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沸騰的狂歡中,協奏曲終於結束。
方緒雅緩緩放下小提琴,向台下望去。激昂的曲調剛結束,觀眾在一片沉默的寂靜之後,驟然響起了如雷的掌聲……這掌聲如此熱烈,猶如廣闊海洋上奔涌不息的波濤,有力地拍打着海岸。她,淚眼盈盈。
頭頂上是眩目明亮的燈光。她周身籠罩在無上的輝煌之中,從未如此刻這般被萬千雙景仰的目光追隨。她平淡溫和一如溪流的人生,在此刻驟然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彷彿百川入誨,順理成章,卻又恍如一個甜美易碎的夢,虛幻而飄渺。
抬眼望去,她深深地凝望着葉凜,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他穿着正式的燕尾服,卓然屹立於舞台的燈光下,手中仍拿着指揮棒。彷彿為演奏中的激情感染,他的額頭仍有汗水的痕迹,但一雙黑眸炯炯有神,清亮有如星辰。俊秀的臉龐上,往日的冷漠倨傲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投入演奏后的激情和淡淡的疲倦……
他察覺到她目光的注視,微側過臉,淡淡一笑,似是嘉許又似是欣慰。
沒來由地,緒雅彷彿全身心都鬆弛下來。她再次坦然望向台下,優雅地鞠躬謝幕。
——她所擁有的音樂,在此刻綻放出最美麗的光華。她,並非一無所有。
凝着淡淡的淚霧向台下掃視,緒雅突然對上了一雙深遂的眼眸。微微一怔,她凝神望去,坐在貴賓席正中的中年男子,陰鬱的薄屆邊勾起了一絲淡淡的欣賞笑容。他的身畔,是氣質高雅、端莊秀麗的中年婦人,正對她展開溫暖的笑面。心跳驟然加快,她最後望進了一雙含笑的明亮黑眸,英俊臉龐的青年男子正對她抱以燦爛如陽光的笑容。
……她幾乎忘記了……因為大過投入演奏,她幾乎遺忘了前來欣賞演奏的觀眾中鼎鼎大名的貴賓……
當代著名指揮家,身為東方人卻得以出任波士頓交響樂團常任指揮的吉永龍夫,及其妻——著名長笛演奏家古永紫,其子小提琴新秀吉永司。
在以嚴苛著稱的指揮大師吉永龍夫面前,她竟完全遺忘了他的存在……一念至此,緒雅的心忍不住漏跳了幾拍。
大師的評論無疑將會成為她和孟沽高下優劣的判別籌碼……她下意識咬緊了唇。
明天孟潔的演奏,會如何呢?
她情不自禁把蛑光投向了坐在演奏席上的孟潔,卻意外地發現,她額上如雨的汗珠……
“初次見面,你好。”吉永龍夫操着有些捌口的漢語,客套地點頭,“你是,方緒雅小姐吧?”
緒雅微微驚訝,靦腆地點頭回禮:“啊……吉永先生,你好!”
吉永一家三口,都來到了休息大廳。團員們因激動都未曾離去,而樂團的領導也都趕到了。然而,吉永龍夫卻首先開口與方緒雅交談。
“你的演奏非常出色。”彷彿為了強調,彷彿是所知的詞彙量不足以表達,吉永龍夫一邊說話,一邊比劃着手勢。
一直含笑立於他身後的吉永司站前一步,兩人用日語小聲交談了一陣,由吉永司開口:“方小姐,我父親非常欣賞你的演奏,可以的話,在這次他率波士頓交響樂團來華演出期間,想請你擔任第二獨奏。”他一口流利的華語,吐字圓潤,發音清朗,“我則是第一獨奏。”他補充一句,俊秀的臉龐上綻開了淡淡的笑意。
“……我?波士頓交響樂團?方緒雅受寵若驚,有些語無倫次,“第二獨奏嗎?
吉永司凝視她略帶驚惶的美眸,笑意更濃:“是啊!”
“可是……”緒雅吶吶地開口,“我從來沒有在大賽中獲過獎,以前也沒有擔任獨奏的經驗,我……真的可以嗎?
