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淡青的晨曦斜映在窗靡上,泛出輕柔的光澤。

方緒雅斜靠在葉凜懷中,怔怔地聽他說話。

“……吉永龍夫為了提高自身在世界古典樂壇的地位、不願和我母親結婚,於是拋下她回到日本。那時候父親--啊,就是葉鈞,”他靦腆一笑,“我改不了口。或者說、我心中只承認他是我父親吧。”

“父親一直暗戀着母親,就娶了懷有身孕的她,還將那個孩子視如己出……那個孩子就是我。”葉凜頓了一下,“而吉永龍夫終於如願以償娶到了德國音樂名門鮑曼家族的女兒,並藉此登上了波士頓交響樂團常任指揮的寶座,圓了他成為世界第一流古典音樂家的美夢。但不久、他的妻子就因病早逝,他竟又賊心不死,回來找我母親了!”

方緒雅聽到此處,見他語音顫抖,幾不成聲,若有所悟。試探地道:“那個時候,就是你十四五歲的時候……”

“對。我十四歲生日剛過,在布魯塞爾國際小捉琴賽上得獎歸國。並灌錄了第一張CD。”葉凜苦笑着點頭,“卻知道了這麼一個晴天霹靂的秘密……而且,原本平凡幸福的家庭也、四分五裂……”他聲音更形低啞,“我更被迫放棄了小提琴……”

方緒雅靜靜地凝視着他,見到他瞬間脆弱下來的側臉,對他心底傷痛略有所悟,便不再追問,索性輕嘆一聲,靠在他懷中。

葉凜絕口不再述說,隨手攬緊了懷中佳人,陷入了沉思。

“對了,”他忽然出聲,“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方緒雅一楞,“什麼?”

葉凜卻不答話,逕自起身下床,拿了一疊樂譜過來。

“《狂瀾協奏曲》?”方緒雅輕輕翻開,念了出來,“你作的曲子?”她側頭詢問。

葉凜笑而不答,又拿了隨身聽和磁帶過來:“你聽聽看,可還喜歡?”他看着緒雅戴上耳機,輕輕補了一句,“這是為你作的……”

“來,這就是我要向你介紹的紐約愛樂樂團的現任團長瓊斯先生。”吉永龍夫滿面微笑,將身畔的男子引薦給方緒雅,“他聽了你昨晚的演奏,非常欣賞。”

緒雅看向眼前的男子,但見他六十歲左右年紀,身體健碩,紅光滿面,是個看來頗為和善開朗的老頭兒,忙點頭問好。她的英語水平勉強能聽懂,說話就有些艱澀。

出乎意料,吉永龍夫的英語不但流利,也沒有日本人慣有的假名音,頗為標準。但他的中文照舊很破,見緒雅溝通上有困難,不假思索回身示意兒子過來翻譯。

吉永司聞言暗暗苦笑,只得上前一步。若非他精通日、中、英、德多國語言,在這群音樂名匠之中,是半點容身之地也沒有的吧?他的作用,也僅只限於翻譯而已。

這是,瓊斯卻緩緩擺手一笑,口中吐出的竟是相當標準的中文:“不必了。我略懂一些中國語言。”

吉永龍夫訝然笑道:“這就好了。瓊斯先生的漢語這麼流利,真是想不到。”

語言溝通上的障礙迎刃而解,二人熱切地攀談起來。

吉永司踏出那一步,便覺整個人宛如踏在半空,空蕩蕩地沒了着落。眼望那三人交談正歡,他卻不便插話。良久,他輕輕一嘆,悄然退開了幾步,站定一看,見無人留意,他緩緩背過身去,走了出去。

是啊,當不需要翻譯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變成了多餘的。

緩步行走在走廊上,身後隱隱傳來了小提琴聲,想來是瓊斯要求方緒雅當場獻藝了。他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琴匣,澀然苦笑。

他也帶了琴來,但……

方緒雅的琴聲順風隱約傳入耳中,那典雅而流暢的樂曲宛如林間潺潺流淌的小溪,在靜瑟安詳中傾訴着無限的迷惘和哀愁……

他怔怔地聽着,神思逐漸恍惚,行走在走廊上,腳步虛浮。

“嗨!”

直到董亞梅的手重重拍到他的肩上,他才回過神來:“啊,亞梅小姐,是你。”他直覺地報以微笑,“什麼事?

董亞梅敏銳地察覺了他神情的異樣,卻佯作不解,俏皮地眨了眨眼:“今天幼兒園的孩子們去郊遊,要去嗎?”

