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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多認識一個人未必是好事,但尊重是美德,我並不介意先行自我介紹。”他站起來自然地伸出右手,“鄭耀揚。”

蘭迪默猶豫了一下,然後隨意碰一下鄭耀揚的手指,眼神流露出高深的研究:“蘭迪默.費斯特。鄭先生──是本傑明陳的朋友?”

“朋友?”鄭耀揚一挑眉,表情有些玩味,“噢當然,可以這麽說。”

“對於一個局外人參與別人的私人談話,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不過選擇權在於鄭先生你。”

“我想,我很樂意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時候我才真正認識在職場或談判桌前的鄭耀揚,有膽識也有魄力,但有些太囂張了,而他的對面是一向囂張慣了的蘭迪默,我突然感到有點頭痛。

蘭迪默重新回頭看我:“你確定嗎?你的決定。”

“這件事我希望能由我和莉蒂亞來決定,而不是他人干預的結果。”

“作為莉蒂亞的哥哥,我想我絕對有權過問此事,而不是你這一番不成熟的獨立宣言就可以隨便打發的。”他答得很堅決。我應該早就清楚,蘭迪默是絕不會買任何人帳的。

“用一個未誕生的生命去作抵壓,這事在八百年前就已經不時新了,這樣換取的結局應該也不會理想到哪裏去。”鄭耀揚在這時居然插嘴,“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但作為一個外人,我提議你們想想好再談,別急於一時一刻。”

“你這位朋友似乎比我們更有見地。”他對着我嘲諷地說了句,然後朝鄭耀揚看過去,“說出去的話可收不回來,不會惹麻煩的人通常是因為懂得謹言慎行。”

蘭迪默幾步走到我跟前,眼中發出警告的信號:“現在如你所願,我讓當事人跟你談。米崔,讓小姐上來。”

我很吃驚,但表面還是沈著臉。一會兒,莉蒂亞進門來,還是那種蒼白的美,褐色的眼眸透出一絲堅定,一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

鄭耀揚這時候走到我身邊,俯身貼近我,旁若無人,嘴唇幾乎碰着我的耳廓:“我先出去,你們慢慢談。”他不分場合表現出來的親昵,總是弄得我有點尷尬。

蘭迪默盯上了鄭耀揚,隨即也跟了出去。而莉蒂亞的眼睛只注視着我。

等大家都退出去,她開口道:“本,你已經不再愛我了。”

我看着她沒有回答。

“我聽說了。”她傷感地低下頭,“原來你不是自願來找我的。其實我早有心理準備,在告訴你我是費斯特家的人時,我就知道我會失去你,我知道……”

“莉蒂亞。”我上前擁抱她,“有些事不可勉強,你心裏已經有打算了,不是嗎?”

“是的,是的是的。”她無奈地苦笑,在我懷裏搖頭,“本,你的缺點就是太直接。”

“會恨我嗎?”

“不,不會。”她抬起眼睛重新注視我,“我兄弟非常疼愛我,蘭迪默並不像表面那麽冷酷,他只是行動上有些極端。別擔心,我不會讓他為難你,你清楚的。”

“我知道。”忍不住嘆口氣,“是我為難你──”

“孩子的事我會解決好的,沒有愛的生命根本沒有意義。”她的眼神突然嚴肅,“我明白你想說什麽。只是你不會……不會從此當作不認識我這個人了吧?”

“怎麽會,你了解我。”

“就因為我了解你,才知道你的決定很難改變。”她很久才問出一句,“你有新情人了嗎?”

“什麽?”我笑,“不,我沒有。”

“瞧我問得多傻,你怎麽會告訴我呢。”她轉身往外走,“我走了本傑明,但願……你我都能幸福。”

“保重莉蒂亞,你是個非常好的女人。”這類台詞國內八點檔言情劇已經說盡演濫,再沒有新意誠意可言,但我找不出更先進的說詞。

“謝謝你給過我的快樂,再會。”她突然補上一句,“你會離開紐約嗎?”

我對她的敏感表示欽佩:“嗯,考慮去歐洲。”

“去意大利或者法國,那兒適合你。”說完,她又迴轉身過來吻了我一下,這才毅然走了出去。

我在沙發扶手上緩緩坐下,回憶著莉蒂亞的瀟洒舉止,呵,費斯特家的淑女,我很幸運。

電話響起來,我以為是鄭耀揚,可當張守輝那把蒼勁暗藏殺機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時,我的心臟還是不由一驚:“陳碩,明天早上十點到我辦公室來。”

掛掉電話,我邊開門邊打鄭耀揚的行動電話。

“你在哪兒了?”

“樓下餐廳,你下來?”

“嗯。”一腳跨進電梯。

“談得怎麽樣?”

“男人是混蛋。”我的總結髮言。

他低笑:“你在說自己還是另有所指?”

“你我都不是好東西。”

“小心我告你誹謗。”

“歡迎。”

他停了會兒說:“我剛才跟蘭迪默說了。”

“你跟他有什麽好說的?”我的語氣不大好了。

他後面那句話差點讓人摔了電話:“我跟他說了我們的關係。”

“什麽?!”我大罵過去,從電梯裏出來加快腳步沖向餐廳,“我他媽跟你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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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到達餐廳迅速在人堆里找出他的位置,正好看見兩個洋妞在向他搭訕。

他剛才惹惱了我,這兒人多,我也不好立即發作,壓抑着火走過去,最後一句我聽清了。“不,我的情人已經來了,我怕他會生氣。”回頭熟絡又輕快地招呼我,“嗨親愛的。”

鄭耀揚還很皮厚地朝我抬了抬手,這種反常的舉動只有我知道,這通常是他無聊透頂時才會有的惡劣表現,存心逗洋妞玩呢。

兩個女人一臉驚奇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其中一個感嘆一聲:“噢失敗,英俊的好男人再到哪裏找?這世道!貝蒂,我們還真夠倒霉的。”

另一個卻有意無意地瞟我兩眼,然後笑着對鄭耀揚拋個媚眼:“你的大令很可愛。”

“噢謝謝,我也這麽認為。”他噁心巴拉地迎合了句。兩女人過足癮,施施然而去。

我拉開椅子大咧咧坐下,傾身用力扯了扯他的衣領,用中文低聲警告他:“老兄你注意點兒,少在外人面前胡說八道,我忍你很久了。”

“你是不想承認我所說的,還是明明心裏默認就只是不許我說出來?”

