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宮的第二天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海棠樓外弱柳拂風,行人如織。市井的叫賣聲,喧囂聲,隔着檀木門板依然清晰的傳來耳邊。從夢境中醒來便飄浮在這種聲音里,令人頓時之間覺得自己是鮮活的,渾身的血液都在舒緩自在的流動。
才三個月而已,這聲音已如此令我懷念。斜陽殿是深寂的,連蟬鳴都遠遠的悄無聲息。推開窗子,永華門的高聳城樓在綠樹掩映之間進入眼帘,陽光泄滿一室。神清氣爽。
玉海棠已推門進來,身後的侍女托着大大的餐盤。
“沈公子昨夜好夢?”
我自顧在銀盆里濯洗雙手,用軟巾擦拭臉,一邊笑着回他,“托福托福。”
兩位美貌伶俐的侍女淺笑着撐起我的外衫,伏侍我穿好。玉海棠在近窗的几上擺好早餐。
當真是浮生若夢。恍惚間我竟似遺忘了這三個月來種種離奇古怪的處境,又變成長安城裏倚紅偎綠走馬蘭台的沈家公子。
“玉兒~~~~”一個悶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夢境瞬時破滅,現實再次堅硬的出現在我眼前。我無奈的轉頭去看床上那個正幽怨的看着我的傢伙,李重炎,我的皇帝,我的“丈夫”。
“什麼事啊?”
他瞅我一眼,委委屈屈的低下頭。“你一直都不理我。”
我啼笑皆非,“你一直在睡覺啊,我怎麼理你?”
他繼續抱怨,“我剛才都醒了,你還是不理我。你跟海棠說話,還跟那個紅衣服的姐姐笑了兩次,還看了那個藍衣服的姐姐好久。”
我無語。那個人居然越來越委屈,幾乎把自己賣在被子裏,“玉兒都不看我。”
“好了,好了。我現在看你。”我端了另一盆清水走近床邊,“來,先把臉洗了。”
“嗯。”答應的很乖,立即把手伸了出來。
這是要我幫他洗?做皇帝真是米蟲,連臉都不會自己洗。
用軟巾替他拭乾手臉,一轉頭,正迎上玉海棠似笑非笑的眼神。
“看什麼?”我惱羞成怒,這死小子,切莫說他不曾替我大哥做過這種事情。雖然這個比喻是不太恰
當了,不過我就是怒,他有什麼立場嘲笑我啊。
玉海棠眼睛閃閃的看着我,笑的狡詐陰險,口裏漫聲道,“奴家在看沈公子如何溫柔體貼。”
去死。我用目光殺死他。
小傢伙卻又在拉我袖子,“玉兒~~~~”
“好啦好啦,我看你,我們吃早飯。”我忙安慰他。其實我還是比較理解他的。在皇宮那種地方長到十幾歲,忽然一下子把他放到海棠樓這種地方,當然是有點陌生有點接受不了的恐懼了。這樣一想,他分外粘我也情有可原。畢竟是我帶他出來的,自然要負起責任,讓他粘粘也沒什麼大不了。現在我的身份是皇帝保姆。我這樣一再的告訴自己。然後任勞任怨的替他穿衣,夾菜,被他拉着袖子一起逛長安早市。
“玉兒,那是什麼?”
午飯時分,在長安西市最大的酒樓常茂庄的雅席上,李重炎指着樓下一群黑衣人悄聲問我。
“江湖中人啊。”我掃一眼。看他們的裝束和配劍,該是點蒼派的人。
“喔。”
靜了半晌。
“那他們在幹嗎?”
“集會。”
“喔。”
安靜了片刻。
“那麼他們集會要做什麼?”
我放下筷子。看着那個眼睛閃閃發亮的小孩。
“他們集會那,就是開武林大會。大家把江湖嗯怨交給武林盟主做個公斷。常常會打起來。上一次武林大會,我記得死了不下上百個人。憑你的武功那,想參加武林大會等於是在玩命。你現在還有什麼問題?”