不待他回答,已牽起他的手,邁步便走。

吉永司跟在她身後,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語環繞在耳畔,不知不覺間,愁思漸去。

吉永龍夫春風滿面地送走了瓊斯,回過身來,對方緒雅笑道:“太好了,你今天獲得他的賞識,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了!”他特別咬准了“出人頭地”和“指日可待”兩個成語的發音,笑吟吟地看着方緒雅,顯得心中甚為得意。

“對了,你昨天急着離開,去做什麼?”他想起來了什麼,隨口問道。

方緒雅玉面一紅,不動聲色移開話題:“啊,吉永先生,你認為我今天演奏的那段曲子如何?”

吉永龍夫點點頭,笑意更濃:“非常出色。這是誰的曲子?我從前沒有聽過……”他沉吟着思索起來,“是小提琴協奏曲中的一段吧……”

方緒雅盈盈一笑:“它是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名叫《狂瀾協奏曲》……”她取出磁帶,找到了插座,放了起來。把樂譜遞到了吉永龍夫手上。她站在一旁,看他翻閱。

《狂瀾協奏曲》由三個巧妙聯繫而且和諧發展的樂章組成。

第一樂章是流暢的快板,首先由樂隊奏出清新愉悅的A大調主題,奠定了第一樂章的調性……樂隊的引子之後,是獨奏小提琴一段高雅的抒情小慢板,舒展而富有表情,樂隊波浪型的伴奏使之更富生氣。一一這也就是剛才方緒雅在瓊斯面前演奏的一段。

如果說第一樂章猶如緒雅未遇見葉凜之前的人生,平靜而舒緩,宛如林間溪流,潺潺流淌,沒有波折,那麼第二樂章就是二人的邂逅相遇。

E大調的第一主題,纖細,凄清,悄意纏綿……月下,他遇淚水漣漣的她,決意改變她……之後,她的人生河流再不復平靜,處處是狹澗,處處是險灘。音樂時而斷續嗚咽如鉸人夜泣,時而連綿奔騰如野馬脫韁,忽強忽弱,變幻不定……正如流水在重重阻礙中艱難前進,那第一樂章中隱約的迷惘在這一章強調得更加明顯,而且突出了一種痛苦哀愁的情緒。

最後的第三樂章,迴旋曲,快板。在前面的低口委婉之後,獨奏小提琴終於如百川歸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跳躍的明亮的主題,就像是燦爛陽光普照之下的海水波瀾,噴湧出最美麗的浪花。獨奏小提琴以較強的力度奏出這緊湊的音樂,顯得那樣的崇高而明朗。整個樂曲都像是在激動地引吭高歌,奔流不息的樂思令人屏息凝思,留連忘返……

因為,痛苦之後,她站了起來,彷彿脫胎換骨,浴火重生,將那個懦弱、膽怯,擁有令人驚嘆天分卻毫無自信,戴着“濫好人”的假面具的虛偽外在完全捨棄了!

--在痛苦、掙扎、悲傷、憤怒之後,她進擇了,成為樂觀自信、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

“啪啪啪……”

一曲終了,吉永龍夫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太精彩了!”他緩緩合上面前的樂譜,搖頭“嘖嘖”感嘆,磁帶的音效並不好,但無論是演奏者還是作曲者,都實在太棒了!他仰起頭來,炯炯地望向緒雅,眼中放出熱切的光芒,“這是誰的曲子?”

緒雅微微一笑,啟唇吐字:“葉凜!”

頓了一下,她緩緩補充:“作曲者是葉凜,演奏者也是葉凜!”

沽白的雲彩緩緩流過蔚藍的天穹,和燦爛的陽光交織成美麗的光影圖畫。微風拂過,揚起一串歡聲笑語,為這夏末風景平添了幾分溫馨和愉悅。

董亞梅斜靠着樹榦坐在草地上,含着淡淡微笑看着那群笑得天真爛漫的小孩,心中一片寧馨。

吉永司奏着的童謠愉悅而輕揚,溫柔地圍繞在耳畔。陽光燦爛而和煦地照耀在身周,和着不時拂過的微風,令這個夏末的郊外格外愜意。董亞梅靠着樹榦,不由舒服地閉上了眼,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

“好了,小朋友們,來吃午餐吧!”幼兒田主人霍介和女友田中美惠子開始安排孩子們午餐--無非是讓大家坐好,吃帶來的點心。而吉永司也終於得以停止演奏,稍作休息。

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見霍介和田中美惠子坐在孩子們中間仍然情意纏綿,有些不願過去打擾。轉身望去,見到靠着樹半睡半醒的董亞梅,他不由淡淡失笑,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啊……”走到近前,吉永司有些猶豫起來,“亞梅小姐……”望若她半合的雙眼,他不知該否將她叫醒。