“如果一種稱之為智慧的東西你還沒有完全喪失的話,我勸你少開這種低級玩笑。”

“你怎麽學起文學青年來了?說這麽長的句子誰聽得懂。”鄭耀揚冷冷笑了笑。

“為什麽跟蘭迪默說那些廢話?你是還嫌不夠亂嗎?”我吼過去。

“我就是幫你斷他的念頭,讓他相信你喜歡個男人可以省去不少工夫。難道你不認為這招管用?”

聽了話不知怎麽地憋氣得很,我有口乾唇燥的感覺,鄭耀揚突然將自己的飲料推到我面前。我拿起來喝了兩口,然後聽自己說:“我跟你確實沒有關係,鄭耀揚。”

“你在趕我回香港?”

“不,我是想你幫我離開美國。”我認真地盯着他。

鄭耀揚黑亮凌厲的眼睛忽閃了一下:“你終於開口讓我幫忙了,是逼不得已吧?”

“幫不幫隨你。”我站起來,往外走。

手臂忽然被身後一股力道狠狠牽住,我撞上一對熾烈的眼眸:“給我三天時間。”

“意大利。”我掙開他,往前走。

“好。”

利用他逃離危險的紐約沒什麽錯,有時候,人為了生存下來,也經常要有所犧牲。

“喂,陳碩!”他又在身後叫住我,“今天陪我。”

我轉過身,手插口袋:“哪兒?”

“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健身房,想不想去放鬆一下?”

我陰笑,走上前用左手臂一下箍住他脖子,將他往餐廳外拉:“你知不知道渾身上下都有傷的人是不適合健身的。”

他低笑:“過去的舊恨加一大早的新仇,我跟你大概也算不清了。怎麽?你覺得累?是不是早上消耗太多體力了,嗯?”

“別得意忘形啊你。”我兇狠地再將他隔在一尺外的距離。

“那你自己說想跟我去哪兒?”

“健身。”我邊答邊往停車場去,聽見鄭耀揚的輕笑。

開車去東區一家著名Gym中心,那裏只憑VIP卡才可以入內,我是存心想讓保安將我身邊的家夥擋出去的。結果,大失所望,鄭耀揚居然也有這兒的通行證。

看我一臉震驚的樣子,他早已知道了我事先的陰謀,只是不拆穿,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知道我是全球通?”

“神經。”我穿過器械房。

他在後面說:“在香港怎麽都沒見你去健身?以前每周來這裏幾次?”

的確,香港期間我只在房裏舉啞鈴或做掌上壓:“本來一星期四次。”

“夠勤的嘛。”

“準備改行做殺手呢,當然要勤點。”我不客氣。

“第一筆生意──目標是誰?”

“你會不知道?”

鄭耀揚大笑:“這麽說,我是難逃一劫?”

“腦子保持清楚就好。”

我脫下衣服,他只是靠在更衣櫃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來往的外國大漢時不時瞟我們兩眼。

他突然說:“你不結婚真的沒有其他原因?”

我用力蓋上更衣櫃的門,盯着他:“你想聽我說出什麽原因?”

“我想你自己說。”

“行了你!”我不再看他,“有些事也要懂得適可而止。”

我出去舉杠鈴,健身教練羅賓走過來:“噢本!好久不見了,去哪兒啦?”他邊說邊摸上我的手臂和腹肌,“你的身體還是那麽漂亮。”

“謝謝。”我淡笑。這個羅賓是個精彩的人物,早先是健美先生,但是個雙性戀,還對東方男人情有獨鍾,時常在我這兒獻殷勤,但禮貌地推了他幾次後,他心裏也有了數,可還是時不時過來暗示明示,對此,我向來一笑置之。

鄭耀揚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臉陰了陰,隨即來到我旁邊的坐勢推舉器上練起來。

羅賓久不見我,有點過分熱情:“本,我想給你介紹一個特級營養師,他會使你更完美。嘿嘿,這是誰?”他看到鄭耀揚,眼睛開始放光,但對方冷若冰霜,他沒敢立即上前。

我微笑:“一個朋友。”

“他看起來挺棒的。”

我看了看鄭耀揚的側臉:“羅賓,別打他主意,他可不好惹。”

“是的,我看出來了。”猛男笑着很狂,“本,他是你什麽人?”我們身上都有瘀痕,是挺可疑。

“哼。”我笑得有點不自然,“小戰況罷了。”

羅賓像抓了我把柄那樣開心:“噢,小矛盾小戰況,本,你差一點就騙過我了,只差一點。”

“滾你的蛋。”我笑罵。

43

“晚上要不要來?”羅賓突然遞給我兩張卡片。

“怎麽,想引我入狼穴啊?”

“我是好心介紹你個好地方,很酷!這是內部入場券,省得你們在酒吧門口排隊按手印進場,記得跟你朋友來。”羅賓詭異地眨眨眼。

我低頭一看:神秘園。嘖,這名字取得可真夠沒水準的。想必又是個糜爛低級的場所,我想我跟鄭耀揚現在都不大習慣這種地方了,但去去又何妨,我在曼哈頓的日子還能過幾天?

直到流了一身汗,沖了澡出來,已經是黃昏,我和鄭耀揚去喝了杯咖啡,然後去吃法國菜。

“跟香港那邊你怎麽交代的?”餐間,我問了他一句。

“你在為我擔心?”

“別自作多情。”我嚴肅了些,“你會不會──太衝動了一點?”

“你指什麽?專程飛到美國來吃法國菜,還是購成業股份的事?”

如果意志薄弱一些,很容易就被這類懂得狡辯的人逼瘋,但不用想去改變對方的本性──這絕對是本性。

看我沒搭腔,他又說:“我倒想問你,你是不是打算過河拆橋?”

“什麽意思?”手仍在專註地切蝸牛,跟鄭耀揚這樣的人處久了,什麽話聽在耳朵里都能處驚不變。

“你讓我幫你鋪好後路、清理後顧之憂,然後自己逍遙地去意大利,從此我鄭耀揚就屁都不是了,對麽?”

我終於不再無動於衷,抬眼直視他:“那你說,你要我用什麽東西來跟你換?話先說在前頭,別代價太高,否則我會找別人。”

“陳碩,我看你是太不知好歹了。”他的口氣轉冷。

“你到底想要什麽?滿足報復心、征服欲?”我輕笑,“還是感情?性慾?”索性把話攤開了,放下刀叉,抱手靠上椅背等着他發話。

“凡是你有的,我都想要。”他靜靜地說。

我的心無由地一震,渾身毛孔賁張,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然後我說:“如果我什麽都沒有呢?”

