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三日之內,宮中大小嬪妃已按品級輪流來斜陽殿參見過我這位皇後娘娘。隔着珠簾,是望不盡的衣香鬢影,奼紫嫣紅。名列五妃的淑妃,德妃,齊妃,個個皆是人間絕色。以天下養一人,果然是不同凡響。這些絕色的女子,只因太多,便失去了被珍視的資格。輕言淺笑,嬌嗔微顰,無一不是費盡心機來留得一時聖眷,也只是一時。

我端坐珠簾之後對她們輕輕頷首,賜賞,然後揮手示意她們退下。並無多言。雖然我聲線柔和,若是不知實情,誰也猜不出珠簾之後的皇後會是男子。但多說無益,我並無意讓皇帝疑心,我終究是個男子。

斜陽殿從此宮人往來不休。我只隔着珠簾淡淡頷首。終於冷清下來是在兩個月後,嬪妃們終於知道皇帝從未來過斜陽殿,我這中宮皇后不過是個擺設,絲毫不得皇寵。我樂得清凈,乾脆大方的頒旨,各嬪妃不必每日前來問安。從此,偌大皇宮便只有日影月光跨過我斜陽殿的門檻,長伴不離。錦園大為不平,”娘娘你好歹是正宮皇后,怎麼半分氣勢也沒有。”

我啞然,這小丫頭,認真的把我當成皇後娘娘了。古往今來可曾聽說過男子為後還為的很有氣勢的?我一個大男人,居然要擺出正妻的臉孔來對待那些妾侍們,可真不知算是吃的哪門子醋。

我調好琴弦,信手拂拭。因無人來,只穿了家常白衣,用緞帶將長發輕束,坐在池塘前自得其樂的彈奏起來。半晌,回頭跟長廊上逗弄鸚鵡的錦園說道,”切莫擔心,過上兩三年,我就放你出去,不會耽誤你找婆家,這點氣勢我還是有的。”

“公子,你……”錦園的俏臉微紅。

我搖頭,”錯錯錯,就算瞧不上我這沒氣勢的娘娘,好歹也要叫我一聲小姐。”

“正是。錦園該當何罪?”一個清朗的男聲忽然響起。

我轉身看過去,當今天子正從殿門外信步度來,身後居然無人跟隨。錦圓已嚇得跪在當場,顫顫呼着奴婢罪該萬死。

這奴才當真是欺軟怕硬。

我氣不過,”快起來吧,陛下不會怪罪你的。”

“明玉很是明白朕。”天子笑笑走近池塘,盤膝在我對面坐下,自顧命令道,”接着彈下去。”

我拂了一陣,覺得無趣。兩個大男人對面坐着彈琴,太怪異了。尤其是那個笑的燦爛無比的李重炎,一直在不停的吃着小點心和果品。錦園剛才被嚇破膽子,見皇帝肯開龍口,恨不得將斜陽殿翻個遍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堆在他面前。

我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準備說話。皇帝陛下笑眯眯的遞過蜜餞來,”來,潤潤嗓子。”

怎麼從來沒人告訴過我,聖明天子是愛吃零食的小孩?

“陛下還是直接說什麼事吧。”我捻着蜜餞在指尖搓來搓去。生平最討厭的就是甜膩膩的東西。聖明天子一副忽然之間我想起來了的表情,”對了,明日十五是祭祖之日。朕來告訴你,要陪朕一起去宗廟靈堂齋戒七日。”

我隨手將揉的破碎的蜜餞丟到池塘里,幾尾紅鯉立刻圍了上去紛紛啄食。對面的人則滿臉掩飾不住的惋惜神態。單純一如所有十七歲的孩子。

我的語氣不由柔和了起來,”隨便派個人過來不就是了。何必自己走一次。天也熱了,來一次一身

的汗。”

“是啊。長安城裏熱的要死。明玉,你可去過長安城外,塞北是不是真的如書上說的那樣天高地闊長風萬里?”

“當然。”我喃喃道。塞北長風,宛如從天際吹來,吹得透茫茫草原。

聖明天子卻已轉身去招呼錦園,”備水。朕要沐浴更衣了。”

我正失神。不防被他一把拽起,”來,明玉跟朕一起洗好了。”

誰要跟你一起洗啊?我詫異萬分,想也不想的便使出瞬息千里的身法想甩開他的手。

“咦?沈侍郎你還會武啊。”

“咳,咳,叫我皇后。”我立刻糾正他,這沈侍郎萬一說順口可大事不妙。

“那皇后就陪朕玩幾招吧。”聖明天子的眼裏分明是很興奮開心的光芒,整個人便撲了上來。

天啊,是誰在教皇帝武功的。拆到第三招我已欲哭不得,一個人的武功是怎麼會爛到這種地步的?