“啊?董亞梅並沒有完全睡着,下意識睜開了眼。

吉永司倒是吃了一驚,頓了一下,才含笑開口:“到了午餐時間了。”

董亞梅輕輕打了個呵欠,莞爾一笑:“是嗎?”卻仍懶懶地靠在樹榦上不想起來,半響,她悠悠地噓嘆一聲,“真舒服!”抬眼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有些局促不安的吉永司,她眯起眼笑開了,拍拍身邊的草地,她招呼道:“坐下吧,這裏很舒服哦!”

見他沒回答,她也毫不在意,再度輕輕合上雙眼,還哼起小曲來。

吉永司怔怔地凝視着她,不由有些發楞,仔細聽去,她哼唱的是日本電視劇《悠長假期》的插曲《SLIENTEMOTION》,他輕聲發問:“你喜歡這部片子?”

董亞梅停了下來,卻仍沒有睜開眼晴,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灑在她的臉上,泛出輕柔的清淺光澤。吉永司怔怔地望着她,感受到那種悠然恬靜的感覺緩緩在心底圍繞流動。

半晌,他微微一笑,這一笑洒脫優雅,光芒若陽光燦爛,彷彿是,掙脫了十多年來的心頭枷鎖,便如這夏末午後的天氣,晴空萬里,風和日麗。

“……我,為你拉一曲吧。他含笑輕喃,不待亞梅詫異反問,已舉起小提琴,開始演奏。

董亞梅驚訝地睜開雙眸,便見到立在身前的男子,在燦爛的陽光中,全心演奏着《SliENTEMOTION》。

琴音隨着他流暢的動作,回蕩在草地上,輕輕柔柔地似在詠誦着和煦的天氣,溫柔的心情,又似在傾訴着無限的愛戀……

董亞梅抬起頭來,怔怔地向他臉上望去。陽光很耀眼,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柔情無限的琴聲,在耳畔縈繞回蕩。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不知不覺間,淚,已潸然而下。這是她所聽過的,最美最溫柔的琴聲。

“我們……”琴聲止歇,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開口,又在驚覺之刻雙雙住口。

吉永司仍地微微含笑,董亞梅卻是淚流滿面。

“你先請。”吉永司望着她,柔聲說。

“……我們,“董亞梅抬起眼凝視着他,盈盈的淚面上忽然綻開了甜美的微笑,“我們結婚吧!”

吉永司亦綻開笑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結婚吧!”

見他笑得陽光燦爛,董亞梅歡呼一聲,踏前一步,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

“琴……”他還沒來得及放下小提琴,忙提醒她。

董亞梅卻不鬆手,笑得清脆如銀鈴,索性更用力地擁緊了他:“我們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幸福的!”

吉永司聽得此話,黑眸中亦緩緩浮現會心笑容。輕輕頜首,他宛如嘆息般堅定地出聲:“是啊,一定會幸福的!”他爽朗地笑了,“因為,人生由我們自己把握!”

“為什麼?為什麼?”方緒雅睜大了驚詫莫名的美眸,失態地在吉永龍夫面前大聲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在公開場合演奏《狂瀾協奏曲》?”她悲憤而又驚愕。

吉永龍夫直直地注視着她,半晌,低沉地開腔吐宇:“--你知道吧?葉凜的身世……”

從未料到他會首接和自已談起這個問題。方緒雅楞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吉永龍夫何等老練,見到她愕然的神情,心中已一清二楚。乾咳了一聲,他裝腔作勢地出聲說話:“你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多說了。希望你能了解我的苦衷。”

“什麼、什麼苦衷?她到底年輕稚嫩,沉不住氣地反問,“吉永司是你的兒子,他也是你的親生兒子,為什麼……”

“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古永龍夫不動聲色地打斷了她。“音樂圈裏的事,你還年輕、不懂得其中厲害吧!”

方緒雅心中鬱悶,偏不知從何說起,只得睜大了眼眸,直直地瞪着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吉永龍夫淡然失笑,續而緩緩開□:“古典音樂圈往往比政界、商界更重視世家名望。我以一個亞洲人的身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除了我自身的才華之外,還是無可避免地依賴了鮑曼家族的聲望啊!”他慢慢回過頭去,悠悠長嘆,“我當年深愛紫,卻不得不離她而去,另娶了鮑曼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在古典音樂界出人頭地。我犧牲這麼多換來今日的地位,決不想在此刻毀於一旦啊!”