“那就不是你了,陳碩。”

夜裏最不明智的行動就是去了“神秘園”,門口真有大幫人排隊登記按手印,我遞上兩張卡片順利入場,裏面充斥雄性的汗味,淫亂的氛圍瞬間包圍感官,放蕩的人群脫了上衣擠成一堆狂舞熱搖。

鄭耀揚稍稍露出驚訝的表情,就泰然自若了,這世道已經很少有事能讓他抬一抬眉毛了,看來這也算一件。

“嘿,你好嗎?”一個健壯的男人上前來摸住鄭耀揚的臉,我以為他會發怒,但沒有,他只略皺了皺眉往後退了一步。

“日本?中國人?”對方鍥而不捨地追問,看來鄭耀揚蠻討老外喜歡。可照當時的情形我笑不出來。

“走吧。”我說。

他第一次沒有表示異議,跟着我轉出來。

“你以前就是跟這類趣味的人混在一起?哼,健身教練。”一出巷口,他就發作了。

“接受不了?”我笑,“這種地方美國遍地都是。”

他說:“可這種地方不是你來的。”

“就因為我是異性戀?”我低頭摸出一支煙來點上,“別以為就是自己正常別人都有病。”

“那我們這樣,算不算是相互影響?”

“我們怎麽樣了?”身體稍稍靠過去貼上他的,“有怎麽樣麽?”

他表情很淡,左手順着我右手臂摸索而下,握住我右手:“走,去喝一杯。”

這時,一輛吉普從遠方呼嘯而來,車上的五六個人脫下背心襯衫揮舞著,大聲疾呼:“喔噢!寶貝兒,今晚有活動嗎?”之後在十米開外停下來。

我笑着掙脫鄭耀揚的手走上去,車上的其中一對男女分別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女人叫:“漂亮的東方男人,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整車人起鬨。司機露出腦袋往鄭耀揚的方向看去:“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我回他。

“他喜歡你。”

“我知道!”我跨了一步過去抓住那人的領口,“可這不關你的事!”

“你喜歡那家夥嗎?”

“這不關你的事!”

“你喝酒了?”

我放肆地笑:“你真不會說話,老兄。”

我脫下上衣丟給車上的人,大家拍掌吹口哨呼嘯而去。

回身走到鄭耀揚旁邊,他自然地撫上我的背,笑道:“原來你也有這麽瘋的時候。”我沒答他,自顧自向前走,他跟上來,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走着。晚上的風吹在我赤裸的上半身,有些涼。

明天,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選擇的餘地……

44

不知為什麽,那一晚我們喝了很多酒,狂歡回來之後,可能是精疲力竭的緣故,我們胡亂脫了衣服一同倒在床上,酣睡到天亮。

早上被一陣電話鈴叫醒,摸了把臉清醒一下,掙扎著去提聽筒。

“喂?陳碩!”對方先開了了口。

我的瞌睡全跑了,抬頭看錶是凌晨四點五十,宿醉使我頭痛欲裂,捧著半邊頭靠坐起來:“秀芳?”

“陳碩,耀揚來找過你嗎?”

我輕聲答:“嗯,怎麽了?找他很急?”

“怎麽能不急!今天晚上和銀盾簽約的日子,那麽大的單子他居然一個人跑到美國去了,叫底下人多難做。”秀芳第一次對鄭耀揚語帶責備,“他現在的住處不是成業安排的,他們都不清楚,這怎麽回事?他來的時候有跟你說什麽嗎?他這次真的很反常。”

秀芳不會想到他此刻就在我旁邊,還熟睡着。

“他沒具體講,只說來這兒處理些公務。沒跟你們打過招呼嗎?不可能吧?”我自覺有點扯不過來。

“說是說過了,跟張冀雲通過一個電話,只說是要參股成業,但也沒道理這麽匆忙呀,這種事他一般都會經過董事會再決定。”聽得出,秀芳急了。對於不能掌握未來丈夫行蹤一事她感到有些沮喪,女人一旦缺乏安全感就會出現急躁的反應。

“秀芳,我知道你也是關心他,別太着急,他應該──也快回來了。”

“他這種舉動真是有點孩子氣!令我無法理解,你知不知道。”她兀自懊惱,“我早說過他最近心不在焉。”突然她發出了一陣無奈的笑聲,“陳碩,你要不是個大男人,我還真會懷疑他是為了你才追到美國去的。”

“瞎說什麽呢。”我按了按太陽穴。

“唉,我現在開始想自己是不是不夠了解他。”她嘆氣,“陳碩,耀揚這個人是商人作風、藝術家脾氣,最難侍候,以前是我不想訴苦,現在真覺得他難控制。”

“你喜歡他何必要控制他,能控制他,你也不會喜歡他了。”

“陳碩,我只要聽到你的安慰,甚至是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覺得很安心。”我能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對我微笑,她繼續說,“你會讓人產生一種被愛的錯覺──嗨,反正我也說不清。你那個新娘子可真是個幸運女人。”

我的嘴角揚了揚。至少鄭耀揚如何會想接近我的,不得而知,還有,那個女人也絕不幸運。秀芳外剛內柔,會在心裏將別人美化,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用“錯覺”這個詞形容我,也許那才是我的真面目──製造混亂引起錯覺。

“秀芳,別擔心。我──”看了眼鄭耀揚,“看見他會轉告他。”

“好的。陳碩,為這點事鬧你,瞧我,時差都忘了。”

“隨時找我,沒事的。”

“嗯,我還想去美國看你呢。”她笑,“就這樣,拜拜。”

我握著電話很長時間才放下,輕拍鄭耀揚的臉:“喂,醒一下。”

他微微蹙眉,抬胳膊抓住了我的手,緩緩睜開眼睛看我。

“今天是宙風和銀盾簽協議的日子?你動作怎麽這麽快?”

沒想到他將簽約時間提前了那麽多,不過按現在的情形,張守輝暫時不會去壞他事了。

“誰跟你說的?”他有點起床氣,睡醒後起碼有一段時間態度不大好,看得出,在我面前他算是克制了,“提前簽約就是為了防止有些人搗鬼。”

他意有所指,我也大方承認:“可現在是你自己攪自己的局,這麽大的事情,主角連臉都不露一下,未免太說不過去。”

“秀芳打過電話來?”他馬上猜到,人也坐起來,“我睡太沈了。”

“何止沈,簡直跟豬沒什麽兩樣。”

他沖我冷笑了一下:“你,為了毀掉這單生意,還真是不擇手段呢。”原來張守輝已經把我賣了,我還傻子似的。

“怎麽,到現在才想到要報復我?”

“你有什麽把柄在老頭子手上?”他嘲諷我。

“你說反了吧?”