從她斷線的語句中聽出了猶豫,一旁的吉永龍夫激動起來:“才能!藝術家關鍵在於才能!”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一時搜索不出適當的語句,只得在兒子耳邊說了一大串日語。
好半晌,吉永司含笑又開口了:“方小姐,我父親感到你似乎缺乏自信,他認為你很有才華,擁有無可限度的藝術潛質,這種機會你應該好好把握住!”
“是啊!緒雅,好機會,趕快答應呀!”不用回頭,緒雅也知道是董亞梅。她微微猶豫着側過頭去,果然見到董亞梅明朗的笑面。
“你好!吉永先生,我是樂團的第二小提琴,董亞梅!”她言笑盈盈地自我介紹。
吉永司忙報以微笑。
董亞梅打過招呼,忙把方緒雅拉到一邊,小聲說:“緒雅,你猶豫什麼呀?這可是走向國際的好機會,快答應啊。吉永龍夫雖然是日本人,卻是東方人中難得得到歐洲古典樂壇認同的指揮大師,而且還在世界著名交響樂團——波士頓交響樂團擔任常任指揮……能得到他的賞識,這可是咱們搞古典音樂的人做夢也要笑的好事啊。快答應吧?她殷切地凝視着緒雅的眼睛。
緒雅沉默地注視着她,良久,怯生生地問:“亞梅,你……不再生氣了嗎?
董亞梅燦爛的笑面稍稍一僵,隨即滿不在乎地拍着她的肩,笑道:“討厭啦!緒雅……這是你的才能得到承認啊,去吧。”她的語氣有些感傷起來,“當然了,說我一點也不難過是假的,嫉妒啦,羨慕啦,都多多少少有一點……但是,我們、我們是朋友啊!”她說得有點靦腆起來,微微咬了咬唇,她低聲說,“我一直都認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去展露才華吧!把握住機會啊,她說著說著,不由笑了出來,“到你成名時,我也可以向別人誇口啊。”
緒雅怔怔地凝視她無邪的笑容,一種淡淡的感動慢慢溢滿了心田,她的美眸中有淚霧氤氳而生:“亞梅,你……”
“討厭,別哭啊。”董亞梅不自然地笑了起來,推搡着緒雅的肩頭,她低下頭掩飾着自己眼中的感動情緒,“你這樣子好像我在欺負你呢。你以前可不像這樣動不動就哭啊……別哭了,啊?”
緒雅吸吸鼻子,抬起頭來:“我們一直做好朋友吧?亞梅……”
“當然了!”董亞梅神氣活現地頻頻點頭,笑面如花,“一直做好朋友!等你出名后,別忘了介紹金龜婿給我……啊,條件像那邊的吉永司就好了……”
緒雅聽得破涕為笑,含淚綻開了笑顏:“喂,一言為定!”
得到朋友的鼓勵,方緒雅心中溢滿了溫馨的暖流。不由自主地,她抬頭向廳中仔細梭巡,尋找那個強硬地闖進她的生活、改變她人生的男子…
眼神一亮,在大廳一隅,她發現了他卓然挺拔的身影,然而,仔細看去,她發現,他臉上籠罩着凜例的寒霜,與他對話的,正是那位氣質高雅、溫和秀美的長笛演奏家——吉永龍夫的夫人,吉永紫。
在那一剎那,葉凜的眸光無意識地望向這邊,與她凝視的目光在瞬間交會。然而,他卻迅速地別過頭去,隔絕了她探詢他心情的舉動……
她望着他,遠遠地望着他,彷彿感染了他低落的心緒,忍不住輕嘆出聲。
霸道、強橫、據傲……他是第一個肯定她音樂才華的人,不擇手段也要令她沉睡的才能蘇醒的人……也是好色粗暴,與她有肌膚之親的人……然而,卻也是,她一無所知的人…
她不知道他為何對她的音樂才華如此執着,不知道他陰晴不定的多變性格究竟源自何處,也不知道他過往的人生中有怎樣的變故……她只是看見眼前的他,彷彿光與影交錯下的矛盾綜合體,遠遠地、高高地、洞察世事般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用強硬近乎霸道的手段控制
着她的人生軌跡……
她哭過,她叫過,她掙扎過……然而,從何時起,她的心中悄然滋生了那樣一種情愫一一她,想了解他。真的,想要了解他。
“孟首席,你好!”