方緒雅直直地注視他,明知他的話語於理不妥,一時卻找不出反駁的漏洞。

“鮑曼家百年基業,德高望重,他們會與我聯姻的原因,無非是借我的才華更加隆其聲譽,因為,”他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這一代的獨女,沒有任何音樂才能。”

聽到此處,不知怎地,在北部時與董亞梅的談話募然闖入腦海,方緒雅悚然一驚,但覺冷汗淋漓,張口難言。

“想要繼承他那一代的輝煌,只有另想辦法。”亞梅那日的話語與吉永龍夫的話恍然交疊在一起,緒雅心弦震顫。

“他們要我的才華,我要他們的聲譽和名望。”吉永龍夫傲然一笑,“而我和鮑曼生下的孩子,是他們寄希望之所在……鮑曼家想在阿司身上,繼續延續百年輝煌!而阿司,卻很遺憾,絕非那種天才!”

方緒雅怔怔地抬頭望向眼前男子冷傲的眉眼,葉凜的臉龐募地闖入心底,她感到心頭隱隱的痛楚,漸漸漫上,漫上。

“阿司如此沒用也就罷了,但偏偏我的另一個兒子葉凜,樂感和他如此相象,卻是……”他刻意頓住了,不知是不想形容,還是中文詞彙有限無法形容,“他若在音樂界出頭,阿司的一生無疑就毀了,而鮑曼家……”

他仍在語重心長地訴說,方緒雅卻再也無法聽進什麼了。

--阿司的一生無疑就毀了。

“那麼,葉凜的一生呢?葉凜被毀了就無所謂嗎?”她終哭喊出聲,淚水簌簌而下,“你在乎的根本不是吉永司或葉凜,只是你自己吧?”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你在乎的是自已今日的名望地位吧?你怕的是鮑曼家一怒之下毀了你今日得到的一切吧?”

她語速太快,滔滔不絕,又帶着濃重的哭音,吉永龍夫並沒有完全聽明白她的每字每句,只是看她表情也知道了大意。

他不耐地哼了一聲,蔑視女人的個性終於抬頭:“總之,我只再說一遍。在波士頓交響樂團,你就絕不能想要幫葉凜,給他機會,否則,你就和他一起,被古典音樂界拋棄!”

看到方緒雅獃獃地收斂了淚容,他冷冷地一笑:“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你應該是個不笨的人吧?你的才華,何必為了另一個人埋沒?”

看着他得意地大笑出聲,方緒雅咬緊了唇,沉默了半晌。

“不!”隔了良久,她逐字逐句地說出了口,澄澈的眼光中堅毅決絕,“我本來就是一個笨人!我不要這種骯髒交易換來的機會!”漲紅了臉,她在心上人無情的親生父親面前,勇敢地吐訴了她的愛情宣言,“我,我喜歡音樂,但我更喜歡葉凜!”

示意司機把車在小樓前停下,她發了一會兒楞,終於娉婷地下了車。

燦爛的金髮披瀉肩后,湛藍的眸光如海水般深幽,氣質高雅的女子,克莉絲-伯姆……她仁立在這棟樓下,久久凝思。和煦的陽光斜映在她側面上,淡淡的雍容,淡淡的柔美,淡淡的抑鬱。

之後,她苦笑出聲。

怔怔地攤開左手,她的眸光凝視着自已的中指、無名指、小指,那種痛苦如潮水一波一波地在心底涌動,彷彿從來都沒有源起,也永遠都沒有盡頭。

早該止歇了啊,這痛苦……

她凝視着自己的左手,直到眸光迷濛再也着不清,才甘心地閉起眼,任由淚水滴落。良久,她收起淚顏,冷靜地邁開了上樓的步子。

她的一生,她的音樂生涯……已經終結了。她還不想終結!哪能怕是……將夢想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

寄托在那個她十二歲那年遇見的天才少年身上。--葉凜,你的手指沒有斷,為何要放棄小提?她再度抬起臉來,已是巧笑嫣然,卻又是無比堅定的神情!