“也許,你別想瞞我。”當他盯着我的眼睛時,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我說:“這屬於商業機密。”

“我並沒有逼你說。哼,你是和老頭子牽扯太密了,表現得聰明,對你沒好處。”

我掃了他一眼:“多謝你點醒我。”

他突然用手臂攔了我一把,我不防備,整個身子撞過去,他摟住我的頭,就吻上來,這次,他嘴唇的動作很輕也很挑逗,他探進我的口腔柔韌地翻攪糾纏,我回應着他,卷着他的舌頭,近乎衝動地越吻越熱……

“好了好了。”我笑着推開他,“停一下,我的頭痛得要死。”

“吃點止痛片會好些。”

“我這裏沒有這東西。”輕輕敲額頭。

“我上次好像看見藥箱裏有。”說著,他下床去取,回來時一隻手還握著一杯清水,鄭耀揚有這樣的服務態度令我略感驚訝。

原來還真有止痛片。我笑起來:“看不出你還挺細心的。”他似乎有點訕訕的,沒搭理我。過一會兒,他說:“我去洗個澡。”

我也起身,想着幾小時後見張守輝的事,頭又痛起來,藥片根本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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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當我跨進張守輝的辦公室時,時鍾正好指向十點。

“你還是那麽準時,就像你以往的辦事效率,總是分毫不差。”老狐狸先捧一下,只有我知道,接下來他會要我好看。

淡笑着在他對面坐下:“今天有什麽話,你開門見山地說了吧,能夠妥協,我也不會強硬到底。”

“這些是你在成業應得的。”他也很乾脆,推過來一張現金支票,“一會兒,還希望你簽一份協議,保證不透露任何成業機密。我想我們算是互不相欠,你同意嗎?”

我拿起支票看了一下金額,真的很難相信他會這麽容易就放我行:“張董出手很闊綽,我想我沒什麽好不滿意的。”

“陳碩,你一向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也承認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人才也要聽話才行,如果只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問題,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但這一次,你出軌得太厲害啦。”他一臉高深向前傾了傾,“讓我開始不放心起來。我不喜歡身邊放個定時炸彈。”

“規矩我懂。”

“陳碩,你的瀟洒自若一向讓我很欣賞,但一個人瀟洒過頭,是會碰釘子的。”張守輝的眼神中透著狠毒的光,然後他嗤笑,“耀揚居然住在你那裏,宙風的人找他都找瘋了,真是笑話,大笑話!”

“有那麽可笑嗎?”

“你們現在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可笑不可笑你自己知道,我說過,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下面我讓你別太靠近耀揚,可你好像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他苦笑,“當初派你去就是想,也許你能吸引耀揚的注意打入內部,但我沒料到他居然為你做到這一步,陳碩,你時常令我吃驚。這次,我倒真想問問你是怎麽做到的?”

“張董,你不是一向只問結果不問過程的嗎?那這一次又為什麽要例外?”我沒有表情地答。

“對,你說得對,我只要結果。那現在你就給我一個結果──”他站起來手撐著桌面盯着我,“離開美國。我已經給你鋪好路,今天就走。”

我也盯着他,並無表示意見。

“你不相信我?”他嘴角的皺紋泄露了他的心機。

“但我沒有選擇。”

張守輝的心狠手辣我領教過多次,這一回他大概算是留情了,其實我也有失策的地方,雖然目的地仍是西歐,但被四名保鏢押送著去,還是會很惱火。甚至沒有機會回公寓,直接從紐約飛抵巴黎。

四個保鏢當中有一個人是曾偉祺,我想張守輝是故意這麽安排的。

“陳碩,我不知道張董會這麽對你。”阿祺臉上第一次有了內疚的表情,“我在想我這次是不是做過頭了。”

“你認為自己錯了,還是我錯了?”

他看着我沒說話。

“就是這樣,我們都沒有錯,那就什麽都不必說了。”我拍拍他的肩,“上機吧,看緊嘍,可別讓我跑了。”

阿祺尷尬地跟上來,突然說:“陳碩,我們還算是兄弟嗎?”

“是。”我說,“當然。”

他笑了,走在我身邊,過一會兒,又恢復嘻鬧本色:“巴黎比紐約還縱慾,你小子別仗着自己受歡迎為所欲為哪,檢點些知道嗎?”

“多謝忠告。”用手肘輕撞他胸口。

在戴高樂機場下機,這幫人暫時是回去了,但後續任務還沒有完呢。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夠再出外走動,這也是協議中的其中一項內容。

突然間,我又孑然一身。

想起鄭耀揚,心裏真不是個味道,他回頭找不着我,一定以為我背信棄義,會不會為此抓狂?也許今後,我都不可能有機會在他暴怒的時候去觸犯他,一天時間,我們天南海北。

在巴黎西郊租了個兩層的平頂小別墅安身,知道張守輝還是會隨時盯着我,所以暫時不打算參與任何商界勢力,總算那張高等學院的文憑派上了用場,我在一家教會小學校找到了教授歷史課的閑差。

當我不斷回憶以前那些勾心鬥角的暗戰、緊湊的使人窒息的生活節奏,就覺得現在的自己是在逃避現實。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所畏懼,其實不然。

真不知道自己的安穩孤獨的日子還能過多久,張守輝隨時會派人來取我的命,目前不過是為了先看鄭耀揚的反應再作進一步定奪,跟了張守輝那麽多年,我對他的心思還是有些了解的。

一方面,我希望鄭耀揚和我之間別再抱有莫明其妙的貪圖,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有過激的行動,比如撤出成業,這至少可以使張守輝對我有所顧忌。我現在至少認定,在鄭耀揚心目中我不是一個沒有地位的人。

但他這樣的人很難對另一個人過久的專註,當他對我全無興趣時,我的死期也近了,張守輝已經明確地告訴過我:我是他的定時炸彈。我想,他會適時毀了我。

來我家慰問我:http://ww3.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34094/index.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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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蟄伏狀態中度過了半個月,風平浪靜。

我不但沒有縱情度日,還過得有些清苦,當起了靈魂工程師。我保證,認識陳碩的人都會對我的現狀感到驚訝,因為那個孤傲的不近人情的男人成為了另一個人,再不是他原有的樣子。

我真有些變了。一入夜,時常會感覺到空氣中散發著的那股清冷。真好笑,獨身了大半輩子,居然有一天感覺到了寂寞。

這類感受很陌生,自己也不大敢相信,可能是享遍了繁華刺激,再轉而淡泊有些不能適應。我開始沈迷於另一項健身項目──游泳,我記得有個人也喜歡這項運動。

每天清晨,我都會去近郊一家封閉式的室內游泳館游個把小時,周末下午,受教會學校的委託還在那裏教幾個的孩子學習閉氣和下水技巧。

這群學游泳的孩子當中有一個叫庄明超的中國男孩,虎頭虎腦挺逗趣的,他們全家是台灣過來的,在本地開了一家餐館,可能是黑眼睛黑頭髮的緣故,我會對明超額外關注一些。他母親是個三十齣頭的美麗婦人,看得出,很年輕時就嫁給了一個較富裕的廚子。每天下午,明超都是由一個保姆送來的,但到黃昏時,他的母親必定會親自來接。

但今天,她刻意笑着向我走過來:“今天明超沒有淘氣吧?他每次回到家都要報告本傑明陳有多厲害、下水姿勢有多帥,說得他老爸都快吃醋。”她寵溺地摸著兒子的大頭。

“明超很機靈,學得也快。”我機械地客套幾句。

“陳老師明晚有空嗎?”

