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整個天下最近都在奇怪一件事情,為何沈皇后貶為靜妃后竟忽然得起寵來?據說大唐天子除了早朝之外,便時時都在斜陽殿中。連上書房的議事都改在了斜陽殿裏。
揚州知府實在是乖覺,貢品芍藥絡繹不絕向長安而來,大有當年嶺南為玄宗寵愛的楊貴妃獻荔枝的架勢。
逼宮此事過後,朝臣在重炎面前愈發恭謹非常,無人對此有何異議。只是七王爺總是忿忿的看着我,大概是想說什麼妖女誤國之類的話。我氣憤他跟父親相交多年卻在逼宮一事中半點風聲不肯透露
,也常常瞪他回去。玄機營原是小蒼昔日所率的江湖部眾,當日被重炎收服,交由七王爺操練成正規禁軍,秘密埋伏在皇城中。他事前竟點滴不露。
皇帝久居在斜陽殿,伺候的人也多了起來,太監宮女來往如織。
我有時煩悶,看着滿園芍藥直想江南不知此刻煙雨幾許,塞北不知此刻長風如何?恨不得立刻離開這沉悶皇城,天南海北,浪跡四方去。可以去遼東找小蒼,海棠他們喝酒,也可以去西湖陪我老爹釣幾尾魚乘興歸舟。思緒翻飛不止,身後卻有人一迭聲喚,“玉兒,玉兒,你很久沒有看看我了。”萬分無奈回過頭去,一見那人秀麗眉目間滿溢委屈,又消了我滿腹豪思。
江南塞北,縱是柳綠花紅,卻是沒有眼前這人吧。
我嘆息,世事無兩全,我始終舍不下他。
有時教洛兒習字,慢慢勾畫,一抬頭那人坐在明凈窗前,玉色朱顏,捧了奏摺專心來讀。我一時竟痴過去,便是此人嗎,朝朝暮暮,生生世世。洛兒拉我衣袖,我方低首驚覺,手中毫管已將墨汁滴落宣紙之上。再抬頭時,卻遇上那人淡淡笑意,如水目光。
那年冬日,大哥遷回京城,繼任御史。
沈家不復往日聲威赫赫,只平常富貴着,越發像是詩書門第。
宮中日月越發平靜,除了王皇後幾次三番想來斜陽殿尋事外,並無他話。
第二年卻有紛紛奏摺自邊關傳來,突厥人休養多年,已是兵強馬壯,意圖染指我大唐江山,屢次進犯邊關。
重炎與突厥國書,邀約突厥汗王七月長安共賞牡丹。
突厥王率五萬大軍南下。朝野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重炎卻令沿路官軍不得為難,徑直放突厥大軍直至中原腹地,近逼長安。
我卻知他已暗調兵馬屯於咸陽城內。御林軍更是時刻待命。但我卻猜不出,他為何要放他們進關,不知又有什麼玄機。
聖德五年七月,突厥汗王納利帶五萬精兵駐進長安左翼重鎮扶風縣。
重炎率文武百官親至城門,迎納利及其親信入城。
十日之後,突厥王獻上五色土儀,與大唐再結盟約,定永世之好,自此年年朝奉。
朝中人對此紛紛猜測,不知他們的帝王如何馴服了自高自大的突厥王。
斜陽殿那一幕戲,大概只有我和重炎這兩個做戲的人明了。
那一日,夏夜初涼,重炎在斜陽殿設宴延請突厥王,別無他人,惟我陪伴在側。
納利看着我,半晌不語,問重炎這位美人可是大唐皇后。
我回答他,我的封號是靜妃。
納利和重炎酒至半酣,突然推翻面前條案,將腰畔彎刀插在地上,語出驚人,若是大唐皇帝將靜妃送我,我便將突厥一半國土相讓。
重炎失笑,目光柔柔望住我,靜妃是朕除了大唐社稷之外惟一的想念,是不準任何人染指的。
納利頹然坐倒,我笑着替他斟滿酒,難道突厥就沒有美人嗎?