葉凜坐在窗口,注視着遠處。微風拂過,他的發輕柔地揚起,他愜意地閉上了眼,但覺神清氣爽、心境平和。

緒雅走的時候,他們一起吃的早飯。因為吃得太遲,午飯沒吃他也不覺着餓。

有點發獃,他就坐在窗口,照着和煦的陽光怔怔出神。忽而想到緒雅臨去的叮囑,他站起身來,想給養父打個電話。門鈴聲卻即時地響起。

他懶懶地走了過去,隨手開了門,映入視野的,卻是--克莉絲-伯姆。他怔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克莉絲直直地注視着他,半晌,綻開了一朵玩味的笑容:“怎麼?不歡迎嗎?”她優雅地擋開他怔立的身影,側身邁步進去,完全反客為主。

“……啊,請進來坐。”葉凜這才恍然,聊勝於無地補了一句客套話。

克莉絲款步邁進客廳,當先入目的就是散落在地的數個啤酒罐。--這正是葉凜昨晚喝的,也是緒雅那時見到的那些,卻一直沒有收拾。

如緒雅昨夜所見,這是葉凜到南部后臨時租的房間,客廳里空空落落,幾乎沒什麼傢具,葉凜有些尷尬,環望了一圈,找不到什麼可以讓克莉絲坐下。

克莉絲沉默了一會兒,不以為然地綻開了笑容:“沒事,我不用坐。”

葉凜越發尷尬,索性領她進了房間,把自已放在窗口惟一的椅子讓給她坐,自己改坐在床沿上。

克莉絲幾乎是一進門就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小提琴匣,面容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已起伏不定。

--如雷的掌聲此起彼伏,炫目的燈光輝煌燦爛,她以十二歲的稚齡,領取了布魯塞爾小提琴比賽冠軍的殊榮……側眸塑去,看見的卻是靜靜立在身畔的冷漠少年,站在第二至高點的葉凜。

所有的欣喜歡悅全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她燦爛的笑顏上顯露了恐懼的神情……是一種惶恐,對才能的惶恐:是一種懼怕,對可能被超越的懼怕!

沒有任何身家背景、來自亞洲國度的天才少年,年僅十四歲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就……她害怕他……對,害怕他……害怕他超越自己!

因為她知道,在第一次聽到他琴聲的時刻就知道,他是--

被小提琴選中的人!

因此,多年之後,當她已喪失演繹心中音樂的可能、不能再演奏的時候,她只有,也只會,把夢想寄托在他身上!

“葉凜,拉小提琴吧!”她站起身來,直視着他的眼睛。她緩緩吐字出聲,音色清朗如水,無比堅定,“請你再一次拿起小提琴吧!”她的眼瞳清亮有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熠熠發光,美麗澄澈,“因為,你是最出色的!”

葉凜震驚地望着她,一時無言以對。

“……叔叔和阿姨,在做什麼啊?”一陣沉默之後,草地上的小孩子們終於嘰嘰喳喳起來,一雙雙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不遠處緊緊相擁的二人。

霍介有些尷尬起來,站起身來,試圖分散孩子們的注意力:“咳……大家午餐吃好了嗎?”沒料到孩子們趁機七嘴八舌地盤根問底,他只得乾咳不已。

田中美惠子緩步走到兩人身後,遲疑了一會兒,卻偏偏無法開口。適才吉永司為董亞梅演奏時,她自也聽見了,對二人之間的柔情滿懷欣慰。但,她身為吉永司多年好友,對他家庭情況自是了如指掌,見他二人深情無限,又不禁為他們的未來擔憂起來。

幸福,如這和煦陽光、如那溫柔琴聲,是這麼的美麗和寧馨。只是,能把握嗎?

他們,能把握嗎?

她想到此處,不由心旌搖蕩,煩憂不已。正在此時,忽見吉永司抬起頭來,向她微微一笑。她這才發現,比起當年一起進修漢語時,好友彷彿已然變了。

“美惠子,”吉永司含笑凝視着她,“沒問題的,我和亞梅絕對沒問題的!”他那萬古不變的文雅從容的笑意中帶上了堅毅的神采。

霍介剛擺脫了好奇心旺盛得可以殺死貓的孩子們走過來,便見到董亞梅也笑吟吟轉身過來,語音清朗:“我們已經決定好未來了!”

她側眸望向身畔的吉永司,笑面如花,用着溫柔的語調向兩位好友宣佈二人的計劃:“我和司會在南部定居,開一家小小的音樂學校,為那些真心喜歡音樂的孩子傳播音樂的真諦。因為--”她頓了一頓,眸光如醉,卻無此堅定,“我們不想再讓音樂在人們心中,變成痛苦了!”