對於別人的邀請我一向推辭,這地方尊師重教,時有學生家長邀我作客,可能是心還不在這兒,我並不想與任何人太接近,故此都是拒絕,如果令人覺得我不近人情,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段時間,我的腦子一直挺亂,也搞不清為什麽。

明超的母親似乎很執著:“我知道你不大接受邀請,可我保證,這只是我家的一個小型家庭聚餐,大家都非常想認識一下明超的游泳教練,而且陳老師又在教會學校任職,明超下半年也快要入學了,希望有個照顧。”

中國人什麽都講交情,她的用心我懂,我想了想,總關在屋子裏也不是辦法,總得見人,我現在是朝難慮夕,今天不知明日事,偶爾能有事情分分心也是好的,比如做老師、教游泳都為這個目的。

“好吧。”

“太好了!”那女人開心地將地址和電話寫在便簽紙上撕給我,“我叫章慧,我丈夫叫庄成鶴,還不知陳老師的全名呢!”

“陳碩。”也只有在看見中國人的時候我才會用這個名字。

“陳碩?”她思索了片刻,“在哪兒聽過。”

“我絕對沒有那麽有名。”我跟她開玩笑。

章慧笑起來,非常開朗的一個女人。

第二天白天我去東區湖泊劃了半天船,手腳劃到不聽使喚為止,這才回家洗了個澡倒在床上,直到傍晚才起來,真有點醉生夢死無所事事的味道,但事實上,當我雙腳踏上巴黎的那一分鍾開始,就沒再把自己灌醉過,我只想痛得更清醒一些分明一些。

換身衣服出門,帶了一瓶空運過來的上好的白蘭地去赴約──一個中國式的家庭聚會。我打心裏邊嘲笑自己,什麽時候學荷里活片中的男角玩起溫情遊戲來,真的是太無聊還是以此來來填補一下內心的悵惘。

不得不承認自己時常想起鄭耀揚,他的憤怒、他的慷慨、他的冷笑、他的從容、他的衝動、他的氣勢、他的不按理出牌……他現在一定對我很有意見,看見我也一定會當面來一記重重的右勾拳,絕對不會留情,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討厭背叛討厭欺騙,但我們又常常身不由主地做出一些背叛和欺騙的事情來,凡人根本無法控制事態發展,我開始承認自己也頗勢弱,當然,面對張守輝這類有權勢的人來說,事與願違似乎才是正常的。

明超先撞進我懷裏喚我本,女主人也熱情地迎上來,一一為我介紹今天到場的親戚:“這是我小妹佳佳。”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全世界任何角落都有這樣善意多事的媒人。

我熟練地應付這種場面,微笑着伸出手去:“陳碩,很榮幸見到你。”

“姐姐向我提起過你,說你是一個令人感覺很安靜的中國男人。”年輕的台灣小妹一開口就似我八百年的神交,這類女人倒也不多見。

暗自苦笑,然後說:“我自小在美國長大,而且,也談不上是個安靜的人。”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明明是假洋鬼子也不必充隱忍的中國男人,但因為有語言天賦,所以中文還不算差。

台灣小姐似乎對我的直白有些吃驚,隨即溫和地一笑:“你如果是個健談的人,我會更高興認識你。”

她這句話是頗有些技巧的,對她的印象不由好了幾分,但與陌生人,我總是表現得不夠熱情精彩,這也我的本性。

聚餐在主人的小花園裏,月朗星稀氣氛不錯,可整個晚上,我興趣缺缺,這個家庭味道太過濃郁的私人聚會絲毫不能令我投入,爽快的庄先生倒有幾分廖京的豪情在,牽動了我以往的記憶。

這樣的晚上,這樣的氛圍,這樣的餐桌,這樣的女人,無一是我想了解的,也無一是了解我的……

“陳碩,我上次說你的名字有點熟吧還真沒說錯,看看這篇華人商報上的啟示,刊了有一個多星期了,沒印象都變有印象。”在自助晚餐進行到後半場時,章慧將一份報紙遞到我面前,“不會就是找你的吧?”

接過報紙,我的手一震,信息專版右下角醒目之處有一則尋人啟示:

“陳碩,不告而別,不知為何?我與耀揚將於下月舉行婚禮,請務必聯絡,別令吾等終生抱憾。深為挂念,靜候為盼。”落款是秀芳。

我皺著眉立在原地很長時間。

47

他回香港了,原來他早已回香港。那裏才真正是他的世界。

我提前向主人告辭:“時間也不早了,我先走一步,多謝款待。”

章慧笑道:“要多謝你來才是。”

叫佳佳的女孩看出我的無趣,整晚沒有再多說話,我看她才算得上是安靜的中國人。這時看出我要走,她適時得體地上前來道別:“下次一起去打球好不好?”

沒想到她還會這樣說,所以我答:“好。”

並不是說沒有女人適合我,而是我的心已經變質,不再隨著正常軌道運轉,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失控,雙腳像失重,有些找不着調。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覆想着那條啟示的內容,老實說,我很震驚。我離開還不到一個月,鄭耀揚和秀芳就要結婚了,呵,真是有些懵了。這不是鄭耀揚匆忙之間的決定,絕對不是,這我有把握,我是說,他不會挑在這個時候結婚,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也許他已經想通我們之間的問題所在,只須三天,憑他的智慧一定猜得出我是誰給支開的,如果說,別的事他是為了我,那結婚肯定不在此列。

我不知道鄭耀揚有沒有通過各類渠道找我,但秀芳刊登這則啟示顯然只有一個理由,如今目標近在咫尺,她會想見我……當然,我至少應該祝福秀芳,我應該祝福她,無論這個決定出於什麽理由,我都該那樣做。

只是,我都不清楚自己現在要給怎麽樣的反應才算正常,我覺得──很亂。

晚上,張守輝居然主動聯絡了我。

“陳碩,你在巴黎的日子看來非常閑適哪,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這麽說,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事態尚在掌控中,他很放心。

