓉的管轄範圍,她怎麼會清楚。
一貫傲慢的男人露出了無力的表情,采薈正在猜想他會不會氣得掉頭離去時,如同雷霆般的怒喝響了起來,“你腦子裏裝漿糊啊?沒火又沒材料,叫我做什麼給你吃啊?”
被他的大聲嚇到,正在病中的采薈感到無限委屈。
搞什麼啊,還沒來得及稱讚他的溫柔呢,立刻就變得這麼凶神惡煞。如果這就是淋雨生病的代價的話,也未免太不划算了……
她傷心地眯了眼,等淚水如願滲出后再可憐兮兮地望向他。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片刻,終於是宋宇認輸似的別開了頭。
“算我倒霉行了吧?”他還是不耐煩地咕囔着,開始動手把拿出的材料又裝回袋子裏。
在他做這些行為時不經意地一扭頭,看到采薈還縮在被子裏獃獃地看着自己,怒火又湧上心頭,沒好氣地吼道:“你不快換衣服還愣在那裏幹嗎?”
“咦?”一時無法搞清他的邏輯迴路,采薈相當迷惑地眨眨眼。
“換衣服到我家去啊!”宋宇愈加暴躁,“順路去買你要的挂面!”
“哦?”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采薈還是用了帶有疑問後綴的句子。
“還磨蹭什麼啊?快點!”他不耐地催促,又像剛想到什麼似的微微側過頭來,“對了,退燒藥吃過了嗎?”
采薈手忙腳亂地把昨晚淋濕的臟衣服從被子上踢下去,正在思索乾淨的衣服在哪裏,乍一被問直覺地回答:“沒。家裏的早就吃完了……”
收拾完東西的宋宇回過身來,像是無可奈何地抱起雙手,看着房間裏一片狼藉的凄慘景象,長嘆了一聲,“你簡直懶到無可救藥……”
聽了他尖銳的批評,采薈的第一反應就是反唇相譏。
她扁扁嘴,正想回話,猛然醒悟到自己面臨的窘況,剛想出口的諷刺不期然地哽在喉嚨口——
昨晚那麼凄慘的淋雨回來,心情低落的她只把濕衣服胡亂地脫掉,有些甚至直接扔在被子上。可想而知現在還是濕的,連被子表面也濡印了水跡。
現在她當然不可能繼續穿那些濕衣服,於是掀開被子,一頭栽到衣櫥里找可以穿的衣物……而她此刻,全身赤裸什麼也沒穿……昨晚到家時連內衣也濕透了,心情奇差的她也懶得找睡衣來穿,結果,釀成了今晨的尷尬現狀。
無論和那個惡劣美形的男人肌膚相親過多少次,彼此之間對裸裎相對也絕對不陌生,可在這麼個敏感的時刻,釆薈還是感到燙到不能再燙的雙頰又加高了溫度。
“呃……那個……”伶牙俐齒的她面對這種局面也說不出話來,偏偏那個傢伙還是毫無所覺地佇在那裏看着,一點不曉得要迴避視線。
她素來生性愛逞強,見此情景只好佯裝無事,隨便抽出內衣快速穿上。拿出外衣和長褲的時候,她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宋宇還是直直地望着她這邊,也說不出是好氣還是好笑,她只好自管穿自己的。
“穿那件吧。”
尷尬的氣氛下,他居然還沒神經地開口。
釆薈詫異地回頭看去,宋宇揚揚手指向衣櫥:“穿那件牛仔風衣……”
她怔怔地把最喜歡的那件風衣拿出來,心頭又是喜悅又是迷惑。
她個性爽朗,特別喜歡休閑的牛仔服裝,而這件風衣做工精緻,款式也大方,收腰的設計特別能襯托年輕女子窈窕的身材,因此也算她特別鍾愛的一件服裝。
只是,自認為穿上它顯得身材高挑很好看的釆薈多少心裏存着疑問:那個因為自己的出色長相而目空一切的惡劣男人,也會注意到在他身邊頓時黯然失色的平凡女子嗎?也會覺得她穿上那件風衣會顯得漂亮嗎……
注意到她的動作僵滯下來,宋宇猜不到她心思的干回百折,逕自不耐煩地開口:“快點啊。你病沒好當然要多穿點,快點穿哪!”
有恍然大悟的感覺,采薈一邊反應快速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邊在肚裏啼笑皆非。
也是啊……他的相貌如此得天獨厚,哪裏會在意身邊女子的平凡姿容?
只是……
她走近他身邊,細細打量他俊秀精緻的五官。二十五歲的男子仍然受到上天的眷顧清俊有如少年,惟一破壞完美基調的是那一如既往的傲慢和頤指氣勢。
她無意識地拉緊了風衣的衣襟,牛仔布料粗糙地摩擦着高溫易感的指尖……
叫我多加件衣服啊……
他——算是在表達關心嗎?
有溫暖的水流輕柔地熨過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