孟潔緩緩抬起頭來,就看到了金美娟。
“今天方緒雅的演奏很成功啊。”金美娟巧笑嫣然,“尤其是吉永龍夫金口一開,連原先和葉凜對立的劉副指揮都過去奉承她了……”她眸光轉向孟潔,若有深意,“孟首席,你明天的演奏,我很期待哦!”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孟潔瞪着她,用冷漠武裝自已,“劉副指揮倒向哪邊,與我無關。”
金美娟揚眉輕笑:“是嗎?——那麼,指揮大師吉永龍夫的稱讚呢?
孟潔臉色微變,下意識咬緊唇,她說不出話來。一直注視着她的張傑見狀,走上前來。
“那麼,你是方緒雅的支持者嗎?張傑冷冷地開口,直視金美娟,“你發掘了她的才華,幫助了她的成長嗎?還是只是受人操縱,做個提線木偶?”他語氣尖刻。
“你……”被識破居心后,金美娟頗為狼狽,支吾了半天,她說不出話來,只得悻悻走開。
“沒事吧?張傑俯下身子,湊在孟潔耳畔詢問。
“你不用來幫我!她咬緊了唇,低聲喊道,“現在沒人會看我了,沒人會在乎我了!連金美娟這種人也嘲笑我……哈,這就是所謂的牆倒眾人推'吧!”她苦笑出聲,淚眼盈盈。
張傑微微心酸,嘆息着安慰:“你……不用這樣啊!我,我很欣賞你的演奏,真的,非常欣賞……”
“你不要哄我了好不好!”孟潔哭出聲來,“我、我已經知道了,我知道我無法和天才相比,就算我再如何努力,再怎樣練習,我也、我也勝不了天才!”
張傑看着她淚眼婆娑,忍不住黯然神傷。他遲疑着開口:“那麼,你明天……”
“——我不要認輸,我絕對不要認輸啊!”孟潔語調輕顫,“我多年來的辛勤練習,灑下了多少汗水,才當上樂團首席,我絕對不想拱手讓人啊!方緒雅她憑什麼,她什麼都沒做……如果不是葉凜,她還是憎懂無知地拉着第二小提琴,和那群庸俗的女人一起玩樂嬉鬧,根本
不會……”語音哽咽,她說不下去。
“你會贏的!你會贏她的!”被她悲傷的表情感動,張傑激動地出語安慰,“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是你最擅長的。那首小提琴協奏曲,雖然基調熱情奔放,但仍充滿了作曲家本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及矛盾得不到解決時的苦悶與彷徨。那種孤獨壓抑的感覺是方緒雅表達不出的,只有你才能完美地栓釋這支曲子的全部內涵!”他眸光深邃,閃動着難以揣測的變幻光芒。
“這麼晚才回來?方緒雅剛踏迸門,就被葉凜叫住。
她不以為意,喜滋滋地點頭:“啊,吉永先生和我談了很久。他說要請我擔任第二獨奏,和他率領的波士頓交響樂團一起在華巡演……”
葉凜坐在沙發上,冷冷她打斷她:“你喝酒了?
“啊,一點點。”她含笑額首,“本來我說不喝,但卻拂不過吉永先生的好意……”
“你得意得太早了吧?他再次粗暴地打斷她,“孟潔的演奏還沒有進行,你就這樣志得意滿了?別因為被別人誇一句就飛上天了!
終於覺察出他的態度有異,方緒雅怯生生地垂下了頭,遲疑地問:“我……做錯什麼了嗎?
葉凜稍稍一楞,隨即別過頭去!語氣強硬:“沒有!吉永龍夫還說了什麼?