“張董今天還真有興緻,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一出口,譏諷掩都掩不住。

“陳碩,對於你和耀揚之間的事或許是我太多心了,你又何嘗不是強脾氣,別人說東你偏往西,男人嘛,年輕時誰沒有幾件荒唐事,貪圖刺激也沒什麽,事情過了就過了。”看來他最近心情好得不行,“耀揚已經跟我說了,他也承認你們之間根本沒什麽,他只是求才心切,想把你留在宙風。”他這番自覺頗善解人意的話聽在我耳朵里卻不是個味道,我在揣測他的真假度,但心卻不由得沈了沈,因為知道張守輝沒必要作戲給我陳碩看,沒必要。

“張董,對於成業的一切,我都會守口如瓶,也希望你能停止對我的監控,還我清靜。”我的要求提得並不婉轉。

“你現在還不夠清靜?”他笑得不懷好意,但隨即又說,“你看了秀芳刊在五家華人報紙上的啟示了吧?想不到你還挺會籠絡人心的,他們要你去觀禮,耀揚明著不跟我討人,心裏卻也認定我刻薄你。現在我也想通,畢竟是你幫我說服耀揚加入成業,我這個人獎懲分明,測試你這段時間,也知道你並無二心和破壞欲,就不打算再為難你。不如,你去香港露個臉,讓耀揚知道一下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不是張守輝在作戲,那就是鄭耀揚了。原來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沒有能猜透他。我吸一口氣,靜靜地說:“我會去出席婚禮。”

“陳碩,話說在前頭,你在行為上最好注意點,還有,別在耀揚面前亂說話。”反之,我絕對不會好過,張守輝這是在給我下最後通牒。

我沒想到恢復行動自由會這麽容易,當然,我沒想到的還有很多事情,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很長時間,我就只是抽著煙在客廳的沙發里干坐着,沒有開燈,漆黑一團,像我暫且停擺的分析力。我不知道在這樣複雜的情況下,再回到香港這塊是非之地,我還能不能像以往那樣坦然,其實也料到自己只會將清水越攪越混,而對於鄭耀揚,再要以什麽身份與他面對面。

算了算日子,第二天我還去學校提出請辭,同時也結束了游泳館的任務。想想也有必要跟明超一家道聲別,章慧很驚訝,她大致也猜到我就是報上要找的人。

最後還赴了台灣妹的約,打了一場網球。

“聽說你要走了,什麽時候?”

“下個禮拜。”

“有個問題不知道問出來會不會太唐突。”

“問出來才知道會不會。”

“我看了那則啟示,那個人是你的情人吧?而她現在要跟你的一個朋友結婚──”

女孩子的聯想力可見一斑,我笑:“為什麽會這麽想?”

“顯而易見,她能在報上不避諱地公開找你,說明你們三人曾有密切聯繫。但你為什麽一直不向他們透露行蹤?到現在卻又突然改變主意?”

對她的細心和聰明我有些吃驚:“我的情人我的朋友背叛了我,為逃避現實,避走異鄉。佳佳,你這個故事,情節缺乏張力,故事太過老套,順便告訴你,你猜錯了。”

“好好,我檢討。瞧我的想像力!”她嘆笑着拍拍頭,“還會回來嗎?”

“會。”我考慮在這裏買一幢房子。

她對我嫣然一笑:“這麽說,我們還有下一場球?”

“好,下一場。”

“你可別食言哪陳碩。”她坦率而大膽地說。

一周後,人已經到香港啟德機場。已近傍晚,天色還不黑,但街道兩旁櫛次鱗比的商店都相繼開了霓虹燈。原本想打電話去海景別墅,但後來還是決定直撥他的手機號碼,對方接起來:“鄭耀揚,我陳碩。”

那邊過了三鈔種才沈聲道:“你人在哪裏?”

48

“我在香港。”說完這四個字,他和我都不再出聲,很久我才說出,“八點,尋香咖啡廳等你。”

他卻說:“現在。”

“什麼?”

“我就在宙風大樓,現在我下去等你,你馬上過來,不是八點,是馬上。”

他急的時候總是習慣用命令式口氣,我掛掉電話猶豫一下,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往全香港那幢對我來說最熟悉不過的大廈開去。

“尋香”的咖啡香還是那樣純正,門內幽暗的情調和悠揚的小提琴樂還在繼續。我走進去,往四下一看,立即發現了他。顯然,他也已經看見了我。

鄭耀揚的臉有些憔悴,面部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柔和,沖淡了他一貫的銳利冷漠,他的眼神此時有點怪異,帶着一絲研判和預測,他似乎想重新評估我,隨着我腳步的逼近,他難得地避開了我直視的目光。

我在他對面坐下:“怎麼不替我叫杯拿鐵?”

“怕你放我鴿子,到時豈不浪費一杯好咖啡。”他抬頭看着我,像是隨口道,“沒事吧你?”可他的眼睛出賣了他。

“你希望我有事沒事?”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語氣不經意間又有點沖了,我們之間的和平維持得總是不夠長久。

“如果你要我從此消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身子略傾向前盯着他,“鄭耀揚,你到底要不要留我?”

“陳碩,這還真不像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他眼中瞬間燒得似火,“這是一道令人吃驚的選擇題?”

“不管是什麼,反正我已經說了我要說的。”

我們都沉默下來,時間也好象突然靜止一樣。直到鄭耀揚開口道:“陳碩,其實我知道──你在法國。”

我微微怔住,隨即又恢復常態譏誚道:“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張守輝再毒,對你還是好的。”我猛地站起來,“什麼都不用說了,算我陳碩不識相。”

三步並兩步往外走,鄭耀揚卻在身後大聲吼出來:“陳碩,你站住!”

整個咖啡廳的人都往這邊看了,呵,他還是一樣喜歡搞噱頭。

我怒火中燒,回過頭罵過去:“你少給我在那兒擺譜!我不吃這套。從今往後,我們各走各路!”