聽得此言,霍介是早習慣了她的任性妄為,還沒什麼,田中美惠子可就慘了,乍聽此言她幾乎驚呆了,只是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淑女形象完全破滅。

吉永司帶着淡淡苦笑望向好友,半晌,用着極慢而又極慎重的態度緩緩點下頭去:“是的,我現在才明白,我喜歡在課堂上、在郊野中、在任何地方閑適地為真心喜歡音樂的人演奏!”

“我喜歡音樂。因此,我再不想那麼痛苦地演奏音樂了……”他平靜地述說著,溫文的眼眸中有着什麼在閃閃發光。

在閃光的,多半是夢想吧。因為,他黯然的臉龐上綻放着宛如陽光的笑容啊!田中美惠子怔怔地望着他,在心底如是想。

霍介雖不意外,卻也關切地詢問起現實的問題:“亞梅,你考慮清楚了嗎?你舅舅那邊,還有,吉永他父親那邊……”

董亞梅吐了吐舌,俏麗的玉面煥然生光:“沒問題啊!”她側頭回望吉永司,笑意更濃更甜美,“不論是誰阻擋,也沒問題!因為,這是我們自已的人生啊!”微風輕揚,她依在吉永司胸前,笑得那麼自信。

霍介二人獃獃地望着他倆。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覺一脈幸福和悅的暖流緩緩在心底流動。

董亞梅抬眼望去,便和吉永司眸光相遇。兩個人深深地對視,彼此驗證了心意的堅定,不由莞爾一笑。

是的,這是他們自己的人生!這是他們自己決定的未來!生為音樂世家的孩子,他們依然深信,他們也可以找到幸福。

一定……可以找到。

彷彿還帶着驟然對別人公開自已愛情的羞澀,緒雅幾乎是滿臉紅暈地回到了葉凜的住所。上樓的時侯,她的心還在加速地跳。

主動放棄了揚名國際樂壇,實現夢想的好機會,說她一點也不遺憾是假的。畢竟,對每個古典樂演奏家而言,當上波士頓交吶樂團的獨奏和第一小提琴,簡直是夢寐以求的理想。但是,她知道,對自已而言,有更加重要的東西。

所謂的音樂,不是那樣子的啊!

音樂,是這世上最純凈、最美麗,也最崇高的感情表現形式啊!絕不是,他們用來私下交易,用來談條件講價錢的這等齷齪之事啊。

她,不願演奏那樣的音樂,更不願……污染自己的愛情。

她,愛着葉凜啊!

玉面暈紅,她含羞推開了門,卻發現本來已空曠至極的房間,如今已空無一物!甚至連牆上掛着的小提琴,也失去了蹤影!

“凜?”她獃獃地站在房間門口,仍不敢去想像那個最可怕的猜測。信步走進內間,她游目四顧,口中不斷喃喃念着他的名宇。

“啊,你就是方緒雅小姐吧?”門外忽然傳來喊聲,她怔怔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葉凜先生說,還有一把備有鑰匙在你手裏,是吧?”她滿面堆笑。

“啊?”鑰匙還捏在手上,緒雅獃獃地遞給房東,一時反應不過來,也不知千頭萬緒該從何問起。

房東卻憐惜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澇叨叨自說自話:“葉凜先生半個小時前帶着行李跟着一個外國女人走了。真是的,他明明交了一個月房租,卻還住不滿一周,太浪費啦。那外國女人多半很有錢……”見方緒雅仍在楞神,她嘆息起來,“你也別太傷心,下次找男

朋友時,可再不要看走眼了。那種見異思遷的男人,不值得你……”房東太太多半把她當作了慘遭男友拋棄的痴心女子,一個勁兒講個不停。

良久,方緒雅怔怔地抬起頭來,平靜地問道:“他……可有給我留下口信或便條?”

“……沒有。”隔了半晌,房東太太低聲回答,彷彿自己也對不起眼前的女孩,不由自主垂下了頭。想想彷彿是為安慰她,房東太太慌忙補充,“不過,葉凜先生走的時候,把一張寫着字的紙撕碎了扔到窗外……也許是……”

房東的話並沒來得及說完,方緒雅便已三步並作兩步,衝下了樓。在灌木叢中,她找到了那些撕成條條縷縷的碎紙。捧着它,她哭倒在灌木中。

“《狂瀾協奏曲》獻給緒雅……”

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卻用筆劃了又划。其餘,滿紙都是她的名字,如今已變得破碎的名字--“緒雅”

他,原是愛她的啊!如她愛他一般,他亦愛着她。

她滿面淚痕,卻是喜極而泣。因她終於知道,他千真萬確、明明白白地,愛着她!”