“……那個,關於第二獨奏……”緒雅小心着說:“他要我明天上午為他單獨演奏一曲,以作最終的決定。”
“哦。”他不置可否地答應了一聲。
偷眼觀察他的神色,緒雅躊躇着開□“……那個,我……能去嗎?”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葉凜悶聲開口。
“……亞梅也說這是難得的機會,她說好好把握住,我說不定能走向世界……”方緒雅垂下了頭,細聲說,“而且吉永大師也鼓勵我……你以前不是也稱讚我有才能嗎?我不應該去試試嗎?……我什麼都沒有,只有音樂了……我想要盡情地演奏音樂……”
“你不煩嗎?要去就去,用不着請示我!葉凜粗聲打斷她,“很晚了,我要睡了!”他從沙發跳起來,疾步進了房間,用力帶上了門。
方緒雅怔怔地凝視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後面,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愁浮上心頭。怔仲地站了半晌,她走到沙發旁,拈起他落在那兒的CD
她回來前,他翻來覆去地,就一直在看這個嗎?……他十四歲時灌制的小提琴演奏CD……
她咬緊了下唇,凝視着封套上他少年的稚氣臉龐,深深地凝視着。
陽光從半開的窗帘縫中耀眼地灑下金輝,炎夏的悶熱讓他一下子沒了睡意。葉凜在床上坐起身來,有些懶散地眯起眼,望向窗外。
林立的高樓大廈在朝陽中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和南部的晨景並沒有多大不同……和德國以及奧地利的都市清晨,也沒有本質的不同吧?
天空下,是擁擠的高樓,是匆忙過客的巴士和地鐵……也是粘稠猶如乳汁的陽光,漂染着都市,朦朧而混濁地放大出空氣中的塵埃…
雖然世界如此光明,但那帶着寒意的顫抖卻猶在己身,彷彿鋪天蓋地瀰漫在空氣中的塵埃,怎麼樣也抹不去。他深吸一口氣,四面八方涌過來的,是夾雜着腥氣的晨風。
有鍋盆的輕微敲擊聲隱隱響起在耳畔,他皺了皺眉。披着襯衫走出房間的時候,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方緒雅。
“你起來了?她穿着圍裙,正在煎荷包蛋,“我快要弄好了,很快就能吃。”
葉凜冷冷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能如此嫻雅地微笑着……急速湧上心頭的,是近乎賤虐的毀壞和撕裂的慾望。他不屑地開口:“這麼熱的天,誰要吃這些!”
她僵在那裏,但一會兒就擠出了溫和的笑容:“我也剛榨了新鮮果汁,你喝吧……如果你不想吃熱的東西,我做水果沙拉……”
“我是中國人!在國外兩年還沒吃夠這些嗎?他不耐地打斷她,“大清早的,別敗我胃口!”
被他的惡言惡語所傷,方緒雅深深地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葉凜漠然地看着她,激烈狂亂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種惡意的快感,與此相交纏的,是不斷咬嚙內心的慚愧。過了半晌,她抬起頭來,怯生生地問:“……你,喜歡吃什麼早餐?
心底有狂暴地打碎她柔靜表情的衝動,他罔顧良知的譴責,嘲諷地說出惡意刁難的要求:“很簡單,小米粥和醬菜。”他凝注她溫和平靜的從容笑面,在心底詛咒。他如願以償地在她溫柔的笑臉上讀到了受傷的表情,彷彿麻藥中毒者恣意享受着殘虐的快感與羞慚的煎熬兩者交匯的刺激,線條優美的簿唇勾出一絲冷的笑容。
“……今天,來不及了。”她遲疑地吐宇,眸光暗淡。“我明大就去買小米和醬菜……你今天先喝果汁行嗎?”
他直直地凝視着她,深深地凝視着她,被她那種深信不疑的溫柔和順從擊敗,無奈地斥問出聲:“你為什麼這樣?”
扼?她睜大了茫然的美眸。
“你為什麼不發脾氣?你為什麼不反抗?他大叫出聲。”
方緒雅望着他,美眸迷濛如煙,嘆息着開口:“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我已經習慣了……”她低垂了眼眶,“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里,我巳習慣了柔順地微笑和服從……而反抗和發泄,我,也許只有通過音樂,才能表達出來吧?
沉默了半晌,葉凜沉聲說:“你今天上午不是要去見吉永龍夫嗎?”