他衝過來,當眾拽住我的手臂:“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意思!你他媽把我當什麼人?”用力甩開他的手,我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搞得太難看。

大踏步走出去,他似乎也意識到在尋香鬧有點不妥,默默跟上來。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過了三條街,這讓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們也這樣在外頭瘋,最後還喝個爛醉……和他鄭耀揚一起,我就不那麼對勁了,時常會失去冷靜和自持,變得有些神經質。

終於我拐進一條街巷停下來,背靠牆壁看着他走近我:“說吧,儘管把要說的全給我說完,別剩下,我洗耳恭聽。”

“陳碩,你這個人還是那麼沖。”

“你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他上前來,伸出右手,用修長有力的手指撥了撥我的頭髮,我不自然地向旁邊避了避。

“得知你人在法國在前一個星期的事,老頭子向我保證你會安全無恙,我也決定趁此機會讓自己冷靜一下。”

我接上去:“然後你有了冷靜后的結果:結婚。”

他輕輕一嘆:“是。”

鄭耀揚跟我太像了,無論事業、感情均能保持清晰的頭腦,在意識到自己快要迷失的時候仍能審時度勢、分析利弊,得出最佳結論之後付諸行動,我們都不充許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釀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我們雙方利己主義的特質在這場角逐中互相抵銷折墮,不能再任其發展下去了,他跟我都清楚。

他轉過身子與我並排靠在牆上,緩緩說:“我知道你對我不在乎,我鄭耀揚不喜歡在不現實的事情上浪費過多感情。”

很久我才聽見自己說:“不在乎,我也不會回來。”

他扭過頭,目光突然緊緊鎖住我,某種複雜的情緒在眼內游移不定。

我自嘲地一笑:“我結婚你飛美國,你結婚我飛香港,我們這到底是在幹什麼!”不禁用手捂住臉,“就這樣吧,鄭耀揚,我們可以了。中途代價太大,你我承擔不起。”我往前走。

鄭耀揚上前幾步用雙臂一下從背後抱住我,力量很大,過會兒他一手撫上我的臉壓上來,輕舔我的耳廓,轉而激烈地吮吻,這引起了我身體內部的震顫,我回頭與他的舌齦唇齒猛力地糾纏,我們都不自禁地響應對方。

這裏隨時會有人經過,我們都知道,就好象只是為了把近一個月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發泄出來──

他停下來,邊喘邊咒:“你小子他媽都快把我弄瘋了。”

我平復一下心情:“下一刻起我們就要保持距離,這個夢做得太長,不必再加場了,你同意么?”我們都在心裏做了最明智的決定。

“那我要你加入宙風,你同意么?”

我看着他五鍾秒,點了一下頭。

49

鄭耀揚把個冰涼的東西塞在我手掌心裏:“這是麗月宮十樓套間的鑰匙,你就暫住那兒吧。你那辦公室──我還留着。”

“不用,你還是把張冀雲調上去吧,我搬樓下去。”我走了兩步又回頭指着他,“如果你不是存心想整我,就別再把我放隔壁。”

“喂,要不要去吃海鮮?”等我快要拐出巷口時,他在我身後嚷了聲。

轉身:“你就不怕東西臟?”

他走到我面前哼笑:“嘖,還真把我當公子哥兒了。”

“你不是嗎?呵,算了吧,改日再吃,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行李呢?”這回輪到他問我這個問題。

“牙刷牙膏算不算?”

他無奈地看看牆壁又看看我,和我抬杠他顯然也有些頭疼:“走,我送你過去。”

“不用,我叫出租車。”

“別跟我耗。”我也不再爭,跟着他穿過三條街又回了宙風的停車場,他問道,“你把車賣了?”

“又沒想過還會回來。”

他不出聲,先開了車門,我坐上副座,彼此一路上也沒再開口。

鄭耀揚嫻熟地將這輛灰黑色的阿斯頓.馬丁跑車停入麗月宮的專用車位,一下車他就把車鑰匙丟過來:“這車給你開。”

從空中接過鑰匙:“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留着吧,我用不着這麽好的車。”又把車鑰匙扔回去。

“你有病啊,還君子小人呢,我看法國郊區的空氣可以把人薰傻。”他又丟回來,“少廢話,我的就是你的。”一出口,他又意識到這話講得過分親昵,也有些尷尬,掩示似地抬腳先走了,我看了眼他心愛的座騎搖搖頭跟上去。

上電梯前我用右手擋住他:“你最好別上去。”

他好笑地看着我:“那──可是我的房間。”

“不,現在不是了,沒記錯的話,半小時前你把它給了我,噢對啦,連同你的車。”

“以前我說你專會過河拆橋,還真沒說錯。”他不大高興了,“我有備用鑰匙。”

“勸你最好不要用。”

這時電梯門開,有三個人從裏面出來。其中一個是宙風保全部的經理黃令申,他看見我和鄭耀揚堵在電梯口非常吃驚。

黃令申跟老闆打個招呼,然後轉過頭有些興奮地看着我:“陳哥你終於回來啦,聽說芳姐找你找得很急,你玩失蹤啊?連個消息都沒有。”他是個老好粗人,說話也有點不經大腦。

“我知道,我會跟她聯絡。”是有些內疚,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想過聯繫秀芳。

“阿申。”鄭耀揚打住他的問話。

“鄭哥,有事儘管吩咐。”

“把車開過來,現在送我去風運酒廊,我有事找波地。”

“三分鍾後我開過來。”黃令申最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腳踩進電梯,兩鈔後,鄭耀揚一手隔開快合攏的門,迅速抬右手看了看錶:“晚上九點,你來風運。”

“幹嘛?敘舊?”

他的嘴角邪氣地上揚,冷笑了一下,退了出去。電梯門終於合上,眼中留下鄭耀揚一個瀟洒的背影。

回305套間,一種極其陌生的熟悉感撲面而來,跟我的心情倒吻合,這地方曾讓我感到窘迫,但現在,我在此卸下一身疲憊。躺進大浴缸里,全身筋骨似乎得到解放,升騰的熱氣到處飄浮着鄭耀揚的氣息,我甩甩頭拋開這些錯覺,昏沈間進入睡眠狀態。

直到有些轉涼的水漫過耳鼻眼,我才豁一下從水裏坐起來抹把臉,遊戲健將差一點淹死在浴缸里,我可不想製造此類可笑到極點的新聞。

回到卧室,到那個我喜歡的陽台上干坐了會兒,再到床上睡過去……中途醒來看看時間已經是十點半,不知道哪裏來的精力,又起身穿戴起來,下樓取車上路,剛跨進風運酒廊就看見鄭耀揚正好迎面出來,我們倆同時一怔。

“你整整遲到一小時又四十五分鍾。”

“我有說過一定會來嗎?”側過身子從他旁邊經過。

風運的人氣還是那麽旺,我坐上吧枱一角。上次那個叫阿明的調酒師看見我,主動上前來:“陳碩吧?好久不見你了。”

鄭耀揚這時坐到我身邊,彼此都好像不認識似的,我也自顧自跟阿明瞎扯:“是啊,很久沒來──出了趟公差。”

“鄭哥。”阿明有些敬畏地推過來一杯紅酒。

鄭耀揚轉了轉酒杯並沒有喝,而是側頭問我:“怎麽想想又出來了?”