“凜!”

“凜”

帶着喘息聲的大喊終於讓他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過頭去,他終於又看到那張令他牽心的美麗臉龐。

不太了解一向內向害羞的她為何會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機場大廳大喊出聲,尤其是這個時間,國際音樂節的賓眾不少都因回國而在等航班。葉凜無奈地停駐了腳步,心情複雜地望着她向自己跑過來。

“凜,凜,凜……”帶着劇烈的喘氣聲,方緒雅終於跑到了他的跟前,一時卻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喚他的名字。

走在葉凜前方的克莉絲自然也意識到了這突髮狀況,卻不過來說話,只是遠遠地站定了,看着他們。

“我要去奧地利。”沉默了半晌,終是葉凜低沉地先開了口,“你來做什麼?

方緒雅好容易止住了喘息,抬起頭來,她直直地注視若他:“為什麼離開?為什麼離開我身邊?連、連說也不說清楚?”她並非責問,只是睜大了明眸,認真地提出疑問。

望着她坦率真摯的美眸,葉凜不自在地別過了頭:“你是什麼人啊,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話並沒有說完,結束在她募然捧出的東西映入視野時。

《狂瀾協奏曲》的樂譜。

他僵在當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開□。“給我,還給我吧。我出門匆忙,忘了向你要回來……”他伸手去拿。

她卻一縮手,笑面如花:“送了給人的東西,怎能要回去?

他匆忙反駁:“誰說送給你了……”話語再度嘎然而止,他直直地盯着她小心翼翼拿出的紙條碎片,微紅了俊臉。

“獻給緒雅……”她含笑念出來,喜歡看他困窘的神情。

良久,他的神情忽而有了微妙的變化,恢復了漠然,他冷冷地開口:“那又怎樣?我現在的決定是,收回它,並且,離開你!”

方緒雅望着他,忽覺自信滿滿的心開始一點點崩塌。她咬緊了唇。

“……我討厭你,討厭你這種濫好人。”似曾相識的句子再度由他口中吐出,葉凜卻覺自己的身體冷得發顫,他在此刻才發現,連自己都無法承受放開她的痛苦,“我選擇克莉絲-伯姆,選擇能讓我登上古典音樂最高峰的女人……我受夠了你們這些濫好人了!”他漠無表情

地繼續表述,“我討厭、最討厭你這種濫好人!”

方緒雅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吉永龍夫的話語忽然回蕩在耳畔。她面容灰白,說不出話來。

“我要,重新演奏我自己的小提琴!他冷冷地強調,眸光幽暗。越過長長的落地窗,他看到將暮的天際,日色昏黃,黯淡無光。

他們之間,也正如這將要的天際。即將落幕,亦將結束。一輩子……就這麼錯過了…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這就是你的音樂嗎?”她顫聲問出了□!淚霧湧起,她忽地用力地搖頭大喊,“我不相信!若真的要離開我,就看着我的眼晴,大聲說討厭我!”清麗的玉容一臉決絕,不顧周圍人的側目,她直直地凝注着他,毫不畏縮。

“……我……”望着她明澈的眼眸,葉凜艱澀地吐字,心如刀割,“……討厭,我討厭……我最討厭你這種……”他突然停了下來,全身痛楚得近乎麻痹。

在為她心痛時,才明白自己愛她有多深……

“你的音樂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的音樂不是這樣的啊!”緒雅終於失聲而泣,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她淚流滿面,“我知道,你的音樂,你的琴聲,該是最純凈、最無暇的!你不會……”語音硬咽,她幾乎說不下去,好半天才接回了氣,“是因為你,我才能面對真實的自我,才能用真心去演奏……也才能逐漸變得堅強……”她抬起下額,美眸熠熠發光,也不知是淚是笑,“我是因為你,才有勇氣拒絕了吉永龍夫,堅持自己的音樂……”

不待她說完,葉凜已失聲打斷了她:“什麼?你拒絕了……”隱約地,他心中清楚,若再說下去,他心中某種牢固的東西就要因為她的目光及言語而崩潰。“你……”他用力地搖頭,“你這個大笨蛋,濫好人……我最討厭了,最……討……”

她就這樣仰望着他。

臉上有着溫熱的濡濕,他無法追究那到底是什麼。他澀然一笑,低低地說出了口,語音暗啞:“我,最討厭、最……討……最、喜歡你這種人……”兩行清淚滑下冰冷的臉龐,他痛哭失聲,“我,最喜歡你啊!”心中某種東西徹底地崩潰了,他忘情地擁住了她,只想永遠如此抱着她,“你為什麼……你為什麼和我一樣笨呢!笨到無可救藥的濫好人……”