“啊?她迷惑不解。
葉凜別過頭去:“快點去吧。他最討厭人遲到。”
在領悟了他的含意后,方緒雅綻開了甜美的笑容:“好、我馬上去!”她燦爛的笑面如同美麗的鮮花,純真無邪。
方緒雅走進樂團的時候,意外地遇見吉永龍夫的夫人——吉永紫。
即使在醋暑的高熱中,她身着白色夏裝套裙,幽雅地站在那裏,仍給人以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感覺。雖已年過中年,吉永紫的微笑仍給人以清純無邪的感覺。
方緒雅微微吃了一驚,走到她身前,靦腆地含笑點頭,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好!方緒雅小姐。”出乎意料地,吉永紫率先說話,且是地地道道的普通話。
“啊!”緒雅有些慌亂地點頭回禮,頗為意外,“吉永夫人,你好。”
她讀出了緒雅眸中的驚訝,含笑解釋:“我原本是中國人……司和龍夫的華語,也多是我教的。”
緒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似乎是對她坦率的言語表示認同,吉永紫笑意更濃:“方小姐,我能打擾你一下嗎?”
“啊,好的。”方緒雅忙點頭應諾。兩人舉步欲行,方緒雅忽然放慢了步子,略有遲疑,但是……”
吉永紫微笑着開□。”我知道你等一下要在龍夫面前演奏,我不會耽擱你太長時間的。”她頓了一頓,提出折衷的建議,“這樣吧,我們就在樂團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嗎?
緒雅如釋重負地點頭:“啊,好的。”
她當先領路,帶着吉永紫向樂團里走去。想了一會兒,她決定借用指揮的休息室,於是先到置物室放下樂器,拿了葉凜的備用鑰匙。
吉永紫卻怔怔地停下腳步,凝視了她的小提琴半晌,緩緩開口:“這——是你的琴?
“啊。”緒雅不明就裏,額首答應。
“那個……”吉永紫躊躇着要求,“給我看一下,可以嗎?
緒雅怔仲地點頭:“好。”
吉永紫緩緩打開琴盒,仔細端詳着那把提琴,神情凝重。半晌,她關上盒蓋,抬起頭來,含笑說:“可以了,謝謝你。”
緒雅吶吶地點點頭,懷着一頭霧水領她進了休息室。“……請問,“緒雅怯生生地發問,“有什麼事,要跟我談?
吉永紫卻不徐不急,仔細打最着休息室半晌,含笑開口:“這間,是葉凜的指揮休息室吧?
“啊,是的。”緒雅納悶地點頭。
吉永紫凝視着她清澄的美眸,良久,嘆息着問聽說,你和葉凜……正在交往?
“啊?冷不防被問這種問題,緒雅聽了一驚,“那個……”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吉永紫深深地低下頭去:“請回答我,好嗎?她緩緩抬起頭來,嫻雅溫柔的臉龐上出現了一種擔憂和惋惜交織的奇異神情,“葉凜是……我的親生兒子……”
“啊?緒雅大吃一驚,一時之間更加說不出話來。
把她的震驚盡收眼底,吉永紫恢復了常態,溫和地笑了,“我是龍夫的續弦,你不知道吧?司也是龍夫前妻的兒子。……而我,原本是葉鈞的妻子,葉凜是我們的孩子……”
方緒雅恍然,吶吶地點着頭,一時沉默不語。
吉永紫含笑接道:“我是葉凜的生母,關心他的心情,相信你也能了解。希望你告訴我……你和他,目前同住在一起吧?
緒雅微紅了玉面:“是的……不過……”眼前忽而掠過他熟悉的臉龐,她把否認的話吞下了喉嚨,含羞點頭,“是的……我們,也算在交往。
古永紫眸光中憂色更濃:“聽你們樂團的人說,你……原本只是第二小提琴?
緒雅一楞,茫然地點頭:“是啊。”
“是——葉凜一手發掘了你的才華?吉永紫緊接着追問,“是他力排眾議讓你當上獨奏?”
緒雅更加迷惑,只得答應:“是啊。”
吉永紫嘆息出聲:“但是,你獲得龍夫的讚賞,是他意料之外吧?
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那晚葉凜不耐的神情,緒雅若有所悟,卻又迷惑不解,唇中吐出的,卻是與事實相反的句子:“不是,他也很為我高興……”
吉永紫凝視着她,深深地凝視着她,眸光中那種憐憫與擔優更形明顯,她嘆息着開□:“你——要小心他啊……”
“啊?緒雅百思不得其解。
吉永紫沉默地望了她半晌,搖了搖頭。“沒什麼,時間不早了,你過去龍夫那裏吧。”
沒什麼?