第十招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縱身躍了出去。那位聖明天子兀自氣喘吁吁道,”繼續啊,皇后,我們還沒分出勝負。”

忍無可忍。縱然是被譽為詩書傳世的沈家裏最謙謙君子百忍成鋼的我,也終於被這句話打敗。深吸一口氣,我鄭重宣佈,”從今天起,把你的武術教習遣散出宮,我來教你。”

堂堂大唐天子,統御四海,自己的武功居然爛到這種無法見人的程度。身為臣子,我羞恥啊。

“很好。朕想學你剛才飛出去的那招。”根本就沒有自覺的某人居然還在興奮不已。

我只剩嘆氣的份。

錦園笑花了一張臉過來。”陛下,娘娘,可以入浴了。”

斜陽宮的白玉浴池裏,溫泉水裊裊散着熱氣。聖明天子一絲不掛泡在池子裏,很享受的閉着眼睛。

“明玉,你的身體很滑啊。”一隻手在毫不知覺中的拂上我的背。

“嗯,陛下也很滑。”彼此裸呈相見,無形中令人忘記了君臣之分,我也毫不客氣的摸上他的肩膀。絲毫沒有察覺這情景有多詭異。

“這個是什麼?”聖明天子奇怪的看着我肩上一抹淡色的傷痕。

“劍傷。”

“豈有此理!居然有人敢拿劍砍朕的皇后!”

“那時候我還是戶部侍郎。”

“嗯?朕的戶部侍郎難道是給人用來砍的嗎?是誰?朕發配他去嶺南。”

我莞爾。皇帝幼年失母,十四歲便喪父登基,想必一直是無人疼愛。皇室手足,勾心鬥角已是不迭,何時見過彼此親愛。後宮妃子雖多,可皇帝是她們的男人,哪有向她們要求憐愛的份。如今有人靠近他,便不由自主的撒嬌起來。哪有半點朝堂上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樣子。

“你在笑什麼?”當今天子似被我看穿心事般窘迫起來,恨恨的追問我。

“因為想起了以前行走江湖的日子。”我連忙安慰他。

果然有效果。聖明天子立刻湊了過來,”跟朕說說。”

“那就從兩年前說起吧。我還和你一樣年紀。從太白山學成下山,一心浪跡江湖。我師父被稱為劍聖醫尊。我得他真傳,於是自以為劍法天下無雙,終年戴着一個鬼臉面具四處行醫。並且揚言誰能摘下我的面具,我便答應他一個要求。我從中原走到江南,一直沒有遇到對手,而且救活了很多人,在江湖上開始有些名氣。後來我去了草原,然後是極西的沙漠,我遇到一個人竟在一劍之間挑飛我的面具。”

我停頓片刻,深深的將自己埋入溫暖的水裏。

那個人已經等不及的搖晃我,”後來那?”

“後來,他要我答應陪他一年,一同結伴行走江湖。再後來,你就知道了,我回來成親了。”

“哦……”語氣十分不甘,甚是希望再有故事可以聽。

我睜開眼睛看着氤氳水氣中愈發美麗的少年,再次失笑。深藏心底的往事,本以為此生不會與任何人提起,卻如此輕易的在這個跟我關係啼笑皆非的皇帝面前道出。

我入宮而來,終身捨棄原本身份,長伴斜陽深殿。眼前這人,又何嘗不是終身囚禁於此,孤獨終老。我沈明玉尚有江南煙雨塞北長風時時入夢,眼前這人,卻只能追問我長安城外是如何景緻。

一念至此憐意頓生。沈家原本是我排行最末,再無弟妹可以疼惜照顧。這斜陽深殿之中,有更寂寞的人向我撒嬌,我便只能疼愛他了。

“乖,去搽干身體,時候不早,該晚膳了。”我微笑對他。

“好。皇后陪朕來。”他果然高興。漆黑的雙瞳中閃閃亮着光。

真是頭疼。我還要時時擔負著皇后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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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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