那一夜納利醉倒斜陽殿,重炎令人扶他去附近的永春宮歇息,又命人收拾殘酒,掛起突厥地圖,與我細細評論突厥形勢。
說到酣處,重炎命人喚了幾位當朝武將前來,演習準備對付突厥人用的火炮火器。
巨大的假山石在火炮的攻擊之下,轟然化為粉末。
重炎躊躇滿志,若是以此對付突厥人,別說五萬大軍,就是五十萬也有來無回。等殺了納利,滅了五萬精兵,再揮軍南上橫掃突厥,這可比太宗皇帝當年的功績還要大。
一眾武官紛紛稱是,幾人笑稱,應該儘快尋個理由對納利下手才是。
重炎笑而不語,讓眾人退下,來錦塌之上將我抱在懷裏道,“等朕滅了突厥,就帶愛妃去看關外草原風光。”
我伏在他懷裏,一時間忘記是在做戲給窗外的那人聽,悠悠道,“風吹草低,落日長煙,正好可以信馬行去,慢慢觀賞。”
重炎年歲漸長,威勢日重,舉手投足間無不盡顯君王之勢,可這樣深夜相擁夜半私語,我仍覺他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在華山上,目光灼灼的望着我說,我想要比玉兒還要厲害。
納利第二日便恭謹異常,處處看着重炎臉色行事。眾人大奇。我知那一夜他詐醉之後偷潛在斜陽殿外,聽去了重炎特意為他做的一場戲。
幾日後重炎找理由帶他去了咸陽閱兵。再回來,納利已獻上請求締結盟約的國書,相約百世之好。
其實火器火炮還在試用之中,難以正式使用,而且威力也不是那樣驚人,那日斜陽殿上轟開山石的卻是我一縷指風。只是納利不知,只道大唐已有如此厲害的兵器,他的騎兵斷難抵擋,等再見咸陽守軍浩浩湯湯,便再無爭勝之意,乖乖領兵回去,再不敢滋擾邊境。
重炎笑曰,十年之內,可保邊疆安寧。
朝事日漸繁重,他常批閱奏摺至深夜,再躡手躡腳走進內殿,悄無聲息上得床來在我身邊睡下。他不知我每夜要等他回來,方安心合眼睡去。有時也覺奇怪,我們竟變成今日這般樣子。重炎有時也
喟嘆,以前讀史書,也讀過龍陽故事,分桃斷袖典故,可我和玉兒這般情形卻是千古未有。
機緣巧合罷了。若明珠不是愛上敏之逃婚而去,若我不是黯然神傷自願進宮,若他不是這般寂寞委屈抓住我再不肯放手,一切將全不是這般模樣。
重炎有時問我明珠的事情,我便講給他聽,若是當初明珠進宮,她必定是你的珍愛。他思量許久,笑笑,不會,朕想不出還能像對玉兒一般喜歡一個人。
來年春草綠時,我去了一次揚州。拿着重炎賜的九龍玉佩,冒充我的大哥當朝御史的身份,將貪污治理運河銀兩的河運總督與揚州守備一同下了牢獄。
江南碧水猶寒,柳絮蒙蒙,在我眼底卻統統失了丰采。馬車轔轔一路回長安來,遙望宮城重檐掩映,我悵然自覺我已失了自由,天地再大我卻只能回到此處了。
聖德六年九月。我父親六十華誕。
三位兄長皆告了假回杭州祝壽。不日大哥飛鷹告訴我,小蒼和錦園已在遼東成婚,也趕回杭州為父親祝壽。
有人興高采烈的將朝中事託付給了七王爺,隨我一同下了江南。
一路之上我不時回想起當日帶皇帝出太廟遊玩華山的事情。轉眼之間,這些年已過去。他不再是那個半大的孩子,我目睹着他從一個青澀的少年成長為威嚴的帝王。我看着他漸漸褪去我熟悉的樣子,變成這世間至高的存在,卻始終抓緊了我手不肯鬆開。
我被他緊握着,身不由己,隨着他飛快的改變。
杭州城裏熙熙攘攘,沈府門前依舊車水馬龍,紅燈盞盞。老爹和各位兄長驚見重炎,以朝堂大禮參見,卻被他攔住。小婿前來為岳父祝壽,朝廷上的禮節就免了。
明珠和敏之帶了兒子見過重炎。他一切不知,稱讚顏齊這個名字取的實在不錯。明珠快人快語與重炎細數我這個弟弟的諸多不是,言下之意是重炎肯收下實在是阿彌托佛。我和敏之相視一笑,前塵往事盡消散在不言間。只有那個齊字,依然清晰明白的記錄著往事。
小蒼和錦園很沒良心的在遼東成了親。我們都很氣這一點,嚷着讓他們重擺酒席。
門外卻有笛子清越響起,愁似天邊新月。大哥臉色遽變,我已閃身出去。月下,玉海棠坐在門前容樹枝上,橫吹着玉笛。他見我出來,明艷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一曲吹罷,飄然而去。
我呆立門前,重炎從身後抱住我,“海棠怎麼不進來。”
“他走了,不會回來了。”我慘然道,他與大哥始終沒有結果。
重炎抱住我,“別傷心了。他自有他的去處。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我只握了他繞在身前的手,不語,還好他在身邊。
是夜,重炎尋了畫舫,與我游西湖。
瀲灧湖水,如煙往事,我醉倒在他懷裏,淚影漣漣。不知為何,這般的情意日深,卻讓我只覺得,
我和重炎的緣分已要到盡頭。心裏只有慌亂無數。
他輕吻我面上淚光,愛憐無限,念着昔日明皇貴妃的故詞,“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玉兒,天上人間,我終究不會負你便是了。”
我含淚笑看他,“若我死了,你將斜陽殿年年種滿芍藥,就算是念着我了。”
不是無由來說這話,與明珠龍鳳雙生的我,自出娘胎便虛弱。習武后好了些,卻改不了天生虛弱的體質。近日,越來越覺得疲憊不堪。想來,該是我沒有多少時日了。
重炎只牢牢抱住我,似要將我揉進骨肉之中。
西湖新月正萬籟寂靜。
我只盡了全身力氣擁抱着這個與我註定糾纏至死的人。此時此刻,沈明玉私心只願時光停頓,讓我們相擁着直至變為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