緒雅聽到他這一句真情告白,不由自主喜極而泣。反手環住他,她的淚如雨下。

“你何必為了我放棄前途呢!”他仍在低低埋怨,“波士頓交響樂團……”

緒雅伸出纖指,輕輕堵住了他未曾出口的余話:“不行啊。”她輕輕地搖着頭,美眸迷離。“不能演奏《狂瀾協奏曲》的樂團,對我來說是不行的……”

葉凜心中感動,只能更緊地擁住她,怕抱得不夠緊,她就會離他而去。

“我想要,站在舞台上,堂堂正正地演奏我自己的音樂,演奏真正的音樂,演奏《狂瀾協奏曲》”以着清脆堅定的嗓音,她如此宜誓,“而他們那種,不是音樂啊!”

葉凜怔怔地聽着她的言語,募地發現,她,成長了許多!原先那個軟弱、怯懦、自欺欺人的女孩,已經學會了堅強,學會了自信,也學會了坦誠…

而他呢?

“方小姐。”此時,旁聽已久的一位觀眾走上了前來,“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見有人上來,兩人只能略有些尷尬地分開。方緒雅定睛望去,卻見此人正是紐約愛樂樂團的團長瓊斯。

方緒雅微微訝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你和波士頓交響樂團,打算解約?瓊斯眼晴發亮。

“啊,是的……”她點點頭。

“那麼,“瓊斯笑開了,“請考慮一下我的樂團如何?”他再度遞上名片,“紐約愛樂樂團的大門是對真正喜愛音樂並且具有才華的人敞開的!”

方緒雅看着他,心中喜不自禁,忙點了點頭。正當此時,機場大廳的廣播重複地響起。航班的時間……到了。

克莉絲下意識望向葉凜,湛藍的美眸中看不出波動,只是一片平靜,彷彿正等待他自己作下決斷。

葉凜抬起頭來,注視着牆壁上的大鐘。秒針明明只轉了一圈,他的心卻恍如經歷了一個世紀。

他望了望身畔的緒雅,又下意識把目光投向瓊斯,終於心意已決。放開了緒雅的手掌,他退後了一步,又退後了一步。

“再見!”在緒雅詫然的眸光中,他仍是吐出了那句話,“我,決定去奧地利。”

他下意識地回望了旁邊悠然含笑的克莉絲一眼。

是的,他自已才是那種濫好人,才是軟弱、膽怯、自欺欺人的人……而且,還是性格惡劣,隨便遷怒的卑鄙之人……

如果說,緒雅從他這裏,懂得了堅強,懂得了勇敢,懂得了同命運抗爭的話……他,也應該有需要學習的東西吧?

如緒雅般,傷痕纍纍卻不懷恨在心,有着摻痛過往卻從不將報復一事放在心頭,獨自承受一切並不憤世嫉俗……他才是更軟弱的人啊!把自已的傷痛當作報復泄恨的借口,以着惡劣殘虐的手段不斷折磨自己,也折磨養父……他,該成熟了啊。

無法對別人寬容的人,更無法對自已寬容啊!

無法給別人幸福的人,也無法給自已幸福啊!

“……不是先前的負氣或委曲求全。”他直視着愛人清澈的眼眸,心如明鏡,“我,要去實現理想。”頓了頓,“因為,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再為任何人放奔。”他淡淡含笑,“我要再度開始演奏。”

方緒雅望着他,讀到他重塑的信心和勇氣在黑眸中熠熠發光,神情複雜,也不知是喜是憂。

“可是,有一點請你記住。”他貼近她的耳畔,深情傾訴,“我是真的喜歡你、愛你。”他的表白如此動聽,“所以在你我各自實現理想的日子,千萬別忘了我啊!”

方緒雅怔怔地望着他,感到眸中又是一片濕潤。彷彿在今日一天,要流盡一生所有的淚……因為,以後的每個日子裏,都只有笑容啊!

“到我倆各有所成的那天,“他的眼眸皎如星辰,“我們合奏一曲《狂瀾協奏曲》,可好?”

“在我們都學會成熟和堅強之後,再重聚可好?”

“等我回來,可好?”

好啊,好啊……怎麼會不好?

因為,這是他倆共同的曲子!

……由於他倆的邂逅相逢,才譜出他倆人生中的狂瀾。涌動着燦爛和激情的旺瀾!

-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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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瀾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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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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