那小孩眨眨眼睛,“如果我帶上你去參加呢。”
我白他一眼,宣佈“我是不會去的!”
傍晚,華山上,馬車磷磷而行。某個第一次參加武林大會的菜鳥興奮不已的頻頻拉起車簾眺望着遠遠的華山。
“玉兒玉兒,我們快到了啊。”
“早着那。”我懶懶的躺在車廂里。第五百遍的責罵自己,沒出息沒出息,人家一哭你就沒轍。下次記得,他再敢哭,你就一摔門走出去,這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眼淚不能屈的英雄本色。
江湖菜鳥聖明天子一臉陶醉湊到我身邊有樣學樣的躺下,“嘿嘿,朕居然在參加武林大會。”
我懶得理他,閉目睡去。為什麼會差這麼多?三年前第一次參加武林大會,身邊的人可是淺淺談笑間遍化漫天殺機為無形的風流人物,今天居然換這個半大小孩與我同上華山,再面對天下群豪。唉,唉,唉。
入夜時,終於到了華山腳下。
燈火通明,熊熊火把把半天照的通亮,一直延伸到山頂之上。各種服色的江湖人物秩序井然的來來往往。
我點暈了兩個華山派的弟子,將他們衣服玻了下來,讓重炎換上。再小聲對他解釋,“華山派是東主。我們換上華山弟子的衣服就會無人盤問我們。你一路上不要開口說話。我們只管往山上走。”重炎點點頭,跟在我身後穿過帳篷篝火和群聚的江湖人向山口走去。我怕他走失,暗自牽住了他的手指。自古華山一條路,險絕天下。他這身功夫,我還真放心不下。
山路上不時有武林人跟我們打招呼。我應付過去。重炎真的一句話不出,只跟在我身後一階階的登上險峻的石梯。一路上並無差錯。
過了回頭石,我停住腳步。“先歇一下吧。”
身後氣喘吁吁卻咬牙硬撐的小孩襲地便坐了下來。我忙拉他起來,“夜裏山石太涼,你渾身是汗,小心冷着。”
“好,那我站一會。”
我四下看了一遍,竟沒什麼可以用來坐下。我乾脆盤膝在石階上坐下,伸手去拉那個站的僵僵的小孩,“來,坐我腿上。”
他大驚失色,反手想拉我起來,“不是山石太涼嗎?玉兒你幹嗎坐下?快起來。我不累。”
拉他坐到懷裏,我笑答他,“倘若這種山石都能涼着我。我師傅怕要被我氣死。天一神功從此也不用傳下去了。”
“這麼說,玉兒很厲害了?”懷裏的聲音悶悶的。
“一般。”我眉飛色舞,只差手裏沒把摺扇可以瀟洒的揮一次。
“我想比玉兒你還要厲害。”
嗯?我一愣間低頭,正對上重炎在黑暗中依舊灼灼的一雙眸子。一時間我竟不知說什麼是好。正在此時,一點火光近前,想必是有人上到此處。
我拉起重炎,想了想,又抱起他來。
“你要幹嗎啊?”重炎有些驚慌的在我懷裏掙來掙去。
“用跑的啊。我們別跟他們一起走。”我提氣在山路上飛奔起來,將身後的人甩下遠遠。
天一神功是我那古怪師傅創立的心法。意思是天人合一,生生不息。一縷真氣開始運轉就永無息止。雖然抱着一個人,在崎嶇山路上飛奔,依然無妨。華山東峰很快的出先在我們面前。數千尺的山坪被火把映的有如白晝,雖然人山人海卻悄無人聲。
我拉着重炎到角落裏坐下。在他耳邊說,“不要講話啊。我們靜靜看就好了。”
重炎捏捏我的手,示意他明白。隨後又向我身上靠了靠。雖是盛夏六月,山風卻依然冷冽。
有人此刻登上中心的石台。如鷹的目光冷冷掃過全場。
山風揚起他凌亂髮絲和長長黑衫。我唇邊已勾起淡淡笑意。
故人依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