“睡醒就來啦,並沒有想。”

一陣低沈的笑聲傳入我耳膜,他還隨手摸了摸我的後腦,我伸手壓了壓自己不服貼的頭髮,洗過頭睡過覺一定有會幾根翹起來。

突然感覺到阿明朝這兒投過來的驚異眼神,我立即意識到鄭耀揚和我的舉動有些不成熟,於是站起來走開。

突然,一個溫熱的身體撞進我懷裏:“陳碩陳碩,你讓我好找!”

“會不會怪我?”我笑着擁抱秀芳。

“不不,你重現江湖就好,我就是擔心你出什麽事,如今看你完好無損,自然不再追究你的責任。”她對我左看右看,“耀揚剛跟我說過你回來了,我正等着你呢。”

“你整整通緝我一個多禮拜哪。”

她輕撫我的臉:“小意思小意思。你好像瘦了,在哪兒受苦受難哪?”她豪爽地拍拍我的胸膛,“不過身材還是這麽棒,正好,做伴郎最合適,物盡其用。宙風大批未婚女想要結識你,陳碩,你會因此成為萬眾矚目的黃金單身漢。”

“多謝抬舉。”

我回頭,正好與鄭耀揚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隨即避開……

50

因為要開車的緣故,擋住了宣稱要罰我酒的秀芳。

她看我的確長途跋涉精神不濟,也只好作罷,笑着問我:“現在住哪兒呢?”

“麗月宮的套房。”我沒有說就是鄭耀揚那個專用套間。

“不如搬回來仍舊住海景別墅吧?”秀芳提議。

“暫時這樣就好,住哪兒不都一樣。”

“怎麽一樣?怎麽會一樣!我現在住海景,你是不想跟我碰著面還是怎麽著?”看來秀芳已經正式入住,成為女主人。

我苦笑:“我考慮一下。”

“這還像句話。”她坐下來突然對我眨眨眼,“耀揚一回來,你也失蹤了,沒有必然聯繫吧?”

我平靜地看了看她:“沒有。”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和耀揚有什麽矛盾了呢。看你們兩個不爽快,我多憋氣呀。”

“我跟他……只是有時候意見不合,能有什麽矛盾。”

“所以你才肯回來宙風!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嘴巴硬得要死,心是挺軟的。”

我對她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了解我啦?”

她很有女人味地說了句:“你們這些男人,誰搞得懂!一個比一個麻煩。”

等我回頭看,鄭耀揚已經不在視線範圍內了。進門沒有打招呼,離開也就沒有必要道別,趁著月色當空,我也決定回去補眠。

第二天醒來已經不早了,時差倒來倒去真是折磨人。九點整有人敲門,門外居然站着服務生,我說:“我沒有叫客房服務。”

“噢,是鄭先生替您預訂的早餐。”服務生後還有一個舉著托盤的。

我就這樣享用了配製合理的早餐,一杯咖啡後,神清氣爽地去宙風報到,首先是去見鄭耀揚。

他立在落地玻璃邊,一身深灰,有一股凜凜之威,回頭看到我他疲倦地笑笑,很明顯,他昨晚沒有睡好。

一副公事化的口吻道:“辦公室騰出來了,張冀雲在那兒守着,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的,到時候讓秘書去辦。”

“喬安娜?”老實說,對她的熱情奔放我印象深刻,但現在我是故意這麽問的,也不知為什麽,就是不想讓鄭耀揚覺得我萬事服貼。

鄭耀揚冷笑:“如你所願,下午我就會派她過去你那邊。”

“多謝。”我轉身去開門,突然又回頭問,“我還是董事局成員嗎?”

“那得視你對宙風的貢獻程度再作決定。”

“好,我知道了。”

“陳碩。”他又叫住我,“中午跟我去見銀盾的馮鵬飛。”

銀盾計劃已經正式啟動,馮鵬是銀盾的董事長,在運行當中,雙方領頭人也需要有幾次當面的會晤,更好地討論一下細節問題,但像我這種凳子都沒坐熱的員工,立即重新獲得重要項目的參與權,不禁也有些疑惑。他解釋道:“你比較清楚這個項目,到時可以提些建議。”

我沈默地點了一下頭,走出他的辦公室。下樓去,張冀雲正忙着指揮,我靠在門上戲笑:“我一來你就要搬上搬下,真是罪過。”

“知道就好。”他把一個文件盒子枕到我手臂上,整個人往我肩膀上掛,“老兄,你來無影去無蹤,我則跟在你屁股後頭轉,狼狽得可以你明不明白?你讓兄弟我很難堪啊。”

“又重回主樓,哪來那麽多牢騷!又不是發配邊疆。”

“別臭我了,還不是某人不要呆,老闆好歹也退而求其次,讓我張某再獲新生上前湊湊趣,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口氣酸得掉份。”我笑。

“陳碩,我早說過我們不是敵人。”

“你不但有自知之明還有先見之明,絕對是能人,坐樓下真是委屈你了。”

“切,又拿我開心。”他晃蕩晃蕩捧著盒子出去了。

中午會見時候一到,就和鄭耀揚一前一後開車去目的地。到餐廳門口,他才問:“吃得慣日本菜嗎?”

“還行。”

隔了會兒又冒出一句:“晚上我過來。”

“幹嘛?”

他瞥了我一眼說:“沒幹嘛。”

新鮮肥美的鯛魚片,色澤鮮透明的煙熏三文魚,以及精緻誘人的刺身拼盆,佐以口感醇和的清酒,日式料理餐廳也鋪陳著各類壽司精選。被鄭耀揚說重了,這種東西我並不喜歡,但馮鵬飛喜歡,他有一半的日本血統。

鄭耀揚在生意場上牽就人的次數並不多,但吃飯這種小事,他不會跟人家爭,該哪兒就哪兒,吃墨西哥菜也無所謂。

馮鵬飛先到,他也是精準無誤的商人,但因為出身美術世家,所以有些藝術細胞,不愛太過正式隆重的場面,比其他商人少些市儈氣,年輕有為、坦蕩守信,所以鄭耀揚也不討厭他。馮鵬飛迎上來,一眼看到我,眼神有些意外:“這位是──”

“計劃草擬人之一,我的助理陳碩。”

我與他握手,眾人入坐榻榻米開始正式討論合同,協調各環節,我也只是適時提一些疑問,他們兩人都不是主觀的人,分析力極強。到下午三點,鄭耀揚接到電話要趕回宙風先走一步,會談結束。

我獨自到停車場取車,這時一輛白色跑車兜到我旁邊停下,車窗下搖,正是馮鵬飛。他一貫冷峻的臉此時卻流露着淡淡的笑意:“我看出你不喜歡日本料理,晚上請你吃法國大餐作為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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