懷着困惑不解的心情,方緒雅來到了吉永龍夫面前,他的妻子和兒子也在場。
然而,緒雅禮貌性地向吉永紫點頭招呼時,她卻只是神情漠然地點點頭,彷彿並沒有對緒雅說過那番話。
輕輕放下琴盒,緒雅的手指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迎上吉永紫的視線,她是那麼恬靜淡漠,緒雅完全墜入了迷茫的濃霧之中……
吉永紫,是葉凜的生母。那麼,她的話----
迷亂茫然的情緒籠罩了全身,她情不自禁咬緊了唇。坐在吉永龍夫身旁的吉永司卻揚了揚眉,對她展開了一抹安撫性的溫和笑容,令她揣揣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吉永龍夫炯炯注視着她,用日語說了些什麼。吉永司忙含笑解釋:“方小姐,家父說你選一首擅長的獨奏小品演奏一下,只要展示水平就好,不用緊張。”他燦爛的笑容猶如陽光溫暖了她慌亂的心田。
她溫雅開口:“我想演奏的是,克萊斯勒的《維也納隨想曲》。”平神了心情,她緩緩打開琴盒,卻在瞬間慘白了臉……
小提琴,葉凜送給她的那把名貴小提琴一一不見了!
坐在對面的吉永龍夫沒有看見她琴盒裏的情景,不耐地發問:“怎麼了?
吉永司望見她驚惶的神情,若有所悟,疾步走了過來,看見空落的琴盒,微微一怔:“你忘了帶小提琴嗎?”
緒雅慌亂地搖頭:“不、不是,本來在的……對了,吉永夫人之前還看過……”她抬起頭來,求助般地望向吉永紫。
吉永紫沒有迴避,迎上了她的視線,恬淡的眸光中是瞭然於心的憐憫。良久,吉永紫嘆息一聲,別過了頭去。
緒雅咬緊了唇,惶惑慌亂的情緒如潮水一般在心底涌動,她茫然無措。
“到底怎麼回事?”吉永龍夫用日語吼了出來,徵詢地望向兒子。
吉永司迎上緒雅怯生生的雙眸,一種異樣的情愫浮上了心頭,他回身拿過了自己的琴盒,含笑開口:“你先用我的小提琴,好嗎?
緒雅怔怔地望着他俊朗溫和的臉龐,美眸中有霧氣氤氳而生,她怯怯地凝視他,卻動作凝固,無法作出即時的反應。
“來,先用我的琴演奏。”吉永司不厭其煩地柔聲安慰,硬拉過她的手,塞進了自己價值不菲的名貴樂器,“不用慌張。”
緒雅遲疑地接過小提琴,怔怔地凝視着他,說不出話來。
古永龍夫已焦躁地離座而起,看到緒雅空蕩蕩的琴盒,總算大致猜到了情況。頓了一頓,他激動地用日語大吼出聲:“身為一個小提琴演奏家,竟會弄丟樂器,太可恥了!這是對音樂的侮辱!請你回去!我不想聽這種人的演奏!”
雖然並不太懂他的語意,緒雅卻從他憤怒的神情中了解了端倪,她低下頭去,眼淚盈盈欲滴。吉永司站在她身旁,憐惜地注視她顫抖的肩頭,神情黯淡。
“是啊,這種人不配演奏首樂。”張傑操着流利的日語,不請自來地推開了室門,施施然走了迸來,“吉永先生,你有沒有興趣聽聽我們樂團原任獨奏兼首席的小提琴?
吉永龍夫瞪着他,沉聲問道:“你是誰?
張傑含笑答道:“初次見面,你好。我是樂團的無名小卒,不值一提,但我想讓你聽聽另一個既富才華又不懈努力的小提琴手的演奏。”
吉永龍夫沉默地與他對視了半晌,緩緩坐回原位,不置可否地說:“也罷,既然我來了,聽聽也無妨。”
吉永司着急地說道:“父親,你……”
吉永龍夫恍若未聞,逕自吩咐:“讓她過來。”
門扇再度被緩緩推開,孟神情凝重地走了進來,首先向他鞠躬問好。
緒雅怔怔地立在一旁,說不出話來。
“你的水準何時變低了,連這種人的琴也肯聽了?”帶着嘲譴和挑釁的語氣,出現在門口的,正是葉凜。
“你……”吉永龍夫瞪着他,欲言又止,瞳孔又慢慢收縮。
而吉永紫的視線,亦落在他的身上,帶若淡淡的憐憫,淡淡的憂傷的恬靜的目光。
“你好,葉大哥……”禮貌起見,吉永司含笑對着沒有血緣關係的兄長問候。
葉凜撇了撇嘴,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了怔仲而立的緒雅身上。他深深地望着她,望進她澄明惶惑的美眸里,更望進她茫然迷亂的心底,輕扯唇角,綻開了一朵漫不在乎的笑容,“怎麼了?”
緒雅被動地望着他,並沒有逃開,喃喃地開口:“琴……不見了……你送我的那把琴……”
他笑意更濃,眸光閃爍:“是啊,那把琴,不該在吉永龍夫面前演奏。”
“啊?緒雅茫然睜大了美眸。
“那是我的琴。”他臉色一沉,斂去了笑容,“若你想在吉永龍夫面前演奏,就該用自己的琴。”他冷冷地望着她,冰寒的俊臉上已一絲笑意。
“啊?緒雅下意識咬緊了唇。
他稍稍頓了一下,又浮現出那種帶着三分倔傲、三分輕狂、還有三分玩世不恭的笑容來。沒有說話,他望着緒雅,從身後帶出琴盒來。
“我的……琴?緒雅茫然地走上前去,接過了琴盒。
“啊。”他隨口答道,即一揚劍眉,“你自已的琴。”
怔怔地打開琴盒,緒雅望着那把曾跟隨自己多年的小提琴,一種淡淡的酸澀緩緩在心底流淌。她抬起頭,深深地凝視着他,口唇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吉永紫遠遠地,憐憫地看着他們,嘆息出聲:“凜,方小姐的琴是你拿走的吧?”
葉凜抬眼向她看了一眼,收回視線,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是……真的嗎?緒雅顫抖地問出了聲。
葉凜微微一曬:“那是我的琴。要想飛黃騰達的話,用你自己的琴,自己的實力。”
吉永紫一直注視着他們,嘆息着搖了搖頭。
“好了,你可以演奏了。”葉凜聳聳肩,轉向吉永龍夫,“你也可以聽聽真正有才能的演奏了。”他的眸光不屑地掃向孟潔和張傑,“至於這種低劣的演奏,我勸你還是不聽也罷。”
吉永龍夫望了他半晌,點了點頭,轉向方緒雅:“開始吧。”
吉永司關切地向緒雅說:“父親說你可以開始了……不過,你不要緊吧?
緒雅轉頭望向葉凜,怔怔地望着他,眸光迷離。良久。她回過頭,深吸了一口氣:“沒事。我開始了,克萊斯勒的《維也納隨想曲》。”
在眾人的注目下,她,揮動了琴弓……
方緒雅的琴聲,時而激烈沸騰、熱情洋溢,時而優雅舒緩、哀愁無限……維也納圓舞曲風格的曲調,在她的演繹下華麗優美,而又詩情畫意,令聽者無不沉醉。在引子的旋律動機中,她靜靜地結束了全曲,隨之響起的是吉水龍夫響亮的掌聲。
“精彩!精彩極了!”他用生硬的漢語大聲稱讚。
緒雅,淚眼盈盈。
她沉睡多年的才華,已如破土而出的新苗,茁壯成長起來,再沒有什麼可以阻礙……在多年的休眠中,她隱藏體內的激情和靈性已積貯太久,迫不及待要得到發揮。
她情不自禁望向葉凜,深深地望着他,從那張淡漠的俊臉上找尋着他內心的真相----
若她是休眠的種子,他便是召喚的春風;
若她是深埋地底的琥珀,他便是辛勤挖掘的採礦人;
若她是積貯地窖的陳年美酒,他使是那個着意拍開泥封的品酒師……
他真的,真的是那個,藏起她小提琴的人嗎?她,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